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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風城天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二湘

十年前的一個冬日,我收到一個電郵,路透社讓我去芝加哥面試。我發了一秒鐘的愣,很快想了起來。秋天的時候他們來學校招生,我和他們IT部門的一個主管聊過。我們聊得不錯,最後模樣俊朗的主管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寫着一道題,(x-a)(x-b)(x-c)……(x-z)=?我盯着題目看了好一陣,一邊還巧笑着和主管搭着話,試圖讓他給我一點提示。年輕的主管變得神色嚴峻,甚麼也不肯說。我只好低着頭在紙上劃來劃去。我把公式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突然想到,x-z,x-y,x-x,天哪,那不就是0嗎?我趕忙把答案寫下來遞給主管。他的臉上露出笑容,這道題很有欺騙性,我今天在這裡坐了一上午,你是第一個答出這道題的人。我要邀請你去風城看看。風城?我笑着問,就是芝加哥,他說,你不知道嗎,芝加哥又叫風城。

但那之後,我一直沒有收到他的信,而我這邊,已經收到三四家公司的offer,條件都還不錯,我很快和休斯頓一家五百强的公司簽了約。收到電郵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告訴他們已經定下去向,風城就不去了。但我很快想起一個人,我改了主意。我給睿紅打電話,我去芝加哥面試,順便來看看你和索菲亞。好啊,睿紅說。林大維回來過聖誕節吧?我又問。電話那頭頓了一下,說,是啊。

我跟陳斌說,我要去一趟風城。陳斌說,馬上期末考試,那麽多事,你應付得過來?我說可以。我要去看睿紅,你也去吧。我去幹嘛?陳斌問。當司機啊,從芝加哥到她住的卡拉馬祖,有兩個小時呢。我那時還不會開車,陳斌也是半年前才會。好啊。陳斌想了下說。

飛機抵達芝加哥上空時,天色已然大亮。雲朵下的芝加哥和所有美國的大城市並無二致,城中心是高聳入雲的玻璃摩天大厦,矗立在烏泱泱的一片矮樓之中,城市毗鄰五大湖,黑色的鳥群盤旋在水面上,上升,下沉,像一串音樂符號,湖面如此遼遠而空曠,有一刻,我竟以為那是大西洋,而水邊佇立着的是紐約城。

 

陳斌把我送到路透社的大樓前就開車走了。他說要去現代藝術博物館逛逛。他的車子一溜煙不見了。我轉身,上樓。前台的人說面試的人就來,我在等候區稍等就好。

等候區的桌子上有一盒餅乾,奶黃色,中間有花生,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拿了一塊,竟然有一點點霉味,我忙吐了出來。又拿紙巾擦嘴,狼狽之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問,你是曉純?我說是。他看看我,又看看那盒餅乾,說,我是IT部門的副主管,我帶你上去。我忙不慌地點頭。

整個面試過程並不順利。他們要的是前台界面開發人員,而我之前並沒有做過,幾道技術題也答得彆彆扭扭。最詭異的是那個面試我的主管提前兩天休假了。面試草草結束。我剛準備走,副主管說,吃了午飯再走吧。我有些感激。飯店的屋檐是挑高的,灰藹的色調,前台有大盆的鮮花。副主管毫不猶豫地點了生蠔做頭盤,不錯,這個地方好久沒來了。他看起來很享受,他是借面試之名吃頓好的嗎?我有些不舒服,不過想一想又釋然了,自己的目的也不單純。

吃過飯,我給陳斌打電話。過了好一陣他才過來。怎麽這麽快就結束了?他說,我還沒看够呢。現代藝術有啥好看的,一個馬桶擺在那就是藝術品,騙鬼啊!我撇嘴。我們往卡拉馬祖的方向開。卡拉馬祖在密歇根州,離芝加哥兩個小時車程。在睿紅告訴我她拿到這個學校的offer之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城市。

我和睿紅是怎麽成為閨密的呢?大概是我主動的緣故,友情這東西,和愛情差不了太多,兩個人從認識,到熟悉,到關係穩定或者分手,過程相仿,唯一缺少的是性,或者說性吸引。一段關係,總得有個人主動,而我似乎總是主動的那一個,愛情如此,友情也是如此,我認定這是我的命,但睿紅說是性格。我入校第一天聽說睿紅是鄭州人,馬上跑到她宿舍找她。我說我小時候住在鄭州,後來我爸復員回到四川老家。她看着自報家門的我,有些詫異。我接着說我那時住在中原區,走路就能到鄭州一中。我就是一中畢業的。睿紅說。一中,好牛啊!超級難進的學校啊。我說着,兩眼放光。睿紅看着我,不說話了。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們成為閨密後,睿紅說過一句話,你這個人,有點沒心沒肺的。

芝加哥開往卡拉馬祖,一開始是高速,和南方高速並無太多差別,似乎南方的匝道更短,下了高速後天色漸黑,可見度也低,路旁灰色的積雪讓我有了一絲不安。雪是在快到小城的時候開始下的,進入小城便有些堵車,車輛成了白色的樂高,一個個排列在道路上。我們好不容易開進了睿紅住的公寓區,那些公寓樓從外觀看簡直一模一樣,都是兩層的紅磚房,斜斜的屋頂上堆滿積雪。我們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公寓。睿紅開的門,她那張鵝蛋臉比幾年前略微豐滿了些,但是似乎有些冷。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我和陳斌進入房中,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手裡抱着個小娃娃從裡屋出來了。是曉純吧,睿紅常說起你的。她笑着說。阿姨好!我說。她有一張酷似睿紅的臉。睿紅說過,她生了孩子後,是她媽媽在幫着帶孩子。索菲亞,你看,有人來看你了啊。睿紅的媽媽說着,要把孩子遞給我。索菲亞剛滿一歲,粉嘟嘟的小臉,也不認生,烏亮的眼睛看着我們。我把她抱在手裡,心裡有一絲顫,這張臉,像極了林大維,尤其是她上揚的嘴角,我感慨基因的强大。

小嬰孩的脖子上掛着一串項鍊,一粒粒黑色的唸珠,最下面的墜子有些像小紡錘,橢圓形狀,兩頭稍細,墜子是漆黑的底色,米黃色的紋路穿梭其間,把紡錘分隔成幾小塊,每一塊中間都有一個黑色的圓圈。我摸了一下那串項鍊,有些涼。那是天眼天珠,睿紅的媽媽說,託人從西藏買的,可是個寶物,可以保祐我們索菲亞長命百歲呢。哦,我又看了一眼那個天眼天珠,黑色的圓圈的確看起來像眼睛,深不可測的天眼,有幾分詭異。我心裡抖了一下。睿紅的媽媽又說,這個很貴的,要……媽媽,睿紅打斷了她,你去倒杯茶給他們吧。

我說,不用的,也不渴,你看,索菲亞多可愛,幸虧你當初留下她。

睿紅那時到卡拉馬祖沒多久就懷孕了,她還是留學生,林大維又遠在加州唸書,很是猶豫要不要生下來,她那時打電話問我意見。我說我的意見不管用,主要看林大維,這是你們的孩子。嗯,她在電話那頭也不怎麽作聲了。我很奇怪她會給我打電話,她這個人很有主意的,一般都不問我意見,就像那時她和林大維結婚,我是在他們準備領證的時候才知道的。

 

那之後沒多久,一個加州的老同學來休斯頓玩,我們一起吃了個中飯。她說林大維和一個ABC女孩在一起。我說,你親眼見到了?她說沒有,也是聽人說的。那就不要瞎說,他們都要生孩子了。我跟那個同學說。但我其實心裡有些不安,想給睿紅打電話,又覺得無從說起。

林大維呢?陳斌問了句。明天到,睿紅的臉上居然還是沒有一絲笑。他們住的是一個兩居室的公寓。晚上我和陳斌睡在睿紅的房間,她睡在外面客廳,睿紅媽媽和索菲亞睡。夜裡索菲亞哭鬧了幾回,我睡得不踏實。

 

林大維是第二天中午到的。大維!陳斌看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維也拍了拍陳斌的肩膀,嘴一咧,笑了。我透過陳斌的肩膀看着大維。他有着舒展的眉眼,好看的雙眼皮,但是的確沒有陳斌高。我的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心底卻湧起一絲莫名的悸動。索菲亞湊了過來,她還不會說話,嘴裡咿咿呀呀的,往林大維身上靠。睿紅看着大維,這一回,她的臉上堆着棉絮一般柔軟的笑容。回來了啊。她說着,拿過他的行李箱。

上大學時,大維是我們工業設計課的助教。模樣好,又有幾分傲氣,就是個子稍微矮了點,班上好幾個女生都偷偷喜歡着他。而我,也是其中一個。有一回,我去圖書館,大維正好從裡面出來,他揹着個單肩包,右手搭在單肩包上,額前的頭髮有些長,他把頭一甩,繼續前行。很多年後,我看《致青春》,男主角讓我想起的是大維,而不是陳斌。他甩頭的那個動作簡直就是那些拙劣的青春片裡的經典鏡頭。有一次上設計課的時候,我在畫一個模型時不得要領,林大維走到我身邊,抓起我的右手在畫框上左塗右抹。然後他後退一步,看着圖,像是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怎樣?我不記得自己如何作答,我只知道自己的臉漲得通紅。那之後,我竟然連着好幾天夢到他。那一陣,我總是去圖書館自習,守株待兔嗎?我暗自嘲笑自己。我跟睿紅說,你知道暗戀一個人的滋味嗎?誰啊?睿紅笑着問。算了,不說了。話到口頭,我又打住了。

那年元旦有個化妝舞會,我約睿紅一起去。睿紅說她要晚點去,要我先去。我一個人去了,在學三,學生第三食堂,我戴着個廉價的塑料面具坐在角落。沒過多久,我看到了睿紅和她旁邊的林大維,她戴着個黑色的半臉面罩,林大維也是同款黑色半臉面罩。雖然半邊臉被遮住,我依然能看到她的鵝蛋臉放着光,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光芒。我感覺心猛地被劃了一道,自卑,氣惱,嫉恨,那麽多情緒混雜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像浸泡在冰涼的海水裡,每呼吸一口都那麽痛。我的腳步卻由不得自己,我走到他們面前,厲害啊,睿紅,神不知鬼不覺就把帥哥追到手了。睿紅只是笑笑,也不解釋。她旁邊的林大維掃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帶着點俏皮的笑,我的臉又開始發燙,我很慶倖我戴着面具。

我碰到陳斌的時候,他剛剛失戀。我們在同一個羽毛球俱樂部。他的初戀女友之前經常來看他打球,那一陣不來了。他很頹喪。我說,我比你還慘,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他坐在我右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右側臉不算難看。陳斌的個子很高,比我高一頭。那之後,我們開始約會,大概我們都需要填補一些空白。我總是買學三的小炒牛給他,還去自習室給他佔座。我總覺得我沒有得到林大維是自己不够努力,我把滿腔熱情傾注到陳斌身上。我和他約會了幾次後,他開始拉我的手,我喜歡那種麻麻酥酥的感覺,有時候,我會傻傻地想,不知道握着林大維的手會是甚麼感覺?我和陳斌好了之後他說,有些男人很壞的,知道男人的身體碰觸容易讓女人心動。甚麼叫很壞,難道不是他喜歡那個女人才想碰她嗎?我氣乎乎地和他爭辯起來。我想到林大維和那堂設計課,心裡有些悶,又有些生氣,生誰的氣?陳斌,林大維,還是自己?我說不清楚,吃晚飯的時候我喝了好幾杯燕京啤酒,晚上在樓道裡碰到睿紅,我沒頭沒腦地說,我要找個男友,個子比林大維高,學歷也要高。她吃驚地看着我。第二天下午上大課之前,她跟我說:林大維說了,他的個子是長不高了,學歷肯定是要讀到最高的博士的。我沒想到她當真了,林大維也當真了。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是認真的?她大概猜到我暗戀的那個人是誰了吧,我又羞又惱,嘴裡卻說,那天喝了點酒,開玩笑的話呢,你當真?

有一次,我和陳斌去二教上自習,路上碰到睿紅,她看看陳斌,又看看我,她看我的眼神有點複雜,好嘛,個子真的挺高的呢。她說着,低頭看了我一眼,我是個矮個子。我說,是啊,比我高一頭呢。我們還是繼續着我們的友誼,但她似乎有點提防着我了。奇怪的是她總安排我們四個人出去玩,她說這樣才好玩。那年秋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去了北京的不少名勝,頤和園、雍和宮,還有京郊的潭柘寺。有幾回,陳斌和林大維走在前面,我默默地看着他們兩個人的背影,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我沒想到一個學期後他們兩個人就掰了。我聽說林大維喜歡上了中文系的一個女生。那幾天,睿紅躺在自己宿舍裡看書,也不去吃飯。不用為這種人難過,不值得的。我嘴裡安慰着睿紅,心裡居然有一絲快意。我便又有些羞愧,自己竟然可以如此虛僞。睿紅說,其實也不奇怪,他就是那種有女人緣的男人,不過,只有我最瞭解他。她說話的口氣相當淡定,好似根本不需要我的安撫。我尷尬地笑了一下。

畢業時,陳斌、睿紅和我都拿到了全獎。林大維的英文不好,GRE考了兩次也沒過2100,只拿到加州一個小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沒有獎學金。那時候,沒有全獎是拿不到簽證的。畢業前不久,睿紅跟我說她準備出國前和林大維結婚。居然沒有透露一絲風聲,你們厲害啊!我笑着說。他們是甚麼時候和好的?結婚是睿紅主動提出來的,還是林大維?我心裡有好多問題,但都不好開口的。我覺得她從來沒有真正把我當朋友,或者是她知道我對林的情愫?我的心裡有一絲酸。他們準備去睿紅老家鄭州辦婚禮。我送了他們一牀被子,但是很不巧,他們把這牀被子拉在出租車上了。多年後,我想到這件事,還是覺得詭異,冥冥之中,是睿紅不想接受我的祝福,還是預示着他們的結局?

出國之前,我們四個人一起去校園裡有個叫藥膳的餐館吃了一頓。林大維不停地笑,他笑起來嘴角上揚,帶着點俏皮。我就坐在他斜對面,有一剎那,我們的目光相交,但是很快都把目光移到別處。那之後,我們各奔東西。睿紅去了卡拉馬祖,林大維拿着結婚簽證去了加州那個小學校,而我和陳斌都去了休斯頓。

這次,是兩年來四個人頭一回聚在一起。睿紅說,大維,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我抬頭看林大維,他的臉上帶着點無所謂的懶散的神情,不用了,他說,我在機場吃過了。好吧,那要不我們去校園走走吧。睿紅又說。大家都沒有意見。一行四個就出了公寓樓。那天有漫天的白雪,雪花紛紛,紓緩地飄落在白色的校園裡,校園似乎在一寸寸變厚,本來平淡無奇的建築也有了光彩。我們四個並排走在白色的校園裡,我想起了幾年前我們去潭柘寺的那次。也是下了大雪,整個的寺院成了白茫茫一片,我們四個在寺院外的雪地裡打雪仗。好多年沒見這樣的大雪了,我歡呼着,手裡的相機不停地按着快門。睿紅大維,給你們來一張合影吧,我對着他們喊。睿紅看着林大維。林大維頭髮一甩,說,好啊。我就給他們照了一張。再想照,他一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睿紅低着頭,跟在他後面。我看着林大維的背影發了呆,他的背影還是那麽挺拔。陳斌說,走了。我跟上他們的步伐。

連續兩天,我們都是困在附近,因着這場突來的大雪。晚上我說,要不要去看個電影?睿紅還是看着林大維,林大維打了個哈欠。睿紅的媽媽說,你們去吧,我在家帶索菲亞。睿紅再度抬頭看着林。終於,他嘆了口氣,說,好吧。我心裡鬆了口氣。我和睿紅走在前面,林大維和陳斌跟在後面。我們都不怎麽說話。商場裡到處放着聖誕歌。我們踏着「A white Christmas」的歌聲走到商場盡頭的電影院,看了一下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愛情片,還有一個是正在熱映的007系列電影。我想去看愛情片,林大維看着我,嘴角上揚,露出那種我熟悉的笑容,你真要看?又是老套的愛情,看海報就知道結果。我望向他,心裡有一絲亂,說,這個電影我早就想看了。林大維不置可否地聳了一下肩膀。睿紅說,這樣吧,我和大維去看007,你們兩個看愛情片。我看看陳斌,陳斌看看我,我們點點頭。林大維走到爆米花機器前,買了兩桶爆米花,他笑着遞給我一桶。我接過爆米花,看着他們兩個往那個放映廳走去,心裡有一絲失落。我和陳斌才看了十分鐘不到,就看到睿紅和林大維走進我們這個放映廳。怎麽回事?我問睿紅。那個放映機出故障了,她說。這樣?我說着,心裡有一絲竊喜,放映機出問題,這樣小概率的事件也讓我們碰上了。我和睿紅坐在中間,隔着睿紅,就是林大維,我們四個坐成一排,安安靜靜地看完了這個愛情片――的確是很落俗套的一個愛情片。但是我喜歡,座位很舒服,爆米花也好吃。然而出了電影院像是另一個世界。小路上幾無路人,四下黑茫茫的一片,我們踩在雪上,發出吱吱的響聲,沉悶、淒然,冬夜變得格外寂靜。

晚上休息的時候,我還是和陳斌睡一間臥室,睿紅媽媽帶着小索菲亞在另一間臥室,睿紅和林大維留在客廳。關了燈很久,我還是睡不着,我聽到客廳細細簌簌的聲音。小林,我睡了啊。是睿紅的聲音,然後我聽到她媽媽房間的門吱吱呀呀地開了。小林?我聽到這個稱呼,心裡驚奇,她在我們面前都是叫他大維啊。我壓低嗓子對陳斌說,你有沒有覺得有啥不對勁?嗯,是有點,我們這次來得不是時候。陳斌說,我睏了,明天再說吧。我說,明天,明天我們就走了。我翻來覆去就是無法入睡。我起身去上廁所,穿過客廳,黑暗中,我看到林大維一人獨自睡在客廳。我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他睜開了眼,眼睛熠熠發光,然後衝着我笑了一下。我嚇了一大跳,忙不慌地逃回房間。

睿紅的牀正對着一個大窗戶,我側身躺在那,窗外是一棵赤裸的美國紅梣,閃爍着寒意。我的手露在被子外,有一絲涼,身子卻無端燥熱。我翻過身,抱住了陳斌。過了須臾,他的手摸了過來,然後他一轉身,壓在我身上。我們像兩條就要乾涸的魚,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我們得返程了。他們一家人出來相送。林大維抱着索菲亞,睿紅、睿紅媽媽站成一排。林大維站了一會兒說,雪好刺眼,對寶寶眼睛不好呢。我先進去了,你們開車小心。我說好啊,你們快進去吧,到時候來德州找我們玩。林大維還沒作聲,睿紅就接過話,笑着說,好啊,一定會的。林大維沒有接話,只是有點促狹地笑了一下,然後抱着索菲亞轉身而去。我心裡有很多疑問,還想和睿紅說幾句,但她看起來並沒有甚麼心情說話。她似乎總帶着半臉面罩,這一次尤其如此,她似乎絕意要把自己用一層薄冰包裹起來。我想到自己不遠千里地跑來看她,卻是和她愈發疏遠,有點灰心。或者,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我們永遠無法靠近。我不明白當年的我是如何穿過她的面具和她成為好友。或許,那只是單向度的友誼。

回去的路不是很順暢,一直有些堵。我們比預計晚了一個小時返回芝加哥。但我們還是想去Sears Tower看看,那是芝加哥的坐標。我們上到那座高塔的頂端時,我感覺到了風。風,從四面八方而來,團團圍住沉默的高塔,發出令人不安的呼嘯聲,高塔似乎也在風聲中戰慄。我終於明白為甚麼叫風城了,但我始終沒有搞清楚風從哪個方向來。

我們大約只在高塔上待了五分鐘就匆匆下樓,趕往機場。我們的車在芝加哥的車水馬龍裡穿來梭去,陳斌闖了兩個紅燈。

到了候機廳,聽到機場廣播正在播送我們的名字,敦促我們快點登機。我們過了安檢,大踏步向登機口狂奔,我手上拖着一個行李包,腳上踏着細高跟鞋,小小的個子跑得跟一陣風似的,居然不比陳斌慢。幾乎是我們一上飛機,機艙門就關閉,我們一邊道着歉,一邊走到自己座位,還沒坐穩,飛機已經開始滑行。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雲朵下浩瀚如海的湖水,陳斌也看着機窗外若有所思。別了,芝加哥湖。我說。甚麼?芝加哥湖?陳斌笑了,這是密歇根湖,曉純同學。哦,我應了一句,又看了一眼湖水。青綠的一大片,半清半濁,似綠非綠,這一回,竟然沒有海的感覺了。

幾天後,我在電腦上看到一個叫windy的目錄。我心裡一激靈,打開一看,居然是陳斌和另外一個女人的合影。他們站在現代藝術博物館的一副抽象畫旁邊。女人在笑,他也在笑。那個女人是他的初戀。我衝到他面前,好嘛,我說你怎麽這麽好,願意陪我去芝加哥!他不作聲了。我接着質問,說,你們是不是一直有聯繫?他沉默了好一陣,突然冒出了一句,那你自己呢?去芝加哥只是為了見睿紅?我愣住了。陳斌嘆了口氣,說,有些東西,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我抬頭看他,說,你這個人一直都粗粗拉拉的,看不出來啊。

大約一年後,睿紅帶着林大維和索菲亞來休斯頓玩。我們一起去了休斯頓航空中心,還去了聖安東尼海洋中心。他們兩個都喜歡玩過山車,還都喜歡坐最前排。我看到他們坐在最前面,過山車慢慢攀升到最高點,然後以極快的速度俯衝而下,風一樣一晃而過,他們尖叫的聲音隔着好遠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和索菲亞在扭七扭八的過山車下面抬頭看到翻轉了三百六十度的過山車。索菲亞說,他們兩個經常聲音比這還大呢。我問索菲亞,他們經常吵架嗎?吵架,吵架是甚麼?索菲亞烏黑的眼睛看着我。她的脖子上還是戴着那串天眼天珠。黑色的天眼凝視着我,我不知道說甚麼好。說話間,他們已經過來了。太刺激了,睿紅說,我喜歡,有挑戰性。你啊,還是這麽好勝,林大維看着她,嘴角上揚,笑了起來。

我們那天晚上去一家川菜館吃飯,點了山城辣子鷄和冒菜。辣子鷄裡面的辣椒和鷄塊一樣多,紅彤彤的一大盤。冒菜是一碗紅亮亮的油,裡面是各種菜蔬和肉品的大雜燴。味道極好,也很辣。睿紅吃得滿臉紅光,好辣,她說,大維,再給我倒點茶。林大維就把水壺湊過去,手一上一下,茶水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我看得有些呆了。你要來一杯嗎?他的大眼睛盯着我。要的,我點點頭,不敢抬頭再看他。

十年後的某一天,我看到一個文章,說西藏的天珠大部分都是河南大批量生產的,他們開發出一種古法,先把玉石放到烤箱裡烤,再用紫外線照,模擬千年的風化效果,接着用各種藥水浸泡,最後連天珠上的小裂紋都能僞造出來。做假技術極高,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是假的。我想起了索菲亞脖子上那串天珠項鍊。我把那篇文章轉給陳斌看。陳斌說,有點像你和睿紅的友誼。甚麼意思,我問。你們是真正的朋友嗎?他說。我不作聲了。

有一天,我躺在泳池邊休息,陽光落在純藍的水面上,反射出一條條金黃色的紋路,那紋路又把水面分割開來,有如一塊塊藍色的寶石,每一塊都晶瑩璀璨。我看得有些着迷。我的手機正在循環放着一首歌,名字叫《大風吹》,「取一杯天上的水,照着明月人世間晃呀晃,愛恨不過是一瞬間,紅塵裡飄搖」。特別有旋律有踩點的歌。我的微信裡蹦出一陣圖片,是睿紅的婚禮的電子請帖。請帖裡照片上的男人看起來個子很高,肯定比林大維高,應該也比陳斌高。不,不是應該,是肯定吧。但我覺得,這個男人沒有林大維好看。嘴巴有點大,笑起來有點傻,不如林大維,他的笑那麽輕揚。婚禮的地點是在密西根湖旁邊的一家酒店,是的,就在風城。眼前的一湖池水突然變成了一整塊,一塊塊的藍寶石瞬間無處可覓。原來,那不過是一場光和影的遊戲。我站了起來,打了個電話給睿紅,你和林大維是甚麼時候離的婚?

十年前。她說,就在你來風城的前幾個月。有一陣,我們還想着要復婚來着。

放下電話,我有點懷念林大維的笑,那麽不可捉摸,那麽迷人,就像索菲亞脖子上的天珠項鍊。


二湘 小說見於《當代》《上海文學》《江南》《天涯》《北京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小說曾進入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暗湧》《狂流》,小說集《重返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