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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銘暉:水族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零零後」小說特輯

作者名:陸銘暉

故事有關我的一個朋友,李磊。這個名字其貌不揚,世界上可能有無數個李磊。有一段時間裡我對他所講述的一切持懷疑態度,唯獨能確信的一點是他的名字叫李磊,除非他給我看的身份證是假的,那個面色黝黑,臉長如馬,梳偏分頭的人不是他。這個可能性很小,據我所知他並沒有無聊到這種程度。李磊,在冷空氣襲來的前一個傍晚,告訴我西北角的河邊有一間水族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倆正各自窩在法學院的沙發裡看書,我看的是《喧嘩與騷動》,他看的是《普通語言學教程》。他的坐姿極為不雅,一條腿擱在沙發扶手上,整個人傾斜呈四十五度,書高舉於面前擋住燈光,樣子像煎鍋上的手抓餅。

有必要說明李磊的一些陋習,以幫助更好地重現他的整體形象,儘管我早已對這些見怪不怪。我與他交了兩年的朋友,至今不明白他的腦子裡時時發生着哪些作用,如同他後來對我說的,「真相是多麼無趣的東西」,所以他不在乎真相。這句話可以完美地掩蓋很多東西。無數個夜晚他叫我出來喝酒,行至半途又突然改口說不想去了,或者就近吃碗麵吧。我就萌生出一種想給他一拳的衝動。這種情況屢次發生,以至於我不得不再三向他確認行程,他就認為我無趣至極。後來我同一位女性朋友在咖啡廳聊起李磊,她告訴我李磊是一個並不複雜的人。事實證明她看得很準,李磊中途放棄喝酒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想起酒吧太貴。

李磊提起水族館的那個傍晚,我提議先去文明路買手抓餅吃,因為我很餓,而且說實話我不太相信河邊真的有水族館。我們在文明路遇見了王遠,就叫上他同行。王遠騎着一輛棕色平底電瓶車,與我們同行的時候騎得很慢,雙腳在地上踩來踩去,我和他各自買了手抓餅,李磊就站在邊上看着我們吃,雙手抱在胸前,眼神裡甚麼也沒有,一隻手抓餅六塊錢。

有一陣子,在知道李磊捨不得花錢上酒吧之後,朋友們看他的眼神就多了一絲憐憫的味道,包括我在內。我從超市買來最廉價的罐裝三得利,邀請李磊到學校的歐式大草坪上曬月亮,他就欣然前往。我旁敲側擊地詢問他是否有拿到貧困生補助金,他嚴肅地就告訴我他家並不特困,節儉是一種美德。他的口氣太過嚴肅,以至於我不得不懷疑這些話的真實性,又不得不相信,如果李磊足夠誠實,那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吝嗇鬼。但他又嚴肅地告訴我,他不喜歡被稱為一個吝嗇鬼。我們講話的時候歐式大草坪上走過一隻貓,邊走邊叫,眼睛在黑夜裡發光,遠處的法學院大樓好似一座莊園。我告訴李磊,在東政,同哥們出去的時候可以突然改變行蹤,同姑娘出去的時候千萬不行,那樣人家會誤會你的動機。

我對西北角的河岸很熟,從前王遠還住在宿舍區的時候他就經常帶大家到河邊開茶話會,有我們還有姑娘們,我已經不記得大家是怎麼認識的了,也許是因為王遠。王遠總是很有號召力,使大家都圍着他轉,他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我不記得河邊有水族館,也許因為我們的目光總是集中在王遠身上。河邊有兩棵柳樹,一間很小很破的木屋,很難讓人聯想到水族館,那間屋子的門常年緊閉,似乎真的在保守甚麼秘密,而我在過去的兩年中對它幾乎毫無察覺。要不是李磊提起水族館,我還真想不起那間木屋,不知道它已經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印象。

我時常感到自己很遲鈍,在種種事情上尋求真相而一無所獲。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同那位女性朋友有所交集,也許是在咖啡廳,很久以前我總是以為自己足夠真誠,敢於將自己的一切側面向人和盤托出,直到我遇見了吳艷,就是那個女性朋友,她好像能看透別人在想甚麼,所以我問她,你覺得我在想甚麼?她說她不會讀心術,不是神仙。片刻她又問我,不會因此感到失望吧?我說有那麼一點。她就笑了,笑起來眼睛瞇成縫,很好看。

我們仨磨磨蹭蹭來到河邊,李磊,王遠還有我,並見到李磊所說的水族館,就是那間破屋子。我們在石桌櫈邊落腳,李磊指着那間屋子,它的門虛掩着沒有上鎖,有那麼一會我感到那座小屋離我們很近,非常近,比我印象中的要近不少,原因可能是石桌被人挪了位置。那套石桌櫈很重,兩個人都很難搬動。李磊把一隻腳踩在其中一張石櫈上來回晃動,並給我們講述水族館的細節,同一個典型的水族館一樣,裡面有魚缸,魚缸裡有氣泡和俗氣的彩燈,如果我們細心聆聽可以聽見氣泡發生並消滅的聲音,魚游動的聲音。那裡至少有二十種不同的魚,淡水魚和鹹水魚被安置在不同的魚缸裡。水族館在入口處有一道紅地毯鋪成的長廊,數不清的魚缸們就這樣排列在長廊兩側供人觀賞。李磊在講述這些東西的時候用手比劃着那條長廊的大致方位,以及魚缸的排佈,哪些是熱帶魚,哪些是溫帶魚,你可以用手觸摸感覺到各個魚缸裡的水溫都有所不同。李磊說,他記得左邊正數第三個魚缸裡是一些紅白相間的小丑魚,再過去一個魚缸裡有美西螈,就是那種墨西哥湖泊裡的小動物,科塔薩爾有一篇小說就叫《美西螈》,這個王遠一定知道,王遠尤其愛讀科塔薩爾,往前我們常常溜到王遠的寢室去聽他講科塔薩爾,講到半夜就跑到樓梯間去抽煙,然後王遠開始講自己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總是一個叫時雨的女孩,他們總是在不同的地方相遇,然後王遠帶她回到位於松興新城的出租屋,他們做飯然後做愛。王遠的故事就是這樣。

我曾問過吳艷,你覺得真誠的定義是甚麼。我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很久。另一個問題是,何種性質的言行可被稱為欺騙。首先謊言肯定算是欺騙。我曾向李磊撒過這樣一個謊,說我有勃起功能障礙,很久以前外出旅行時曾有一個認識三天的陌生姑娘與我拼同一間大牀房,我倆一夜相安無事,多虧了我的功能障礙,我感到十分欣慰。而事實是我甚麼病也沒有,我試圖強暴那個陌生姑娘,無奈她的力氣十分大,她擒住我的雙手然後把我按回我的枕頭上,自己背過身去繼續睡覺,我意識到自己無法得手,遂放棄,獨自一人在陽台上吹了一晚的風,第二天早上那個姑娘醒來彷彿無事發生,還問我有沒有着涼。我對李磊講了一個與事實完全相反的故事,故我欺騙了李磊。如果真誠就是講真實的故事,那我對吳艷就很真誠。當我選擇對吳艷講述故事的真實版本的時候,我做好了準備她會侷促不安,以為我是一個混蛋,可是她並沒有,她只是看着我,聆聽,好像她的眼睛也會聆聽。

李磊對水族館的講述涉及了太多的細節,包括他第一次見到水族館的情形,水族館中各類魚的數目,那條紅色地毯的長度數值。吳艷同我說過,當要說一個謊時,你往往會安排過多的細節。由此看來,李磊一定不擅長欺騙。拆穿這個水族館的故事其實很簡單,正如我所做的,我走上前去推門而入,見到木屋內不出所料是一間公共廁所,然後我走出來宣佈真相,沒有甚麼水族館,木屋就是廁所。我以為真相不辨自明,就看着王遠。當我看向王遠時,我在這件事上就已經輸了,真相已經不再重要。王遠似乎與李磊達成了一種默契,堅持迷信這裡面是一個水族館,所以我又走進去,按動抽水馬桶以資證明,我說,看吧,這就是一間廁所。李磊說我無法證明,因為水族館的魚缸也會發出那樣的聲音,嘩啦啦,有時他們需要給魚缸換水,不然魚會被自己的排洩物憋死。我不再理會李磊,轉而對王遠說,如果你不信,可以親自去看看。王遠就抱着雙臂走過去見證,我再三強調一件現實,說那就是一間廁所,沒有甚麼水族館,語氣近乎歇斯底里。王遠走出來,仍舊抱着雙臂,說,水族館。

真相是多麼無趣的東西,三個人可以組成一個小社會,在這個小社會中一些事物的真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三個人是否相信。我坐在其中一張石櫈上一言不發,意識到自己正對這個無聊的遊戲感到厭煩。河岸上飛速躥過一隻深色毛髮的動物,體型大如貓,從草叢中出現然後在河水中消失,我問他們這是甚麼動物,李磊說,黃鼠狼,我說這裡怎麼會有黃鼠狼。李磊說,你不知道嗎,黃鼠狼會吃貓。儘管我知道黃鼠狼的確會吃貓,但一些話在李磊口中講出其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他好像很熱衷於一些小孩子的把戲,混淆真相然後看自己的朋友上當出醜。我回憶起許多類似的情形,總是發生在與水相關的東西上,足見李磊的想像力很匱乏。一次我們走進阿拉伯文化研究院,對着衛生間一面寫有「淨身室」字樣的小門陷入猜想,李磊率先查看真相,並告訴我裡面是一間淋浴房,有熱水器以及一個淋浴噴頭,牆壁上有石刻雕花,我信了他的話,真相卻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座便器;另一次我們在路邊發現一個水龍頭,他上前洗了把臉並告訴我裡面流的是熱水,我就不信,說在路邊安裝一個熱水器多此一舉,他就搬出一套自己的證明,當他開始證明的時候,你就能斷定他說的十有八九是假話,他說中國的國民生產總值高於日本,日本有能力在路邊安裝直飲的熱水,所以我們也有能力在路邊安裝直飲的熱水。我已經不想理會他的證明,我是一個無趣的人,走向那個水龍頭,只為了向他證明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為了使自己看上去不像一個傻冒,我對着噴湧而出的冷水說,果然是熱水,你說得很對,果然是熱水。

吳艷告訴我,李磊是一個很簡單的人。讓我想到《狼來了》故事中的放羊男孩,以欺騙為樂,但事實上他的腦袋結構很簡單,一看就不會行大奸大惡之事。他不過使我感到受辱,所以我對他愛答不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他說的每一句話,可是吳艷告訴我,李磊試圖用這種方式隱藏自己,實際效果就很差,比如,她說,李磊愛上了艾利克斯,就是那個黃色頭髮的留學生女孩。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很容易就看得出來。

李磊曾在一個下午向我提起艾利克斯,我從一大堆名字中猜出了艾利克斯。我問他,那個女孩是否戴眼鏡,他說不戴。我問他,那個女孩的頭髮是否是黑色,他說不是。那樣在我認識的人裡,我就只能猜到艾利克斯。此後李磊總是隔三岔五向我提及艾利克斯,可以想像在他的世界裡,艾利克斯正逐漸成為中心。他總是沒事往國際教育學院跑,盼望偶遇艾利克斯,真正遇到了又不敢抬頭打招呼。他跟我說,「我又看見了艾利克斯,我昨天剛知道她是一個新西蘭人,你知道新西蘭麼,新西蘭是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我發覺李磊總是在這些問題上無比真誠,好像我真的可以解答他的許多問題。他說,「你知道嗎,我有一種感覺,我無法想像艾利克斯結婚的時候會是甚麼樣子,不只是艾利克斯,她們的任何一個,你呢?你能想像吳艷結婚時的樣子嗎?」

我無法想像吳艷結婚的樣子,正如我無法想像很多東西。那天我和吳艷在文明路盡頭的咖啡店,她穿了一件白色大衣,戴厚厚的眼鏡。我們數視線範圍內一共有幾台手提電腦,或者幾對情侶。她的厚眼鏡片使我感到她能看見我的想法,所以我問她是否知道我目前所想,她說很難。我們開始聊一些別的東西,比如李磊和艾利克斯。後來有一個朋友告訴我,隨意討論他人的事情不太好。可是沒有辦法。吳艷告訴我說,總有人講她洞察力很強,可以感覺到很多東西,猜疑到很多東西,這使她感到自己不夠純潔,就這樣輕易闖入別人的空間,四處查看。現在我們就在進行這樣一個過程,並且加以討論,我們的罪行是出賣。

我們還談到王遠,我發現我對王遠的描寫還很少,那天晚上在河邊參觀了水族館的還有王遠。王遠比我們都大兩年,總是穿牛仔上衣牛仔褲,套一雙牛津皮鞋。初見面的時候他遞給我一根上海,他的邊上是李磊,還有姑娘們,所有人以他為中心圍成一圈。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那時我同李磊,同吳艷,同艾利克斯都不熟。隊伍以他為中心在文明路上前進,他告訴我我們的目的地是玉蘭廣場那家名為藍色的酒吧,穿過三個十字路口就到了。王遠,走路的時候腳步總是擲地有聲,雙手叉腰,我們都愛王遠。那之後我同李磊成為了哥們,再之後李磊就愛上了艾利克斯,這兩件事的先後不大所謂。我們的出行常常以王遠為中心,圍繞着王遠,聽他講拉美文學的故事,他的過去,他的童年,在縣城裡同年長的青年們拉幫結夥抄傢伙打架。他吸的第一支煙來自十五歲,黃鶴樓軟藍,來自湖北,在他生命的第十六個年月,他被一名同伴用小刀刺進脊背,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口角,所幸那支小刀的刀刃很短,紥他的少年力氣不夠大,王遠只是流了很多血沒有死掉。

我曾同吳艷講,我在許多個早晨醒來然後發現自己離所有人都很遠。有那麼一個早晨,大概是春天,我在法學院的沙發上看《押沙龍,押沙龍》然後睡了一宿,醒來時發現外面下着黏糊糊的小雨,我一晚上抽了整整一包煙,又冷又餓,騎車前往食堂的途中我見到一隻灰色羽毛的鷺,縮緊脖子站在人工湖邊的石墩上,樣子很疲倦。我很想衝上去問牠是否也看了一宿的福克納,因為我感到自己與牠分外相像,孑然一人,所有人都離自己很遠。我們又講到王遠,我認為王遠是一個比較真誠的人,當然這並不是說李磊不夠真誠,真誠分很多種類,其中一種是不行欺騙。在種種層面上,我似乎都是最不真誠的那一個,因為沉默和遲鈍,又身處局外。比如,這時吳艷告訴我,王遠是一個很複雜的人,而我對這一事實毫無知覺。我那時無比敬仰王遠的人生格言,不在乎自己甚麼時候死去。王遠吸煙,吸很多很多的煙,不知道明天和肺癌哪一個先到來。我很羨慕他的生活方式,像紙張一樣輕,很多東西對他來說都只是習慣,他曾告訴過我一個生活秘密,出門時身上要常備三樣東西,一樣是香煙,一樣是書籍,一樣是避孕套。

王遠和我都參觀過水族館之後,李磊便向我們傾訴有關艾利克斯的事,這個傾訴來得很突然,因為我尚未從水族館的鬼話中緩過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李磊正把我們當成可靠的朋友,王遠、我,所以他接下去的話多半不是假的。他提艾利克斯的時候總是把主語隱去,代之以「她」,他說他不知道自己在她身上所求的是甚麼,為此花了整整兩個月去論證自己真的愛艾利克斯,這種愛的成分是保護慾和認同慾。王遠就問他,你為甚麼愛上了艾利克斯,換句話說,為甚麼是艾利克斯不是別人。李磊的回答是,因為她很可愛。李磊的補充論證是,她作為一個主體所具有的一切屬性的總和是她。我不愛聽這一套論證,因為論證不能解決問題。李磊的煩惱往簡單裡說就是,艾利克斯不搭理他了,怎麼辦。王遠再三告誡他,如果你只是想找個女朋友,那就趁早放棄吧,如果你真的愛艾利克斯,那你就去愛吧。

那天晚上我們就這麼離開了水族館,如果真相足夠重要,我們離開了那間廁所。走的時候王遠跨上他的棕色電瓶車,我們把他送到文明路與龍匯路的交界口,王遠說他很冷,就問我借了件大衣,我們目送他沿着龍匯路一路北上,直至消失在我們視線以外。然後我同李磊在宿舍樓下告別。

後來的許多傍晚,我總想起李磊給我提到的水族館,騎車路過河邊的時候我看見它就那樣站在那裡,不大起眼,像《悉達多》裡等待渡人的船夫。下面的故事我同吳艷講了,冬天我再次路過那裡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又進去看了一眼,我試圖從印象中復原李磊講述的水族館的樣子,紅色地毯,長廊,裝彩燈的魚缸,左邊正數第五個魚缸裡有美西螈。我帶着這些印象走進那間小屋,小屋很黑,把門關上就甚麼也看不見。所以我試圖聽見水族館的聲音,魚在水中游動,魚缸裡的氣泡發生又破滅,美西螈正在吐泡泡。我靠近那面生有美西螈的魚缸,貼在玻璃上仔細觀察其中的一隻,四遭很暗,所以我只能看清那一隻,牠正以相同的姿勢在玻璃的另一面看着我,目光呆滯,嘴巴一開一合,使我感到自己正在照一面鏡子。科塔薩爾說,「現在我就是一隻美西螈。」可惜我不是,我起身走出了小屋,並坐在外面的石櫈上抽煙。

吳艷問我,抽煙的時候會想很多事情麼。因為她觀察過許多吸煙的人,發現他們總是在點煙時皺眉,若有所思,也許人們習慣於在吸煙時思考。我說不一定,至少對我而言,抽煙恰巧可以抵消思考,甚麼也不想,思考是很痛苦的,皺眉是因為不知道第一縷煙氣飄向哪裡,熏到眼睛就很痛。

我在想要不要帶吳艷去看一眼水族館,這個想法從何而來,我不知道。我打心底裡懷有對真相的迷信,明白那是一間廁所,兩個人進一間廁所不大合適,可是我仍把它稱作水族館,也許因為水族館的印象已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真相真的如此重要嗎?

我曾獨自一人去拜訪過王遠,李磊也曾獨自一人去拜訪過王遠,我去拜訪王遠一是幫忙運送他的行李,二是為了聽他的故事,李磊去拜訪王遠是為了聽取一些建議。後者我並不詳細瞭解。我只知道我幫王遠搬運哪些行李到他松興新城的住處,他就請我喝烏蘇啤酒。我問他為甚麼搬出去住了,他說因為那個叫王兵的室友體毛旺盛,那些毛不可救藥地飄到王遠的桌上,覆蓋一切,使他無法忍受。松興新城的出租屋他很早就借了,租金很便宜,偶爾在兩頭來往,最近才決定徹底搬過去。

如前面說的,我拜訪王遠的第二個目的是聽他講故事。故事的女主角總是一個叫時雨的女孩。王遠告訴我,他這間出租屋靠河,所以秋天時陽台上老爬滿一種臭蟲,有時牠們還會爬到屋子裡,樣貌很是嚇人。時雨總害怕那些蟲子,牠們不咬人,但會到處亂飛,受驚時還會放屁。他帶時雨回到出租屋,給她做飯,講他從來不重樣的故事,時候到了就把時雨哄上牀做愛。王遠從不說假話,所以我相信他的故事是真的,只不過省略了許多細節,例如時雨是誰,他甚麼時候認識的時雨,他是否愛時雨,作為一個故事它們無關緊要,作為現實的一部分它們不可或缺。王遠只是告訴我,他每次遇見時雨的情形都不同,比如說,一次時雨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出現,又比如說,一次時雨圍着一個花壇漫無目的地繞圈圈。但每種情形後來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時雨總是會圍着他轉,然後他給時雨遞半根抽過的香煙,時雨有時接過有時不接。

世界上有兩種欺騙的方式,我記得我同吳艷說過,一種是明目張膽的謊言,虛假的事實,一種是片段的真相。這兩種技法實行的困難程度不分高低。據我所見,李磊試圖學會這第一種方式,結果就是變成牧羊童,把他的朋友們耍得團團轉。另一種方式的效果更為可怕,放到《狼來了》的故事裡效果可能是這樣的,牧羊童說狼來了是真的狼來了,但他不說有幾隻狼,是大狼還是小狼,所以農人們抄起傢伙衝上山坡看到的可能是一隻小狼崽,也有可能是一整支狼群。我曾借李磊的《新編語用學概要》來翻了幾頁,書中提到一會話含義理論,認為會話需要遵循種種原則,比如品質原則,就是狼與狼崽,比如數量原則,就是狼與狼群,違反這些原則將產生隱晦的會話含義,其效果一種便是謊言。我不想做過多的分析判斷,所以我把書合上了,不再借看。

吳艷找到我,在一個陽光還不錯的午後,說想找我說說有關艾利克斯的事,艾利克斯,我與艾利克斯並不很熟,不熟的人對我來說就像一個謎。我說正好,你想不想參觀水族館。吳艷從沒去過那個水族館,所以我想聽聽她的見解。吳艷就笑了,笑起來眼睛瞇成兩彎月亮。我覺得她的眼睛既熟悉又陌生,所以吳艷也是半個謎。發生在河邊的對話總是先飄在甚麼地方,再墜落下來。她從水族館走出,告訴我她看到了帕特.斯蒂爾的畫,流動的瀑布,紅與藍,瀑布的一半正熾烈燃燒。而後我們開始聊艾利克斯,她說艾利克斯曾經找過她,趴在她身邊哭泣,說了一通不明不白的話,話的中心是,王遠,那個穿牛仔外套牛津鞋的男人,艾利克斯發現自己正不可避免地圍着他轉,如同一顆恆星的行星。而王遠,從未起到過一顆恆星的職責,比如發光發熱,比如真正的擁抱真正的愛。

王遠有一根鞭子,一根貨真價實的,製作精良的鞭子。兩個他從未告訴過我的真相是,第一,鞭子是他隨身攜帶的第四樣東西,第二,他用鞭子抽打時雨,並以此為樂。可以想像在不同的傍晚,王遠騎他的棕色電瓶車載時雨到一個被他們稱之為伊甸園的地方,它的外表看着像一間破舊的木屋,有河從伊甸流出來滋潤那園子,各樣的樹從地裡長出來,樹上掛着果實,王遠反鎖上門,與時雨在漆黑中面對面站立,給她講述伊甸的種種情形,飛鳥走獸,講到一半開始脫時雨的衣服,拿出鞭子來抽打時雨的臀部與大腿,講述沒有停止,河從伊甸園出來分為四道,第一道叫比遜,第二道叫基訓,第三道叫底格里斯,第四道就是幼發拉底河。

我大概猜測過,王遠所說的時雨究竟是誰,儘管李磊總說猜測他人的私生活很不好。王遠的故事起碼違背了兩個會話原則,品質原則和數量原則。現在我似乎對時雨的形象有所回憶,每次出現在王遠身邊時,時雨總是不同的樣子,有時她的頭髮是黑色,有時就是黃色,有時她戴一頂紅色的帽子,有時戴厚厚的眼鏡,有時她的眼睛很小,有時她的眼睛就很大,有時她是艾利克斯,有時她是別人,所有的時雨都像行星一樣圍着王遠公轉,聽王遠講他或書籍中的故事,也許還聽亞當和夏娃的故事。

換句話說,吳艷告訴我的一個事實是,艾利克斯就是時雨,起碼是時雨之一,這個事實並未使我太過震驚,有一些印象彷彿一直存在於你的記憶裡,到一定時候再被提取出來。可是我想到李磊,想到李磊我就不得不感到震驚。

現在我們必須給真相加上另一種屬性,李磊說,真相單一、無趣,現在我說,真相往往使人害怕。對李磊而言,艾利克斯身上的真實應該是很可怕的,我無法設想如何告訴他這個真相,設想他聽過之後,記憶裡的艾利克斯會從一個怎樣的高度跌落,然後他問我,怎麼辦呢,知道了又能怎麼辦呢?

河岸邊跑過一隻深色毛髮的動物,體型大如貓。牠到來時草叢總先有一陣響動。吳艷突然問我,是不是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我說也許吧。我總是偏好一些模棱兩可的回答,不給出任何意義,但總算是回答,有時候回答本身比回答的內容更為重要。

後來我不得不將艾利克斯的事告訴李磊,這是我笨拙的真誠之一,把單一的、無趣的、可怕的真相告訴他。作為安慰,我說如果我是你,我會找到王遠並把他打一頓。我們都知道自己無法把王遠打一頓,首先他精於打架,一個人把我們倆幹倒也不在話下,我們能做的就只有往他背後紥一刀,但我們一致認為男人應該光明正大,往人背後紥刀子很不紳士,或者說,其次,我們誰也無法承擔紥他一刀的後果。我們在藍色酒吧談論這個問題,結論是我們無可奈何,只能感到憤怒,除憤怒以外別無他法。李磊在承認自己懦弱這一點上頗為誠實,他憤怒地飲下兩杯神風,這酒無法把他灌醉,我替他憤怒到了晚上十點半,他就說時間不早,我們該走了。我說我還想去水族館看看。他說沒甚麼好看的,水族館已經關門了,魚缸裡的水和魚都不在了。我說那也得去看看。

關於艾利克斯,我幾乎毫無瞭解,我只記得艾利克斯的一頭黃髮,微微捲曲。她的眉毛筆直,並不是黃色的。我知道艾利克斯善於滑板,她有一面長長的黑色滑板,花紋是一叢紅色玫瑰。我時常在空無一人的球場邊見到她滑滑板,跳躍旋轉然後落地,如同一隻海鷗張開翅膀撲過水面。可以確信的一點是,艾利克斯很好看,並不因為她是一個新西蘭人。在東政,白人留學生很少見,最多見的是黑人留學生,在夜晚時集結成群,騎電瓶車兩兩駛出校門。在白人留學生裡,艾利克斯又比較特殊,她身上的白人特徵並不顯著,因為她的父親是個中國人,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會打扮的中國女孩。她會一些中文,但是並不精通。一次我同她在藍色喝酒,她給我看她近期寫的一篇中文小說,此前我還不知道她會寫小說,小說講一個中國女孩名叫韓佳的故事。當你寫中文小說時,人物名字總該越簡單越好。這個故事很簡單,韓佳愛上一個男孩,可是男孩不愛她,僅此而已。可以感覺到她的文字如此潔淨,潔淨到不像出自一個外國人。我想李磊應該也讀過這篇小說,也許沒有。我把王遠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給李磊,如果你愛她,就去愛吧。

我把李磊帶到河邊,李磊說你猜我現在在想甚麼。我說不知道。他說他在想要是能回到過去的某個節點,在相同的地方,他一定要把王遠舉起來扔到河裡去。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所以說說只是說說,我們又在話語中將王遠以不同的方式報復了一遍,最後欣然預備踏進水族館的大門,在此之前我要先打斷李磊,宣佈這間小屋裡不是水族館,真的,裡面是一具瀑布,一具具有無數種顏色的瀑布,紅色、藍色、紫色,你想它是甚麼顏色就是甚麼顏色,之前我騙了你,裡面嘩啦嘩啦的不是抽水馬桶,而是瀑布在義無反顧地奔流,沿着岩石飛下,成千上萬的水珠砸向地面。

李磊猶豫再三後說,「有一件事你不要猜錯,我不會因此厭惡艾利克斯,只會因此厭惡自己,沒有保護好該保護的,因為我的遲鈍。」我說當然,在真實面前我們都是瞎子,跟我比遲鈍你還嫩着呢。

後來我做過一個有關吳艷的夢,夢裡她在向我呼救,以平靜的口吻,我們在一條看不到頭的田邊行走,田上的景色周而復始。我聽見吳艷的呼救,但她正與我並肩,戴紅色針織帽,眼睛笑起來瞇成縫。我再看她的時候,那雙眼睛就變成藍色,變成艾利克斯,呼救的聲音模糊不清。我的視角逐漸擴大,遠離,高高在上地審視田邊的我和艾利克斯。我沒有姓名,呼救的聲音也沒有姓名。艾利克斯向那個我伸出一隻手,說天很冷,天冷的時候她的手就凍得冰冷冰冷,可是夢裡分明是夏天,豔陽高照,海面翻起七色貝殼。那個我無動於衷,藍色天空上的對話框,該應用未響應。天空變成瀑布。

李磊從小木屋裡走出來了,我問他看到了甚麼。他說,美西螈死了,魚缸被打破了,水嘩啦啦往外流是五顏六色的,永遠也流不完。還說他得到了一個消息,水族館將於明日永久閉館,我們可能再也看不到那些魚了。「現在我失去了兩個朋友,剩下的只有你了。」

我們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艾利克斯,我都不太確定那是不是艾利克斯,黃色頭髮,穿一件藍色睡衣,正從便利店走出來。我看到這個形象的同時,李磊正轉過身去飛速離開,我想他離開就離開吧,至於那個是不是艾利克斯,管她呢。我看着李磊的背影忽然覺得他面目可憎,想到一個詞叫落荒而逃,李磊身上的懦弱與善良暴露無遺,一個善良的懦弱者總會讓人厭煩。像牧羊童,牧羊童總是悉心關照羊群裡每一隻小羊,面對狼時別無他法,只能坐地哭泣,祈求上帝保祐,上帝說拋去你老捉弄人這件事不看,我創造了你們和羔羊,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可是你老哭都把我哭煩了。

我走投無路,給吳艷打微信電話,告訴她我的腦袋裡有一個東西正在生長,很痛,放心不是腫瘤。吳艷說,挑個時間,一道出來聊聊吧。我說好。

我們在松興南站碰頭,坐上西南方向的動車前往嘉江,那是一條很美的江,隨鐵路沿線一併奔跑,奔着奔着就奔到吳艷的故鄉,我們的目的地是西塘。我們抱着各自的包並排而坐,吳艷看窗外,我就看着吳艷的眼睛。我們預備找一個話題來聊,卻發現無從談起,先前我們好像都在談論別人的故事。所以我說,你想聽聽我的故事麼?她說想呀。可是我不知道從何講起,所以我說,這樣吧,你問我問題,我回答。

這個世界上有三種欺騙的方式,一種是謊言,一種是片段的真相,一種是你問我答。不至於欺騙,但總不夠真誠。吳艷說她一時不知道從何問起,因為她不習慣提問,提問好像在審問犯人,所以我需要開始自己審問自己,提問的一個訣竅是抓住眼前正溜過去的東西,眼前正溜過嘉江,所以我給吳艷講我家鄉的故事,眼前正溜過冬天,所以我說我很喜歡冬天,你呢?如果給季節排一個序,你會怎樣排?吳艷說,第一位也是冬天。我就這樣自問自答了十幾個問題,然後輪到我提問,這個問題很大,我要她講講過去。也許我過於貪婪。吳艷陷入了很久的思考,目光盯着窗外久久不言,我看着座位上的吳艷和車窗裡的吳艷,拿出耳機給她戴上,李志正在想念他的港島妹妹,吳艷戴左邊耳朵,我戴右邊。

我把水族館將要閉館的消息告訴吳艷,吳艷說是嗎,我說是的,我還能想起那個水族館的樣子,隔着玻璃看見瀑布,還有美西螈。吳艷在傾聽時把頭偏向一邊。在西塘我忽然問她,你猜猜我現在在想甚麼。她說你問過無數遍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發現我現在的狀態很混亂,所以她看不透我在想甚麼。我說我的想法也許很簡單,也許很複雜。她就笑了,認定我說的都是廢話。可是我說的句句屬實,沒有半句虛假。

西塘是一座比較江南的古鎮,與其他江南古鎮不同,它的商業氣息稍淡一些。在河水或者青石道旁你依舊可以看見老人們捶打銀器,或踩動縫紉機,或洗衣服。吳艷和我在一座橋邊發現那個充滿了魚的玻璃櫥窗,各色的魚,在木製掛件上由顏料繪成,陽光下左右浮動。我注意到那隻腦門碩大眼睛浮腫的紅金色金魚,看上去就像被其他魚打了一樣,很是呆滯。我指給吳艷看那條魚,她說那條魚醜得可愛。的確如此。我忽然想到水族館。我向吳艷強調,我的想法可能很簡單,可能僅僅在想一個人,這個人是誰暫時不能告訴你。吳艷就猜,王遠?不是。李磊?不是。艾利克斯?不是。你自己?不是。她一直沒有提到正確的名字,好像她真的想不到。我們在河對岸的一棵月桂樹上看見魚掛滿枝杈,隨風游動,魚的背後是願望,願望下面繫一叢吊穗。我說我也預備好了一個願望,就跑到那家店裡去花三十塊買了一隻魚。寫願望的時候吳艷站在我旁邊,我教她背過身去不能看,然後抓住我腦袋裡飄過的第一句話抄下。我寫,祝我邊上的人永遠快樂。寫完她說,真的不能看麼?我不說話,跨過橋去把願望繫在樹上,那是一面很高的拱橋,在橋的這一邊無法看到另一頭的人,無法看到月桂樹。

艾利克斯在冬季的一個下午從她的玫瑰叢上跌落。我知道她的滑板技術很好,不需要佩戴護具。有關護具的一個事實是,跌落總在你認為自己不需要它時發生,等你遊刃有餘,像海鷗一樣飛行的時候,跌落總是突如其來。我沒有親眼見到艾利克斯從滑板上跌落的情形,但我知道玫瑰叢有很多的刺,跌入其中會遍體鱗傷。李磊和我再見到艾利克斯的時候她是一隻負傷的海鷗,右手手臂打着石膏,用一根帶子吊在脖子上。一言不發。我看着艾利克斯,李磊只看着我,如我所料的一樣,我們同艾利克斯擦肩而過,出我所料的是,李磊再次扔下我回頭,這次是走向艾利克斯。冬天路邊開放着一朵黃色洋甘菊,我不知道它何時出現,只知道它將繼續開放。

我很想再去參觀參觀李磊的水族館,尤其去過西塘以後。在西塘,吳艷在拱橋的這頭又問我,真的不能知道嗎?我又一次向現實妥協,說如果你想看你就看吧,如果你找得到。五顏六色的魚游來游去。玻璃魚缸,泡泡與彩燈。吳艷的身影淹沒在橋的那一頭,我開始一場漫長的等待,等待一個一個答案。我沒有給出問題,卻要一個答案。我知道一個答案,一個真相可以很無趣,也可以甚麼都不給出,也可以就此消失不見,就像水族館上了鎖,一隻黑色的,永久牌的鎖。把一些若有若無的東西徹底封閉,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逐漸堆積。


陸銘暉 現就讀於上海外國語大學語言學本科,曾獲第二十一屆、二十二屆、二十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第六、七屆黑馬星期六上海文學新秀選拔賽三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