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黃宗之:陪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黃宗之

1      陪聊

郁智遠跑到時間銀行網站看熱鬧,裡面有一位九十歲老人找人陪聊。他心裡嘀咕:人老了感到寂寞要找人解悶?高齡老人自己不可能開車,行動多有不便,買菜做飯、看醫就診都得有人幫忙,誰來照顧他們的日常生活?想到自己和夏虹在家裡只照料岳母一人,每天忙得團團轉,他料想,這對老夫妻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出於對孤苦伶仃老人家的同情,他在時間銀行裡填上提供兩小時陪聊服務,決定去老人公寓看望他們。

林老住在同一座小城的斯坦福路,距離郁智遠家才三英里。

吃過早餐,郁智遠便開車去了林老家。

斯坦福路邊有好幾幢二層公寓樓,郁智遠在418號樓外街邊下車,拉開公寓樓鐵閘門走了進去,上了二樓。樓道是敞開的,有鐵護欄。一家家房門緊閉,玻璃窗戶大多被窗簾遮擋得嚴實。他在鑲有一個鍍金的F字母房門前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老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衣褲,他面相和藹、慈眉善目,頭髮全白。他的臉看起來有一點古怪,上下嘴唇癟凹,臉頰像一把撑開的斷了脊樑骨的雨傘,朝內塌陷,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你是……?他口齒不清地緩慢吐出半句話來。

我是來陪聊的。郁智遠滿臉笑容。

公寓樓臨近街道,馬路上車流往來,他家門外樓道空曠不清靜。老人沒有聽明白,用手指在右耳孔處壓了一下。

郁智遠看見他的耳孔塞了一隻淡黃色助聽器,便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

老人癟癟的面龐立馬回報以孩童般會心的微笑,樂呵呵的聲音從他張大似井的嘴裡咕隆咕隆冒出,請進,請進。

郁智遠跟在他身後,走進客廳,兩眼順勢朝四周掃了一圈。

客廳整潔而明亮,長方形,家具不多,擺設簡單。玻璃窗的布簾敞開着,窗外的晨光灑落在客廳的灰色地毯上。

郁智遠一眼看到客廳正面牆壁上掛有一張五人大彩照。是一頭青絲的林老與妻子和兒子一家的合影。倆老一臉笑容,幸福滿滿。

坐吧,老人把他迎到客廳中央長沙發前。待郁智遠坐下後,他本人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打開茶几上的一隻塑料盒蓋,從中拿出一副假牙塞進嘴裡。他凹陷的臉部頓時輪廓分明而飽滿,看上去留有年輕時殘存的英俊。

您老人家九十歲了,精神好得很,身體也不錯呀。

林老樂了,憨直地笑道:還行,還行。老了,困在了家裡。

能理解。聯想到自家岳母,他能體會到人到暮年空巢的孤單。

您怎麽會想到找人陪聊這事?

林老笑着說,介紹我參加時間銀行的一位心理學教授提的建議。教授說,老年人很容易感覺孤獨,找人聊聊,舒展心情,主動把憂慮的事情吐出去。人需要傾訴和發洩,心裡不要淤積負面情緒。

你呢?為甚麼會願意陪聊?林老轉而問他。

我哇?林老耿直的詢問把郁智遠給問住了。怎麽說好呢?他本意是帶着憐憫心來探視林老的,於是改口說,岳母與我們同住,她日漸衰老,身心各方面的問題慢慢浮現了出來,最近出現了明顯的憂鬱症。我出來看看,華人老年時在美國怎樣養老?

哦,林老明白了過來。

郁智遠望了一眼牆上的照片,又繞着重新看了一圈客廳四壁。沒見掛有林老夫妻與兒子一家近照,他有些不解,便試探性地向林老詢問道:林老,兒子一家不與您倆住一起?

林老的臉色忽然陰沉了下來。沉默了一會才說,我們嘛,習慣單獨居住,已經在這兒住了快二十年,能照顧好自己。

到了行動不便時怎辦?

至於以後,到時候再說吧。他說完,陰沉的臉上泛出一絲痛苦,淒傷地笑了一下補充說:我們自己在時間銀行積纍了不少時數,真到了不能自理時,請不到合適的人來家裡照顧,我就與老伴住到養老院去。

林老在設法避開提及兒子一家,郁智遠心想,莫非他有難言之隱,也就知趣地不再去觸碰林老的敏感之處。

聽到家裡客廳有說話聲,林老的妻子推着手扶輪椅從內屋走出來。她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淺藍色衣服,一頭灰白相雜短髮,身旁跟着一位五十多歲的華人婦女。

素芬,你過來坐,這位是來陪聊的郁先生。林老站起身,扶妻子在沙發上坐下來,隨即對那位女人吩咐道:劉阿姨,麻煩你去廚房給郁先生倒一杯茶,洗一些水果拿來。

阿姨轉身離開去。林老給郁智遠介紹說,劉阿姨是來家裡照顧我們的護工。

郁智遠眼睛一亮,喜出望外,驚喜道,是嗎!政府免費給你們提供住家長期護理照顧!郁智遠說過,沒有收入來源的新移民,有可能獲得政府提供免費住家養老照顧。可他不知道究竟如何申請?有何要求?有哪些途徑可走?

不,不是的,林老一口否定。素芬做過癌症手術,劉阿姨是來幫助她術後康復。

哦,我明白了。郁智遠恍然大悟。

林老進一步說,素芬一側腎臟切除。醫院社工給她向政府申請院外康復計劃,每週十五個小時陪護。阿姨是我們自己物色的,來家裡幫素芬洗澡洗衣,給我們買菜做飯,打掃衛生,接送看醫生。

郁智遠朝林老夫人看了一眼。她顯得蒼老,面色蒼白,眼眶凹陷,臉龐滿佈一道道深溝般皺紋。他想,或許是因為癌症手術後的化療和放療,身體受到摧殘的緣故。

阿姨沖了三杯茶端了過來,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隨後又折回去把裝有葡萄和梨的果盤端着走了回來。

郁先生,你吃水果,自己隨意啊。林太太開了口,時間過得好快,一晃我們來美國就已經二十多個年頭了。她沉浸在回憶裡,隨即伸出手,把林老的手拉向自己的手心。

一股暖意從兩個老人互握的手中升起,慈善而誠摯的目光從他們的眼裡流出,朝郁智遠瀰漫過來。郁智遠感受到自己被溫潤,望着坐在對面沙發上的這對歷經風霜、相親相愛、相依為命的老人,很是感慨。

林老說:過去我還能自己出去走動,市政府有免費接送老人的交通車,只需在網站上預約。現在不行啦,只能待在家裡上上網。

他頭腦很明晰,思路敏捷,說話時,眼睛朝窗口那邊的書桌看了一眼。

郁智遠不由地追隨他的視線,轉過頭朝窗台下的書桌看過去。

書桌上的手提電腦屏幕敞開着。您還會用電腦上網?郁智遠的眼睛掠過一縷不可思議的神情。

與外面保持聯繫,看看新聞,瞭解外部世界。

郁智遠在心裡嘀咕,這林老實在太厲害了,主動擁抱世界。

林太太容易疲勞,沒多久就在沙發上犯睏。見她坐累了,林老對劉阿姨招呼說,你扶她進臥室躺下休息,給她按摩腰和腿部。

林太太在劉阿姨的協助下,從沙發上站起來,兩手把着手推輪椅去了臥室。

望着林太太離開,郁智遠的眼光不由轉回到掛在牆壁的照片上。他很是納悶,兩位九十來歲的老人單獨居住,難道他倆與兒子一家鬧矛盾?

郁智遠註冊的陪聊時間只有兩小時,他順便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接近十一點半。

林老見狀,意識到陪聊的時間差不多了,樂呵呵地說,有空歡迎你常來。

郁智遠站起身與林老握手:沒問題,同您聊得很開心。甚麼時候需要陪聊,您隨時預約我。

林老一臉欣喜滿足的笑容。那好哇,時間銀行的介紹裡,知道你是學過醫的,我當然求之不得。

 

2      孤獨是殺手

說來也奇怪,自從陪聊與林老相識,林老家牆上的照片經常會出現在郁智遠的腦子裡。他會不由地去猜想老人家裡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從而對林老有了惦記和牽掛,對老年人的生存狀態多了一層關心。

郁智遠產生了再去一趟林老家陪聊的念頭,想看看能否瞭解林老的經歷和與兒子一家相處的情况。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到林老家後,林老顯然也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

哈哈,你來了,進來,進來。林老開門見山,滿面春色。他事先套上了假牙的臉上笑容可掬,樂呵呵地把郁智遠迎進了客廳。

這一回林老與郁智遠談開了,他主動說起自己來美國時的情况。

林老是剛好滿六十歲時退休的。那一年,大學人事處一刀切地把他列入退休名單,忙碌了一輩子的他,走下大學教研室主任的位置,從繁忙的工作崗位上脫身出來。離開了朝夕相處的同事和學生,林老猶如一部高速運轉的機器突然剎住,頓時感覺失去了生活的動能。最開始,林老很難過,覺得自己對社會變得沒有甚麼用了,對周圍的人也不再有價值,整天像丟了魂一般,不知該怎樣度過每一天富裕的時間。他沒有了生存的目標和人生的方向,不知道未來還能活多久?他不再有值得期盼的事情了,等待他的僅是如何打發掉走進生命終點的最後一段時光。生活失去了規律,每天睡得多了,吃得也隨意了,日子不再像以前那樣過得充實和積極。很快,他的身體出現了狀况,糖尿病出來了,前列腺增生腫大,大小便沒有以前那樣容易控制住了,血脂血壓也跟着高了起來。

妻子素芬打電話給在美國工作的兒子:林旭,你爸同年退休的一位教授好友患憂鬱症去世了,你爸的情况也不妙,我擔心他的健康。

林旭回國探望,隨即替父母辦理了赴美國探親的手續,把倆老接到身邊照顧。

到了美國,與林旭一家住在一起,問題很快出來了。林老倆夫婦大學期間學的外語是俄文,日常交流成了大問題。媳婦是白人,不會說中文,林旭同爸媽說事情,妻子像一個局外人,尷尬地呆在旁邊,不知所措。看她一臉茫然的模樣,林旭總是長話短說。兒子和妻子同他講話,滿口英文,林旭又擔心把爸媽冷落了,不是三言兩語草草敷衍,便是接着把妻兒說的內容用中文重新給爸媽說一遍。

一家人的生活習慣也不同,兒子和妻子習慣吃西餐,每天吃麵包、三明治、意大利通心粉,蔬菜用沙拉醬拌着生吃。林旭擔心爸媽吃不慣,天天炒菜,燉肉,熬粥,蒸饅頭,下麵條。為了父母能够生活在華人多的地方,林旭在洛杉磯找了一份新工作,搬離中部地區,舉家遷來西部。

林老夫妻倆畢竟是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能自主地想辦法適應生存環境的改變。

見兒子左右都得要關照到,力不從心,老倆口決意不給兒子添負擔。林老夫人親自下廚房,中餐西餐兼做。兩位老人更主動解決語言交流困難,自學英文,改善溝通不暢的局面。儘管洛杉磯華人特多,各地方部門都有講中文的工作人員提供服務,不懂英文也能够好好地活下來。林老夫婦在家堅持不看中文電視,每天强迫自己收看英文頻道節目。洛杉磯各處的博物館、科學館、展覽會有英文講座,他倆也盡量乘公交車去觀摩。

林旭家附近的帕沙迪拉市有一個亞洲歷史博物館,家門口街邊有一路直達的公交車站,林老常乘車去那兒參觀。博物館裡有一位名叫羅伯特的白人義工,會講幾句中文,曾給林老夫婦當過講解員。有一次在參觀中國陶瓷文物室時,羅伯特順便問林老是從哪兒來的,林老回答說來自北京。於是,羅伯特與林老中英文混夾在一起,結結巴巴地聊起長城和故宮。林老興致很高,開玩笑說,很願意給羅伯特當中文老師,教他學中文。羅伯特樂了,此後,林老更頻繁地乘車來博物館,兩人成了朋友。林老這才知道羅伯特身世不凡,他曾是洛杉磯一所名牌大學醫學院的副院長,醫學界有名的精神科教授,現已七十多了,打從退休以來,除了繼續著書,一直在這家博物館做義工。

羅伯特身體健碩,性格開朗,幽默樂觀,敏銳健談。他給林老介紹說有「時間銀行」這麽一回事,他約請林老上門到他家去教授中文,作為幫助他人的時間積存入時間銀行裡,今後可用來換別人照顧和幫助自己。

於是,林老加入了時間銀行,每週去羅伯特家好幾次。他教羅伯特中文,羅伯特教他電腦技術,編輯文稿,視頻作圖。羅伯特除了著書,還在寫回憶錄。他告誡林老說,人退休了,精神不能退休。想要生命保持良好的健康狀態,精神生活很重要。人活着一定要有寄託,有追求,有生存目標,要賦予生活有價值和感受生命存在的意義。他解釋說,當人保有旺盛的精神力量時,人身體內的細胞才會不斷主動地分泌促進機能正常運轉的活性因子,激發動能,使生命產生活力。假如精神鬱悶、意志消沉、對生活缺乏興趣、不主動和沒有積極性時,身體的各種機能將會加速退化,腦細胞的活動會自動減慢並衰老,加快朝生命終點奔去的進程。

在羅伯特的影響下,林老與妻子搬出了兒子家,住進老年公寓,開始了積極的退而不休的生活。他主動學習使用現代電子科技,做義工,參加社區活動。他學着寫詩作詞、繪畫、習書法。聽說當地有華文作家協會,他申請加入,並替協會擔任文學編輯,審校稿件,過上自主而豐富的晚年生活。就這樣,一晃過去了二十年。

郁智遠說,岳母情况不同,她白天被接到一個有百多位老年華人的健康中心,因為不會講普通話,過得很孤獨。她老到行動不便時,被送進養老院的話,語言不通會是大問題。

林老建議說:既然這樣,把她留在家裡終老。到了她實在不能動的時候,就由你夫妻倆來照顧,這也許對她是最好的選擇。

可我和妻子還沒有退休呀,岳母不能行動,我們沒法二十四小時陪伴她。

林老說,你不是參加了時間銀行嗎?你和妻子現在盡量利用空檔替他人服務,到了岳母需要人照顧時,你們白天要上班,自己顧不過來,就由他人來家裡幫忙,這不就解決問題了嗎?我和素芬加入時間銀行已經十幾年了,過去教羅伯特中文積存下來的時間現在還在繼續使用呢。林老樂哈哈地說。

一次,郁智遠告訴林老,開車下班途中,中文廣播電台正在播放訪談節目。內容是社交隔離對老年人造成心理傷害。受訪老年學專家說,老年性癡呆、血管性癡呆、老年性白內障、帕金遜病等退行性病變導致的失能殘障與孤獨有密切關係。八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有百分之四十五的人會感到孤獨。孤獨導致身體免疫力降低,產生炎症、癌症、失智。

郁智遠與林老之間有了進一步的瞭解,他對林老活到老學到老的生活態度有了敬慕之情。自此後,除了常去老人家裡坐坐,家裡有甚麼好吃的東西,他也會想着順路捎一些帶去林老家。

他感覺自己已經慢慢地把林老夫婦視作為家人一般,對他們有了牽掛。他經常與林老微信,一旦華人作家協會有活動,或者老人有外出的想法,他便主動開車接送。愛屋及烏,他對鄰里的老年人多了一份關注和理解,盡力體諒老年人生活不易,更決心協助夏虹陪伴好母親。

 

3      墓園真相

2020年的清明節到了,林老給郁智遠發來微信,問他是否有空開車載他和妻子去一趟玫瑰崗墓園,他想與夫人去那兒祭奠死去的親人。

新年伊始,新冠病毒已經肆虐。很快,美國成了全世界疫情爆發最嚴重的國家,加州的病毒感染人數已經是全美最多。洛杉磯郡報告的冠狀病毒感染人數不斷攀升,郁智遠感到棘手,他回林老微信說,您和大姐都是老年高危人群,外出不太合適呀。林老非常堅定,說是他必須要去的。

林老夫婦去給誰掃墓?郁智遠感到狐疑。也許林老夫妻倆還有兄妹也在洛杉磯吧。

夏虹對他說,你開車帶他倆去吧。不過,要特別小心囉。

家裡僅有朋友寄來的普通外科用口罩,夏虹特地找來三隻N95型的,又準備了一瓶酒精消毒液和兩雙手套,這才放心讓郁智遠出門。

去墓園這一天,郁智遠在GPS上輸入墓園的地址,戴好口罩和手套才開車去公寓接林老夫妻。

林老委託他順路買一束花。一路上的花店都歇業,郁智遠打電話給玫瑰崗紀念墓園,獲悉那兒的花店正常營業。他開車到洛杉磯東區惠蒂爾市,從高速公路上下來,拐進玫瑰崗墓園1號門,在園區的花店門前停下車。

郁智遠從副駕駛座拿上酒精消毒液,把備好的紙巾倒濕後才走下車來。他用酒精吸水紙把住花店玻璃門手柄,推開門走了進去。買了一大束白玫瑰,脫下手套從褲口袋掏出錢包,拿出三張二十美元紙幣。付好款,收款員找的零錢和給他的收據也沒敢拿,捧着花走出花店。在打開車門前,他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液紙巾反覆擦包裹在白玫瑰外的塑料薄膜和自己的雙手,才放心坐回到車子裡,把花遞給後排座椅上的林老。

早晨的墓園很寧靜,蜿蜒在墓園通往山頂的路上空無車輛,瀝青道路兩側是鬱鬱蔥蔥綠草地,草地上整齊平躺着無數墓碑,一眼望不到頭。一些墓碑前放着悼念過的人們留下的一束束鮮花,偶爾也有一兩個人坐在鋪有沙灘席的墓碑旁。

車開到一片地勢高的路段時,林老要郁智遠停下車,他說,很多年前兒子在這兒買了一塊面積比較大的墓地。兒子當時就計劃好了,除了林老夫妻倆在這兒安息,他們自己老了,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安葬到這裡,在異國他鄉一直陪伴養大自己的父母親。

下了車,郁智遠撑扶着素芬大姐,陪着手拿花束的林老走到墓地。墓地上已經有三塊墓碑躺在草地上,每一塊墓碑上都鑲有圓圓的烤瓷照片。郁智遠彎下腰,仔細看照片上的人,他頓時怔住了:中間一塊墓碑上的男人,不就是林老家牆上掛着的照片裡的林旭嗎?

林老很悲痛地對郁智遠說,我的兒子、兒媳和孫子都已經過世了,他們是因為我引起的車禍離開的!

郁智遠目瞪口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不敢置信林老兒子一家人已經不在人間了!

林老和素芬大姐站在墓地前,把手中的白花放到兒子一家三人的墓碑前,默哀了好幾分鐘。他倆默默地悲傷着,兩眼不斷有淚水滑落到臉上。

郁智遠走回停在墓地車道上的車子,拿來紙巾遞給林老夫妻倆擦臉上的淚水時,他倆的情緒已經平穩了下來。郁智遠扶着兩位老人在墓地旁的草地上坐下來歇息。

林老,怎麽會是您造成的車禍呢?郁智遠問道。

林老給郁智遠講了兒子一家三人罹難的經過。

那是發生在十多年前的事。暑假期間,兒子林旭開車率一家三口陪父母外出旅遊,中途在高速公路行駛時,一輛載有學生的校車失控,撞上橫在高速公路中央的隔離島。司機慌了手腳,方向盤轉得過大,朝他家車子橫衝過來。林老坐在車後排,見狀大喊一聲:林旭,擔心。林旭一聽,朝側面一看。校車正飛快地朝自己的車衝過來。眼看就要被撞,林老對郁智遠說,如果他當時沒有喊叫,林旭不變車速,他家的車子會躲過車禍,不可能被校車撞到。校車會從他家的車後面衝出車道,掉入高速公路旁邊的海裡。可林旭聽到他的叫聲,驚慌了,頓時一愣,突然踩了剎車。車子猛然停下來,橫在了校車的前面。不幸的事故發生了,他家的車子被校車轟地一下撞到。校車體積大、速度快,把他家車子靠在校車那一側撞毀了,坐在車左邊的兒子、兒媳當場死亡,林老和妻子被撞暈。在醫院急救室醒來時才知道夾坐他與媳婦之間的孫子沒有繫安全帶,被撞飛了。妻子獲知兒子一家三口去世,痛哭得暈了過去。林老悔恨交加,自責是自己的喊叫,害死了兒子一家人。

林老與妻子把兒子一家安葬在買好的墓地裡。至愛的親人離開了,林老和妻子很長時間活在無法忍受的悲痛中,看到家裡牆上兒孫的照片,經常淚水洗面,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他倆閉門在家,與外界隔絕,不思寢食,悲痛欲絕,也想隨愛兒離開人世。隔壁鄰居見他家好幾天沒有動靜報了警,警察把他倆送進了醫院。住在醫院裡,他們也只是在絕望中等待死神的光臨。那時,有幾個高中生在醫院做義工,護士請他們到林老夫妻倆的病房裡開導兩位老人。在知道林老家發生的悲劇後,幾個年輕人給林老夫妻倆做工作,經常來醫院看望、陪伴他們,鼓勵他倆好好活下去。兩位孤獨老人在幾個學生的幫助下,慢慢告別了憂傷,走出了困境,康復後回到了家裡。林老在老家還有弟弟和妹妹,他本可以與妻子回國居住,但兩位老人決定待在美國傷心之地,一直住在洛杉磯。做義工的那幾個高中生註冊了時間銀行,經常來林老家陪聊,替他們做家務,接送他倆參加社區活動。這幾位高中生畢業後,進入了大學讀書,後來又就業去了外地工作。如今他們中有的已經結婚生子,有的在讀博士學位。每年清明節,他們都會輪流回到洛杉磯,開車載林老和妻子去墓地看望兒子一家。他們自己不在洛杉磯,只要林老有需求,也常安排家人來林老家幫忙或探望。在林老家做護工的劉阿姨是曾經的一個高中學生的母親,她是由政府付費,林老自己指定來家裡幫忙的社工。劉阿姨經常超時免費加班替素芬大姐服務,協助她康復。去年春節,有幾位國內老歌星到拉斯維加斯作跨年演出,慶祝中國新年。有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原高中學生,原定開車送林老夫妻倆去看演出,早買好了門票定好了賓館卻因必須上班無法成行,她安排自己的妹妹開車載林老夫妻倆去看演出。林老與夫人也早就同他們說過,他倆死後,要與兒子一家安葬在一起,永遠陪伴在他們的身邊。

 

4      疫情下的葬禮

林老夫妻住進養老院是素芬大姐癌症出現轉移病灶的事。那時,素芬大姐的身體每況愈下,不能自理了。林老為陪伴夫人最終走完人生里程,决定離開租住的公寓樓,陪夫人住進了養老院。

沒料到,他們才進養老院不久,新冠狀病毒爆發,在全球肆虐,養老院成了重災區。郁智遠在新聞報道中看到林老住的那家養老院裡有一半以上的老人被感染,不斷有老人去世。他擔憂林老,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去養老院看望他倆。郁智遠未能獲准進入養老院內,他站在養老院樓房外,隔着玻璃窗探望房間裡的林老和素芬。沒有被感染的工作人員大多已經跑掉,全院僅有幾個護工在幫助照顧老人。沒有人給老人們提供足够的護理,素芬躺在牀上,她脖子上的轉移腫塊長得像個小皮球。郁智遠到達時,林老正在幫她擦身體。久病在牀,林老夫人身上已經長了褥瘡。郁智遠站在玻璃窗前看到林老抬起素芬乾癟的胳膊,那手臂彷彿如同一根枯枝,脆弱得像再溫柔的擦洗都顯得粗魯,林老稍一用力,她的手臂就會粉碎。當林老聽到玻璃窗被敲響,停下手,滿臉無奈。沒一會,他想起甚麼,從牀頭櫃拿出一張紙,寫上字,竪起來給郁智遠看:郁先生,我寫了一部關注社會老年化的長篇紀實作品《陪聊》,裡面寫有你來我家的內容。我發給你看看,如果有出入,你告訴我哪些地方需要修改。我希望早日完稿,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到它出版。

郁智遠做了一個OK的手勢,指着自己,接着朝停車場方向作手勢,提示他離開一下,馬上回來。

郁智遠迅速跑去停車場,拿出紙筆,快速回到林老房間的窗前。他在紙上寫了幾句話:林老,您曾告誡我,羅伯特教授說過,人要有追求、有動力、有期待,身體會主動發揮功能,幫助您戰勝衰老。您一定要堅持住,我希望您一定要看到這本書出版,看到您給社會帶來有價值的付出和奉獻。

林老舉起了手,含着熱淚點了點頭。

不幸的是,半年後,素芬被病毒感染,病情危急,在醫院急救室上了呼吸機。當獲悉夫人救治無效,離開人世之後,林老的精神徹底垮掉了,同日晚上心臟突然驟停,告別了人世。

林老夫妻去世的一週後,郁智遠接到玫瑰墓園殯儀館打來電話,請他去一趟墓園辦公室。

走進玫瑰園接待處,工作人員告訴郁智遠,林老生前給他們發來郵件,他已經給玫瑰園繳納了所需給自己與夫人的安葬費用,並委託他們把一份遺書交給郁智遠。遺書上林老告訴郁智遠,《陪聊》的書稿發給了曾陪伴過他的幾位學生;他並告訴郁智遠,近些年裡他在時間銀行裡所用的時數,全是這幾個學生捐給他的。他教授羅伯特學中文,在時間銀行裡存有的時數還有不少沒有用完,他已經通知了時間銀行,把所剩時數轉存到郁智遠的名下。

玫瑰墓園按照林老生前的囑託,與洛杉磯華人作家協會一同替林老夫妻舉辦了追思葬禮。葬禮那天,有十幾位林老生前的好友以及作家協會的負責人來到殯儀館悼念。華文作家協會開啓了線上追思,讓因疫情不能前來參加追悼的會員可以遠程送林老夫妻最後一程。

作家協會邀請郁智遠代表友人上台給林老夫妻作悼詞。郁智遠買了花,捧着花束走進天空玫瑰禮堂。

整個大堂特別的空曠,大堂裡迴響着低沉哀傷的樂曲,電視屏幕上不斷滾動播放着一幅幅林老和素芬大姐從年輕到老走過幾十年的新老照片。追思禮堂一排排座位的靠背上大多貼着印有不得入座的白色紙條,偌大的大廳裡,寥寥坐着十幾個人,大家都戴着口罩,冷清的氣氛給追思悼念儀式蒙上一層傷感和淒涼。

門庭處簽到桌的內側坐着幾位接待賓客的年輕姑娘。她們戴着黑色口罩和藍色手套,身穿黑色套裝,胸前別着一朵小白花。當看到郁智遠走近時,有兩個人站起身,不約而同驚訝地叫了起來,爸。

郁智遠一愣,定睛一看,站着的兩個女人居然是自己的兩個女兒。他大吃一驚,你們倆怎麽會在這裡?

安琪娜對郁智遠說,我們是接到殯儀館的通知趕來的,早上才到,還沒有來得及回家呢。

你們認識林老夫婦?

爸,他住在我們家附近的街上。我從高中時就認識他們了,十多年裡我們一直保持着聯繫。

郁智遠這才想起,林老在墓地裡給他講的那幾個高中生的故事,原來他們中有自己的女兒安琪娜。

郁智遠在簽到本上簽好名字,安琪娜從簽名冊旁邊的一個紙盒裡拿出一朵白花,給爸爸別在胸口左側的口袋上方。蘇珊從桌上擺着的一大疊書中拿出一本遞了過來。

爸,這是林爺爺寫的書。

郁智遠接下書,看了一眼封面。《陪聊》!

他有點驚訝,沒想到這部二十多萬字的著作竟已經付梓面世了。好快呀!他驚嘆道。

爸,我們幾個老同學捐款幫助林老趕印出來了三百本。

郁智遠激動地看着兩個女兒,捧着這部並不厚重的書,心裡一下充滿了幸福。兩個女兒一臉的微笑和那部凝聚了林老心血的書,給郁智遠晦暗的心境投進一束亮光。因林老與夫人去世的噩耗而籠罩在他頭頂上的那一片陰霾被吹淡了,他一手持着白玫瑰,一手拿着散發着油墨香味的書,從門庭處走入一排排座位的追思禮堂大廳。他的腳步與心情一下變得輕鬆了許多。

郁智遠走去追思禮堂最前面,在放有密封着林老和陳素芬骨灰的木盒和框了黑邊的遺像的檯子上放下手中的白玫瑰,退後了幾步,朝林老和他夫人的遺像深深鞠了一躬,隨後走去座位。他迫不及待地翻開書,翻到印有章節小標題那一頁。

我的回憶

退休

海外生涯

……

郁先生,輪到你了。他抬起頭一看,一位胸前別着作家協會名稱的工作人員在對他說話。郁智遠迅速合上書本,站起身來,跟在工作人員身後,走向放着兩位老人遺體的棺木左側的講台。

他把林老的書擱在講台上,從襯衣口袋裡掏出自己寫的一首詩,手套和口罩也沒有摘掉,拿起麥克風,深情而緩慢地朗誦了起來。

 

〈海葬〉

 

林老走了

他選擇了海葬

因為兒子一家安息在西海岸

他曾與他們說好了

爸媽走後,把骨灰帶回老家

他們想成為故土樹下的一撮泥

回到那個落葉歸根的地方

 

可是如今啊,

海這邊還有兒子一家

爸媽的心裡

始終的牽掛

他想要一直守候在他們身邊

可久別的家鄉在他的心又放不下

他只好囑咐

那就把我倆燒成灰燼吧

把骨灰一同撒入太平洋

這樣

他倆可以匯入成海的一部分

這一頭盪擊在美國西海岸

另一頭拍着

他夢幻深念的中國――故鄉

 

朗誦完後,郁智遠走回追思大廳原來的位置坐了下來。安琪娜從接待處走過來,說:爸,等會還有不少人會按時間次序,陸續到場悼念。你趕緊回去吧,家裡有外婆,她年事已高,您在這待久了,增加被病毒感染的機會。追思會過後,我和妹妹會回家看望你們的。

郁智遠開車離開停車場,啓動車子,迫不及待給夏虹打了電話,告訴她在墓園見到兩個女兒。郁智遠回到家,倆人便奔去超市買菜,忙了一下午,做了兩個女兒最喜歡吃的佳餚,在餐廳裡擺了滿滿一大桌。

他們家從來沒有如此喜氣洋洋過。吃飯的時候,安琪娜同爸媽和外婆講到這十幾年裡照顧陪伴林老夫妻倆的過程。

安琪娜對爸媽說,我和妹妹商量好了,你們年老時,我倆會有一家住到你們的附近。我們在時間銀行積纍了不少分數,今後用來協助照顧你們。

夏虹好不高興呀,她對母親說,媽,您就安心在美國居家養老吧。您的兩個孫女已經承傳了我們華人的優良傳統,有她倆的承諾,我和智遠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黃宗之 湖南衡陽人,醫學碩士。1995年赴美。與朱雪梅合作發表六部長篇小說、以一個人署名發表一部長篇小說。在《北京文學》《小說月報》等雜誌和美國華文報紙發表有二十餘篇中、短篇小說、散文等。現任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長,《洛城文苑》《洛城詩刊》文學專刊副主編,《世界華人周報》文學版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