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沙石:左眼跳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沙石

1

鬧劇要從馬鵬飛的眼跳說起。

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可是馬鵬飛的左眼跳,右眼也跳,有時分別跳,有時同時跳,從早到晚跳得他心煩意亂不說,還讓他生出一些不安分的想法。

「八成是好兆頭。」馬鵬飛對哲明說。哲明在開車,馬鵬飛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黑夜裡,他們的車正向雷諾市中心的哈里斯(Harris)賭場駛去。

哲明陰沉着臉,看得出他並不願意開車送馬鵬飛去賭場,可又耐不住面子,一想到要放棄在家抱老婆的時光,他臉色當然不好看。

「可是你的兩隻眼都跳,即使有一隻眼跳財,也會被另一隻眼跳災抵消掉。」哲明沒好氣地說。

在不大的車裡兩個人懷着不同的心思嘿嘿笑了。

雷諾市坐落在內華達北部,有「世界上最大的小城市」之稱。它是一座賭城。住在這裡的中國人不多,但也不少,他們中多數人是在雷諾內華達大學上學的中國留學生。

如果給內華達州的賭城論資排輩的話,那麽南邊的拉斯維加斯就該是爺爺,北邊的雷諾就是孫子。爺爺和孫子的比喻把兩個城市的關係表述得一清二楚。按照這個說法,拉斯維加斯和雷諾相比模樣差不多,拉斯維加斯有的雷諾有,拉斯維加斯沒有的雷諾也沒有,區別就在於雷諾比拉斯維加斯小一號。

一說起賭場,人們的印象就是黑道稱霸子彈橫飛賭場老闆發財賭客跳樓,總之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這個印象直到你搬到雷諾並住上一些時日之後就會意識到實際情况並不是這樣。賭場合法的意思是賭場和賭客都要遵守規則,誰都別想做出格的事情,所以說內華達的賭場總是一片祥和景象,走進去就跟走進遊樂園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進遊樂園你得買門票,而進賭場倒是不用買票,可是一手賭注砸下去收回不來,比門票錢可貴得多得多,這筆賬誰都能算清楚。

賭城還有一個與人們認知相反的地方,就是本地的居民幾乎都不賭博,也許是他們知道賭博這玩意水太深,也許是他們都身在此山中,對賭場見慣不怪,反正他們都過着與賭場不一樣的生活。倒是臨時住在這的一些中國人會時不時地去試試手氣。那些留學生本來學業繁重,需要放鬆精神的時候去「娛樂」一下,也在所難免。誰讓雷諾大學就建在賭場邊上呢?常言道「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只要你的鞋不被浪頭沖走了就行。

賭博的人或多或少都會信邪。比方說,「輸」字是不能掛在嘴上的,一定要避諱,而這些中國學子們一天到晚和「書」打交道,嘴上說的「書」字很容易就讓別人聽成「輸」。為此他們編出了一套類似暗語的說法。例如他們把去「圖書館」說成「下館子」,把「看書」說成「看賬本」,更有甚者,還把「買書」說成「買手紙」。可是對馬鵬飛來說,事情就沒有那麽簡單了,因為他是學數學的,「數」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想和「數」字分離是不可能的。為此他確信自己不是贏錢的料,因為所有贏錢的機會都被他「數」(輸)掉了。

可是今天有點不一樣。

清早一起來,他的眼皮就開始跳,而且沒有停下來的迹象。他推醒還在睡夢中的老婆玉容說,老婆我是不是應該去賭一把?我左眼跳得厲害,一定是財神找上門來了。馬鵬飛深知老婆的脾氣,要她批錢給他,一定要報喜不報憂,所以他有意不提右眼也跳這回事。馬鵬飛的低姿態果然讓玉容特別得意。她說甚麼時候學會聽老婆的話了?去不去自己决定。馬鵬飛說老婆的話是一定要聽的,誰讓你是咱家的領導呢?咱家的事你說了算。

「批准了。」說完玉容就轉身又睡了去。

一整天馬鵬飛都忐忑不安,好不容易上完課又為教授做完了課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他趕快給鐵哥們哲明打電話,求他開車接送去賭場一趟。馬鵬飛自己沒有車,買車的事一直被老婆以家道貧寒為由一拖再拖。哲明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為了說服哲明,馬鵬飛一再强調說他今天有一種特殊感應,就像運動員進入了良好競技狀態,又像作家獲得了靈感,總之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見哲明不為所動,馬鵬飛便用那句賭博的人用來拉攏人心的話,說:「我贏了錢,一定分你一半。」在一般情况下,說這話的人和聽這話的人都不會把這話當回事。

哈里斯賭場裡燈火輝煌。馬鵬飛到換錢窗口換了二百元錢籌碼,但是沒有貿然下場,原因是面對海洋一般的老虎機,他有種被淹沒的感覺。他心裡沒底,自然想到了阿福。雷諾大學的同學都知道阿福,因為他拿的是J1簽證,可以打工,他在哈里斯賭場的工作是清潔工,也就是掃地的。這個工作給他帶來的好處是他在掃地的同時可以觀察到哪台老虎機在甚麼時候出錢,因此可以大致估計出機器出錢的週期,甚至計算出出錢的大概時間,用他的話說他會預測出哪台老虎機「熱」了。他的報「熱」功能給他帶來一個美名,他的外號叫「熱狗」。

熱狗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怎麽把他掌握的信息變成賺錢的工具。一些同學下賭場之前都要向他諮詢,贏了錢自然要Tip(給小費)他一下。馬鵬飛找到了穿着工作服手裡拿着苕帚的熱狗,說明了來意。熱狗早已熟悉了這個套路,說我為甚麼要幫助你?馬鵬飛也沒多想,又拿出應付哲明的那句話說:「我贏了錢,一定分你一半。」

接下來的故事我不講你也能猜到。正像所有的鬧劇一樣,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馬鵬飛按照熱狗的授意,選擇了一台老虎機,開始投幣。起先並不順利,直到投下最後一個籌碼,老虎機的顯示屏上的五個7字排在了一條橫線上,瞬間老虎機上的明燈閃耀,音樂響起,周圍旁觀的人們開始歡呼雀躍。

馬鵬飛中獎了。獎金是三百萬美元。賭場扣除了稅金、手續費和小費,馬鵬飛淨得二百八十萬元。馬鵬飛發財了,他不再是窮人了,至少這是他當時的想法。

當那張百萬的支票遞到馬鵬飛手裡的時候,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僅僅是麻煩的開始。

 

2

首先向馬鵬飛發難的是自己的老婆玉容。

馬鵬飛回到家,懷着激動的心情告訴了老婆贏錢的消息。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間,馬鵬飛看到玉容的眼球轉了一下,隨即她的笑容僵硬了,此後不管她說甚麼喜慶的話,都顯得言不由衷,要不是夫妻多年,馬鵬飛是捕捉不到這個微妙的細節的。

「老公你太了不起了,贏了這麽一大筆錢,而且這麽及時。」玉容嘴裡絮叨着。「沒有這個茬,我還不好意思向你開口。前兩天老家來信說我娘家弟弟要蓋房子娶媳婦,湊不足錢,讓我這個當姐姐的幫他湊湊。他可是我親弟弟,我不幫他誰幫他,你說對嗎?」

雖然玉容說話聲音不大,遠比不過平時吵架時的調門兒,但馬鵬飛已經聽出了要挾的成分,這叫「雷聲小雨點大」。

「媳婦,你說得對,咱家弟弟蓋房娶妻是大事,咱們一定要幫忙,到時候咱們隨個份子就是了。」馬鵬飛說。

玉容立刻聽出馬鵬飛的話裡有躲閃的意思,他射過來的是顆軟子彈。「隨個份子?你甚麼意思?以前你沒錢,隨便隨個份子還說得過去,可現在你有錢了,還這麽摳摳索索的,在我娘家人面前,你讓我的臉往哪放?」

「可是媳婦你不能這麽想啊。」馬鵬飛想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做些解釋,可是一想就憑玉容的數學程度,給她講高深的數學她也不懂,所以只好用簡單的分數原理進行引導。他說:「咱們的這筆錢雖然不是個小數,可是它經不起瓜分,這就好比分數中的分子,在分數線的上邊,它會隨着分數線下邊的分母的擴大而變小,就是說分母越大,我們被瓜分的次數就越多,所含的值就越小,所以作為分子,我們的任務是不讓分母擴大,不然一不小心就會被分母吃掉。」

馬鵬飛原以為這個簡單的數學原理能够說服自己的老婆,可沒想到它引發了玉容更强烈的反彈。玉容說甚麼,你剛有點錢就六親不認了,原來你對我畢恭畢敬就是把我當成了分母。可是你知道為甚麼把老婆稱作丈夫的「另一半」嗎?就是因為你所有的財產都有我的一半。我可告訴你,我這個分母要是不高興,一氣之下跟你離婚,我立刻可以讓你財產减半。」

當天晚上和老婆對話之後,馬鵬飛一直睡不着覺,開始以為是中大獎心情激動的緣故,可是不對,如果是心情激動怎麽還會感到膽戰心驚呢?這個恐懼感是從哪來的呢?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老婆這個「另一半」讓他感到不安。他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透過窗戶,他望着天上的月牙,覺得它彎彎的形狀就像咧着嘴笑的嘴唇,看來人遇到好事,連月亮都會對他不懷好意。這樣想着,馬鵬飛慢慢進入了夢鄉,做了一連串的噩夢。先是有人舉着砍刀追他,說要平分他的錢財。然後又來了一批親朋好友,人人一副追債的表情。不過還是最後一幕最為驚險。有個人把槍口對着玉容的太陽穴,說如不交出贖金,他就立刻撕票。馬鵬飛從驚恐中醒來,腦門上出來一層虛汗,而心裡卻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綁匪真的撕票,也許會解除我對「另一半」的擔憂。這個雜念一冒頭,馬鵬飛後背就一陣發涼,感嘆自己的卑劣,我甚麼時候變得這麽惡毒了?

 

3

在這以後的幾天裡,馬鵬飛才體會到「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句話是多麽的確切,除了噩夢中的場景經常在腦海裡浮現之外,他還總是疑神疑鬼,走路時覺得有人在後邊跟蹤,去公廁懷疑馬桶後邊安裝了炸彈。為了避免入戶搶劫,他在門窗上加了一道雙鎖,還把通風口用釘子釘牢。沒想到一個人有了錢,日子卻會過得這麽辛苦。

這天一大早,馬鵬飛就被一陣門鈴聲吵醒。身邊的玉容沒好氣地說:外邊怎麽這麽熱鬧?就像開群衆大會一樣。沒想到玉容說得還八九不離十。馬鵬飛穿着睡衣下牀,走到房門前,開了門不禁嚇了一跳。只見門口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中國人,但更多的是美國人。他一時搞不清狀況。

這時一個中國人從人群中擠出來,馬鵬飛定睛一看是雷諾大學中國同學會的會長敬明。敬明來到馬鵬飛面前,氣喘吁吁地說,馬鵬飛祝賀你!馬鵬飛說先別祝賀,怎麽來了這麽多人?是甚麼情况?敬明把一份當天的雷諾報紙Reno Gazette Journal遞給馬鵬飛,說你出名了,看看報紙的頭條,有你中大獎的照片和報道。馬鵬飛一看,果不其然,他手拿支票的照片醒目地登在報紙頭版頭條的位置上。他立刻急了,說報社沒有採訪我,沒有我的同意他們怎麽能擅用我的照片?敬明說,是哈里斯賭場把新聞稿連同照片發到報社的,這是他們的公關手段。敬明是新聞系的留學生,說起新聞界的那點事總是一套一套的。可是馬鵬飛不服氣,說他們擅自用我的形象,是侵犯我的隱私權。敬明說這你就不懂了,自從你贏錢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公衆人物,既然是公衆人物,你就沒有隱私權,美國的新聞法規定公衆人物的隱私權要讓路予民衆的知情權。

人們見馬鵬飛出現在門口,紛紛向他這邊湧來。敬明說這些人都是慕名而來的各界代表,他們代表了公衆,作為公衆人物,你得一個個地見他們,沒辦法,誰讓你得了百萬大獎的。

第一個進來的是個美麗優雅的金髮女郎。她在茶几前的沙發上落座,然後遞過來一張精美的名片。原來她是萬壽保險公司的業務代表。玉容不聲不響地走進客廳,坐在臨近的一把椅子上。也不知道她的興趣何在?

女郎叫蘇珊。她簡短恭賀了馬鵬飛之後問他知道如何讓自己的資產翻倍地增長嗎?不知道吧,那就讓我告訴你。最好的資產增值手段是買人壽保險,這樣在你死後,你的家人可以獲得巨額資產。馬鵬飛一聽就坐不住了,說我剛贏了點錢,好日子還沒過呢,你就來安排我死後的事情,你是安的甚麼心嗎?蘇珊並沒有着急,看來她知道如何應付這類問題。她問馬鵬飛你一生起早貪黑地工作,整天和枯燥無味的數字打交道是為了甚麼?還不是為了讓你愛的人生活得更好,手頭上更寬裕,這是你的責任,更是你的榮幸。聽了這番話,馬鵬飛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玉容,她臉上的笑容說明她樂於給予馬鵬飛這樣的榮幸。他拒絕了蘇珊的建議。

送走了蘇珊,進來的是個叫湯姆的白人青年,他身上的優雅氣質給人帶來一種信任感。湯姆代表的是雷諾湖畔高爾夫俱樂部,今日來訪是為了拉馬鵬飛加入他們的私人俱樂部。馬鵬飛覺得哭笑不得,說我不會打高爾夫,連高爾夫球杆都沒有摸過,你憑甚麼讓我加入高爾夫俱樂部?湯姆說不會打高爾夫不要緊,沒摸過高爾夫球杆也不是問題,加入高爾夫私人俱樂部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別不告訴你,我們的會員有一半人不會打高爾夫,他們入會的目的是融入上流社會,和富人們一起出入,這是一種榮耀。湯姆說你的運氣真的很好,剛中了大獎,又趕上我們的會費優惠,通常的會費是一年五萬,但如果你今天入會,就可以享受百分之二十的優惠,一年只繳四萬元,你就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這可是從來沒有的大减價。

之後又進來的幾個人分別代表着馬球協會、遊艇協會和馬術協會,他們來這的目的是邀請馬鵬飛入會,理由當然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一定要進入富人的行列。不過馬鵬飛表現得刀槍不入,把他們的花言巧語一一地擋了回去。

到這時為止,馬鵬飛已經心煩意亂到了極點,沒想到贏的這三百萬元給他帶來了這麽多的煩惱,他甚至希望贏錢的事根本沒有發生。如果眼皮沒有跳,他就不會去賭場,如果不去賭場,他也不會贏這筆錢,如果不贏這筆錢,他的生活至少可以平靜,他就不需要見這麽多不該見的人,被這些無聊透頂的事所打擾。

 

4

好不容易把這群人打發走了,馬鵬飛已經精疲力竭。他很想休息一下。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他倒在沙發上,合上眼睛,不久果然睡着了,沒想到先前做過的噩夢又來了。他被人追殺,親友們都上門來要錢,綁匪把槍口對準玉容說要撕票,沒想到噩夢還能像電視連續劇一樣上集的結局接着下集的開始。驚恐中馬鵬飛被一陣尖利的聲音驚醒,原來是電話發出的鈴聲。

來電話的是敬明。馬鵬飛心裡直嘀咕,擔心作為中國同學會的會長,敬明要自己出任同學會的名譽會長。敬明笑了,說那是那些洋鬼子搞的那一套,我們是同胞,哪能挖坑讓你往裡跳呢?馬鵬飛一想也是,不應該把每個人都看得這麽別有用心。電話裡的敬明說我已經和許多中國同學商量過了,大家一致認為應該為你慶祝慶祝,為你辦一次派對,大家聚在一起,有吃有喝,我們都是中國來的,我們不為你高興誰為你高興?我們不為你慶祝誰為你慶祝?聽了這話,馬鵬飛挺感動,忙說不要讓大家費心了,大家都不富裕,哪好意思讓大家破費。敬明說本來大家是要出錢的,可是又一想不能搶了你的風頭,中大獎的是你馬鵬飛,如果讓廣大同學出錢,那你的面子往哪擱?所以為你着想,我們覺得派對的錢還是由你來出。馬鵬飛吸了口氣,說原來如此。敬明說反正人也不多,連同學帶家屬一共不過一百來人,我覺得最合適的地點是哈里斯賭場的宴會廳,那是你發蹟的地方,只要你同意,一切聯絡召集工作我全包下來,到時候你出席就是了,只是要記住帶上信用卡。馬鵬飛說這件事我得跟我老婆商量商量,我們家的事都是她說了算。也不知道甚麼時候玉容已經站在馬鵬飛面前。她說不用商量了,這件事你應該做,咱們是有錢人,應該拿出財大氣粗的氣勢才對。看着自己老婆一臉嚴肅的樣子,馬鵬飛有些忿忿不平,心想這個老婆越來越不像話,她怎麽能胳膊肘向外拐。

兩天以後的晚上,馬鵬飛在玉容的陪伴下來到哈里斯賭場,剛到宴會廳門口就聽見歡快的音樂聲波浪般地傳來,一聽就是現場樂隊在演奏。馬鵬飛的心往下沉了一下。等到進了會場,他更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宴會廳裡人山人海,有男有女,都是盛裝,女的穿着晚禮裙,男的穿着黑禮服,打着黑色蝴蝶結,這是傳統的「黑領帶晚會」,對馬鵬飛來說,不要說參加,他連見都沒見過。馬鵬飛認為是走錯地方了,急忙截住一個送酒的侍從問這是甚麼人的派對?侍從說就是一個叫馬鵬飛的燒包,在賭場贏了點臭錢,不知道怎麽胡作,招來這麽多人為他慶祝,這不,我在給客人送酒,哪種酒貴就送哪種,像他這種人,不宰白不宰。

這話並沒有讓馬鵬飛怒不可遏,這時他對一切都感到麻木,倒是玉容,臉色生硬得像塊青石板。

這時音樂再次響起,不少端着酒杯的人隨着音樂開始載歌載舞,這些人裡沒有幾個是馬鵬飛認識的。玉容也越發覺得不對勁。她嘴裡嘟囔着,敬明怎麽能這樣呢?這不是拿我們當冤大頭嗎?馬鵬飛瞪了老婆一眼,心說這還不是你出的主意,還說要耍一下財大氣粗的脾氣。

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敬明。只見他身着白色西裝,一般這是晚會主角的打扮,看來他還真的沒把自己當外人。他把手搭在馬鵬飛的肩膀上說,怎麽樣,够氣派吧?大家都來捧場,說明你人緣好。馬鵬飛掙脫開他的手說,不是說好了一百來號人嗎?你看這陣勢,五六百人都不止,而這些人裡我不認識幾個。敬明臉上依然帶着微笑,說為了給你長臉我可是費了大力氣的,不信你問問這位。說着他把身邊的一個胖子白人拉到面前,介紹說這是哈里斯賭場的總經理,叫史密斯,這個晚會我都是跟他聯繫的,放心吧,我會盡量給你省錢的。史密斯和馬鵬飛握手,還在玉容臉上親了一下。他說馬鵬飛先生,你已經是我們哈里斯集團的金卡貴賓了,也就是說你可以在全球所有哈里斯賭場酒店免費吃住,如果需要旅行,我們可以派私人飛機去接你,條件是每次賭額不少於二十萬元。史密斯掏出一張名片,遞到馬鵬飛手裡,說有甚麼事可以和我聯繫。

這時音樂由强變弱,慢慢靜了下來,擴音器裡傳出一個男中音的聲音,他是今晚的MC。他用富有磁性的英語請晚會的主人馬鵬飛先生上台。會場頓時響起掌聲和口哨聲。馬鵬飛萬般無奈被人們推搡着上到台上。主持人把話筒遞到馬鵬飛面前說,感謝你舉辦這麽一場盛宴,此時此刻你有甚麼感想?馬鵬飛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人,更沒有站在台上講過話,但他已經沒有選擇,只能想甚麼就說甚麼。他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說:「我的感覺是有苦難言。」台下立刻響起一片笑聲。主持人也風趣地說,馬鵬飛先生太幽默了,如果你有苦難言,那麽我們每個人都要跳河去了。他又問馬鵬飛,你贏了錢最想說的是甚麼?「後悔!」馬鵬飛斬釘截鐵地說。會場上又是一片笑聲。那麽你最想做的又是甚麼呢?「過以前沒有錢的平靜日子。」在一片笑聲中,馬鵬飛被請下台,主持人還一再說幽默,馬鵬飛先生真是太幽默了。

音樂再次響起。人們有的舉杯暢飲,有的大口吃肉,達到高潮時所有人還手拉手搖晃着身子唱起了《友誼地久天長》。不久晚會結束,人群立刻雲消霧散。敬明帶着一位漂亮的女服務生來到馬鵬飛面前。美女用優雅的動作遞過來一張賬單,說謝謝你的付款。賬單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六萬五千元。馬鵬飛急了,他伸手抓住敬明的領子,說這是怎麽回事?敬明說你別急,我已經給你省了許多錢了。給我省錢,怎麽一瓶香檳就八十美元?八十美元是便宜的,我沒要八百美元一瓶的你就得念我的好處。這話把站在一邊一直不說話的玉容也激怒了。她說你這沒良心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麽能把我也當作冤大頭了呢?

這話聽着怎麽這麽彆扭?馬鵬飛心想。

還沒來得及多想,馬鵬飛突然發現哲明和熱狗出現在門口。他們身旁各站着一個穿着西服革履的人,一經介紹才知道兩位是他們各自聘請的律師。哲明和熱狗已經决定把馬鵬飛告上法庭,要求分他一半的錢財,因為馬鵬飛曾說過贏了錢會分他們一半,這算是口頭協議。根據內華達州的法律,口頭協議也是協議。按照這個協議,馬鵬飛必須分給他們兩人各自一半的贏款。即使馬鵬飛不是學數學的,這筆賬他也能算清楚,一半加一半等於全部。

沒有辦法,馬鵬飛找到一個電話,撥通了史密斯的號碼,剛聽到史密斯的聲音便說,你不是說有事可以找你嗎?現在我就有一事相求。是甚麼事?馬鵬飛說我要把我贏的三百萬如數還給賭場。

史密斯大聲喊了起來:「你是瘋子還是傻子?」

馬鵬飛說:「我是瘋子,也是傻子。」

 

2021年4月11日


沙石 美籍華人作家。原籍中國天津,畢業於天津師範大學英文系。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畢業於美國內華達雷諾大學新聞系,曾在中美新聞媒體從事記者編輯工作達六年。美國華文文學藝術協會(美華文協)榮譽會長,短篇小說〈玻璃房子〉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玻璃房子》及長篇小說《情徒》。目前在舊金山市政府擔任公關專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