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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簡:雀鳥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唐簡

夜空正轟隆隆地作響,空氣裡瀰漫着潮氣和霉味。我睜開眼睛,感到彷彿沉睡了很長時間,我毫無概念到底有多久。髮髻硌得後腦隱隱生痛,我不在我的歐式大牀上,我聞不到它淡淡的橡木味道,也看不見那扇可以凝望帕斯特街51號奇異街燈的窗戶。一道閃電掠過,周圍物事的影像如幽靈般浮現,我突然驚覺我身在紐約雀鳥公園的楓樹林中,臉、身上沾滿了泥土和落葉。我應該害怕得靈魂出竅,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一絲的恐懼,我的心裡異常沉穩和平靜――幾乎是一種極緻的冷酷,似乎達到這種狀態是一個我身不由己必須遵守的法則,由心靈感應到做到這一點,僅僅在一微妙之間,如若違背這一法則必遭致嚴重的後果。發生了甚麼?我竭力地回想,除了一位身穿淡藍襯衫和白外罩的男人,我想不起來還有別人。他用他泛着淡淡潔手液的手拍了拍我的前額,我大概就是那樣失去知覺而倒下的。

傾瀉而來的雨繞過我的身體落下,沒有鳥兒的蹤迹,也看不見土撥鼠和松鼠,風在林中肆意地颳來颳去。我伸出手,想撥開臉上的泥土和落葉,它們在我的手指就要碰到臉頰的瞬間平平升起,聚向兩側緩緩而落;我站起身,堆積在身上的東西也是那樣升到空中,慢慢飄向兩旁,輕輕墜地。而土壤被雨水浸透後,滲出的腐爛分解的動植物分子混合的氣味兀自在四周發散,我聽見空腹發出的咕咕的聲響,卻絲毫不覺得寒冷和飢餓。我順着林中的小徑往最近的公園出口方向走,一草一木清晰可見,這才反應過來我竟可以像獵豹一樣,在龐雜中聽見周遭的動靜,在黑暗裡看清周遭的情形,不知甚麼緣故,這對我再自然不過,覺得自來就該如此,我的步履也如獵豹一般輕盈,周身乾淨俐落,身上穿的紅色圓領無袖及膝連衣裙竟無半點泥斑,我手臂的膚色姣好無異,右手腕上戴着的彩帶手鏈依然鮮艶、亮麗,這是十四歲的女兒在我生日前夕為我編織的手鏈,女兒呢?女兒在哪裡?我不在身邊,她怎樣了?我依稀記起平常碰到類似情况時那種萬分焦慮之感,這樣想着,我開始不受那個法則的約束,着急起來。

出了公園,迎面而來的是路牌上寫着波塞街和第八大道的T形路口。這一帶街道兩邊長着成行的高大的美洲皂莢樹和法國梧桐,分佈着許多以褐色砂石修建的聯排別墅,特徵顯著,幾乎每棟都是四層,負一層的地勢和入口均低於街面,其餘的樓層一律從寬闊的人行道登梯而入。這些建築看起來頗為相似,我的蝸居就是在這樣一棟樓的三樓,在波塞街西面的兩條街外。但當我向西經過卡爾街和紐斯曼街後,看到的路牌是LOST街,而不是帕斯特街。究竟怎麽回事?LOST街,這條意思為「丟失」的街道從來都不存在,莫非它就是帕斯特街?我在LOST街上走了來回兩三英里,查對了若干門牌號碼,奇數的和偶數的井然有序,有49號和53號,唯獨沒有51號,也沒有那盞奇異的街燈。直到這時,我第一次感到驚駭。我飛速地思考着,搜遍記憶之庫的每個角落,沒有得到任何的線索。女兒肯定還在熟睡,我感到胸口灼熱、鬱悶,頭有些痛,我想見到她的渴望已經變成了焦躁的燄火。雨密,夜深,不見行人,我無暇顧及身體的不適,决定在第八大道上,繼續向西挨街尋找帕斯特街。走過二十多條街後,還是沒有頭緒,這些街道名字依舊,依然坐落在同樣的地方,它們證實了過去的存在,一切恍如隔世,但帕斯特街沒有理由消失。我掉頭回到波塞街,往它東面的街道探尋。東面的街道一一都在,沒有變化。我只好折回LOST街,在49號附近徘徊、守候。

雨漸漸停了,天空微微現出青光,估計時間大概是凌晨四五點鐘,如果女兒再見不到我,不知會怎樣難過。這時,我聽到一個女孩連聲喊道:「媽媽,媽媽!」我身子一顫,這分明是女兒的聲音,肯定是她在夢裡喊叫,可憐的孩子就在附近!急切之下,我試圖打開49號的門,想闖進三樓看看女兒在不在裡面。實際的情形卻是,不管我多用力,我的手始終莫名其妙地從門把上滑落,彷彿門把整個就是一團無可着力的膏狀潤滑劑。我連續試了毗鄰的幾棟樓,情況都是一樣。過了一會兒,我的鄰居紅頭髮的凱瑟琳不知從哪裡走出來,把兩袋捆好的垃圾扔進石階角的大垃圾桶,再把垃圾桶蓋上,搬到街邊放好。看樣子今天是「垃圾日」星期一。怎麽可能!我穿上這件紅色連衣裙出門是九月五號星期三中午,那麽,我失去知覺五天了嗎?凱瑟琳同她的先生和兩個兒子住在51號一樓,平常晚飯後,我經常見她帶着三四歲的小兒子在門口的石階上閒坐。那個小傢伙也長着紅頭髮,雙頰上各有幾粒討人喜歡的淺色芝蔴樣的雀斑。我偶爾同凱瑟琳說幾句,逗逗小傢伙。如果她不是有一種令人不大容易接近的冷漠,我想我會更多地和他們接觸。

我說:「嗨,凱瑟琳,早上好!」她沒有反應。我直直地朝她走去,一邊又說:「嗨,凱瑟琳!」她仍然沒有反應,好像我不存在。當我以為她在我面前停下,眼睛看向我,是終於回過神要同我說話時,她竟像一條在巡遊狀態下靜止的魚那樣閃電般起動,一下子從旁邊滑了過去,似乎無形中有股力量猛然把她拖開,又似乎空間發生了極為短暫的彎曲。一時之間,我驚得頭皮發麻,全身冰涼。失去知覺的詳細原因仍不清楚,醒來後的種種迹象又疑竇重重,我到底怎麽了――生病了,去世了,被某個不明生物劫持到了某個不明空間?很顯然,我處在一個我可以窺知女兒所在而她感知不到我的場所,那麽我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人們所說的生命終結後前往的世界?這些新的思緒顛覆了我僅存的一絲平靜,我擔心到了極點,也恐懼到了極點。我意識到我完全違背了那條賴以存在的法則,突然一下變得疲乏不堪,竟似要形銷骸散。無論怎樣,我要回去,回到女兒的世界,我們不能在彼此毫無準備的情况下別離!一遍又一遍遭受錐心之痛於我尚在其次,可憐的女兒,悲傷將一次次流過她小小的心靈,並不斷沉澱和加固,她可愛的笑容之下將有陰影的皺褶,再明媚的陽光都無法將它驅散……我淚眼朦朧,彷彿看到女兒從此鬱鬱寡歡、孤獨傷心的樣子……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回去!腦子裡有一個聲音說,你必須遵守法則,是了,法則!我於是試着凝神靜氣,艱難地努力着,漸漸地,恢復了一點精力。

天已經大亮。這是一個典型的工作日的早晨,人們的說話聲、哈欠聲、洗漱聲等各種聲音交匯着,其中夾雜着女兒和凱瑟琳的聲音。

「鈴蘭,我會幫你,別怕!」凱瑟琳說。

「嗯,謝謝。」女兒低聲說。

「你爸爸呢?」

「在中國。」

「你的親戚呢?」

「也在中國。」

「你沒有任何別的親人在美國了嗎?」

「嗯。」女兒的聲音更低了。

女兒沒有哭。至少她沒哭。

女兒至少有個熟人可以求助。過了二三十分鐘,女兒和凱瑟琳出現了,她跟在凱瑟琳身後往南走,然後折向東,顯然不是去她就讀的初中。女兒不去上學,請假了嗎?這才是開學的第二週,但願學校不會因此而後悔同意接收她太過倉促。那時暑假搬完家,在開學第一天帶女兒找到這家重點初中,校長看見女兒的簡歷眼睛一亮――門門A+以及小作家金獎、拼字比賽三等獎、數學競賽二等獎等等,答應給我們一刻鐘的時間面試。五分鐘後校長說:「學校現在已經沒有位置了,但如果我們要提供給誰一個座位,那就是提供給像鈴蘭一樣的學生。」

女兒和凱瑟琳一路上都沒說話。女兒穿着白色的短袖蕾絲T恤和淺粉色的棉布繡花A字裙,揹着小巧的古馳牌玫紅色皮包,清麗的鵝蛋臉旁,長髮分開紥了兩條她喜歡的扭花辮子,可愛極了的模樣。女兒沒有忘記修飾是件好事,只是她黯然的神色令我心痛。

我走在女兒身邊,緊緊地跟着她。她們走進地鐵站,上了二線地鐵,凱瑟琳說:「鈴蘭,我們到曼哈頓下城下車。他們九點會到我的辦公室。」女兒點點頭。這麽說,她們是去凱瑟琳在曼哈頓下城的律師事務所。凱瑟琳要女兒去見的「他們」是誰?會是我的好友黛比和她的先生嗎?會議是不是同我的遺囑有關?在美國很多人都有遺囑。我沒有配偶,女兒的父親――我的前夫沒有女兒的撫養權,他和我所有的親人都在中國,我因此聽朋友勸導,一年前立了遺囑,指定黛比在我發生意外之時成為女兒的監護人。

到了地方,女兒坐下後小聲問凱瑟琳:「我媽媽真的回不來了?」可憐的孩子肯定是一直受這個問題困擾,一直抱有渺茫的希望。在我還沒來得及去細想女兒說的「回不來」是否是指「去世」,並判斷女兒語調裡流露出的憂傷的程度,聽到凱瑟琳說:「我很抱歉,甜心,她是回不來了。她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們的話令我絕望,絕望之餘又有一種並非死去的怪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極不情願地去面對一個被他人認定的事實,就是我的那些想法不再是想法,我之所以到了另一個世界,是由於生命終結了,並且再也回不來了。但是我卻不可以「回不來」。我看見女兒側過身去,悄悄地抹眼淚――那麽陽光、活潑的孩子在悄悄地抹眼淚,我心的沉重像小小的她急劇內化的悲傷一樣,在彼此的空間無聲地蔓延和滲透。凱瑟琳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有甚麼轉瞬即逝,嘴唇動了動,沒有再開口。而女兒是多麽的不開心!我再次被極度的擔心襲擾,先前沉積的焦慮在這時像燒開的水咕嘟嘟地沸騰,我一陣虛脫,身體輕飄飄的,要散架了一般。我在心裡向所有我知道的神祈求,假如可以使女兒快活起來,甚麼都願意,只求得到一次甚麼機會,不管是甚麼都好,這個機會不一定是使我復活,假如我真的死了。

凱瑟琳隨後將女兒領到一個小型會議室,把幾份文檔分放在桌上。在牆上的鐘走到九點以前,「他們」一前一後地來了,分別被凱瑟琳帶去就坐並介紹給女兒認識。原來「他們」不是黛比和她的先生,而是她們,是兒童保護局的蘇珊和大通銀行的法比奧娜,一個高瘦、蒼白的中年白種女人,和另一個中等個子、圓潤結實的中年白種女人。直覺告訴我遺囑的執行出了問題。黛比呢?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平靜下來,集中精力去關注與女兒切身利益攸關的事。

「謝謝你們應邀前來會談!」凱瑟琳對兒童保護局的蘇珊和銀行的法比奧娜說,「桌上的訴狀是根據我和鈴蘭談話的內容撰寫的,我發了郵件給蘇珊。賬單是鈴蘭欠我的費用,我發了郵件給法比奧娜。讓我們先聽聽蘇珊想說甚麼。」

蘇珊看了看女兒,說道:「好吧,我受法庭的委託來瞭解情况,我也有責任在必要的時候幫助鈴蘭尋找適合監護她的家庭。但我還是不太明白,為甚麼遺囑裡已經說明了她的監護權由她母親的好友夫婦暫領,你還要向法庭提出訴狀,要求把鈴蘭的監護權分配給你。」

「我已經在郵件裡解釋過了,你沒看嗎?鈴蘭的母親出事以後,我是第一個她求助的人,說明她信任我,我和她母親又是朋友,我們是近鄰,這相當於家人,我很樂意照顧鈴蘭。此外,我借了錢給她,幫她付月底該付的賬單,例如房租、電話費、水電費等等,我照顧她起居,我提供給她食物,我帶她辦事,她已經表明由我全權照料她。」

「這和遺囑的執行沒有關係。」蘇珊插了一句。

「請聽我說完。」凱瑟琳打斷道,用聽起來激情和真誠的語調講出了一番令我震驚的長篇大論:「鈴蘭在美國長大,在這裡從小學一年級讀到現在,她明確表示不願意在中國生活,而她的父親沒有可能也不願意來美國生活,用法律術語來講,是『不適合的』監護人,這也是鈴蘭的母親在遺囑中說明的不能由他照料鈴蘭的原因。而她母親的好友黛比,當鈴蘭聯繫她時,是她先生接的電話,說黛比上週病重住院,需要盡快接受腎臟移植。我是徵求了鈴蘭和他的同意才直接同他談話的。所以黛比夫婦怎麽會有能力照顧鈴蘭?如果當初,鈴蘭的母親知道一年後黛比的慢性腎衰竭,由於不再受藥物的控制而轉為急性,我敢肯定她是不會指定黛比夫婦的,而會指定我。那次談話之後,我做了一些調查:黛比當圖書管理員的先生一月前被裁員了;由於時常抱病,黛比的中學將她的全職工作降為兼職,她的薪水大為减少。他們現在正處於經濟危機中,因此,替鈴蘭管理財產也變得不再適合。基於黛比健康和經濟這兩方面的重大變化,遺囑指定的監護人受到了合理的挑戰。此外,作為律師和一個關心鈴蘭的樓下的鄰居,以及她母親的故交,我有很好的穩定的工作,我的先生是位工程師,我們的生活和經濟都有保障。出於好心,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站在鈴蘭的立場為她辯護的。我的訴狀將和我提到的證據材料一同上交法庭,相信法官會同意我才是符合鈴蘭最大利益的合適的人選,而不是黛比夫婦或其他任何人,法庭會做出正確的裁决。」

我和凱瑟琳做了兩年臉熟而已的鄰居,從不知道彼此的姓氏,我懷疑她是否記得我名字的拼音,更是從未互相登門造訪。凱瑟琳是看在一百五十萬美元保險金的份上,女兒甚麼都告訴她了。女兒是未成年人,不能够自己掌管保險金。可以想像得出,當不諳世事的女兒找到近鄰凱瑟琳,凱瑟琳一定問過了女兒無數的問題,套出了想知道的所有信息。律師們拿了錢後耍各種花招的事聽得多了,最重要的是,凱瑟琳不像是有照顧女兒周全的心腸。我既為黛比難過,又極其擔心女兒的處境。我也憤怒,假如我能够,我要用沾了狗屎的尖頭皮鞋狠狠地踢凱瑟琳的屁股,讓她因為臭氣熏天而羞愧,而閉上花言巧語的騙子的嘴。

女兒靠在椅子裡,一言不發,但看得出她在聽她們講話。凱瑟琳不敢在黛比夫婦的事情上撒謊,她提出的一切因而難以辯駁。假如我預知會議後來的情形,女兒相當不錯地處理了此事,我就不會如此焦急。

蘇珊問了女兒一些問題,除了凱瑟琳有沒有給你解釋清楚這個那個之類,蘇珊問的最重要的兩個問題是:你完全懂得你的財產受人管理的含義嗎?你真的確定凱瑟琳是最適合的監護人嗎?

就在我以為女兒要說「是的」的時候,我那可憐的女兒,我以為她的心理成熟程度低於同齡人,以為她完全不懂如何應付這類事情的女兒說:「我想我應該再想想。」

「鈴蘭,我不是一直在幫你嗎?」凱瑟琳問,着了急。

「謝謝你。昨晚我爸爸給我打電話,我和他商量過了。他說在美國找監護人不好。」

「但是你明白嗎,你父親不適合照料你,也不够資格管理你的財務。」凱瑟琳再次緊逼。

「我明白的,」女兒說,「我爸爸說,如果沒有好的辦法,最好就是我回中國。我想他說的有道理。嗯,我現在想問問你,是不是我回去,我爸爸就適合照顧我了?」

我從不知道女兒竟有這樣的思維能力!凱瑟琳的臉色難看起來,皺起了眉頭:「你不是不願意去中國嗎,那你告訴我,你願意到中國去生活和讀書嗎?」

這個問題微妙而尖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女兒會說不願意。她果然說了不願意,但是,在凱瑟琳臉上的笑完全展開之前,女兒接着說:「嗯,我是不願意的,不過我想我以後還可以再回到美國讀大學。請你告訴我,如果我回到中國,是不是我爸爸就適合做我的監護人了?」我的心天有鳥兒在飛,我忍不住為女兒鼓掌,我聰明的、乖乖的、萬般可愛的好女兒,好樣的!

凱瑟琳不說話了,一時也說不出甚麼。

蘇珊這時突然道:「凱瑟琳,請你當着我們的面回答鈴蘭這個問題。」

凱瑟琳顯然無法再迴避:「好吧,如果那樣的話,是的,他可以。」

雖然是被逼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凱瑟琳說了實話,律師一職的誓言終究對她有約束力,她尚有作為人作為律師的底線,我為剛才稱她騙子感到不安,如果我果真踢了她,我就該後悔了。畢竟她為女兒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是她提請法庭授權銀行,在必要時為繼承人動用我的資金的。

接下來,法比奧娜給了女兒兩張一次性的借記卡,告訴女兒每張金額是五百美元,是從我的賬戶裡支出的,讓女兒用完後跟她聯繫。她同女兒核對了賬單上的項目,說銀行將從我的賬上支付欠款給凱瑟琳。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除了凱瑟琳墊付的款項,一週的時間,她收取兩千美元的服務費。女兒被那個數字嚇了一跳,不過,她立刻就知道了該怎麽辦。她要求凱瑟琳給她打百分之五十的折扣,理由是事先凱瑟琳沒有完全說清楚。在蘇珊的協助下,凱瑟琳最後只好同意。我笑起來,女兒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弱小。當蘇珊說她將為女兒提供幫助時,女兒問:「你會收我多少錢?」我哈哈大笑,女兒顯然學得很快,很會動腦筋,蘇珊說她的幫助完全是免費的,因為她的工作就是幫助處境和女兒一樣的未成年人。女兒說:「好吧,謝謝你!」原來女兒比我想像的要獨立,原來悲傷並不令人喪失智慧和堅强,事情就是這樣,常常在你焦急萬分的時候意外地得到妥善的處理。

是蘇珊送女兒回去的。大概是為了安慰女兒,蘇珊問女兒喜歡做甚麼,女兒說放風箏。

我記起不久前同女兒在雀鳥公園放風箏的事。那個獨特的紅蜻蜓風箏是在網上訂購的,我們花了將近兩個小時來組裝它,比起它帶給女兒的歡樂,即使再多花幾個小時都不算甚麼。女兒很是快樂,她笑彎了的眼睛裡閃着亮亮的光。回家時,女兒意猶未盡,蹦蹦跳跳,不時讓風箏飛離她的手,我說小心別讓風箏給大樹和路燈纏住。她說她會小心。離家十來米遠,風力突然加大,風箏被吹落在家門口的路燈上。女兒着急了,用力一拉,風箏被戳穿了,線也斷了。我忍不住說,跟你說了不要放的,不聽話。女兒已經很難過,聽了我的話難過得哭起來。我連忙給她道歉,我說幸虧風箏掛在路燈上,才讓我們的路燈那麽獨特,簡直是一盞奇異的街燈呢。這時想起,我仍然深深後悔不該責怪女兒。

我一步不離地跟着女兒和蘇珊。她們先去了超市,女兒買了食材,要自己做菜。從未做過菜的女兒怎麽會做菜?

蘇珊送女兒到家後就離開了。女兒去廚房像模像樣地忙活起來,一邊做一邊對照不知從哪裡找來的菜譜。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我聞到一陣濃香,聽到女兒喊:「媽媽,我今天做了印度素食咖喱,你聞到香味了嗎?」

女兒為甚麼這麽說?我看見她端着一碗咖喱和一杯水,來到我的房間,我竟然就躺在我的歐式大牀上!

女兒把碗和杯子放到牀頭櫃上,托住我的肩膀,扶我坐起來,在我的身後放了個靠墊。突然之間,我清晰地看到了女兒可愛極了的臉,離我那麽近,她呼出的氣吹到我臉上暖暖的,還是同一張臉,那張讓我始終無比牽掛無比想念的臉,只是這一次,我可以摸到這張臉了。我擁抱女兒,在她的臉上親了又親。那麽我是回到女兒的世界了,我們存在的空間完全是同一個,心裡幸福到了極緻。女兒說:「媽媽,你終於醒過來了!醫生給你開了藥,你吃了以後好像很難醒。你已經昏睡兩天了,我每次喊你,你都迷迷糊糊的。」

「兩天嗎?我是失去知覺還是昏睡?」

「你沒有失去知覺,你昏睡了兩天。」女兒很肯定地說,把杯子和碗遞給我。

我喝了些水,開始吃她做的咖喱。我發現自己很餓,肚子咕咕地叫。她做的咖喱非常好吃。一邊吃着,我突然想起來那個穿淡藍襯衫和白外罩的男人,他的臉同我的醫生很像,實際上他們就是同一個人,那個男人就是我九月三號去看的醫生,他的醫生工作外套罩住了他整潔的襯衣,他給我做了體檢,摸摸我冰涼的額頭,擠了潔手泡沫在手上揉搓,他說我渾身無力和疲累完全是由焦慮過度引起,不需要治療,服點藥睡兩天就會好些。似乎生活的一絲一毫總是有迹可循,即使是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循到蹤迹回歸,否則,那麽多的記憶怎會被我帶入另一個空間。

我跟女兒說起我在雀鳥公園醒來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誇她能幹。她一臉驚奇,我以為我說的她不相信,又詳細給她解釋了一遍。她說:「媽媽,你一直在牀上睡着,哪裡也沒去呀!是發生了一些事情,但不完全是你說的那樣。你肯定是做夢了。」

如果那些都是「夢」,我從未經歷過這麽古怪的事。為甚麼連細節都那麽真實?我需要同女兒核對某些「事實」。我問女兒:「凱瑟琳來找過你嗎?你有沒有見過兒童保護服務部門和銀行的人?」

「見過。」

「凱瑟琳來是和你商量遺囑的事嗎?」我問。

「沒有啊,她是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她幫你做了甚麼?收了你多少錢?」我有點急了。

「老媽同志,你又來了!人家很好的,她送給我水果和她做的蛋糕,請我去她家玩,根本沒叫我付錢。」女兒還是老脾氣,一聽我瞎操心,對我的稱呼立刻就變成了「老媽同志」。我很慚愧,是我對凱瑟琳多疑了。

我還是不放心,我又問女兒:「媽媽剛才給你講到,在『夢裡』凱瑟琳想爭保險金,如果類似的法律方面的問題真的出現了,你知道怎麽處理嗎?」女兒覺得好笑:「怎麽會不知道,多問幾個律師,找兒童保護局的人幫忙,找老爸。我本來就知道嘛!你剛才不是也說了該怎麽辦嗎,你要學會信任別人。」信任他人,在女兒的事情上我敢那麽信任人嗎,不敢。我的確是過於小心翼翼了,這樣呵護女兒,後果是把不安和擔心的種子傳給她。有些事做了可以令我安心,那就去做,比如修改遺囑,把遺囑制定得無懈可擊,但是,是時候調整心態了。回頭也要去看望黛比。

我好奇女兒這兩天都吃甚麼,她說:「你又擔心了,老媽同志!醫生都說你應該放鬆,不要擔心嘛。我這兩天自己做吃的,吃得很好。做菜很簡單,我在網上找的菜譜,照着做就行了。」

大概這就是一個開始吧,女兒開始有能力照顧自己了。原來女兒是懂得怎樣生活的,已經有了生活的能力,自然會保持健康、快樂,而這種能力還會不斷地提高。那麽其他還有甚麼重要的呢?一個有生活能力的積極向上的孩子,還會不好好學習嗎?女兒總是喜歡得到好成績,面試她的校長問她喜歡甚麼時,她就是這麽說的,連校長都笑了。這樣的孩子,還會沒有好的前途嗎?我開始覺得坦然,繼而變得神清氣爽,我感到自己全身起了某種變化,似乎體力開始恢復了。

我讓女兒陪我去雀鳥公園走走。我還是穿着那條紅色的裙子,戴着那條彩色的手鏈,同女兒手挽手走出家門。紅蜻蜓風箏已經被人取下了,不知去向,而51號的門牌出現了,帕斯特街的路牌也出現了,好像一團迷霧突然消失後景象的重現。該有的,已經找回了。

來到雀鳥公園,回想「夢裡」的一切,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我怎樣在公園裡醒來,怎樣尋找帕斯特街,一直到最後跟着女兒回家,沒有任何一處我不是記憶猶新。假如我死後就進入「夢裡」的景象,現在想來並無可怕的地方,至少在那個我感知得到女兒存在的空間,我可以平靜地關注女兒,因為情况已經不同於以往,我將不再焦慮或着急,將勢必心靜神凝,不會有紛亂的意念,我將遵守那個法則,而家的所在也將不再消失。我終究是要消亡的,重要的是,女兒將不斷成長,將有她的家庭和孩子。

此刻,在楓樹林中,我閉上眼享受美好,斑駁的陽光暖和而宜人,吹過花草和樹木的風是多麽柔和,那些不知名的鳥多麽惹人愛憐,我和我摯愛的女兒在一起,同她手牽手,時光靜好。

我睜開眼睛,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亮……


唐簡 曾用筆名「天問」,居紐約。作品曾發表於《山花》《西湖》《文綜》《青年作家》《海外文摘》《台港文學選刊》、美國《僑報》《世界日報》等,曾獲《漢新》月刊徵文短篇小說一等獎,以及短篇小說和散文佳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