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秋塵:無殼之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秋塵

1

緹娜微信,說要回來,曉楠真的沒想到,這也才過去三個多月吧。曉楠更沒想到的是,為甚麼自己就答應了。這簡直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她想,雖說房租收入不菲,但要真想找房客,也不是找不到。一向自覺冷靜的曉楠,自新冠疫情之後,愈發變得冷漠了,可對這個女孩,不知為甚麼,她竟一而再、再而三地網開一面。真是見鬼。

週六下午,緹娜短信來說半個小時到。那半個小時裡,曉楠坐在自家的起居室裡,大落地窗邊的長沙發上,忐忑不安,不時望向門前的單行街,那份焦急,彷彿是在等她親生女兒。不,等親生女兒都沒這麽急過。

眼見着熟悉的白色本田車緩緩駛來了,在這夏日舊金山的午後,一身素白長裙的緹娜從車裡出來了,輕盈欲仙地往這裡飄,曉楠這才離開了窗口,壓抑着滿心的急切,走向大門口。

「阿姨。」緹娜叫了一聲,並沒有曉楠想像中的激動,更沒有期待中的感激。

「來啦。」她應着,「進來吧。」

「再看看房間吧。」曉楠說着,轉身往樓上走。

要不是因為新冠疫情,緹娜離開後,這間房曉楠恐怕不會一直空到現在。

走進女兒的房間,一片漆黑,曉楠順手打開開關。立刻,她們就置身於一個群星閃耀的太空之中。當年,買下這小樓,正是因為女兒喜歡這間臥房。不得不說,前房主真的太有創意了,用燈光把孩子的臥室打造成了一座天文館。到了晚上,一拉開關,房間融化了,房頂那些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彩燈,璀璨閃爍,耀眼奪目,人在其中,可仰望,似翱翔,能神遊,如做夢。記得她爸爸當時對女兒說,丫頭,你這可真是天當被,地當牀了。

緹娜跟着曉楠,走進來後,先環顧了一下房間,然後抬起頭,就仰望起星空來。她安靜的時候,簡直像隻貓,無聲無息。

「老規矩,兩個月的租金做訂金。租金也和以前一樣。」曉楠說着,補了句:「訂金一時拿不出,可以寬限到下個月。」

話一出,緹娜馬上就叫了起來,「有,我有,有。」說着,就把身上的雙肩背往下拿。

看來真是和那個叫凱爾的男友吹了。緹娜上次來看房,是她的男友幫她付的訂金。「不錯嘛,現在自己的錢自己管了。」曉楠稱許道。

緹娜正彎着腰,從地上的雙肩背裡掏着東西,聽了她的話,一下子定住了。曉楠不明就裡,正自納悶,就見她全身抽動,蹲了下去。

曉楠忙轉身靠近緹娜,彎下腰問:「怎麽啦,哪裡不舒服嗎?」

緹娜不應,兩行淚已倏然落下。

「怎麽了?這是怎麽啦――,怎麽就,又哭了呢。」曉楠不樂意了。她知道緹娜愛哭,動不動就哭,可她沒說甚麼呀。

「我媽――,我媽――,新冠,去世了。」緹娜邊說邊抽噎着。

唉。曉楠一聲嘆息,難怪,難怪她的錢現在可以自己管了。想着,曉楠剛才還熱絡的心,涼下去一大截。

 

2

女兒這間臥房,曉楠原本並沒想過出租的。當年,被那麽多大學錄取的女兒,偏要橫跨整個美國,從四季如春的西部黃金海岸跑到小半年冰天雪地的東北角,就是為了離她越遠越好。畢業了,都不肯回來,在東部落地生根,找了工作結了婚。曉楠賭氣,跟女兒說,你再不回來,我要把你的房間給出租了。女兒更絕,看她光說不做,還催了幾次。曉楠當真忍痛,把女兒留在家裡的歷史遺迹扔的扔,沒扔的一律打入地下室。還變本加厲,把樓上那塊以前給女兒做書房的開放空間,改成了個小酒吧,置了張貴妃榻。月色盈滿的夜晚,她半臥半躺在貴妃榻上,那種一直嚮往的閒適和貴氣感,慢慢地滋生了出來。那段時間,朋友翠西,她們醫院心理科的護士長正在幫一個實習生找房子。翠西說了好幾遍,這女孩兒多特別多優秀,說醫學院不僅免了她學費,每年還有三萬多獎學金作生活費。這讓曉楠又想到了女兒,在醫院混飯吃的她,一心一意想的,就是把女兒培養成穿白大褂的天使,可人家主意大,偏要學甚麼政治學。政治有甚麼好學的,都是些陰謀詭計!

緹娜第一次來看房,就簽了一年的約。曉楠二話沒說答應了,不知是不是因為一起來看房的男友長得像胡歌。緹娜那男友,出手隨意,對價格無感的樣子,讓曉楠猜他應該是個身價難測的碼農。

緹娜住進來後,曉楠彷彿又回到了有女兒的安心日子裡。雖然緹娜不是她女兒,但不是女兒也有不是女兒的好。先生走得早,女兒就是她的全部,女兒上大學後,她進入空巢期,一個人的日子,曉楠很不適應,沒想到家裡只少了一個人,就從門庭若市,成了門可羅雀。緹娜和她女兒有些像,活潑起來簡直就是女版「孫悟空」,聲音尖利,古靈精怪的,有時候會讓曉楠覺得太鬧騰了。人很奇怪,可以忍受的舒適區間,原來很小。她這麽想着,真把緹娜當了個伴兒,閒時聊上幾句。這樣,她獨居的日子,很快活絡了起來。

緹娜給曉楠的第一印象不是一般的好。生活簡樸,人努力,惜時如金,只是不太會生活。說到簡樸,曉楠搞不懂,緹娜整天算計着怎麽以最佳的方式使用政府發放給她這樣的低收入人的食品券。可在租房申請表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着她父親的職業,外科醫生,年薪百萬,她為何如此節儉?不過,她用的護膚品倒是雅頓的,衣着雖不算奢侈,也絕對都是中產名牌。說她不會生活,是因為日子過得糊塗,每天三頓飯不好好吃,有時甚至讓曉楠覺得,一天她都沒吃東西。有幾回曉楠問她吃飯了嗎,緹娜彷彿剛從另一個世界被叫回來,看着她好半天,皺着眉,最後才眼珠子一翻,莞爾一笑,兩手一攤,說「忘了」,或「不記得了」。曉楠就覺得好笑,真是個神仙呢。緹娜不愛做飯,因為「太浪費時間」。冰箱裡擺放着她買的食物,多是些成品半成品,西式的,曉楠一輩子不會碰的那種。於是,每日只做一頓飯的曉楠,就多做些,給緹娜留出一份。興致好時,她會叫緹娜一起吃,或許還喝點小酒。特別是有朋友來,曉楠都會叫上緹娜。緹娜一旦喝上了酒,就開始多話,話越多,越愛喝,越多喝,越多話。

閒聊時,曉楠確認了,緹娜的父母都是學醫的,中國大陸二三流的醫學院畢業,當年被出國潮趕着,先去了日本,後來了美國。和她一樣,吃了不少苦,那個時候出來的留學生,哪個沒本血淚賬。很快倆人熟了,滋生出對彼此黏糊糊的依賴感,曉楠不避嫌,緹娜碰上事,曉楠也會給她支招。比如,當她知道緹娜手頭緊,是因為學校給她的獎學金賬戶由她媽掌管,每次要用錢,她媽就像個警察似的東問西問,讓她不勝煩惱,寧可不花錢,便跟她說,你都這麽大了,自己的事該自己作主了。

一天曉楠下班回來,發現家裡來了一堆緹娜的同學,亂哄哄中,就聽一熟悉的女高音:「如果那樣,不如死了算了。」曉楠後來知道,緹娜的父親寫了封信給她,不同意她選擇心理醫生作為未來職業,還「命令」她只能去做兒科醫生。緹娜那些同學各個義憤填膺,商量着和她一起回家,找她爸去評理。「他簡直就是恐怖分子。一想到要說服他同意我的職業選擇,我就想不如死了算了。」曉楠想,不知為甚麼,年紀輕輕的緹娜,怎麽竟總會隨隨便便就能提到「死」。

「緹娜,你真的打算,帶着你同學回家找你爸去理論?」曉楠之後問緹娜。

「當然!」緹娜說,眼睛裡露出一抹防範的冷光。

「我想去做心理醫生,就是因為我有兒時的創傷,我深知精神病人的痛苦,可我爸一定要我去做接生婆。有這個道理嗎?生誰不會,有幾個是會養的?」「他以為他現在有錢了,還想對我指手劃腳,要我聽他的話。我就不!」就是在那次,曉楠發現,緹娜對她父親有一種莫名的恨。也是在那次,「生誰不會,有幾個是會養的?」像一座警鐘,從此坐落在了曉楠的心田裡。

 

3

女兒懷孕了,說反應挺大,曉楠决定去一趟。誰讓她是她媽呢,說不心疼,怎麽可能。

「你女兒真是好命。」曉楠把消息告訴緹娜時,她倆兒正坐在樓上的小酒吧裡喝着小酒,是曉楠喜歡的,緹娜覺得太甜的加州皮諾。

「生孩子,畢竟是件大事,我能為女兒做的也不多了。」說也奇怪,有時候和緹娜說話,曉楠覺得比和女兒要坦蕩。

緹娜好一會兒沒作聲,曉楠側臉看她,竟發現,那張仙女般的面頰上罩了一層晶瑩的淚。她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確認後,驚愕道:「怎麽了,怎麽就哭了?」

緹娜嗅了嗅鼻子,才道:「我也懷過孕,不過,打掉了。」

「那,那是為甚麼?」

「不,我不會的,我是不會要孩子的。」

「是嗎?為,為甚麼呢?」

「我已經是隻無殼之龜,我可不想讓我的孩子也變成一隻無殼之龜。」

「無殼之龜?」曉楠下意識看了看吧檯邊那隻魚缸底下的青銅色小烏龜,那是她的前任老闆退休時送的。老闆喜歡滿世界去旅遊,滿世界收集烏龜。在她的辦公室,桌上,窗台上,書架上,花盆裡,到處擺放着來自世界各地,品種不同,膚色各異的大小烏龜。退休時,她讓屬下每人挑了一個,說烏龜能長壽,就是因為有那層殼的保護。曉楠當時挑的這隻青銅色的石質小龜,雖說個頭小小的,可頭卻高高昂起。

「我就是一隻無殼之龜,隨時都會受到致命的打擊,打擊最大的,正是來自我爸。」

緹娜的話,彷彿一個黑洞,曉楠的心,往下沉,耳畔冒出那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又想到女兒,便道:「能是隻龜已經挺好了,總比只有個烏龜殼强吧。」說着,她指了指女兒的房間。

「哈哈哈――」緹娜猛然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整個小樓炸裂了,顫抖着。曉楠跟着,一股莫名的心花怒放。那一刻,一直還猶豫的她,下定決心去看女兒,好好和女兒待一陣子。活了一輩子,終極目標竟是想去做個烏龜殼,她覺得很搞笑,卻真的很樂意,覺得自己終於有點活明白了。

臨走前,曉楠跟緹娜說,短則個把月,長則――。她沒說出來,心裡卻想,興許她就此退休,跟着女兒了。當然,她沒忘了和緹娜談那封信,她爸爸寫給她的,四十四頁的信。

要說,緹娜的父親真是個難得的好父親。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居然還能以書信的方式,和女兒探討甚麼「生命的意義」。信寫得不僅學究氣十足,連一個錯別字都沒讓曉楠找到。讀了開頭,曉楠已經肅然起敬。「女兒,也許這是我此生給你寫的最重要的一封信了。」曉楠汗顏,她就從未給女兒寫過半頁紙的信,更不用說四十四頁了,還是英文的,簡直是篇精心完成的碩士論文。「女兒,請你耐心地讀完,我所希望的只是你能把這封信仔細地讀完,認真地考慮。」一個多麽慈祥的父親啊。

為了說明他的論點,她父親竟把自己的一生做了個三階段的總結。曉楠告訴緹娜,他父親的三階段劃分也完全適合於她。她們這一代人被認為是中國最幸運的一代。人世間的苦難彷彿都被祖輩們受完了,留給她們的除了幸運,還是幸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趕上高考恢復,十八歲上了大學――這是她爸爸定義的第一階段,叫受教育階段。她爸爸說,那時候,他不僅明確知道人生的意義,而且確信,自己的奮鬥目標就是去解放全人類。作為一個無知,一張白紙的孩子,他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接受了所有給予他的教育。

第二階段,十八歲到三十五歲,叫改變期。她爸爸上大學的時候,正趕上改革開放,曾經的理想變得虛幻,對金錢的追逐令他迷茫。他自認是個「後知後覺者」,讀了不少東西方哲學後,無濟於事,潮流如此,人命拗不過天,他被單位派到日本訪問。在那裡,像當年的魯迅一樣,他再次認識到了中國人的生存危機。很自然地,他進入了人生的第三階段――來到美國。在美國,自由和民主讓他認識了一個新世界。經過近二十多年艱苦卓絕的努力,就在他彷彿夢想成真的時候,他的美夢卻又被自由和民主瞬間擊碎,他被打回了原形。現在,他徹底回歸到當年的第一階段,開啓了人生的自我再教育。

打回原形?雖然對她父親的回歸,曉楠始料未及,不置可否,但一母生九子,子子不同,就像她和她的那些同學們。當年大家背景相似,如今境遇卻大相徑庭,有像她,身在異邦,還在為飯碗忙碌的;有已經被奪了飯碗,正一籌莫展的;有回了國,躊躇滿志的;有發了大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但像緹娜父親這樣,拿着美國百萬年薪,卻要女兒回歸八十年代中國女性的,恐怕獨此一份了吧。

也是在這封信裡,曉楠第一次聽說了一種精神疾病:邊緣性格紊亂綜合症。她父親言之鑿鑿這是他們的家族病,緹娜也附和說,她的確有份美國醫生的診斷書。看她父親的描述,那不過是人人都有的患得患失的小毛病而已。生為人類,誰還沒點患得患失呢。緹娜卻說,她一直在學校成績優異,就是因為小時候她甚麼都不行,便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學習上。結果她的學習就特別的行、成績極端的好。曉楠對這種叫甚麼邊緣紊亂的精神病很不以為然,倒是她爸爸能這般直截了當,把自己的病,其實也就是點小弱點,白紙黑字、小題大作、鄭重其事,像份認罪書一樣地寫給女兒,倒讓她備感佩服。

還有下面這段,可謂推心置腹吧。「我們都是最最普通的人,一點都不特別。你小時候,我跟你說的你多麽優秀,多麽特別,都是假話。你要知道,我們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我們能做的,只是改變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你奶奶是佛教徒,你媽媽是基督徒,我甚麼都還不是。這也正是我還在堅持給你寫信的原因吧。儘管對這個世界,我已經無能為力,但我對你仍然存有最後的一點希望。記住,我希望的就是幫助你走條直路,別像我這樣顛來倒去瞎折騰。」至於他讓緹娜去做婦產科醫生的理由,成了曉楠心中永遠的笑料:「因為總是有孩子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婦產科醫生不會失業。」難不成我們要吃飯,大家都得去做大廚?

「要我看,你爸爸才是一隻在光天化日之下剝掉堅硬外殼的烏龜。」曉楠還給緹娜出了個主意,讓她媽媽幫她通關,打通她爸爸這道關。緹娜卻撇了撇嘴,很是不以為然。

 

4

曉楠也沒想到,自己在女兒家只呆了一週就打道回府了。她不喜歡那女婿,一點沒有教養的巨嬰。可女兒的日子過得生龍活虎,她有啥辦法。

回來那天,家裡亂得像剛被打了劫。等上了二樓,進了臥室,只見牀上地上,自己心愛的內衣外衣,散亂無依,還有幾件一直捨不得穿的,被蹂躪得不忍目睹。平素有潔癖的她,望着狼藉的臥室,這個世界上,她最私密的地方,竟無處下腳。簡直欲哭無淚。

緹娜回來後,竟若無其事,欣欣然地講着一週的趣事,還告訴說,她穿着曉楠的衣服,參加的那個生日聚會上,大家都誇她太時尚了。

緹娜說着,說着,曉楠忽然明白了,打劫她臥室的那個人,是緹娜。

曉楠鬱悶了兩日,終於找緹娜談了一次。她的談話從她大學時開始,講了她的同屋用了她的洗腳布,就把腳氣傳給了她。自那以後,曉楠給自己立下個規矩:凡別人用過的東西,她不會再碰。「從今以後,我的臥室,沒我的允許,你不能進。」她下這道最後通牒的時候,把那些緹娜穿過的衣服全數送給了她,附帶的,還給了一條保暖絨褲,因為她發現,坐在餐桌邊說話的時候,不知是冷還是怕,緹娜上下牙一直在打架。

緹娜是這樣道歉的,「我把你當成了我媽了。我媽的東西我隨便用,比如那些雅頓,都是我媽的。不信你去問我媽。我媽的一切東西都是我的。」她舉着手機,示意曉楠馬上給她媽打個電話。她又說她不知道原來曉楠是這樣的,她以為曉楠和她媽一樣。「再說,我問過你,你說我可以穿你的衣服。」這話倒也不假,緹娜之前微信問過曉楠,說有個聚會,想穿她的衣服。曉楠的確回說可以,本想問緹娜想用哪件,可當時正忙着,過後又忘了。只是即便女兒也不會沒經她的允許,就自行拿她的東西去用,這麽想着,曉楠真的不高興了。對緹娜一直這般地掏心掏肺,到最後,怎麽覺着倒是她小氣了,還出爾反爾。「那我女兒那幾件,你怎麽也穿了,那可都得乾洗才行,不能用洗衣機洗的。」

「是你說你女兒不要回來了,你還給她留着幹甚麼。我在這裡,用一下,都不行嗎?

曉楠語塞了。

「但那畢竟是我女兒的衣服呀。」曉楠不解,難道這還需要她說出口嗎?

「你這是歧視。我真的沒想到你這麽歧視我。」緹娜一副怨懟的眼神,讓曉楠覺得既空洞又真實。更讓她迷惑的是,有兩行淚已經突破了防線,在那張美麗的臉上恣肆。

曉楠不敢再糾纏。「也許,我不該和你講這些。這些應該是你媽告訴你才對。」

「我覺得,你就像我媽。我真的就把你當成了我媽。」一種別樣的感受逆襲而上,聽她那口氣,曉楠想,沒生沒養,人家樂意做你的女兒,倒是你賺了。

那夜,曉楠在憤怒和悔意中睡去,卻被一番動靜驚醒。她披上睡袍,出得門來,只見靜謐的小酒吧裡,皎潔的月光下,緹娜披頭散髮地坐在貴妃榻上。

曉楠小心走過去,見緹娜背對着她的肩膀,一晃一晃,富有韵律,動人至極,好一幅月夜美人浣衣圖啊,更好奇着她到底在做甚麼,便輕聲呼喊了她一聲。沒有回應,浣衣的頻率卻加快了。她放高聲,又叫了一次,依舊沒有反應。這才蹭了過去,見緹娜的兩手正彼此糾纏着,彷彿被人綁住了一般。曉楠忽然明白了過來。

「你――,你這是幹甚麼?」她瘋狂地撲上去,拉開了緹娜的一隻胳膊。

曉楠是在後來的某一天忽然想通的,為甚麼緹娜的手腕上總是戴着那麽多各式各樣粗粗細細的手鐲。

「我昨晚整晚都在顫抖,全身都在疼。疼,疼。胳膊,腿,手,腳,還有這裡,」這是第二天晚上,緹娜跟曉楠講的。她邊說,邊精確地指示着自己身上的相應部位,彷彿一個正在上課的生理老師,「胸――,胃――,肝――」

曉楠看着緹娜,眼前的緹娜,她無法理解,充滿了驚懼。顯然,緹娜說的是真的,因為眼前的緹娜,全身都在顫抖,包括聲音,儼然怕得不行,那份孱弱、那副可憐、那般窘迫,讓曉楠心生憐憫,無所適從,更頓生內疚。

「可你,你真的不怕死嗎?」終於鼓足勇氣問出這話時,曉楠覺得自己像一個剛剛受了傷的小孩。

「恐懼比死更可怕。」緹娜雙眼瞪得像兩個小月亮。

「恐懼?你恐懼甚麼?」

「你會把我趕出去。」

曉楠啞了。連着幾日,她都自問,如果一個並不太相干的人,對她說了幾句算不上空穴來風的指責,她會去自殺嗎?

 

5

此刻的小酒吧裡,緹娜盤腿坐在牆角處,那個加了棉墊的藤椅上,望着窗外。窗外,月光如洗,平日裡熟悉的、庸常得給人安定感的夜色,此刻變得格外的清亮。

晚飯,曉楠做了緹娜喜歡的油燜大蝦。緹娜吃得挺開心,助長了曉楠的興致,邀她月上枝頭後,到小酒吧來喝點小酒。緹娜沒有拒絕,來了,卻顯得生分,不像以前,喜歡搞得和曉楠不離不棄似的,擠在一起共享貴妃榻。今晚,她只遠遠地蜷縮在角落裡。

「陪我喝點吧?」曉楠倒好了酒,舉杯相邀。緹娜莞爾,輕輕搖頭。曉楠也不堅持,心想,難不成真的長了記性。

緹娜從這裡搬走後,發生的那些事,曉楠耳聞過不少,疑問更有一籮筐,可生活教會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自下午見面到現在,她一直三緘其口,彷彿一開口,眼前的歲月靜好,頃刻會變成了夢幻泡影。

「這酒很淡的。」倒了第四杯,曉楠輕聲道,就想起一次和緹娜喝酒,她感嘆過,這酒啊,真是好,一到肚裡,就把那些煩心事都給淹沒了,唯獨心頭最放不下的人啊,會浮現出來,和你相會。緹娜也甚是贊同。

月光愈發皎潔,打在緹娜的身上,把她分成陰陽兩個世界。曉楠覺得微醺了,有些迷惑,眼角處卻瞥見,緹娜的肩膀彷彿在抽動,條件反射地,她望向她的手。沒有,她沒有在做小動作。曉楠心裡一鬆,卻見緹娜抹了一把眼角,輕聲嘆道:「唉,以後別再老哭了,往日的一切,好也好,不好也罷,過去的,就都過去了。」

許久,緹娜搖了搖頭。曉楠也不再作聲,仰在貴妃榻的一頭,喝自己的小酒。

「我想去找我媽。」不知過了多久,緹娜打破了兩人的寧靜。

此刻正犯着迷糊的曉楠,沒聽懂緹娜的話,思忖着,就又聽見:「我媽想我,催我給她打電話,我答應了好幾次,可我都沒打。我答應她的,我答應要給她打電話的,可我就是沒打,沒想到――」她雙手捂着臉,十根手指用力地搓着腦門,彷彿那裡有個門把,可以被她扒開,走進舊日裡的時光。

「她走了,我才明白我多麽想她。我爸一直瞧不起她。我恨我爸,可我也瞧不起我媽。我發誓長大了要做我爸,要幫助我媽。可現在,我可以做我爸了,我媽卻沒了。其實,其實呀,我多想她呀。那次你不在,我拚命穿你的衣服,穿你的鞋,正是因為我想她。可是,可是最後――」

哦,是啊,這次曉楠聽懂了。不僅聽懂了,彷彿也明白了,緹娜為甚麼要回來。那次她像她媽一樣好好教訓了她一頓後,沒兩天,緹娜就不辭而別搬走了。之後,也杳無音信,直到這次忽然要搬回來,恐怕這次自己再一次被做了代理人。

曉楠嗓子發堵。驀然間,就想起緹娜給她講過的那件傷心事,是在她六歲的時候,她姥姥去世,她媽媽回大陸奔喪去了。那天是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她爸爸送她去學校。不知為甚麼,她任起性來,如果她媽媽在,那天她一定不會那麽軸。那天她爸爸說東,她往西,就是不肯聽她爸爸的話。結果她爸爸生氣了,開始打她,從她的屁股開始打,然後是背,然後是胳膊,一直打到她的頭,她的臉。她爸爸一邊打,還一邊咆哮,小孩子不許生氣,小孩子不許生氣,再生氣我就把你給扔掉。

類似的事情自此屢屢發生過。「被拋棄的恐懼,比死亡更可怕。」這是緹娜的原話。「與其被親人拋棄,不如自己先拋棄了自己。」難怪她三番五次地要自殺。

「真的不來點嗎?」曉楠又斟滿了一杯。

「不,不,」緹娜突然就坐立不安起來。「那天,就是喝了酒,太多的酒,我把他推了下去。就從這個窗口。」緹娜說着,騰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往窗外的月亮走去。月色詭異,向屋裡放射着一種誘惑的光芒。曉楠像被擊中了,忙不迭地起身,跨出兩步,攔住了緹娜的去路,又順勢把身子一轉,挽住緹娜的胳膊,一起倒在了貴妃榻上,跟着把手裡的酒遞給她,「喝點吧。緹娜,喝點。」

緹娜怔怔地,傻呆呆地接過了酒杯,全身哆嗦着,往嘴邊送。曉楠拿起吧檯上另一隻酒杯,斟滿,立刻想起了甚麼,走到窗前,關上窗戶。月亮被關在了外面。

再次坐下後,她開始後悔,今晚,不該邀她出來喝酒。

緹娜一杯酒已經下肚,自斟了第二杯,又一飲而盡。話匣子就此打開了。「他有了另一個女人。他以為我不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我天生就有感知真相的本事。我知道,當然知道,我甚麼都知道。」

月色朦朧,緹娜喃喃自語着,曉楠聽着,暗物質一般,不發一聲,跟着,她拼接出了一段歷史。

――那天是情人節,他們一起吃的晚飯。她知道他着急走,趕着去約那個女的。她就開始割手腕。凱爾抱住她,制止她。她哭,求凱爾不要離開她,不要拋棄她。被拋棄,毋寧死。那晚,他們喝了不該喝的酒,食了不該食的草,嗑了不該嗑的藥,他們倆兒都很嗨,他們說笑,他們嬉鬧,他們去了天堂,他們下了地獄。凱爾說她生氣了,她說她哪裡會生氣,她從來不會生氣。她爸爸說,小孩子是不能生氣的。她要是生氣了,她爸爸就會把她扔掉。所以她從來不生氣。

曉楠已經全身僵直,忘記了動彈。

「我要抓住他抱着他,他掙脫了,掉了下去。就是從這個窗口。」緹娜指着那扇把月亮關在外面的窗。

唉,原來我不想問的,她卻不能不說。曉楠暗自嘆息。「她真的就是一個病人啊,一個病人。」曉楠兀自搖頭,彷彿這樣就可以拒絕眼前的現實。最後,她長嘆一聲,卻搞不清楚,是替眼前這個天仙般的女孩兒惋惜,還是為那個在醫院做了九個小時手術後,最終也沒能逃過終身殘廢命運的像胡歌一樣的男孩兒而痛惜。

邊緣性格紊亂症,曉楠現在已經不再陌生。除了翠西發來的資料,她自己也在工作的醫院,以及網上,瞭解了不少。在對緹娜的過往徹底釋然之後,她心中卻憑添了一層無望。這孩子,這病,即便她願意去治,如今的醫學,需要至少十年的治療不說,康復率卻只有百分之五十。

緹娜卻從不認為自己有病,「他們都說我有病,他們為甚麼都說我有病?如果我有病,肯定是上帝在造我的時候,開了小差。」

緹娜還在喝,話很多,有點瘋,有點傻,哭哭笑笑的。「上帝把恐懼給了大人國,而我,只是小人國裡的一個小孩。」

月色,美酒,天仙般的女孩兒。

曉楠坐着,靠着緹娜。今晚喝得確實有點多,她覺得已經醉了,意識卻格外地清晰起來,思緒如缺氧的魚兒,噼哩啪啦,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跳。假如烏龜沒有殼,那還能叫烏龜嗎?烏龜沒了殼,就真的那麽不堪嗎?那何嘗不是另一種解脫?即便真想做隻烏龜,只要堅持,那層殼,早早晚晚,一定是會長出來的,現代科技都這麽發達了……

曉楠笑了,傻傻地笑。

緹娜不知甚麼時候睡着了,頭靠着曉楠的肩。曉楠挺了挺身子,想給她更多的支撑,又緩緩抬起一隻胳膊,小心地圍住了緹娜。緹娜那本就瘦削又綿軟的身體,彷彿找到了舒適,更軟下去了一層,像件小馬甲,搭在曉楠的身上。之前,一直還在腦海裡糾結着的,讓緹娜回來住,到底是對還是錯的忐忑,忽然間跳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有所依的隨遇而安。

這麽胡思亂想了大半夜,待天色發亮,曉楠竟也睡着了,進入了夢鄉。

 

2022年7月8日完稿於加州,810日修改於香港。


秋塵 原名陳俊,祖籍江蘇南京。自2003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時差》等四部,作品見於《當代》《鍾山》《北京文學》《小說月報》《香港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