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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美 :父親的微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洋美

父親的臉上總是帶着微笑,那微笑在他人的眼裡,映出的是父親的慈善。

父親的微笑,對我來說,卻是友好一半,膽怯一半,那是複雜交織的無奈。

在我的記憶中,微笑的父親是善良的,而且是無比的善良。

記得我幼時的一個秋日,一隻灰色的螞蚱,可能是迷路後步入了我家的客廳。也就是在那年的暑假,來我家做客的堂哥告訴過我,這個蟲子很壞,見甚麼牠就會吃甚麼,莊稼人最不喜歡牠了。

我搖晃着不穩的腳步,想立即主持一下人生的第一次正義,想一腳解決掉這個討厭的生命。但讓人驚異的是,那個步入晚年的灰螞蚱,依然腳步穩健,越過我一次又一次的捕捉。儘管戰鬥的最後,牠的六隻腳,只剩下了四隻,還是可以輕鬆的躲過我的突擊。

我與螞蚱的劇烈戰鬥,驚動了書房裡的父親。聞聲來到客廳裡的父親,一個箭步雙手把我抱起,完全被駕馭的我,兩隻頑固的腳,還在半空中做着最後的抵抗。

「不得了,不得了。今天怎麽驚動螞蚱大人,來寒舍拜訪了哪?」父親微笑着看着我幼稚的眼睛。

「爸爸,讓我一腳踩死牠。牠很壞!」我還一清二楚地記得,我當時說了甚麼。

「牠是有生命的。小小的年紀,怎麽會學得這樣殘忍!?」很少看到父親,如此惱怒地對我說話。

然後,父親用稿紙捲起一個小窩,鏟起受傷的螞蚱,把牠送回到後院的綠色草坪上。

「如果你踩死牠,牠就再也見不到,牠可愛的寶寶了!如果爸爸再也見不到你,你也會傷心吧?」父親從來沒有那麽認真地,那麽長時間地凝視過我的眼睛。

讓幼小的我,對那一天,那隻灰色的螞蚱,那生活冷酷的一幕,總是記憶猶新。儘管數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的有關螞蚱生死的故事。

但父親在家裡卻常常這樣說:「惹不起躲得起!」、「打死强嘴的,淹死會水的!」那些怯弱的口頭禪,總讓我有種無法翻身,無名的自卑感,隱隱地讓我感到,我的家庭有些不健全的問題,無法讓我們堂堂正正,生活在社會的亮點下。

直到我高中畢業,父親决定帶我們來日本時,我才理解了父親他一生示弱,為人低調的真正原因。

奶奶過世那年,父親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是個被遺棄的日本孤兒。

奶奶在病牀上,微微吐出最後的聲音:「孩子,快去找你的親媽媽吧!」

爸爸將一張發黃的照片遞給了奶奶看。奶奶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晶瑩而透明的淚水之後,再也沒聽到她的聲音了。

我們守在躺着的奶奶身邊,媽媽痛苦地搖晃着肩膀,爸爸靜靜地給奶奶合上了雙眼。

那張泛着黃色的老照片,是十幾年前爸爸整理爺爺遺物時,在爺爺的書籍中偶爾發現的。

爸爸幼時記得那張照片,那是一個日本人的全家照,擺在奶奶家裡客廳的大鏡子上。每當,一些街坊來家做客時,就總會無意識地指着那張照片和幼小的爸爸,然後便是一陣竊竊私語……

之後,奶奶就搬了家。那張日本人家的全家照,也就自然地消失了。直到爺爺去世,爸爸才偶爾地發現,那張照片的後面,竟然用日語寫着名字和地址。照片上的那個孩子,卻是讓爸爸看到感覺後怕起來,怎麽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樣,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爸爸將這張照片,精心地保存了下來。直到奶奶提到它時,爸爸才敢怯怯地把照片拿出來。

爸爸是最瞭解奶奶的,當年十六歲的奶奶,被後媽强行做主嫁給了一窮二白的張家。她和爺爺兩個年輕人,只能闖關東去尋找最後一條生存的道路,這樣顛顛簸簸來到了中國的東北。

奶奶一生都沒有生育過,多虧爺爺當年在撤退的日本人那裡收養了爸爸。

爺爺走後,奶奶就把爸爸當成了她人生最後的希望,她希望爸爸能為她養老送終,成全一個中國老人,一個最淳樸的生命概念。爸爸果真不負奶奶的希望,他始終也沒有提起過那張照片和他的懷疑。

奶奶常以她能有這樣懂事孝順的兒子而沾沾自喜。

當年爸爸看到那張照片時,也是一頭的霧水,甚至是有些不知所措了。爺爺在世時有寫日記的習慣,直到爸爸閱讀了爺爺的日記後,才恍然大悟。

但是,因為我的奶奶目不識丁,她一直不知道我的爸爸已經在爺爺留下的日記中,早已經知道了這一切。

其實,那張日本人全家照片的存在,開始時曾經是我奶奶的心病。後來,奶奶她曾經多次想說出真相來,也許她也想一吐為快。

我記得有一次,在爸爸過生日時,奶奶很神秘地對我說過:「一個女人,一生要有一個孩子,那才是幸福。不管那個孩子,是不是你生的……」

我心突突着,預感到了奶奶的言外之意,不知道我又非常害怕她說出真相來,就故意岔開了她的話題:「奶奶,大家都說孩兒的生日,便是娘的難日。今天雖是爸爸的生日,其實您才是最辛苦的那個人啊。」

奶奶顯然對我這個意外的回答,非常的滿意。記得那天的午後,奶奶在她的房間裡,抱了我許久許久。

奶奶走的那一年,爸爸毅然地決定,要帶着我們全家來日本。

媽媽深知爸爸的性格,在他固執的表情下,也只能選擇了同他一起回到日本,這個父親所謂的祖國。儘管媽媽的內心裡,當時也有一萬個不情願……但是,大道理她還是懂的:這不是我父親的錯。這是歷史造成的。是那些曾經操縱歷史的人犯下的罪行。

我的父親一生的經歷非常的坎坷,他年幼時遭遇了失去雙親之痛,他有理由去瞭解,他本該瞭解的國家。雖然,父親已經回歸到日本,他的人生也只能是再次從零開始。那是一個大大圓圓的,又空空蕩蕩的人生零點。

來到日本以後,我才真正看到了父母的堅韌與頑强。父母那個時候雖然已經不再年輕,還是憑着他們那可憐的日語和任性的微笑,在經歷了無數個閉門羹後,竟然意外地都找到了一份可以養家餬口的工作。

即便最初他們找到的,都是在中國時從未經歷過的體力活兒。每天甚至要汗流浹背,披星戴月地奔赴在簡陋的木板房和惡臭的加工廠中。但在父母閃閃的目光中,我感到了他們臉上比任何時候都滿意的幸福微笑。

因為父母知道,怨言是改變不了生活的,只有勞動才可以改變環境,才能給我們帶來幸福。

在我們面前,父母從來都沒有抱怨過生活不公平,更沒有與誰攀比過。他們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們故意把這句話說得輕鬆些,但是,我知道他們付出的代價是很沉重的。

來到日本的那一年,父親與我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我們好好學習,不要辜負了這裡的環境,辜負了自己的人生。在社會中,做個堂堂正正的好公民。在朋友中,做個重感情講義氣的好人。父母用他們那點可憐的工資,沒有營造出我們完美無缺的人生,但成功地讓我們讀完了大學,並在東京找到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

如今,我們的生活也陸續地安定下來,就更能體會到:來日本的那年,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父母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條件中,都付出了很多很多。

有時,我也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感觸到:人到老年的父母,離開了多年生活的地方,就如同是一棵被移栽的大樹一樣。不但被攔腰,還被斬斷了原本的根系和茂盛的枝葉。即便回到日本,他們的人生也會因為一直被移栽,在接不上地氣的花盆裡,還要繼續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生活。他們的付出,真的與回報同等價值嗎?

特別是我的父親,這個連螞蚱都不會傷害的人,一生卻被傷得很重。這些痛苦,是無法彌補的。孤兒的一生,是如何地期待着母愛,從他們的幼年到如今的老態龍鍾……心中的願望一直都在,心中的甘苦也只有他們自知。孤兒們歸國後,在破碎的生活中一直在尋覓着安頓各自心靈的支柱。

父親的微笑,永遠是慈祥和無奈的交織。


洋美 女,出生於中國。上世紀九十年代赴日本,現定居在東京。日本華文作家協會會員。《陽光導報》專欄作者,著有長篇小說《我有兩個母國》。2020年〈打卡的日本人〉獲文狐網全球華文文學三等獎,2021年〈命日〉獲第三届日本華文文學大獎賽優秀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