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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謙 :歡樂的站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虔謙

站台,不管是火車站台還是飛機站台,或甚至是那小鎮汽車站柵欄下面的台子,都是憂喜參半的――離時憂,聚時喜。通過這些站台的旅行大致都是雙向旅行。關於站台的歡樂和悲傷,呂雯在她唸大學那幾年裡全都經歷過。第一次遠離家鄉上京城唸書,爺爺奶奶都上了年紀,媽媽身體不佳,爸爸以要呂雯堅强為由,都沒或沒能送行,只有姐姐和姐夫送她到小鎮的長途汽車站。要奔赴前程了,呂雯很興奮,但是,被興奮情緒所掩蓋的,卻是對年邁祖父母的掛意和對手足的不捨。姐姐姐夫在車窗外向她頻頻招手叮囑小心保重時,她油然有種想哭的感覺。車開出車站,開出熟悉的小鎮,駛入兩旁都是木麻黃樹的公路。她濕潤的眼睛看着車窗外熟悉的景觀,一路回憶着往事,包括送姐姐出嫁時她放聲大哭喊「不要姐姐離開!」的那些事情……

第一年回家,爸爸和哥哥到車站接她。車站還那般老舊,卻充滿了格外的溫馨和歡樂。還沒到家,遠遠地,她看到爺爺已經在門外翹首張望。

大學讀到第四個學期,京城火車站站台第一次給了呂雯悲傷的感覺――她必須和男友滕廣雲在這裡告別。熱戀幾個月後,大她三歲的滕廣雲給了她天涯兄長的信任和親切感。感情脆弱的她,對廣雲的依賴感日增。滕廣雲每次都要先送她上了回家的火車後才安排自己的行程。火車站台成了他們難分難捨的地方。「嗨,不就一個月嘛!」滕廣雲總要用類似的話來安慰她。「哪一個月,六個禮拜呢!」她撅着嘴巴回應。

趕着寒暑假,火車裡總是擁擠不堪。四十多個小時的行程讓呂雯坐到大腦空白。然而當聽到那有節奏的火車車輪和鐵軌的摩擦聲,呂雯覺得她的思緒和感情被車輪捲帶着,飛向廣袤的曠野。跨越長江時,雄渾的江風從車窗外撲面而來,把呂雯的精神調動了起來。江面廣闊得如同大海,火車的轟鳴聲盪漾在大橋上。「走了一半了!」邊上有人說。呂雯會意而笑:是,家鄉就在不遠的遠方,在這列火車的目的地上。

分分合合中,四季周而復始。滕廣雲要出國了,傷離別的人生戲台挪到了飛機場上。那一次,呂雯在站台上一直等到滕廣雲的飛機飛上藍空才離開。她潸然淚下,感到命運莫測的同時,也有着一份隱隱的希望。

丈夫赴美一年半後,呂雯也終於踏上了出國的航程。一邊是夫唱婦隨的必須,另一邊是老家衆親的牽腸掛肚。第一次站在候機廳的大玻璃窗前,她心分兩半,眼裡的飛機航站樓也起了人格化的情感撕裂。一架飛機升空,她腳下的樓地板也隨着顫抖了幾下……

 

三十多年只在彈指之間,帶走了多少悲喜、無奈和惆悵。現在,異鄉變成了子女的原鄉,呂雯和丈夫也步入了人生的秋冬季節。人都說空巢後老夫老妻會更加恩愛,呂雯卻發現,人生沒有公式。孩子們離家後,滕廣雲轉而去上社區大學,讀得是津津有味,專心致志,反而沒有多少時間陪她。

情緒寥落的呂雯似乎犯了憂鬱症,現在她想得最多的,是晚年該在哪裡度過。她和滕廣雲最初在中西部呆過兩年,後搬到加州天使城。加州陽光燦爛,沒有濕氣,冬天不冷,酷夏很短,加上華人衆多,讓他們在這裡住得如魚得水。而今年紀大了,眼睛和皮膚都開始發乾,呂雯產生了搬離加州的意願。可滕廣雲還是喜歡呆在加州,兩口子想法開始不一致了。

離開加州又住哪裡呢?呂雯一開始自然而然想到回國。一來,葉落歸根是人類――特別是中國人――很自然的意願,是生命的終極平安和圓滿。二來,呂雯來自中國南方,在溫潤的海邊長大,對高濕度不僅沒有一般加州人的牴觸,還很適應。然而,只消幾分鐘時間,呂雯便難過地發現,回中國老家度晚年有非常多的實際問題。單說居住,呂雯近年來回國時的「居」是越來越窘迫尷尬。她回國一般住姐姐家。而今姐姐的兒子結婚生子,家中明顯擁擠了起來。假如她退休回國,住哪裡?又有誰可以照顧她,為她養老送終?在美國不管怎樣,自己有房子,有孩子們在。

排除了回國這個選項,那就還得老老實實在美國找地兒。北邊冷,東邊有龍捲風,都不合適。呂雯的目光自然地轉到了美國南方。新奧爾良這個曾經被法國和墨西哥統治過的城市首先映入她的眼簾,引起她莫大的興趣。她決定連旅遊帶瞭解地去這個城市看一看。「怎麽樣?我想去新奧爾良看看,一起去吧?」她問丈夫。正忙着英文寫作的滕廣雲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哪兒都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呂雯悻悻走開。這些年來,經過痛苦的二度磨合適應,她已經走出了和曾經是同窗的滕廣雲失去共同語言的痛苦,習慣了單獨行動。算是巧合吧,她還學會了一首歌:《學會獨行》。

啓程的前夜,呂雯睡得不好,睡夢中都有種不踏實感。凌晨三點醒來時,從大腦開始,呂雯整個身心被一種夾雜着恐懼的空虛感所充滿,好像儼然看到了寰宇盡頭物我皆滅的黑色一刻。近兩年來,這種灰暗的「凌晨憂鬱」一直折磨着她。「也許出去走一趟會好一些。」聽到窗外一聲鳥叫,她安慰自己。

次日,呂雯自己打出租車到的機場。由於隨身帶的小瓶子裡還剩三分之一的水忘記倒,安全人員不給她「將水喝掉」的機會,一定要她重新排隊進入安檢。

好不容易通過了安檢,呂雯揹上背包,拉着小型行李箱,走上了登機口候機廳。儘管不是旅遊旺季,疫情還在尾聲階段,候機廳裡人還是不少。呂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一架架飛機飛向藍天。911恐怖襲擊之後,送機的人不能送到登機口,告別的種種情緒宣洩表現從此從飛機航站台上消失。呂雯轉身看着候機廳裡的旅客們,幾乎個個低着頭在玩手機。科技改變了時代和人性,現在的人們似乎可以以相對平常的心態對待分分合合這些事情。

呂雯這是第一次坐西南航空的飛機。西南航空不設座位號,誰在二十四小時內先確認飛行誰就先登機。呂雯不知道這個規矩,結果排隊登機時她幾乎排在了最後一名的位置上。等她進入機艙時,一眼望去上下都是滿的。呂雯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行李箱塞進行李架。「飛機的設計好像越來越不以人的舒適度,而是以怎樣容下更多的人來考量!」坐進了一個狹小的中間位置上後,呂雯帶着點情緒地想道。

三個多小時的飛行還算平穩。飛機開始下降了。呂雯望着機窗外,眼裡只有一些好奇,並無期待,也沒有任何情感波瀾,不像當初穿行於兩天兩夜的綠皮火車路程那樣。她知道,現在的站台上沒有人在等她――沒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滕廣雲……

走出航站樓,呂雯很快就坐上了出租車。約十五分鐘後,司機將她帶到了一個看樣子是被廢置的場地。「旅館呢?我要去的是比利芬旅館啊。」呂雯問。司機看了看手機,「可你輸入的就是這個地址啊。」呂雯愣住了。僵持了幾秒,司機說:「這樣吧,你再給我三十元,我保證把你載到比利芬旅館。」看來也只有這樣了,呂雯無奈地點頭。

還在訂旅館的時候呂雯就知道,比利芬旅社是一家有着近兩百年歷史的旅館,坐落在新奧爾良法國區一條窄窄的街區上。跟前的觀感和網上看到的差不多,比利芬不像新興大型酒店那樣恨不得高聳入雲,它只有六層樓,接待廳也很小,但是很典雅,擺設都是歐式的。

這裡的旅館房間平凡得就像家一樣。呂雯打開窗簾,發現對面有家消防站,大門兩邊掛着兩個滑稽的人臉雕像,有點墨西哥風格,不知是甚麽來頭,只覺得十分別緻。

雖然地處熱鬧街區,晚間旅館屋裡卻是十分安靜。一夜好眠後,第二天呂雯便開始在旅館周遭步行瀏覽。

新奧爾良市街道縱橫交錯,街區都很短,整個形態很像一張中國象棋圖。呂雯方向感很差,來之前專門練習按照谷歌地圖的指引走路。來了以後她一看這樣的街區架勢,心裡踏實了。因為不管怎樣,條條路通向目的地。不僅如此,這裡到處是商店和飯店,很是方便。逛了幾圈街道後,呂雯到了她早就心馳神往的密西西比河邊。這是世界第四大河,承載着美國南方的百年滄桑。河岸線很長,據說是美國最長的河岸線。早起的人們正沿着河邊跑步鍛煉。遠處有船隻行駛,冒出的青煙融進了晨曦。

離河畔不遠有家百年咖啡老店――杜夢咖啡,以香熱咖啡和甜麵圈聞名於世。咖啡館外一個三人小爵士樂團亦吹亦唱,樂聲遠揚。呂雯這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實地欣賞爵士樂,聽到精彩處不禁鼓掌讚「好!」旁邊有位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告訴她:杜夢咖啡館門外天天有音樂,已經成了咖啡館的一道風景線。「看樣子他們很快樂。」呂雯說。「他們就是很快樂。」那人回答。呂雯覺得有意思,就追問:「為甚麽呢?」那人意味深長地說:「不擔心明天的事,也沒有很多錢。」呂雯看着那人,突出的前額,披一頭稀稀的棕灰鬈髮,瘦瘦的,她覺得他像個哲學家。

呂雯去參觀二戰博物館的前天半夜,外面下起了雷陣雨。電閃雷鳴和嘩嘩的雨聲,將她帶回童年的那些赤着腳與風雨嬉戲的日子。陣雨斷斷續續地一直延續到白天。呂雯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雨天。雨天是溫潤的,柔情的,甚至是詩意的。她在加州時,皮膚燥,眼睛乾,頭髮像枯草。現在,都不乾燥了,頭髮也有了光澤。她覺得自己真的適合住在雨水充沛的地方,也真的愛上了新奧爾良,可滕廣雲他不會願意來這裡住的。呂雯不禁嘆了一口氣:人生越往後行越無奈。

接下來的幾天,呂雯哪裡都沒去,每天就在旅館、河畔和杜夢咖啡之間往返,看河水,喝咖啡,聽音樂,中間還坐了一回蒸汽船,簡直就好像在新奧良過起了退休的日子一般。歸屬感,那是多難出現的生命體驗,而讓呂雯感到驚訝的是,這座素未謀面的城市,只用幾天的工夫就讓她有了這種感覺。

一個傍晚,在密西西比河邊,她看到一隻水鳥在河面盤旋,時高時低,時而飛出她的視線。呂雯的思緒隨着那水鳥的影像而撲朔迷離。進入人生夕陽階段讓呂雯經常想到死,想到瀕死的感覺和死後的景象。人死的時候,究竟是回歸自我,還是回歸大我?她以前讀過的與生死有關的文字告訴她,死亡是回到大我,融入宇宙。然而根據她現在所相信的教義,肉體死亡之後,那個自我的意識並不會消失,只是,這個「我」離開地域,去到了天國,就像剛剛那隻飛翔的鳥兒,淡出人們的視線,飛進水天之間那樣。這個最後的離別,以整個地球為站台,是一次最大最遠的單向旅行,是快樂?是悲哀?還是……這份無與倫比的離情別意恐怕因人而異。

手機響了起來,呂雯一看,有些意外,原來是滕廣雲來語音微信。他問她新奧爾良怎麽樣。呂雯說非常之好,她都不想回去了。「那你就多呆幾天,我買了票,明天就到。」

哇,這是在睡夢裡嗎?呂雯震驚不已,萬萬沒有想到廣雲會想來,會來!

「明天幾點到?我去機場接你!」她興奮地問。

「其實不用,我有你旅館的地址。」滕廣雲平靜的聲音。

 

第二天,呂雯叫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後,她愣住了:這位司機正是她來新奧爾良時把她載到廢墟處的那一位!「哦,是你!」那位老兄一開始很錯愕,很快轉為笑臉相迎。

「是,又是我。」呂雯笑着說,這意想不到的偶然帶給她一種奇特的吉祥感。司機又問:「去機場,你沒有行李麽?」「沒有。這次我是去接人。」呂雯問答,帶着點得意。

 

如果說加州的天使城是她的第二故鄉,那麽,新奧爾良便是她的第二個異鄉了。在第二個異鄉的航站樓外接滕廣雲的到來,讓她感到某種時空的錯亂,命運的奇異迷離。這種感覺在滕廣雲揹着行李包微笑着朝她走來的時候達到高峰。呂雯的腦海裡交疊地出現了許多次他和滕廣雲在火車站台、飛機航站樓的分別和重聚,一個聲音在她耳際響了起來:「其實站台只是個固定客觀的東西,只要人心想到一處,站台就總會是從容和歡愉的,一如在家裡那樣。」

呂雯想替滕廣雲拉箱子,滕廣雲說不用,他一點都不累。航站樓外有很多人在等車,也許在等出租車,也許在等親友的車。一種帶着溫度的驛動,日夜不停地盪漾在航站樓內外。

「現在就看你的說服力如何了。」滕廣雲帶着點幽默感地說。

出租車到了,司機看上去五十多歲,頭髮灰白,笑呵呵的。呂雯心頭再度升騰起了一種特別的,在站台迎親時所特有的歡快溫馨感。

「不光我,新奧爾良城會說服你的。」呂雯一下子不知道哪來的這般自信。


虔謙 本名曾明路,福建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本科及研究生畢業。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協、北美中文作協會員。作品發表於海內外報刊雜誌。短篇小說曾獲郁達夫小說獎提名,搬上銀幕;兩度獲北美華人圖書館協會最佳圖書獎,兩度獲長篇小說華文著述獎,數度獲漢新文學獎。散文詩作多次獲得海內外獎項,編入教材,收入多種選集。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集及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