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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川:後疫時代下人生價值的探索 ——「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評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江少川

北美華文文學是當今世界華文文學的重鎮,北美新移民作家群是一支實力雄厚的生力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蘇煒的《遠行人》、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成為新移民文學的濫觴之作。九十年代初,《北京人在紐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拉開新移民文學的大幕。四十年來,新移民文學湧現出一波又一波如哈金、嚴歌苓等優秀作家,引領着全球新移民文學的潮流。劉俊教授指出:「從文化的角度看,北美大陸可以說是當今世界各種文化的集散地,北美新移民作家置身其間,可以說在吸取世界性文化果實方面得天獨厚。」(1)而新移民作家自身體驗尤深:「北美華文作家的特點,一是多屬於第一代移民,二是學養比較深厚。前者決定了他們有深入血脈的故國記憶,後者決定了他們面對世界的新潮的敏銳性和吸收能力」,「來自大陸的新一代移民作家减卻了漫長的痛苦蛻變過程,增進了先天的適應力與平行感,他們不僅濃縮了兩種文化的隔膜與對抗期,且不斷給自己挑戰。」(2)全球視野、開放性與前瞻性是北美作家創作的優勢所在。

本專輯匯集了黃宗之、葉周、舒怡然、秋塵、唐簡、瞎子、二湘、虔謙、沙石九位美國華文作家的短篇作品,他們的小說緊扣時代脈搏的律動,直面後疫情時代的人生百態,給讀者奉上了一場文學盛宴。

 

1      疫情中人的生命體驗

有學者提出:人類社會已進入「後冠時代」。新冠病毒迄今為止還在全球肆虐蔓延,給當今世界造成災難,本專輯收九篇短篇,有大半作品都點明小說的背景發生在新冠疫情期間。黃宗之的〈陪伴〉,以敏銳的時代感,從不同視角書寫了人在疫情中的生存體驗。

進入到新世紀,老年人問題成為全球普遍關注的社會問題,而新冠疫情期中,老年人作為弱勢群體,更是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陪伴〉中的林老夫妻,已是九十高齡的空巢老人,兒孫去世,孤苦無依,最後進了養老院。疫情期間的養老院本來就是重災區,林老妻子素芬患有癌症,半年後素芬感染新冠去世,林老悲痛欲絕,當晚心臟病突發告別人世。面對如林老這樣的人間悲劇,黃宗之在小說中引入一個新概念「時間銀行」。何謂「時間銀行」,即你把幫助他人的時間積存入時間銀行裡,今後可用來換別人照顧和幫助你自己。時間銀行是一種新事物,新思維。小說中的郁智遠接受了它,由於陪林老夫婦聊天叙家常(與他人陪聊的時間可以存入時間銀行),他們成為好朋友。林老夫妻去世,郁智遠與當地華文作家協會共同為林老夫妻舉辦了追思葬禮,這是疫情下的一場不平常的葬禮。時間銀行的義工協助辦理後事,並在作協幫助下給林老出版了長篇紀實作品《陪聊》。病毒無情人有情。葬禮中郁智遠還得知:兩女兒讀高中時就加入了時間銀行做義工,為父母的未來日子積攢時間。

面對疫情,郁智遠照顧、關心林老夫婦,與之陪聊。他身體力行,踐行「時間銀行」這一新事物。小說表現出濃厚而可貴的人文情懷,既承傳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儒家傳統,又體現出現代意識下人與人之間命運的休戚與共。小說傳達出人世間一種有溫度的文學,珍貴的大愛情懷。

 

2      代際視角下新人的成長

葉周的〈相約上海〉與舒怡然的〈晴雨之間〉兩篇,不約而同將筆觸深入到家庭三代人的代際關係之中。作為父母的中年一代,祖輩留下的歷史包袱曾經重壓在家庭生活之中,而他們的孩子在海外長大,已成長為一代新人。

〈相約上海〉從父親帶女兒去上海寫起,父親佟方志為慶祝女兒佟梅梅完成了商學院碩士學位,將女兒帶回老家上海,通過走訪洋樓、懷舊餐館、劇院等講述往昔年輕時代的故事。佟方志當年離家出走,是因為偶然得知他的岳父陸平與自己母親的一段往事糾葛所致。佟方志的母親原先在一所中學教書,忽然被調去新疆支邊。因為她身體不好,去了半年多就突發急病過世了。而這個支邊名額本應是母親同事陸平的。但陸平為了逃避支邊,背後向學校告發母親中傷領導的話,導致母親頂替了陸平的指標。佟方志認為岳父是自私自利的惡意傳話者,為此他不願意住在岳父家,離家出走,與妻子離婚去了美國。當年的佟方志心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孽債,他始終越不過那道坎。佟方志對女兒佟梅梅的講述,是父女間一次思想與心靈的交流與碰撞。父親揭秘長輩舊事,女兒作為新一代人,卻是胸懷豁達、思想開放。對父母及祖輩身上發生的那些陳年往事,佟梅梅不知道那麽多細節,但她理解,那是歷史造成的,為甚麼一定要分個對與錯,這麽多年過去了,為甚麼還要揹上這個沉重包袱而放不下?父親應當從當年的精神傷痛中走出來,解開心結,冰釋前嫌。

佟方志還向女兒講述了當年與妻子觀看日本電影《楢山節考》的情境,說到影片中日本古代信濃國寒村農民生活非常窮苦、沒有活路,只得把老人送到深山老林去等死的情節。這一段電影故事的插入,具有文本互涉的深意,借電影文本的故事深化主題的表達,滲透着沉重的歷史文化內涵,祖輩那一頁的苦難已經過去,應當從歷史中走出來。

在女兒佟梅梅的精心安排下,在充滿現代感的上海公園遠處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梅梅的母親,一直還在佟方志心中的妻子緩緩走過來。佟梅梅這一代人不願糾纏在前輩人的歷史恩怨中,她以實際行動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消除了父母的心結。歷史往事已煙消雲散,人們不能永遠封存在時間的黑匣子中,要面向未來,代際和諧是新世紀的一種新觀念,給人的啓示是多向的。

在小說〈晴雨之間〉中,夏晴與準婆婆矛盾尖銳,水火不容,無法調和,丈夫處在兩難之中無可奈何。夏晴為小孩的監護權與準婆婆家鬧上法庭,最終贏了官司,獲得了兒子的監護權,她與未婚的丈夫莊雨分手,帶着才滿四歲的小兒子艾倫離開了莊家。夏晴與莊雨雖然未步入婚姻殿堂,兒子的監護權屬於夏晴,莊雨還得履行撫養權的責任,他倆之間還偶有聯繫。十三年後,夏晴準婆婆早去世了,夏晴與莊雨皆進入中年,十七歲的艾倫已上高中讀書。艾倫在學校組織一個「中性俱樂部」社團,引起母親夏晴高度的警覺與擔憂。何謂「中性俱樂部」?這件事成為夏晴與莊雨共同關心兒子的話題與引線,使她與莊雨重聚在一起。

夏晴與莊雨參加了艾倫組織的「中性俱樂部」在社區的義演活動,企求真正瞭解這個社團的性質。其實「中性俱樂部」並非父母親想像的甚麼雌雄同體之類,其宗旨是對抗性別歧視,關注弱勢群體,幫助許多面臨困境的人群。義演中最後一個節目,由兒子與他的朋友表演,一曲月亮河深深撼動了這對中年父母的心靈,夏晴與莊雨終於消除心結,重歸和好。父母的分手由於祖輩的矛盾衝突所造成,艾倫十多年來雖然跟隨着母親長大,並未記恨父親莊雨。新一代的艾倫已破繭而出,朝氣蓬勃,陽光青春,富有愛心。老一輩的恩怨、糾結,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小說的題目〈晴雨之間〉,其象徵寓意耐人咀嚼品味。晴與雨看似對立,其實互為依存,不可分離。大自然中的晴雨轉換過渡需要雲和風。現實中的「晴」「雨」之間,調和、化解者不就是他倆的兒子艾倫嗎。

 

3      從精神焦慮的困境中突圍

秋塵的〈無殼之龜〉與唐簡的〈雀鳥記〉書寫現代人的精神的焦慮與生存困境,細膩的文筆觸及到人物心靈世界深處,寄寓深刻,發人深省。

〈無殼之龜〉中,女孩緹娜畢業後求職,做醫生的父親寫了封長信不同意她去做心理醫生,並「命令」她去做兒科醫生,緹娜誓死不從。緹娜認為:「我就是一隻無殼之龜,隨時都會受到致命的打擊,而且打擊最大的,永遠來自我爸爸。」她六歲時,父親因為她不聽話,不服管束,狠狠一頓毒打使緹娜驚恐懼怕而留下創傷。如今女兒長大了,父親仍然干預孩子的擇業自由,企圖强迫她服從自己的意志。緹娜在生活中鬱鬱寡歡、苦惱至極,主要源於精神焦慮。所謂「無殼」是保護、關愛的缺失,取而代之的是强迫下的壓制與專橫。這種打擊與傷害導致人產生精神焦慮,甚至產生嚴重的心理疾患。所謂「邊緣性格紊亂綜合症」就是這種精神焦慮的表徵。其實緹娜從內心期望有「殼」的保護,那種保護,是尊重與理解,心靈相通。所以小說中幾次寫到緹娜想媽,她把曉楠當作媽,是渴望愛的呵護。小說後半部分中寫到緹娜的抑鬱,喃喃自語,「是深深痛苦的沮喪,患者失去了對外部世界的興趣,失去了愛的能力,抑制了所有的活動,降低了自尊感,以至於最終成為自我譴責和自我辱罵。」甚至想到死。(3)與其說緹娜的精神焦慮有「邊緣性格紊亂綜合症」家族病的因子,不如說更多來自家長對她成長中的强迫與壓制所帶來的精神創傷與困擾。

無殼之龜不僅是緹娜,大凡在現實生活中遭遇不幸、缺失依靠,流浪漂泊之輩不也可歸為無殼之龜一族。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曉楠,她的女兒已經結婚成家,卻遠離她而去,不願與母親住在一起,而且是離她越遠越好。想必曉楠女兒也會自認為是無殼之龜吧。而獨居老人曉楠何嘗不也是無殼之龜呢,而她偏偏忘不了那千里之遙的女兒的家事,曉楠自嘲道:「活了一輩子,終極目標竟是想去做個烏龜殼。」這話似有反諷之意,耐人尋思。

作者秋塵說:「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也一點點認識到,人活於世,誰又不是或不曾是無殼之龜呢?不止是沒有得到父母庇護的孩童,也許還有背井離鄉的遊子,甚至是空巢後的父母。或許,無殼之龜,本來就是大多數人,生而為人的生存宿命。但總有些心懷悲憫者,能在承受過無殼之龜的磨難之後,把自己活成身邊無殼之龜者的那個缺失的殼。」(摘自秋塵給本人的微信)這段話言簡意賅,畫龍點睛,引起我們許多的聯想與思考,尤其值得身為父母的家長深刻反思。

〈雀鳥記〉結構上由兩部分構成,前一部分寫母親在公園昏迷中的夢幻,後一部分寫夢醒以後的現實。單身母親總是為十四歲的女兒憂心忡忡,她在美國沒有一個親人,若自己將來有不測,女兒怎麽辦?精神焦慮的母親到醫院看病後昏倒在雀鳥公園,此後昏迷兩天兩夜不醒,進入夢幻狀態。小說細膩展開了母親在夢幻世界中的內心恐懼,愰惚錯亂。她找不到自己住所的街道,找不到居所的門牌號碼。幻想中她的女兒遭鄰居凱瑟琳欺詐,而她委託的監護人重病住院,她爸爸又遠在中國,孤身一人的女兒依靠誰?她如何面對現實生活的重重困難,母親焦心如焚:「我擔心到了極點,也恐懼到了極點。我意識到我完全違背了那條賴以存在的法則,突然一下變得疲乏不堪,竟似要形銷骸散。無論怎樣,我要回去,回到女兒的世界,我們不能在彼此毫無準備的情况下別離!」

母親昏迷中的噩夢佔小說篇幅大半。待到母親醒來回到現實生活中,她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女兒已做好印度素食咖喱湯送到牀邊。母親沒想到女兒這麽聰明能幹懂事。母親講到夢中發生的故事情節,包括遺產、保險金、法律問題等等,女兒竟然回答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女兒已經在成長,明曉事理,絕非她想像中的那樣不懂事、輕易招人矇騙。現實與夢境絕然相反。母親精神上的紛亂和驚駭,全是由焦慮過度引起,它來自母親自身的內心世界,而非她的女兒所致。「使人憂亂和驚駭的,不是物,而是人對物的意見和幻想」。(4)這裡的物,就是指對女兒的擔憂。如海德格爾所指出: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是「虛無」,孤獨無依,永遠陷於痛苦之中。但同時他說道:人有選擇和自我控制的自由。憂鬱使人通向存在,而存在與光明和歡樂相聯繫。(見廖星橋:《外國現代派文學導論》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332頁。)小說中的母親因為「虛無」陷於精神困境,導致她進入噩夢中的恐懼世界,而現實的存在是,女兒已經成長起來,現實是光明和諧的未來。

 

4      探尋愛情婚戀的符碼

愛情婚戀題材自古以來就是文學的母題。永遠書寫不盡的愛情故事,在不同時代總能翻奏出別樣之新聲。本專輯中瞎子的〈街角〉、二湘的〈風城天珠〉,以精巧的構思、獨異的故事從不同視角探尋愛情婚戀的密碼,刻劃人物性格,彰顯人性的複雜。

〈街角〉開篇就將讀者帶進了愛情故事的謎團:「李浩東感覺自己陷在一個永遠無法解脫的泥沼裡。」為甚麼會如此,他在夢中想念那個戴着棒球帽梳着長馬尾的姑娘、李浩東深愛着遠在深圳的女孩若竹,熱戀中的情侶曾在深圳有約,十年後的某日再在此地相會。李浩東總是跟不上深圳的腳步,他離開若竹去了美國。然而現實殘酷,事業無成,在曼哈頓他漂流落魄,患上癌症,已萌生自殺的念頭。如小說中寫他想像重逢的情景:「他的目光垂下,落在兩人各自的單反上。都是PENTAX,戲稱丐幫,一個曾經輝煌但日薄西山,卻執拗堅持自己風格的小衆品牌,他固執地認為,這種擰巴落魄的勁頭和自己很像。」這戲稱丐幫的PENTAX,就是他命運的象徵。「日薄西山、擰巴落魄」是他處境的寫照。他忘不了若竹,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子,夢囈中還想念她,然而他回不去深圳了,不僅跟不上那裡的腳步,還沒有了國內公民的身份。而若竹卻是癡情女子,對往昔的情人愛情不減,非常珍惜這位昔日的白馬王子。

十年後他終於回到深圳,他處理完父親的房產,揉碎並扔掉若竹從郵箱傳來的懷念舊情的打印稿,決意斬斷情緣,即使(疫情中戴着口罩)在街頭碰見她也沒有相認,從街角拐彎離開了。瞎子這個短篇不落俗套,極具感染力。他在談到自己的長篇《無法悲傷》時曾說:「有時候我覺得某些病痛和感情很相像――不是那種突然讓你就豁然開朗或者痛徹心肺,比如心肌梗塞和一見鍾情,比如見血封喉和一刀兩斷――而是無時無刻不縈繞着你,讓你做不成別的事情。」(引自瞎子2008·7·1新浪博客:〈讀自己寫的東西是一種折磨〉)而用他在《沉默語言》中的一句話:「為了避免這樣的結局,不如避免開始」,然而開始已經不可避免,只有承受這樣的結局。結局就是果斷切斷這段情緣,明知不會有結果,何必藕斷絲連,卿卿我我,絕不能回頭。〈街角〉承襲了他的長篇《無法悲傷》的主題,冷峻深沉而富有哲理情思的叙事撞擊你的胸口,激起你的情感波瀾,撥動你心中糾結的心弦。

〈風城天珠〉,一個富有隱喻象徵的題目,引起讀者諸多思考。愛情是何物?友情是甚麼?四位大學同窗,兩男兩女,曉純與唐睿都被風度翩翩而帥氣的助教林大維迷住了。在假面舞會上,唐睿與大維好上了。而「我」(曉純)遇上同樣是失戀不久的陳斌,互相都需要填補情感空白而結合,好在陳斌學歷更高、個子也比大維高,曉純的虛榮心得以滿足。他們四位都獲得出國留學資格,只有林大維因沒有獲得獎學金拿不到簽證,他靠與唐睿結婚拿到簽證出國。而後,「我」因為求職與陳斌一道來到唐睿居住的小城,見到唐睿與家人,看到他倆的兒子索菲亞脖子上掛了一顆象徵長命百歲的天珠,林大維是次日趕到唐家的。一年後唐睿與大維還帶着孩子索菲亞到休斯頓回訪,看望「我」與陳斌,婚姻似乎還平穩無事。十年後,唐睿的微信蹦出她結婚的電子請帖,還有結婚照。「我」打電話得知,原來十年前那次去小城唐家,她與大維就離婚了。而唐睿卻將這場失敗的婚姻隱瞞曉純十年之久。

這四個人物之間的微妙關係,引發我們對愛情與友情的思考。

唐睿與大維並非真心相愛,當初她與曉純都迷戀大維帥氣瀟灑的外表,她搶先一步獲得大維好感,很大程度上為虛榮好勝心所致,認為自己比下曉純而佔了上風。而大維自認為外貌出衆,其實對愛情不忠,自戀自私,玩世不恭。唐睿與曉純的友情也是如此,她後來與大維離婚瞞着曉純,並一再假裝婚姻沒有破裂。從當年的假面舞會到十年後的再婚,唐睿始終活在假面之中。而曉純當年因暗戀大維被唐睿搶去也曾一時心存嫉妒。唐睿與曉純,看是閨密,其實並非坦誠相待,無話不談,反而相互猜忌,心存戒心。透過四人之間愛情與友情的複雜關係,短篇揭示了人物性格的複雜性及人性弱點。

而小說中「風城天珠」的隱喻,更有深化主題的哲理意味。唐睿與大維的孩子索菲亞脖子上戴的天珠項鍊,真的是兩人愛情的結晶嗎?那被視為寶物的西藏天珠大部分是人工僞造出來的贋品。假的終究是假的,即或一時能蒙蔽他人,最終仍然會真相畢露。這個天珠項鍊的隱喻耐人品味,隱含着莫大的嘲諷。

 

5      詩意叙事與世態審醜

虔謙的〈歡樂的站台〉與沙石的〈左眼跳財〉兩篇作品藝術風格各異。散文筆法的詩意小說與頗具黑色幽默特色的短篇,使本專輯的藝術呈現形式更為多姿多采。

虔謙一手寫小說,一手寫詩。她是小說家兼詩人的作家。〈歡樂的站台〉是一篇有寫意色彩的詩意小說。人生從某種意義上看,不就是一個個站台的往返過程嗎?這個短篇從站台寫起,呂雯從求學離開家鄉,從故國又到異域,從學生到有了男友,從青中年到漸入暮年,在大大小小的站台有各種各樣的人生體驗。「站台,不管是火車站台還是飛機站台,或甚至是那小鎮汽車站柵欄下面的台子,都是憂喜參半的――離時憂,聚時喜。」站台是一處聚合離別的暫時空間,關鍵在出入這個特定空間的人。這些年來,呂雯經過痛苦的二度磨合適應,已經走出了和曾經是同窗的丈夫滕廣雲失去共同語言的痛苦,習慣了單獨行動。這一次她為尋找安度晚年的養老之地,更是對站台百感交集,她想到人生最後的旅程:那個最後的離別,該是以整個地球為站台的。她獨自旅行來到風景優美的奧爾良,不免憂鬱感傷。可喜的是,作品的結尾,那個有點「漸行漸遠」的丈夫突然乘機飛到她很滿意的這一站,給她帶來無比的驚喜與溫暖。

站台是一個有象徵意味的意象,這個空間意象意蘊深厚而富有哲理:它既是出發,又是歸來,悲歡離合,是人生抉擇的關口,濃縮了人生種種,從少年、青年到中老年。小說中站台的意象貫穿始終,呈現出各式各樣的鏡頭,猶如一幅幅極有現實感的風俗畫,同時又融入了「我」對人生旅途所抒發的複雜感受與情致,構成小說濃郁的詩意色彩。而結尾,一度在人生晚景站台感到惆悵迷茫的自己,由於丈夫突然跟隨自己來到身邊,驚喜異常,增添了作品詩意融融的暖色調。

沙石的小說以怪異著稱,北美文壇的「異數」也。〈左眼跳財〉選材新穎,風格獨異,在這個專輯中別樹一幟。短篇如同一面哈哈鏡,生動折射出現實社會光怪陸離的現狀,揭露金錢物慾對人的異化,辛辣諷刺了拜金主義者們的醜陋群像。

〈左眼跳財〉以賭徒馬鵬飛的心理活動軌迹結構故事情節。一開始馬鵬飛迷信「左眼跳財」,妄想賭一把大發橫財,沒料到真中獎了,曾有過短暫的驚喜。哪知當晚,老婆就為娘家兄弟結婚討錢而發生爭吵,做了一連串噩夢:搶錢、分錢、殺人的夢境接踵而至。隨後他總是疑神疑鬼,緊接着鬧劇開場:珊女郎上門推薦人壽保險:「這樣在你死後,你的家人可以獲得巨額資產。」白人青年湯姆來訪,拉馬鵬飛加入他們的雷諾湖畔高爾夫俱樂部,隨後各路人馬輪番登場,代表馬球協會、遊艇協會、馬術協會等都來邀請馬鵬飛入會。而中國同學會在賭場宴會廳為馬鵬飛組織的派對集會簡直就是訛詐,一次消費六萬五千元。馬鵬飛墜落到痛苦的深淵,後悔莫及。而最後,他許諾的兩個幫手,分別要索取中獎錢數的一半。嗚呼哀哉,竹籃打水一場空。那不就分文不剩了嗎?他精神上徹底崩潰,最終將中獎的錢如數退還賭場。在這個心理演變的變化軌迹線中,一個狡黠滑頭、玩世不恭、舉止反常的賭徒形象活龍活現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作家善於把幽默與諷刺有機結合起來,運用誇張、變形的手法揭露這場賭徒中獎鬧劇中的醜陋事物與現象。面對荒誕不經、滑稽變態的行為,人們在「笑」的喜劇效果之後,引發的是鄙視和嘲諷。這一場鬧劇如同一幅群醜亂舞的世態諷刺畫,作家直面現實,通過審醜,批判鞭笞醜惡現象,撥亂反正,以喜劇「冷面滑稽」的形式,使讀者在「笑聲」中沉思,從而激發起對真善美的嚮往。

短篇小說從來都是海外華文作家鍾愛的文體。本輯九篇作品雖然不能代表北美短篇文壇的全貌,但從一個側面表現出美國小說家的創作實績與衝擊力。專輯突出的特色首先表現為堅守現實主義的寫實傳統,關注地球村時空下人的生存狀態,探討人生的價值。如法國學者羅傑.加洛蒂在《論無邊的現實主義》所言:「現實主義可以在自己所允許的範圍之內進行『無邊』的擴大。」(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其次,藝術風格的多樣探求,以寫實為主體,作家們運用諸如象徵隱喻、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文本互涉、詩意叙事、幽默諷刺等寫法强化主題,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以凸顯人性的深度。閱讀這個專輯,也想到幾個問題與作家們共同探討:其一、貼近現實的題材可以寫出有價值的小說,然而專輯中有的作品,比較注重寫實與故事框架設計,由於積澱不够深厚,缺少藝術提煉,過於拘泥於生活真實,忽略了主旨意義的深度挖掘。尤其是在刻劃、表現人物的個性方面下功夫不够,使得人物形象比較扁平、單一。一部優秀短篇的重量,支點在於刻劃與展現人物個性,深入開掘人物的內心世界。如果人物立不起來,小說很難讓人記住。如何處理好故事情節與人物的關係,應當引起作家的高度重視。其二、閱讀短篇小說,就藝術方面而言,最能打動人的是甚麼,是細節。讀一組短篇可能記不住故事情節,但好的細節總是難以忘卻,專輯中有的作者對此認識不足。小說大家們有一點共識:細節的描述是小說家成熟的標誌。我贊同這個說法,編織故事情節固然不易,更難的卻是從生活中捕捉、提煉細節。表現主題、刻劃人物靠甚麼?細節,它是細胞、細微的生命構成。忽略了細節的魔力,會大大削減小說的藝術感染力。此外,專輯中的小說總體看來,作家選擇題材有些局限。注重自我人生經驗,寫自己熟悉的題材自然也可以出佳作。但過於受真人真事的框範,拘泥於直接生活素材的限制,會影響作家的創造力。有些作家已經創作出有影響的作品,如何突破自我人生經驗的束縛,充分調動藝術家的想像力與創造力,轉入一個想像的生活領域,即依據作家個人的現實生活領域創造出新的藝術空間,這個問題值得作家們認真思考。期望海外作家的創作視野更加開闊、格局更為大氣,創作精品、打造經典。

 

 

【註】:

(1)      劉俊:《歷史.記憶.語系》,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頁170

(2)      陳瑞琳:〈世界華文文學的新格局〉,見《世界華文文學新學科論文選》,台灣萬卷樓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22年4月版,頁556

(3)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著作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頁170

(4)      卡希爾:《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頁33~34。


江少川 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榮譽副監事長,國際漢語應用寫作學會理事,原湖北省寫作學會副會長、秘書長。著有《現代寫作精要》《台港澳文學論稿》《解讀八面人生――評高陽歷史小說》《海山蒼蒼――海外華裔作家訪談錄》等;主編《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教程》《高等語文》等教材十多部。曾獲中國寫作學會優秀論著獎(一級學會獎)、湖北省寫作學會教材獎(省學會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