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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怡然:晴雨之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舒怡然

聽外婆講,夏晴出生那天,天下着大雨,大雨滂沱,淹沒了大半條巷子。外婆信佛,信得篤誠。她認定女子生逢暴雨,一生注定凶多吉少。為了避邪,她執意給這個剛剛落地的女娃子取名叫「晴」。意在雨過天晴,即便是逢凶也化吉了不是。

 

1

「真丟人吶,來美國別的沒學會,上法庭打離婚倒是不眨眼了。」老太太氣鼓鼓地甩出來這麽一句,憤懣使她臉上的老人斑更紥眼了。

夏晴瞥了婆婆一眼,想衝她幾句,「到底是誰丟人呢?自己也不過是個準婆婆,兒子連婚都沒結,還好意思說離婚,不可笑嗎?」但是她忍住了,甚麼都沒說。贏了官司,得低調一些,這點她懂。

婆婆好像比誰都生氣,失去對孫子的監護權,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整天圍着小太陽轉了,這叫她如何承受得了?小姑子莊雲的一對吊眼梢兒挑起四十五度角,甩過來的眼神是狠狠的。她倒未必在乎侄兒,令她氣惱的是敗訴這件事本身。莊家的辭典裡哪能容得下失敗這個詞語?

還是兒子體恤姆媽,莊雨大步走過來,攙扶住老太太,壓低聲音衝了她一句:「該知足了吧?」她抬起頭,他的滿臉鬍茬子直衝着她,似乎比從前更硬挺更濃密了,她臉頰燥熱,好像剛剛跟那張臉耳鬢廝磨了一般。她很生自己的氣,都劃上句號了,臉還發燒幹甚麼?她低聲回敬了他一句,「莫名其妙!」

婆婆畢竟是體面人,上海小紅樓裡出落的大家閨秀,家裡家外還是拎得清的。她的眼神移向夏晴懷裡的男孩,不捨,無奈,肝腸寸斷。莊雨扯住姆媽的手,莊雲挽着姆媽的另一隻手,母女仨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晴望着婆婆的背影,做工講究的黑底白點連衫裙,熨帖合身,襯托出老太太挺拔的腰身,快七十歲的人了,依然風姿綽約,叫她不得不佩服,婆婆與生俱來的高貴勁兒,任誰都學不來的。

從地區法院出來,正值中午,太陽高高地懸着,明晃晃地刺眼。夏晴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左手抱着兒子,騰出右手扯平起皺的連衣裙,兩個小時的庭審辯論,腦子綳得緊緊的,渾身上下汗津津的,真絲連衣裙都濕透了。

她走了幾步,回頭又看了一眼身後這座大廈,深紅磚牆與赭色水泥格子錯落相間,門前的八根淺褐色大理石柱子,顯得莊嚴不可靠近,這不是隨意想進就進的地方。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來美國才幾年,自己居然走進法庭,把自以為最親密的人推上了被告席。可她並不覺得有甚麼過分,為了保住兒子,哪個母親不是使出渾身解數呢?

才滿四歲的兒子艾倫,眼神哀哀的,一半驚恐一半悲傷,淚痕掛在眼角。他還懵懵懂懂,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先前阿奶緊緊地摟着他,他把頭埋進她的懷裡,她的體溫她的氣味使他心安,而堂上穿黑袍子的老頭叫他害怕。媽咪高聲大氣地與人爭辯,她從來都是這樣理直氣壯,他一句也聽不懂。可他覺出來,大人們爭吵的焦點,都是為了他。終於安靜下來,端坐在堂上的黑袍子老頭一錘敲下去,那位身着黑色制服皮膚黝黑發亮的女人,把他從阿奶懷裡扯出來,不由分說就塞進了媽咪懷裡。他放聲大哭,不知所措。

夏晴深深地噓了一口氣,原來一切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麽複雜,苦心經營了幾年的關係,在幾分鐘之內就了斷完畢。兒子的監護權歸她,可撫養權卻少不了他的份,他得履行父親的責任。至於他從未給過她婚姻的一紙承諾,那是另外一回事。美國法律就是這麽邪門,一碼歸一碼,明顯有偏袒婦女兒童的傾向。難怪婆婆嚥不下這口氣,連體面也顧不上了,非要做一把老「秋菊」,拚命也得找個地方討個說法。憑甚麼讓父親交撫養費,卻得不到兒子的監護權,這到哪裡也講不出道理嘛。婆婆篤信,若是把官司挪到上海去打,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她不屑於同婆婆爭辯,她們的思維從來都不在同一條曲線上。

她和莊雨最後一次談論兩人關係,是在她即將離開的某個晚上。那時她和婆婆的關係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她白天上班,晚上一回來就躲進自己的房間,眼不見心不煩。婆婆每天下廚房做晚飯,但她卻不肯出來吃。莊雨看不過去,私下對她說,「別鬧得太過分了,你也給姆媽個面子,她是長輩,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他話一出口,就像撞上了導火索,她二話不說,就開始往旅行箱裡扔衣服,他伸手去阻攔,卻被她用力推開:「放開我,讓我帶艾倫走吧,別攔着!」

「何必這麽大火氣,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有甚麼辦法,我不想再讓你左右為難了。」她的口氣是憐憫的。

他無奈地搖搖頭,一把握住她的手,「要不然,咱們結婚吧?」這是他第二次和她談起婚姻,第一次是在艾倫出生的那天。

她抬起頭,愕然地看着他。「為甚麼?挽回關係?不,還是不要了。」情與慾的糾纏,扯也扯不清,終究是難於啓齒的。再加上婆婆摻和在中間,越攪和越亂。一種危險關係,如履薄冰,再拖下去,自己沒準會瘋掉的。

接下來的日子,她張羅着找房地產經紀人,四處奔走看房。她記得有位英國女作家說過,女人要想獨立,必須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她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房間,確切地說,是一座自己的房子。

她以閃電般的速度簽約貸款,買下了一間連棟別墅。婆婆和小姑剛好回上海度假,家裡一下子清靜下來,可她和他心裡都清楚,這樣的日子以後不會太多了。他們坐在後花園陽台上,看艾倫在下面的草坪上,推着三輪童車撒歡地跑來跑去,不停地朝陽台上揮動小手,喊些孩子氣的話。倆人的目光都隨着兒子轉,誰也不肯先開口。

「我們這個週末就搬過去,房子已經過戶了。」她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搬吧,美國是個好地方,把你的翅膀練硬了。」他盯着她的臉,一張並不漂亮但卻讓人過目不忘的臉。丹鳳眼,眼角略微上挑;鬆散的眉毛需要精心描畫才好上鏡;嘴唇很薄,缺乏性感,卻不乏伶牙俐齒的犀利。他的意念停在了她的唇上,一股溫熱柔軟的感覺瀰漫上來。

她避開他的目光,望着遠處說:「別扯那麽遠。我想過,也只能這樣了。你們是貴族,我可是高攀不起的。」

「你淨胡說些甚麼呀?姆媽的氣話你也當真。」

「姆媽說的是實話,在上海你們是有私家宅院的貴族,我這個鄉下人,早該有點自知之明。」聽她這麽一說,他一時語塞。優越感如同利刃,會無情地割裂人與人之間脆弱的關係。這幾年,姆媽有意無意對她的傷害,也許太深了。

「那艾倫怎麽辦?他還這麽小。」

「你不用為他操心,有我在呢。倒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姆媽總不能陪你過一輩子吧?」他默默地看着她,她總說實話,刺耳的實話,堵心的實話,叫人難受的實話。他是姆媽的獨子,父親早逝,他成了母親的精神依託。他是該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可又能怎麽辦呢?讓他略感心安的是,她隻字未提他倆之間的那些事。有誰比他更清楚,她離開他的真實理由。好在她還未失好女人的厚道,給他留了這點面子,即便那不過像一張玻璃紙。

夏晴搬走那天,他看着搬運工把一箱一箱的東西放上卡車,最後搬上去的是艾倫的嬰兒牀,他心裡酸楚,眼睛有些濕。艾倫跑過來扯住他的手,「爸爸,你和我們一起去新家吧!」

「嗯,爸爸有空會過去的。」

「為甚麼不能現在就去?」小傢伙天真地摟住他的脖子。

「阿奶需要爸爸照顧啊,你是乖孩子,要聽媽咪的話。」

她跑過來把兒子抱起來,「小孩子別亂問。有些人活八輩子也還是拎不清的。」他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唉,隨她怎麽想吧,到了這個份兒上,再說甚麼也於事無補。他站在門口,望着她的車跟着搬家的大卡車,義無反顧地上了大路。他從未料到,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分手。

十三年,轉眼就過去了。

 

2

結束了和客戶的視頻會議,夏晴便急忙開車往兒子的學校趕,她和伯克先生約好了,一起討論艾倫申請大學的事。想起來她自覺慚愧,艾倫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可她和輔導員伯克先生才只見過一面,還是兒子剛進高中第一年。

艾倫算得上是模範亞裔男孩,不光課業用不着她操心,連課外活動她都很少過問。她的女友閨密們都羨慕得不行,說這麽省心的孩子,挑着燈籠也難尋呢。夏晴便順水推舟,與老師的聯繫愈來愈少。來美國這些年,雖然與西人交流的語言障礙越來越小,可每次面對面地同他們談話,總讓她感覺好像隔了一層甚麼東西,有點彆扭。

伯克先生倒是個例外,他人隨和有耐心,學生口碑極好。除了在高中做學生輔導顧問,他還當業餘教練,他兒子參加甚麼球隊,他就做甚麼球隊的教練。教小孩子踢足球,打高爾夫,他每樣都玩得來,樣樣精通,妥妥的一個孩子王。

此刻,伯克先生坐在黑色扶手搖椅裡,深藍色襯衫,藍色白圓點領帶,剛打理過的頭髮光鮮濕潤。他兩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轉來轉去,似乎有甚麼話令他難於啓齒。他盯住夏晴的眼睛,深棕色眼眸裡充滿關切。他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紙,推到夏晴面前。

「這是艾倫的大學申請文件概覽,你大概已經看過了。艾倫在校園組建了一個中性俱樂部,他跟你提過這事嗎?」

夏晴有點沒聽懂,她搖搖頭,「中性俱樂部?是幹甚麼的?」

伯克先生一怔,眼裡掠過一絲不安。「這個,你可以去臉書看看,他們有自己的網站,裡面有詳細介紹。」

夏晴的臉漲紅了,她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似的一無所知。艾倫啊艾倫,你這孩子太過分了,居然和媽媽玩貓膩,申請大學文件還搞出兩個版本。她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清了清喉嚨說,「您覺得艾倫這個俱樂部有問題嗎?是不是做了甚麼出格的事?」

伯克先生擺擺手,「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俱樂部是很有創意的,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比如,主張在社會生活領域淡化傳統的性別意識,換句話說,性別優先和性別歧視一樣,都是應該摒棄的。這些觀念聽上去很前衛,很有見地。您不認為這樣嗎?」

夏晴眨了眨眼睛,她並沒完全聽懂伯克先生的話,但不懂也得裝懂,這是她在美國學會的第一條生存之道。她點了點頭,「嗯,我明白了,聽起來合乎情理,不知道他們具體在做些甚麼,我回去會和艾倫好好交流一下。」

伯克先生點點頭,「艾倫的俱樂部也許會成為他的一個亮點,我是說,在申請大學的時候,就看你怎麽去利用它了,說不準,還能給他加分的。」

「是嗎?那您知道哪些學校更看重這些方面?」伯克先生的這幾句話倒是提醒了她,現在她最想瞭解的不正是這個麽?

伯克盯着她的眼睛,顯得困惑不解,停頓了一會才說,「其實呢,具體也不好說哪個大學更重視,有特色的課外活動總是有利於申請人的,對吧?不過,我倒希望你和艾倫能多一些溝通,這個年齡的孩子觀念還沒有定型,可塑的空間很大。你懂我的意思吧?」

夏晴看着伯克先生,點點頭,心裡暗暗自責,艾倫是自己的兒子,可他在想甚麼做甚麼,她這個做母親的居然一無所知。她覺得艾倫正在逃離她,以她無法預知的速度,離她越來越遠。就像小時候,他耍起脾氣來,便拚命地奔跑那樣。

車在高速環城公路上不緊不慢地爬行,濃濃的暮色如同一張巨大的黑網,籠罩了天地間的一切,車流和尾燈閃爍漂游,匯成了一條燈的河流。她覺得自己的這輛白色寶馬,彷彿是一隻船,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車海裡,漫無目的隨波逐流。

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候,她竟然想起了莊雨,不是現在版本的,而是許多年前的那個莊雨。那時的他,穩健帥氣,氣質不凡,在偌大的研究生院裡格外引人注目。她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年一度的螃蟹盛宴上,這是他們學校的傳統節日。他穿一件深藍色牛仔夾克衫,同色牛子褲,端着一杯啤酒,很瀟灑地走到她面前,帶着調侃的口吻說,「哇,沒想到,在這遍地都是螃蟹的地方遇見了你。」她上下打量着他,脫口而出,「你這人真逗,我還不認識你呢。」

「這下不就認識了嗎?」他把啤酒杯換到左手,向她伸出了右手。

「為何不摘下墨鏡呢?看不清你的眼睛。」她順從地取下了寬大的墨鏡,他盯着她的眼睛,看呆了似的。

「怎麽,看到甚麼了?」

「哦,你太像莊雲了!」

「莊雲是誰?你女朋友?」

「莊雲是我妹妹。你的芳名是……」

「我叫夏晴。」

「好啊,天上又掉下個晴妹妹。」

「我可沒說要認你當大哥哎。」

「沒關係,不需要儀式,心裡認可也算數的。」

「還儀式呢,這又不是結婚典禮。」她笑得直不起腰來。

當她陷入回憶時,車窗外的夜色也變得溫柔起來,沉睡已久的情愫在心底緩緩甦醒,那時他們多麽心意相通啊!他的經典金句――「無雨何以言晴,晴雨交集是天意」,說得好像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哪一對情侶不是這麽以為的?可後來呢,愛意怎麽就煙消雲散了?那場官司之後,她時常問自己,為何要決絕地分手?又何必一定要打官司?即便與準婆婆合不來,也不至於非走那一步吧。她清楚,都是因了恐懼,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時刻纏着她,她繞不出那個夢境――艾倫被搶走了,她看不清是甚麼人,或許是一股妖魔旋風,把艾倫捲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荒野裡。她不願意梳理往事,越理越亂。分手這些年,如果不是因為兒子艾倫的牽繫,他們本該一別兩寬,好聚好散。可事實上,他們之間倒更像是一場逃離的遊戲,逃不了多遠,便回過頭來互相觀望。似乎有一道跨不過去的坎,或是打不開的結,藕斷了,絲還連着,她可不喜歡這樣,這與她的天性不符。

伯克先生的一席話,好似超音波,把她給震醒了。或許兒子真的出了問題,俱樂部不過是個隱喻。伯克先生說得沒錯,孩子還未定型,一切都還來得及。她想,無論如何都要把艾倫搶救回來,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兒子誤入歧途。在這件事上,沒有模棱兩可的餘地。

這樣一想,她和莊雨的那些事還沒有完結,兒子艾倫又給它接續上了。這些年她極力迴避的尷尬問題,又浮上心頭。和他談一談,這個想法一閃念,都讓她心裡犯堵。可艾倫是她生活的驅動力,為了兒子,沒有甚麼她不能去做的。

 

3

莊雨徹底失眠了,從一個接一個斷斷續續的夢裡掙扎着醒來,夢境如影子一樣消失在黑暗中,大腦儲存裡,除了她,甚麼痕迹都沒留下,她是夢的主角,這很令他沮喪。透過灰綠色窗簾,模模糊糊有光影在閃動,忽明忽暗,分不清是月光還是晨光。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該起牀洗個澡,清醒一下。仰面躺在浴缸裡,眼前晃動的依舊是她偶爾一艶的眼神,他真不情願這個時候想起她來。當年輸了官司,姆媽一直憤憤不平,老太太是嚥不下這口氣呀。他這個兒子也無能為力,他多麽希望她們能够和解,可夏晴那暴風驟雨般的性格,姆媽那尊貴傲慢的姿態,怎麽和解得了?兩年前,老太太作古,她到底還是帶着一肚子積怨去了天國。

昨天晚上,接到夏晴的電話,讓他頗感意外,他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你有空嗎?最近這兩天……」她嗓音低低的,好像在努力克制着甚麼。

他想問她有甚麼急事,可又怕衝撞到她,正在琢磨如何回答時,她在那邊已經忍不住,連珠炮似地說起來了。

「艾倫出了點情况,我們得幫幫他。」

「甚麼情况,是病了嗎?」他一下子忐忑不安起來。

「哼,也可以說是一種病吧。」她話裡帶着一絲冷笑,讓他感到一股寒意。

他們商定今天到甜甜圈店見面。站在浴室大玻璃鏡前,他仔細端詳自己,日漸稀疏的頭髮,下垂的眼袋,好像在刻意提醒他,你已不再年輕啦。他衝着鏡子笑了笑,沒關係,五十多歲了,還保持着這樣的姿態,算不錯了。姆媽走後,他越來越喜歡自言自語了。

他比她早到了,這在他意料之中。從前他約她出來,她也總是遲到那麽幾分鐘。女人就是靠矜持來顯示品味,他不覺得有甚麼不妥。他要了一杯咖啡,走到臨窗的一個角落坐下來。從這個角度望出去,穿行馬路的人流一覽無遺。正是下班時間,街上人來人往,店裡倒顯得格外安靜。甜甜圈店是早餐熱賣店,傍晚是它最清靜的時候。

他約定這個時間,自有他的考量。記不清在哪本書裡讀到過,人的情緒隨日而升伴日而落,傍晚時分大概是情緒的低谷,不至於過度昂奮。他最擔心夏晴的脾氣,萬一哪句話不投機,惹火了她,可就沒那麽優雅了。想起往事他依舊心有餘悸,家醜不可外揚,這是姆媽一再告誡他的。

他抬起頭,看到她正走過斑馬線,高跟鞋似乎不怎麽合腳,大腳愛小鞋,這毛病她一直改不了,看她走路彆扭的樣子,他就能揣測出她的腳肯定飽受折磨。「唉,這不關我的事。」他想起那些流行的心靈鷄湯文章,把婚姻同鞋子生拉硬拽到一起,不覺啞然失笑。她穿的淺棕色風衣倒是時下流行的款式,西式翻領配半圓形下襬,典雅的都市範兒。他心裡盤算着這件時裝的價碼,少說得兩百美元。想起第一次他帶她回上海,陪她逛遍了淮海路又逛七浦路,腿肚子累得轉筋,大包小裹地揹回美國一大堆衣服,就為了省下百十美金。

「你真可以,挑這地方,馬路對面就是ABP(Au Bon Pain,美國一家連鎖休閒餐廳)」。莊雨抬頭,剛好撞上夏晴的眼神,甚麼時候她已經站到他面前。她把風衣撩起一角,在他對面坐下來。

「那咱們是不是換到ABP去?」

「算了,別麻煩了。」她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喝點甚麼?咖啡還是茶?我去給你拿。」

「我想喝的這裡沒有。」她瞟了他一眼,他猛然想起來,她只喝西湖龍井。

「你等一下。」說完,他站起身,走向服務檯,不一會兒,就端回來一個紙杯,放到她面前。「嚐嚐這個,他們新添的英式綠茶,有點龍井的味道。」

「謝謝。」她掀開杯蓋兒,聞了聞,皺了一下眉頭,但沒說甚麼。

他盯着她左臉上新長出來的一小塊褐斑,心裡琢磨着,難怪人家說女人五十臉上添彩,誰也逃不過的。他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出口的依然是老套的那一句,「你……,還好嗎?」

「不錯,挺好的。」她用手朝後攏了一下頭髮,把臉轉向窗外,掏出一塊面巾紙,仔細地擦着嘴唇。他看着她的側影,這個角度看她最好,美感就是視角與距離的完美結合。

「艾倫的畢業典禮是哪一天?」他總得問點甚麼,兒子是他們談話的焦點。

「六月初吧。你知道,我今天大老遠跑來,可不是想跟你說這個的。」

他當然知道,只是他不想一上來就直奔主題,總要加點序曲,慢慢地朝前推進。他們以前的種種不和諧,多半是步調不協調,節奏不一致造成的,他想。

「嗯,艾倫他怎麽了?」他盯着她的眼睛,夏晴也盯着他的眼睛,沉吟片刻,她低下頭,喝了一口茶。然後抬起頭,問他,「你知道性別還有中性的,有這回事嗎?」

他一怔,說:「為甚麼問這個,這和艾倫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艾倫在學校成立了一個中性俱樂部,還有自己的網站。是伯克先生告訴我的,不信,你自己去看一下吧。」

他頹然地坐進靠背椅裡,臉上茫然無措。

「你說,中性人是不是一種疾病?」她疑惑的眼神,緊逼着他。

「應該是一種存在吧,也未必是疾病。以前讀過一本小說《中性》,講的就是一個雌雄同體人的故事,好像是基因突變的結果。回頭我去查查看。」他小聲囁嚅道。

她看了他一眼,他臉上怪怪的表情讓她頓時升起一股無名火。

「要不然,讓艾倫到我這邊住一段時間,他都有兩年沒過來了。」

「你怎麽想的?和你在一起,你能給他注入雄性因子?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整天和我在一起,他基因發生突變了?」

「哎,老天,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這些年作為父親,我關心他太少了,沒能對他產生正面影響。」

「噢,到現在你才明白過來,自己還有這麽個角色,是不是太晚了?」

他的臉色變得沒那麽好看,「咱們能不能好好說話?為甚麼到一起就吵架呢?」

「是我犯欠,沒事找事到這來。我還沒聽說過,父親不在場,會導致兒子基因突變,連性別意識都模糊了。全都是我惹的禍,這總行了吧?」

「你……,安靜一下不好麽?你焦急上火,我都理解。可那能解決甚麼問題?讓艾倫住過來,我和他好好聊聊,也許沒你想像的那麽糟糕。」

夏晴端起杯子,把一杯茶一飲而盡,然後,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

「好啊,你去問他吧,看他怎麽說。只要他願意,明天你就去學校接他吧。」說完,她站起來,「要是沒甚麼事,我得走了,晚上還約了別人。」

「那好吧,當心點,別給鬼子騙了。」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這可不是你該操心的,我又不是沒長腦子。」夏晴抖落了一下風衣,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穿過玻璃門,轉眼便融入穿梭的人流當中。他坐在那兒沒動,拾起她留在桌子上的面巾紙,上面殘留的紅圈依然鮮亮,似乎還保留着她嘴唇的溫度。他回想起他們曾經有過的那份愛,像夢一樣破碎,消逝了。可他依舊會想起她。想到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說不清被甚麼東西觸動了,一股潮濕的東西襲上來,他眼裡湧出淚水。

 

4

從甜甜圈店一出來,莊雨就給艾倫發了微信,他希望聽到兒子親口答應,這比他過來住更讓他在意。一直等到很晚,艾倫才回覆他說,「老爸,是個好主意,不過我得先問問媽咪,明天再告訴你吧。」他盯着那幾行字,失望地關上了手機。艾倫,你這是在懲罰老爸麽?他自言自語。

第二天下午,莊雨開車直接到艾倫的高中,他真想看看兒子。這幾年姆媽年邁多病,他被拖累得身心疲憊,對艾倫的關心愈來愈少,兒子對他也日漸疏遠了。他想竭力補償,可有些東西是很難補回來的,丟失在時光裡的情感,已不再有從前的況味了。

朝他走過來的那個男孩是艾倫嗎?頭髮長得披到肩膀,黑色T恤衫上印着一具白色骷髏,一塊深紅色瑪瑙墜子在胸前擺來擺去。和他並肩走在一起的是個金髮男孩,又高又瘦,臂腕上的刺青在陽光下格外紥眼。莊雨看得發呆,那個曾經由他精心打理的蘑菇頭,滿臉稚氣的小男孩去哪兒了?他再也用不着操心給兒子理髮,一上高中,艾倫就開始拒絕老爸的免費服務。他要突顯個性,他要反叛亞裔男孩的刻板印象,瞧瞧,連長頭髮都留起來了。

「對不起,爸,讓你等久了。」艾倫鑽進車子,臉上有些歉意。

「沒事的。那個男孩是誰?以前沒見過。」

「噢,是諾亞,去年剛從加州轉來的,我們俱樂部的骨幹。」

莊雨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忍不住,「艾倫,怎麽喜歡跟紋身的人交上朋友了,你媽媽知道嗎?」

艾倫沉吟了片刻,說,「她沒反對。紋身也是一門藝術啊,諾亞的那個圖騰還是我幫助選的,特別精細別緻。我在考慮是不是也去紋一個呢。」艾倫自顧自地滔滔不絕,完全沒有注意到,開車的老爸臉色愈來愈不好看。

「艾倫,過不了多久,你就要去上大學了,走之前不想到爸爸這邊來住些日子嗎?」

艾倫偏過頭來,看着他說,「當然想了,就是怕我媽會不高興。」

「艾倫,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應該學會自己做主,不要總是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他的口氣明顯地有教訓人的味道。

艾倫沉默了半晌,把臉轉向車窗外,「可是,從小到大,我不一直都在看別人的臉色麽?阿奶和小姑的臉色,媽咪的臉色,還有老爸的臉色。不學會看臉色是要吃苦頭的。」

莊雨沒想到,兒子居然能一口氣講出這麽多,讓他無言以對。他把手伸了過去,想拉一下艾倫的手,可手懸在半空,又縮了回來。「都是爸爸不好,把事情辦得很糟糕,讓你受委屈了。」

「爸,別這麽說,我過去住就是了。」艾倫說話的口氣,像是母親安慰一個期盼着棒棒糖的孩子。

還是像往常那樣,他帶兒子直奔「老四川」,那裡正宗的川菜料理,比夏晴做得還要地道,讓兒子過把癮。吃,就要吃最好的,這是姆媽活着時掛在嘴邊的金句。他給兒子點了他最喜歡的擔擔麵和香辣牛柳,自己只要了一碗清湯鷄絲麵。他享受不了川菜的又麻又辣,來「老四川」,純粹是為了滿足兒子的味蕾。兒子全神貫注吃麵的模樣,叫他滿心歡喜。一時間,竟忘了問那件「正事」了。

艾倫說,下個月他們俱樂部有義演活動,這才提醒了他,於是便隨口問道,「你和諾亞怎麽會想到成立這樣一個中性俱樂部?」

「對抗性別歧視啊,你想像不到情况有多麽嚴重。關注弱勢群體是我們的宗旨,有許多面臨困境的人需要幫助呢。」艾倫突然剎住不說了,大概是覺得對牛彈琴吧。

「你們的想法聽起來不錯,但俱樂部的名字不大好,有點似是而非,容易引起誤解。」

「老爸,你想多了,和媽咪一樣,能有甚麼誤解啊?就是個名字而已,是諾亞想到的。」

莊雨有點吃驚,他第一次感到了那種抵抗的力量,從前的蘑菇頭小男孩算是徹底消失了。兒子有自己的主見,即使他無法苟同,那是他的問題。中性就中性吧,又有何妨呢?

「諾亞是你的好朋友?」他試探着問,艾倫點點頭。

「為甚麼不邀請他到家裡來玩,讓我也認識一下?」艾倫搖搖頭,說:「他很內向,也是單親家庭。」

莊雨心裡咯噔了一下,想不到兒子把自己也歸類到「單親家庭」。不在場的父親是不够格的,在兒子生命裡他不過是一個打了引號的存在。當年夏晴從莊家搬出去,他並沒有想這麽多。

「艾倫,你交甚麼樣的朋友,爸爸是不該干涉的。但你要相信爸爸比任何人都關愛你,你一生的幸福……你懂嗎?」

艾倫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停了半晌才慢慢地說,「我懂。你和媽媽……你們覺得幸福麽?」

莊雨被兒子的問話震懾了,一陣悲凉湧上心頭。「艾倫,爸爸是個失敗的例子,是非典型的,不能作數。」

艾倫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

「沒事的,爸爸知道。」他心裡卻是百感交集。

跟往常一樣,他把車子停在一片草坪旁邊,穿過草坪便是夏晴的房子。他不願意在她的房前趴車,怕萬一撞到甚麼不堪的情景,會讓他受不了。

「爸,到了,我該回去了。」艾倫說。莊雨也跟着下車,他緊緊地擁抱住兒子。他感覺到艾倫在他懷裡變得僵直不自在,這究竟是享受還是忍受,他說不清。他鬆開手臂,後退了一步,凝視着兒子。當年他與夏晴纏綿雲雨,不小心孕育出的這顆結晶,如今卻變成了一個既甜蜜又痛苦的存在。

他回到車裡,發動了車子,卻並未開走。他默默地注視着艾倫,看他走過高低不平的草地,深一腳淺一腳,身後的大書包晃來晃去,好像要把他壓垮似的。艾倫離房子越來越近,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抑或是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穿過草坪的這段路並沒有多長,可對他來說,卻是一段折磨人的漫長里程。他一直看着兒子打開家門,徑直走了進去,沒再回頭。

接下來的一週,莊雨開始忙碌起來,讓兒子過來住,他要做許多準備。當初匆匆買下這間小房子,完全是為了讓一家人團聚。父親的猝然離世,使本來就脆弱的母親幾近崩潰,讓她一個人留在上海,他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心來。姆媽是大家閨秀,在上海住慣了私家庭院。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雖也變得能上能下,但他不想委屈母親。這座只有三個臥室的小別墅,算不上豪宅,可總比一家幾口擠在一間小公寓裡强得多。好不容易在美國安下一個家,他怎麽也沒料到,苦心經營的小窩,居然成了三個女人較量的戰場,直到最後分崩離析各奔東西。先是夏晴帶着艾倫走了,然後莊雲嫁人走了,最後姆媽撒手人寰走了。他生命中的這幾個女人,冥冥之中像是一種邀約,聚時愛恨交加如山呼海嘯,散時乾淨俐落似佛仙頓空,聚也是塵緣,散也是塵緣。「走吧!走吧……」他除了感嘆,又能如何?

夏晴走了之後,姆媽便開始不遺餘力地為他物色人選。她特意返回上海,專程奔赴台北香港,能動用的人脈關係都給她派上了用場。可幾年下來毫無進展,她批評兒子不上心不投入,他卻一臉無辜地看着她,叫她啼笑皆非。他也不乏真誠地去談過兩次,可很快就發覺對方不過是想解決身份問題,他可不想當別人的跳板。而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姆媽居然成了障礙物。那些女人一聽說他還有位需要照顧的老娘,便環顧左右而言他,沒了下文。這樣幾次下來,除了徒然增加疲憊感,甚麼都沒有。他對婚姻這樁事便越來越淡漠了。

艾倫回來住哪兒呢?他思忖了一番,決定還是住客房為好。母親在時,艾倫每次過來總是陪阿奶一起住。他跑到建材商店,買來新式的仿木百葉窗簾,看着裝修工把那些泛黃的蕾絲窗紗扯下來,心裡不免難過,那是姆媽當寶貝一樣愛惜的東西,當初她特意從上海揹過來,在他的幫助下,一片一片掛起來。艾倫常嬉笑說,阿奶的房間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小中國。他想努力把房間佈置得美國化,讓兒子有家的感覺。這些在美國長大的孩子,和祖輩之間總像隔了一層甚麼東西。他又去買來强力洗滌液,清洗衛生間的浴缸和馬桶,這可是個力氣活,累得他手臂痠疼了好幾天。以前這些生活瑣事都是姆媽張羅,讓阿墨哥來做的,用不着他過問。

他這邊正緊鑼密鼓地準備迎接兒子回家,艾倫那邊卻有了變故。一條短信幾句話,把他一個月來的精心籌劃都打爛了。他盯着手機,看了又看――「老爸,從這個月開始,我們俱樂部每個週末都有義演活動,太忙了,恐怕暫時去不成你那邊。等畢業典禮之後空閒下來,我一定過去。」他嘆口氣,有點傷感,「唉,也是,俱樂部比老爸更重要。」

 

5

夏晴的眼睛緊盯着牆上那幅畫,其實是一張攝影――幽藍的海水,神秘的白房子,純淨得一塵不染。除了愛琴海,哪裡還能尋到如此令人心醉的景致呢?她環顧四周,整個候診室以藍色為基調,淡藍色的壁紙,灰藍色地板塊,湖藍色百葉窗簾,連壁燈罩上都嵌着藍色條紋。舒曼醫生真是個細心的人,不愧為心理醫生。

她為何要坐在這裡?當然,是她自己約好的,沒誰强迫她,她需要舒曼醫生的幫助。N年前她帶着艾倫離開莊家時,一度情緒低靡不振,是舒曼醫生的疏導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窗。她相信她,信則靈,這是她對心理療傷的基本認知。

這會兒,舒曼醫生正和她面對面,她注意到醫生也老了,淺棕色的頭髮裡摻雜着灰色髮絲,而且不再像從前那麽濃密潤澤光亮了。

「每次都是同一個夢境嗎?」舒曼醫生推了推金絲邊眼鏡,問她。

「是,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發生的地方不同,有時在機場,有時在火車站,有時在美國,有時好像在中國。可結局都是相似的,我把兒子給弄丟了。」

「你……恐懼着一件事情,恐懼它會發生,恐懼它的結果。」舒曼醫生不緊不慢地說,像是在梳理分析她的心路。

夏晴點點頭,舒曼醫生說到她心坎上了。十幾年前,她害怕婆婆小姑子暗中算計,奪走兒子,把她掃地出門。如今婆婆走了,她理應不再擔心了,可她總是隱約地感覺到,有一種東西正在逼近艾倫,要把他扯走,越扯越遠。那既不是甚麼人,也不是甚麼神秘旋風,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力量,她無法掌控的力量。

「成長本身構成了一種力量,好像離心力。孩子在長大,該學會慢慢放手。母子關係過於膠着,反而不利於彼此的健康。」舒曼醫生的話,依然在她耳畔迴響。醫生並不像在刻意開導她,更像是自說自話,她只不過湊巧成了一名聽衆。這讓她感到放鬆,任何蓄意的教訓都令她反感。

她清楚自己最擔心甚麼,和莊雨會面後,更令她忐忑不安。她跑到社區圖書館,借回來他提到的那本小說《中性》,是十多年前獲普利策文學獎的小說,還榮登《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暢銷書榜,講述一個希臘裔家族移民美國的歷史傳奇故事。她搜了一下作者,原來傑弗里.尤金尼德斯本人就出生於希臘移民家庭,難怪寫得如此傳神如臨其境。

「雌雄同體,世間真是無奇不有!」她感嘆。然而,莊雨若無其事的態度才更令她惱火。她想起來,他不是一貫如此嘛,總以思想先鋒不落俗套為自豪。兒子若交給他,叫人如何放心得下。最近艾倫總跟着他出去吃晚飯,又讓她惴惴不安起來。

「你說甚麼,是我不正常,大驚小怪,疑神疑鬼?不過是個俱樂部名稱,可我怎麽覺得沒那麽簡單呢。」她終於忍不住,給他打了電話。

「你倒是說說,我們該怎麽辦,不聞不問,放任自流,隨他去了……」她一連串地發問。

「他整天和諾亞攪合在一起,叫我怎麽能不擔憂?」

「甚麼?是我多慮了,我怕失去兒子。笑話,不管他變成甚麼樣兒,他永遠都是我兒子,我有甚麼好怕的。」她氣乎乎地放下電話。沒想到,莊雨居然擺出心理醫生的招數,一針見血地剖析起她來,他有甚麼資格說那樣的話?

她這裡氣還未消,卻接到了艾倫的短信。「媽咪,能不能來學校救急啊?諾亞的媽媽生病,沒人幫我們運送音響和大型樂器,明天俱樂部要去義演呢。」

「怎麽沒去問你爸爸呢?他很支持你的這項課外活動。」她忽然想試探一下兒子。

「問了,他剛好沒在辦公室,還沒回話。今天是週五,我們需要確定下來,由誰負責搬運樂器。」

夏晴心裡一沉,兒子真的開始轉向了,這才幾天的工夫。她不能再失去這個機會了。

夏晴趕到學校,車還沒停穩當,就看見艾倫和幾個同學正抬着音箱往一輛黑色寶馬SUV那邊走。那不是他的車麽?莊雨從車裡出來,打開後備箱,指揮幾個孩子把音箱放穩。

艾倫朝夏晴擺手,「嗨,媽咪,我給你發了短信,告訴你別過來了,你沒看到?」

夏晴沒搭理兒子,眼睛卻盯着莊雨,「你動作蠻快啊,當年要是這麽快就好了。」

他沒接她的話茬,等艾倫和同伴們又進教學樓搬樂器,只剩下他們倆人時,他才說,「別小家子氣了,明天你也一起去吧。我還從來沒參與過艾倫俱樂部的活動,真該去看看孩子們究竟在做甚麼。」

「你想開了?傾全力支持兒子,現在正是時候呢,他也亟需你的幫助。」她嘴上這麽說,心裡卻在想,今天回家該問問艾倫,明天義演都有甚麼節目,可不能讓兒子甩得太遠了。艾倫是樂隊的大提琴手,小學畢業他丟下鋼琴,便迷上了大提琴。那是真愛啊,愛到無法釋手的境地。她每月兩次驅車六十英里,帶他去巴爾的摩求名師指點。現在是關鍵時刻,自己不能袖手旁觀。那樣的話,這麽多年的辛勞豈不白費了。艾倫反正要跟她回家,她有的是時間和他說話。兒子的性格越來越像他了,優柔寡斷的,這讓她心裡不爽。

「他對你說甚麼了嗎?」艾倫一上車,她開口便問。

「沒說甚麼呀,嗯,對了,他說明天會去看我們義演。」

「艾倫,你不覺得,你老爸越變越乖了嗎?」

「媽,別這樣說他。我是覺得,阿奶走了,老爸終於有時間關照自己的內心了。」

「艾倫,你真懂事,你老爸若是聽到這話,不知道會感動成甚麼樣呢。」她突然停住不說了,自己這是怎麽了,犯病了?兒子說的是實話啊。

「媽,別擔心,其實,我……更懂你,不管甚麼時候。」

她的眼睛一濕,淚水湧了上來。「知道,怎麽會不知道?」

「那明天,你也去看看我們的義演吧?」

「好,一定去。」

 

6

清早起來,夏晴便開車帶艾倫上了路,直奔長青社區娛樂中心,十多英里的路程並不算遠。昨夜風大,路邊鋪滿了落葉。卻道天涼好個秋,可她真不喜歡秋天,因為總讓她聯想起從莊家搬出來的那一年,也是在秋天。

娛樂中心的健身廳本來是練瑜伽跳桑巴舞的,臨時用來做表演大廳,顯得空空蕩蕩。夏晴坐在最前排,看艾倫和他的同學們忙前忙後,高個子金髮男孩總在他左右。她知道那是諾亞,艾倫幾乎每天都提起他,俱樂部裡他們是左膀右臂,形影不離。諾亞手臂上的刺青,像針一樣刺痛她的眼睛。

「媽咪,我有點怕……」

「噢,寶貝,別怕。只要邁出去第一步,你就不害怕了。」

那個清脆的童音,不斷在她耳邊迴旋。十多年前,她領着怯生生的艾倫,第一次來這裡參加小提琴比賽。好像甚麼獎都沒拿到,唯一的收穫是,把兒子的膽子給壯大了,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舞台上的艾倫與平時判若兩人,沒多久她便意識到兒子的這個特質――强烈的表演慾和敏感的藝術氣質,雖然這並不是她期盼中兒子的模樣。

陸續有人走進來,大多是年輕的面孔。偶有幾位中年人,也和她一樣,是陪孩子來的。她仔細打量他們,沒覺出有甚麼不正常,她為自己這怪兮兮的想法感到臉紅。有人遞給她一份節目單,她找了半天,沒見艾倫的名字。他昨天跟她說,他的節目在最後,是和諾亞的大提琴協奏,還說要給她一個驚喜。到了這個年紀,還有甚麼能讓她驚喜的呢?

演出已經開始了,卻仍不見莊雨的影子。他一向很守時的,出甚麼事了嗎?她心神不定地盯着入口處。沒準公司加班走不開,要麽路上堵車趕不過來,該不會出車禍了吧?這麽一想,她的頭皮開始發炸。

這邊演出卻進行得如火如荼,叫好聲伴唱聲,此起彼伏。忽聞掌聲雷動,她一驚,轉過身朝台上看,原來是艾倫和諾亞上場了。一模一樣的着裝,白襯衫配黑色馬夾,藏青色牛仔褲。夏晴看得發呆,真奇了,倆人連表情都那麽相像。艾倫手握話筒,聲音有些顫抖。

「今天,諾亞和我將奉獻給大家一曲老歌《月亮河》,我也想把它獻給我的父親母親。月亮河,你讓我有夢,也讓我心碎。無論你流向何方,我都將隨你前往。我們彼此追尋,相約,等待……」

艾倫和諾亞彼此凝視片刻,手指同時拂過琴弦,霎那間,那甜蜜而憂傷的旋律似河水漫過堤岸,瀰瀰流淌。夏晴再也抑制不住,她淚流滿面。月亮河,多麽遙遠了,他第一次約她看《蒂凡尼的早餐》,是個月色朦朧的夜晚,他們手牽着手。艾倫是聽着《月亮河》長大的,在迷迷糊糊的搖籃裡,在她獨自開車黑沉沉的夜裡。台上的兩位少年,配合默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傾心投入,彷彿迷失在月河裡。

有些東西是要花一生的時間才能醒悟過來的。她眼前一亮,看見他站在河對岸,手捧着鮮花,正朝她走來。不,他是走上了舞台,三步併作兩步,把兩束黃玫瑰遞給了艾倫和諾亞,他們擁抱在一起。她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並非做夢。

原來是買花耽誤了工夫,你啊,真是愚呆!她嘆了一聲。


舒怡然 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理學碩士。現居美國。著有散文集《千萬里追尋着你》。小說、散文發表於《青年作家》《山西文學》《鴨綠江》《佛山文藝》《文綜》《散文百家》《北方作家》《世界日報》《解放日報》等。曾獲第二届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優秀獎。作品入選多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