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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追憶師大歲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莊元生

我於1988年考入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那時候的師大尚有公費,學費、住宿費全免以外,尚有每月二千元台幣的基本生活費,以及每年發放的校服費,只要省吃儉用,可以安貧樂道。對於我這來自香港的貧寒子弟而言,師大五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讀書與生活,夢裡記憶彷彿就在眼前,可是轉眼間已是三十年前的歷歷往事了。

 

人間雲煙 聚散容易

從台灣友人徐國能臉書上驚悉師大教我杜甫詩的陳文華老師已於2020年7月25日肺癌病逝。

 

「近年老師為病所苦,7月10日,我們還一起開會,會後相立於市政府東門口,話及新舞台已拆除,覺得時光倏忽,人間雲煙,聚散容易,未料今日驟聞噩耗,難以言說。」

 

徐國能的博士論文是杜甫詩研究,指導教授正是陳文華老師。我師大畢業,考入東海大學讀哲學研究所時與國能曾有數面之緣,我離開東海,他則東海碩士畢業,考入師大博士班。香港人如果知道徐國能是誰的話,大概是香港中學文憑試的白話文閱讀理解,2014年選了他的名篇〈第九味〉,以及2021年再選了他的〈火車和橘子〉。

陳文華老師病逝,往事如潮,夜來輾轉難眠,憶記師大眾多老師的一言一行,點點滴滴,湧襲心頭。

念及《陶庵夢憶》,張岱自序曰:「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

又想起孔子說的「見賢思齊,見不賢則內自省」,那麼,就憶往瑣記師大眾師之不賢者,引以為自戒吧。

 

師大群師 眾生面相

《四書》是師大各系的必修科,其他系只修一年,國文系則分三年修讀,大一是《論語》,大二是《孟子》,孔孟是儒家根本,我運氣不好,兩年都遇到差劣的老師,而且一蟹不如一蟹。先說大一《論語》吧,授課是林某,因其身體肥胖,名字有一礽字,得林奶媽綽號,他是系裡著名的鑽石王老五,五十開外仍是獨身,財多,炒股致富,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台灣股市狂熱之時,全民皆股,台語所謂「台灣錢淹腳目」,林某上課經常遲到,據說是從股票行趕來所致,甫一踏進課室,掏出手帕抹汗,然後急不及待,現學現賣,向我們面授炒股心得,曾經重複多次自滿獻技曰:「你們存起的畢旅費,最好是用來買股票,大賺一筆,以後就不用每年交錢,也夠畢業旅行的費用了。」語重心長,一副慈母面容。師大規定在大四時每班都要辦一次畢業旅行,當中包含參觀全台不同縣市的學校,是必修的教育學分課程,師大學生窮,難以一次交出畢業旅行費用,所以每學期或每年交錢一次,分期付款。林某看準這筆錢存在銀行,不如似他一樣縱身股市,推己及人,的而且確,後來他在走路時跌倒,斷了一臂,好事者說他是迷頭迷腦於股市,走路不專心,縱身股市,也縱身街頭。粵俗一語「仆街」最為傳神。

他選用課本不是傳統朱熹的《四書集註》,而是當時系主任王熙元的《論語通釋》,厚厚兩冊,寒假功課是用紅筆圈點這部《論語通釋》,此本又不是沒有標點的古書,如此在現代標點排版的書籍上圈點,只是要確定學生在形式上讀完此書,惹人反感,所以我考試僅僅及格後,這部指定教科書上下兩冊就送了給別人。

林某閒話股市,洋洋自得之餘,至少還有上課,大二《孟子》課的黃某,上課都在發股瘟,哭股喪,大講他投資股票,損手爛腳的無聊經驗,雖是口若懸河,但是幾乎都沒有上課,所以我也沒有上他的課,連考試日期都不知道,結果當然是不合格,及後重修《孟子》,余培林老師的課,我的《孟子》得九十分。

余老師講《孟子》非常生動,「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橈,不目逃。」講到血氣之勇時,他以手指反插自己雙目,聲演俱佳,印象深刻。在師大,我修過余老師的三門課,《詩經》、《老子》與《孟子》,至今懷念余老師的教學熱誠。最近得知余老師晚年失智,並於兩年前病逝了。

大一必修還有張某的「文學概論」,我只上了兩三次就沒去上課了。每次上課必然是老師寫板書,同學抄筆記,然後老師檢查,通常抄完檢查完就快夠鐘下課了,根據學長學姐經驗,每年如是。更離譜的是筆記每年都一樣,學長學姐早已影印了一份送給學弟妹備用,因為要呈交一份手寫筆記,作為考試評分,所以人人上課都只是裝模作樣在抄筆記,只有我不抄,張某問我為何不抄,我說你抄在黑板的內容跟我手上影印的筆記內容一樣,為何要抄?當眾揭破皇帝的新衣,張某怒不可遏,將我趕出課室,更向我的班導王冬珍老師投訴,我將原委細道,王老師也無可奈何,在師大的尊師重道傳統下,我這一學期得了一個僅僅及格的操行分數,但我沒有懷恨遷怒王冬珍老師,大三時還修讀了她開的《墨子》課。

「中國文學史」是大二必修科,王熙元教授,當時已由系主任升為文學院院長,行政繁忙,上課經常遲到,甚至不到,找人通傳下課,他長袖善舞,尤其是精於笑話之道,經常說作為老師一定要在口袋裡經常裝有幾個笑話,以備不時之需,而他本人亦知行合一,身體力行,總有幾個包袱傍身,適時拋出,所以上他的課,大家都輕鬆輕鬆嘻哈度日,多次,同學笑得人仰馬翻,全班只有我不為所動,同學好奇問我,笑話不好笑嗎?我說,這些笑話,我上《楚辭》的課堂時已經聽過了。大二,我選修田素蘭老師的《楚辭》,是系上有名的,可是未開課,田老師因患胃癌入院,她的課就由王院長頂替,既然「中國文學史」講《楚辭》,內容與笑話都一樣,我後來就沒上《楚辭》課了,到了考試,一看考卷,百分之四十是要背默,我沒上課不知道,結果當然是不合格,沒所謂,反正王院長也教得不好,經常遲到及不上課,加上討好學生大講笑話費時,「中國文學史」全年課程只教到唐詩就完結了。田老師手術後回來接手《楚辭》下學期的課,可是我上學期已考試不合格,所以下學期不能選修,沒所謂,那就明年大三再選田老師的《楚辭》課吧,可是世事難料,人生無常,暑假期間,田老師胃癌復發病逝了,田老師教授的《楚辭》是有名的,未能修讀她的《楚辭》課是我在師大的一大憾事。

至於王院長,忙於行政升官,及後死於肝癌,據說是應酬太多,飲酒太多所致。

陳文華老師的「杜甫詩」課,三十年過去,仍然懷念,猶記當年盛夏上課,陳老師講解杜詩,聲情皆苦。我在《如夢紀〣》書中有一小段文字記述:「教我杜詩的陳文華老師,我們更是暗地裡戲稱他是現代的杜甫,加上他本身的坎坷遭遇,上課忘情投入,一臉苦相,由他講的杜詩,說到坎坷難過處,經常眼泛淚光,教我們聽得動容。」

誰會料到「本身的坎坷遭遇」竟然一直如影隨形跟着陳老師,真的應了杜詩的名句:「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1994年,我於師大畢業,八年之後,陳老師竟然不獲師大續聘!

 

舊事新聞 點滴心頭

2002年一段報紙舊聞,似乎是網上尋得唯一較能得見陳老師教學受學生歡迎的具體情況,卻是一則讓人氣忿與心酸的報道。

 

「師大國文系開會決定不續聘陳文華老師。修讀陳文華『杜甫詩』課程的學生情緒激動,有人為老師感到忿忿不平,也有人一談到老師竟然不被續聘就開始想流眼淚,同學說,陳老師的課程是選修課,而且上課幾乎都在趕進度,非常嚴格,沒有任何閒話時間,考試打分數也不放水,但他每學期的課卻都堂堂爆滿,座無虛席。學生們質疑,可能有些系上老師的酸葡萄心理,才會刻意讓陳文華無法續任。

四年級的蘇同學就說,陳老師真的非常認真,他要求學生把每一首動輒五百字以上的詩背下來,卻沒有人有怨言,因為陳老師講課深入淺出,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蘇同學並說,她剛上師大國文系時,學長姊就不斷告訴她,一定要去選修陳文華的課,果然,現在已經把難以掌握的杜甫詩都學通了,現在再面對較簡易的唐宋詩選就顯得輕鬆容易。她說,這不但是她收穫最豐的一堂課,更是最有趣的一門課,系上不續聘陳老師實在是『太誇張了』,另一位大四的吳同學也說,不讓陳文華老師繼續教課實在是國文系的大損失,同學聽到消息都是一陣錯愕不敢相信,她認為系上老師『該走的人沒走,不該走的卻走了』。還有同學表示,上了師大國文系,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喜歡國文,然而陳文華老師的專家詩,是他一個禮拜中唯一期待的課,而且,他帶給學生的感動,『只有上過課的人才懂。』」

 

陳老師一向低調,的而且確,「只有上過課的人才懂」。看過學弟妹眼中的陳文華老師,就說說我認識的陳老師吧。

在師大,老師眼中,我大概是一名奇怪的學生吧。杜詩,我上了兩年,由於師大校風保守,而我一向性格反叛,師大着重背誦,年少氣盛,我偏要反對,杜甫詩,全年課程,上學期考試要背長詩〈北征〉,下學期則是〈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所謂背詩不是指背誦,而是背默,因為陳老師要求學生考試時要引用原詩分析,等同背默,但跟純粹考試背默截然不同,有高低之別,考試背默,許多師大教授都喜好此道,一來出題容易,不用傷腦筋,二來,改卷輕鬆,交給助教就可以完事。然而,陳老師不是這樣,也許就是這樣,在因循保守的師大,最終難以立足,不被續聘吧。

陳老師「本身的坎坷遭遇」還有他的婚姻家庭,我們上他的杜詩課時,他已離婚,前妻是同班同學,才子佳人,同校博士,亦同校任教,出雙入對,羨煞旁人。陳老師低調內斂,前妻鄭老師卻是高調張揚,校內校外都是風頭人物,雖是如此,我從沒選修過鄭老師的課,只有一次《四書》,她來代課,開宗明義她自己不會教《四書》,亦討厭《四書》,愛恨分明,然後大講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情史,中女情懷總是詩,講到徐志摩是她情人似的,一臉紅霞陶醉。

陳鄭二人離婚,在校內是哄動新聞,流言蜚語不斷,此時,在校外,鄭老師跟一位林姓詩人合作編撰大量文學選集,所以當時傳言是這場姐弟戀導致陳鄭離婚,及後也無法證實,因為才子詩人林某不久就心臟病發,英年早逝。教「現代文學史」的楊昌年老師,說到這對班上璧人,總是無限感慨,欲言又止,因為有太多不堪入耳的傳言,所以楊老師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鐘,從來不到教室附近可以喝茶看報的教員休息室,寧願在走廊上跟我一同抽煙,吞雲吐霧,說他不到教員休息室是不想聽到讓人生氣的是非,落得耳根清靜。

陳老師也從不到教員休息室,杜詩一千多首,課本是一部《杜詩鏡詮》,厚如磚塊,他總是在趕進度,希望多教一首就是一首,但又教得仔細深入,所以一節課下來,他真的累了,經常坐在窗邊呷着熱茶望向窗外,我總疑心他在尋看兒子的身影。離婚後,兒子撫養權歸他前妻,我們經常在校園內見到鄭老師帶着兒子在踩單車或打羽毛球,每次見到這幕天倫之樂,總會聯想到若然陳老師遇到此情此景,情何以堪?為着鄭老師行事一向張揚,不無忿慨。

陳老師是用性命在上課,用心用力,更用情。「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至今仍然記得他講到杜甫從戰亂中回家,兒子已在家中餓死,那份悲從中來面容,歷歷在目,也許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吧。

話說回來,我上杜詩課,但不選修,就是不要背詩,所以上了一整年杜詩課,無一學分,世人眼中是徒勞無功,我是甘之如飴。上完一年杜詩,為了逼自己背詩,翌年,我選修同一課程。同樣,王更生老師的《文心雕龍》課,我也是上了兩年,首年旁聽,翌年逼自己背書,選修同一課程。

孔子說的,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讀書之樂,不在學分,我在大學時已經懂得,並且終身受用。

 

河南同鄉 台灣相遇

王更生老師的課,讓我終生感念是他的苦讀自勵。他以《文心雕龍》著名,上課時他多次不無自負說自己是「雕龍王」,說時配合他獨特的河南鄉音,殊有興味。他的自負除了學問,還有他的苦學經歷,上過王老師的課,一定聽過他講餓飯的經驗,1949年他跟隨國民黨遷台,孤苦無依,在一間小學當臨時教員,生計艱苦,租不起居所,勉強寄居在校長室旁邊樓梯底下,地方淺窄只容一張行軍帆布牀,而且空間公開,人來人往,少年自尊無地自容,更要命是廚房在旁邊,校長夫人經常煮飯,總是問他香不香?在課堂上,王老師說到這裡總是自嘲苦笑,回憶當時,「她只問我香不香,為甚麼從來不請我吃飯呢?」千金難買少年窮,為了掙口飯吃,他努力考取小學教師資格,保送師大,畢業後,碩士博士苦讀上去,留校一直任教,最終達至指導博士研究的資格。

王老師上課,《文心雕龍》的駢文四六句,他都是吟唱而出的,每次唱後微笑,悠然自得,師生同感歡快,如沐春風。他的濃重鄉音國語,剛開始不易完全聽懂,後來習慣了,漸生熟悉,甚至同學間以模倣王老師口音來取樂,當中並無取笑,有的只是親切感情。

及後看《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詩人周夢蝶《化城再來人》一集,周公以濃重鄉音讀詩,我感覺怎麼甚為親切,原來周公與王老師都是河南同鄉。

 

〈我選擇〉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

忙人之所閒而閒人之所忙。

 

周公在《化城再來人》開頭與結尾都唸了這首詩,足堪代表他晚年的心境,對於詩寫得少,周公說寫詩很痛苦,所以少寫,至於為何仍然寫詩,因為心裡面不平。

 

三十年來 前塵細認

回說陳文華老師,他曾有意收我為入室弟子,可是我婉拒了。那是我讀大三之時,室友學弟本銘是陳老師的專責指導教授,本銘是師大第一屆免試入學的資優生,每名資優生按照學校規定都要選一位老師專責指導,作為重點培養。本銘每星期見陳老師一兩次,要交一首古典詩,他學業成績好,但詩有別才,非關學問,每次他見完陳老師回來都非常沮喪,因為他的詩作總被陳老師嚴厲批評。

那一年,全校的徵詩比賽,我寫了一首詩參賽,落選了,按照慣例,得獎者要出席由陳老師講評的詩會,由於老師對詩道非常嚴格與認真,與會得獎者經常當面被批評得體無完膚,所以同學們私下戲稱這場詩會為鞭屍(詩)大會。那一年,我是唯一被強力勸籲必須出席詩會的落選者,室友鴻儒是主辦單位南蘆吟社社長,所以詩會當晚幾乎是他押着我去的,加上本銘為陳老師傳話,要我一定要出席鞭詩大會,說我參賽詩作本是壓卷之作,即是第一名。何以本是首名,卻變成落選?陳老師要我當面解釋,而我亦好奇想知道箇中原因。

原因非常簡單,比賽是律詩,我竟然將第二聯與第三聯次序調亂,抄錯了詩,格律不合,縱然詩寫得好,也是落選。

陳老師聽後大嘆可惜,接過他給我的詩箋,上面是老師朱墨寫着:「本是壓卷之作,可惜!可惜!」然後,老師問我有沒有時間,可以私下跟他學詩。我當場受寵若驚,心下茫然,當年我是一心向着新文藝創作,喜好新詩與散文,對古典詩詞創作興趣不甚濃厚,忘記是怎樣婉拒陳老師,也想不起老師當時有否失望表情。

三十年過去,我已是年過半百之人,陳老師走了,壓在心底裡揮不去的這些私人瑣碎之事,多少年來,人生如夢,只是夢裡夢外一直記得罷了。


莊元生 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新詩及散文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及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如夢紀》《如夢紀〢》《如夢紀〣》《經典重讀》《我讀書時書讀我》,新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