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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賢:和母親最後的日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景賢

1      回家

清晨五點五十五分從橫濱家中出發,到達大連已是中午。一出機艙,一股熟悉的家鄉味道撲鼻而來,一陣難過。這個機場,二十五年前父母哭着從這裡把我送出了國門,唯一的哥哥先離世了,父親也去了天堂,母親一個人臥病在牀,人都走散了。

上次母親舊病復發回來照顧,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媽,我回來了,是小賢哪。」

母親一陣激動,她的眼睛因青光眼而失明了。但母親抖動着唇說:「想啊,想啊」。言語也因半年前的腦梗塞復發變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母親知道是我回來了。頓時淚目。

一個人面對母親,難過了半天。母親從前是個胖人,現在瘦了很多;母親從前又是個快言快語的人,如今卻因病失語。我再次淚如雨下,握着母親的手偷偷地哭了一會兒,很快就到了吃飯時間。

今天的伙食是炸醬麵。我開始餵母親吃,母親只吃了幾口便不吃了。護工大姐說平時吃得不錯,今天可能因為激動。我於是拿出從日本帶來的小點心餵母親,小小的碗糕,母親也只吃了一個。又給了半盒牛奶,晚飯便不再吃了。

母親夜間睡得很好。我起夜四次,想觀察母親狀態,給母親翻身。看到母親想撓後背,我伸出手幫她。母親指示左邊,下邊,我按照母親說的做,母親不停地說「好!好!」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我再次落淚,想到我不在身邊時,是否有人及時為她做這些?在母親有需要的時候,瞬間察覺並理會,瞬間為她撓到她的癢處。想着想着便哭成了淚人。

不能常伴母親左右,是我最大的不孝。

 

2      母親就是家

回家第二天,早起服侍母親吃了早餐。一碗豆漿、一塊麵包、一個鷄蛋。母親似乎很喜歡,吃的很不錯。飯後,又為母親剪了指甲、摳了耳朵。剪指甲和摳耳朵是每次回家都會為父母做的慣例,現在只剩下母親了,但這次仍然「碩果纍纍」,很有成就感。

說是回家,其實是回母親入住的養護院。母親在哪裡,哪裡就是家。哥哥去世後,沒有人照顧癱在家中的父母。已在國外成家而且孩子們尚年幼的我,只好將父母送到了這家當地口碑還不錯、附帶有醫療護理的養護院。

父親尚在世時,我帶着愛人孩子回連就住在這裡,在這裡一起為老人開生日宴,和父母春節團聚都在這裡,一起看春晚一起乾杯。這裡的每個角落就像家一樣熟悉了。如今,父親走了將近四個年頭,母親也日漸衰弱。我甚至彷彿聽得到母親一步一步離我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母親去年初復發了腦梗塞,幸虧發現治療及時,但之後情形還是每況愈下。失明、失語、失憶、癱瘓在牀,失去了老伴兒和兒子,我這個女兒又遠在國外。人間的很多不幸都集中到了母親這裡。但母親已經悲傷過度而感覺不到太多悲傷了。

「我挺好的!」這是母親失語後能說清楚的少數幾句話之一。

「你家裡都好嗎?媽媽都好嗎?」雖然含糊,但只有我聽得清。

「我的媽媽就是你呀,我是小賢子。你的女兒……」

「哦……」

母親已經不記得我昨天剛剛回來時她的喜悅。

母親從去年五月病情復發以來,除了之前的偏癱之外,又出現了言語障礙,頭腦也變得有些糊塗。但上次回來感覺到和母親之間尚可以溝通。那時母親會大聲說話,雖然說的都是別人聽不太懂的內容,但我知道那是母親回到了童年,在呼喚她的妹妹,呼喚自己幼年的家人。

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會大聲地喊着去世了的妹妹的名字,發出疑問,好像搞不清自己的身世。

而今,半年後再看,我理解到那是母親生命最後的一段可以竭盡全力尋找自我的時間。

 

3      母親和醜桔

這些日子大連格外暖和。也許是天堂的父兄知道我回來探母,在冥冥中保祐我。今晨母親吃的是小米粥和鷄蛋、花卷。母親早晨總是食慾很好,今天也吃掉了幾乎全部的早餐。

看着母親吃得好,我的心情也舒暢。

便想起小時候,母親看到我吃飽後總是顯現出滿足的樣子。現在我猜想,那時候母親的滿足,也許就是類似於我此時的一種心情吧。母親老得像一個嬰孩兒,幫她翻身蓋好被,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在她額頭吻一下,就像她在我孩童時代吻我那樣。這種行為的衝動發自內心,來得突然,無需預演和準備。

中午好友來訪,帶來母親喜歡吃的餃子,還有山竹和醜桔。母親中午食慾總是不太好,但醜桔吃得很好,整整一個大大的醜桔,轉眼間便吃得乾乾淨淨。醜桔是這些年來出現在市面上的新品種,父親去世前的一年左右,我曾買來給他們吃。因甜度適中果粒飽滿,父親很是喜愛。但因了父親喜愛,母親便說甚麼也不捨得吃,雖然兩個人都是臥病在牀的老人。

母親和父親在生活中總是為對方着想。父親年輕時因為在法院工作下班早,而母親是服務行業,下班晚又經常精疲力盡。於是,父親便主動地承擔了洗衣做飯帶孩子等所有的家務。而母親,則對父親百般體貼,只要有好吃的東西總是留給父親,自己從來不捨得吃。

尤其是父親病倒之後,母親更是經年纍月地精心照顧,家裡有一點稀罕的東西一定是留給父親的。

現在父親走了,母親才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吃一點醜桔了。

 

4      與母親一起感受死亡

回家第五天。今天母親依然是早餐食慾好,但中午和晚上吃得較少。白天則一直昏睡,昏天暗地地睡,好像剛剛跋涉歸來,又像要好好準備長途跋涉。到了吃飯時間被叫醒,吃了飯又會接着睡。偶爾醒來,當聽說我在,會像第一次聽說我回來時那樣驚喜。

母親睡時,我通常在母親牀頭讀書。母親一有動靜便可以迎上去,沒有動靜時會定時為母親翻身。昨天買來的手工靠枕派上了用場,後背靠一個,前面抱一個,然後夾在雙腿中間,母親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

母親睡時我邊讀剛買來的龍應台的《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美君是龍應台正在侍候的母親。對失憶了的母親美君,龍應台寫道:

 

「雖然你也許不知道,但是我真的到南方來常住了。只有朝夕在身邊,才會看見時間的鑿工怎麽精密地毀壞你的肉體,一天一點點,堅決鑿空你。」

「你沒有反應。但我想像你甚麼都瞭然於心,那心在深不見底的水裡,在一個專鎖靈魂的黑盒子裡,所以我就跟時間鑿工約定,鑿他儘管鑿,作為你人間的女兒,我依舊握着你的手,撫你的髮,吻你的額,問早安問晚安問你疼不疼。」

 

我幾乎每讀幾頁都要流涕一場。只是,龍應台已搬到台南母親的身邊,每天照料母親起居,而我仍然只能偶爾才回來看望。

從心裡覺得無限的、深深的歉疚。

我默對着熟睡的母親,好像看到她悄悄地、悄悄地隨時間滑走,一點點一點點地靠近生命的終結。而我卻不能力挽狂瀾改變這一切,只能任時光一絲絲地將她抽走。我知道我其實是面對着死亡,直視着死亡。死神在空中安靜地守候,和我,還有母親靜靜地面對。我們三個人誰也不說話,互相看着。

晚間,母親突然變得有些清醒。從自己的世界走回到現實世界。

「媽,是我呀,小賢子」,「嗯,我知道。」

母親難得發音清楚,她的清醒既難得又讓我驚訝。

母親握着我的手,遲遲不肯鬆開,彷彿沉浸在母女倆難得的幸福當中。從前母親是個不善於表白感情的人,我的記憶中,長大以後母親很少握着我的手。去年春節回家,那時候母親腦梗塞還沒有復發。半夜我故意躺在母親身邊,母親卻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一直等到半夜,我夢中醒來,發現母親緊緊握着我的手,在黑夜中獨自享受和體會對女兒的愛。我只好佯裝不知。

而今,母親多半時間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只有在這偶爾從童年遊走到現實中的一刻,才會真情表露,難得地享受。我和母親一起,安靜地在房間裡握着手,體驗這對彼此來說都很珍貴的一刻。死神,在附近看着。

但到了臨睡前,母親又變得眼神恐慌,突然說:「大姨呀,你別走。咱們一起走。我害怕」。母親的話,護工大多數時候只能聽懂百分之三十。但我幾乎可以領會母親的語言。我說:「好的,不怕、不怕。我在這。」

便突然間想起幼年時光。害怕的時候,母親總會這樣安慰我。

 

5      人生終點處

昨夜母親睡得不是很好。似乎一直醒着卻在另一個別人進不去的世界。夜裡幾次召喚着誰的名字,我睡睡醒醒,每次母親召喚,我便去牀邊。母親睡不踏實,我便把手伸進母親後背的衣服裡,從上到下地撫摸。像撓癢那樣,但並不立起指尖。母親舒服得很的樣子,凌晨四點終於進入了夢鄉。

今天,母親早飯和中午飯吃得都很好。中午因擔心米飯太黏菜太硬,我請護工大姐將一部分蔬菜和菜湯一起用攪拌機打成蔬菜湯。果然母親吃起來比較順當,營養還好吸收。也許從吸收的角度看,全部打成流食會吸收更好。但考慮到如果現在開始便全部流食,那就從現在開始便失去了飲食的快樂。我希望母親既保持一點品嚐的快樂,又能够較好地吸收,也許暫時來看這種半流食是最好的辦法。

下午,母親醒來。我問她有沒有甚麼吩咐。母親問道:你是誰。

我答道是你的女兒。母親第四次驚喜!用幸福的聲音和因激動而扭曲的臉,第四次表示對我回家的驚喜和高興。

但這一次,母親似乎是真的、並且較長久地瞭解到是女兒回來了。

母親深深地、靜靜地激動,而我便失控了自己的情緒。

和我之前回來時看到的每天昏睡的母親不同,今天,母親的表情似乎在說:「你可算回來了!……可我認識的人都哪去了?」

在交談中,我發現之前母親忘記了父親的名字,不記得哥哥的名字,但今天似乎一下子都想了起來。下午,她想起了每個人,但卻發現找不到了每個人!

我試圖想像了一下那種滋味,一生中最愛的人最親密的人不知為甚麼都不見了。「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最親密的人都到哪裡去了?曾經那麽熱鬧的人生,怎麽就走成這樣了?」

我伏在母親的懷裡,深深地痛哭了。母親握着我的手,不言語,只和我一起安靜地體會這種痛苦的時光。

我有些意識到,人生的終點處也許是一種孤苦的時光,需要我們堅强地去承受。

 

6      母親的世界

回家第七天。今天給母親吃完早餐,母親似乎比以往精神,並沒有馬上睡去。我便陪母親說話,但母親的狀况一天三變,今天的言語表達格外混亂,母親說了幾遍,我也無法理解。沒有辦法,我拉着母親的手開始唱歌。

小時候經常聽母親唱歌,母親是一個愛唱的人,聲音也動聽。據說父親和母親剛剛結婚的時候沒有收音機,每天睡前總是母親的歌聲陪伴兩個人進入夢鄉。

我挖空心思回想母親應該喜歡的老歌,母親喜歡唱黃梅戲天仙配,喜歡唱周旋的《天涯歌女》,喜歡程琳的《媽媽的吻》……

我握着母親的手,一首接着一首在母親耳邊輕唱。母親漸漸地沉靜下來,一邊似乎想起了甚麼,一邊用手在我的手背上一起輕敲起了節奏。

我便和母親一起,共同徜徉在兩個人的世界。

這世界裡,有兩個人熟悉的歌聲,有回憶,有母親年輕唱時的歡悅,也有我小時候聽母親唱時的溫馨,甚至射進了過往的陽光,感受到童年的花香。

聽不懂母親的話時,我總是願意領母親一起走進這個曾經屬於她的音樂世界,感覺到母親也能够在這裡找到瞬間的歡樂祥和。

下午出去為母親買了她從前喜歡的一種叫「饃飢」的甜食,回來時母親意識大好。聽說我回來了,也沒有像前幾次那樣吃驚和激動,而似乎已經瞭然於心這些天我是在身邊的。拿出「饃飢」時,母親也不像糊塗狀態時那樣表示拒絕,而是接受。

母親的孩提時代處於二戰日本光復前,她小時候經常吃的這個叫「饃飢」的小豆年糕,直到我長大留學到日本後,才知道那原來是日本的小食品「moqi」。前幾年回家探望時問母親想吃點甚麼,母親就曾說想吃「饃飢」。打那以後每次回家都會到街上為母親找「饃飢」。有時候買來的「饃飢」樣子酷似,但母親說不是小時候吃的味道。今天找到了一種製法完全一樣的「饃飢」回來,希望母親能開心。

可惜的是,母親已沒有了食慾。只吃了一口,便不再吃了。好在,今天買來的舊式「桃酥」母親很是滿意的樣子。「桃酥」也是從前父親的專利,母親總是不捨得吃。現在母親總算可以不必再顧及父親了。

 

7      我是媽媽,我是妹妹

回家已經一個星期,感受到母親對我的依戀逐漸加深。

母親很多時候在昏睡。但醒來時常常會找我。當知道我就在身邊、並伸出手握住她的時候,母親便顯出很安心的樣子。

這讓我想起塵封多年的記憶――小時候醒來時一定會找媽媽,找到媽媽時那種安心感。還有後來被送到託兒所,醒來時找不到媽媽時總會不安地放聲大哭。相信每個人童年都會有這樣的瞬間。

現在母親老了,老成了我嬰兒時的狀態。她醒來時找我的感覺,也許就是「人之初」時我的感覺。

在國外時只能通過護工大姐的視頻和母親對話,母親病情復發後只能說「我挺好的」,甚至有時打電話時只能看看護工大姐餵母親吃飯的樣子,招呼寒暄而已。至於母親的意識在去年五月舊病復發後到底處於甚麼狀態,有時很難把握。而這些天,感覺到母親似乎雖然也有意識模糊、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但也有一些時候,意識竟然是清醒的。雖然有些重要事情、重要的人已經記不得,但對話時的狀態竟是符合邏輯的。這個發現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

尤其這一次我發現雖然有時候母親叫我叫「媽媽」,但我知道那不是糊塗,而是語言障礙而導致的。她在喊媽媽的時候,知道我是一個不同於護工、護士和院長的特別的存在。當問她「我是女兒。你知道麽?」

母親總會點頭,表示明白。

我意識到,雖然母親因言語障礙,口頭在招呼媽媽、在招呼自己妹妹的名字,但母親一直都在招呼我。

我是媽媽,我是妹妹,我是母親走到今天唯一的心靈支撑,即使在母親失語失憶的今天。

 

8      母親的期待是我遠行的動力

母親從昨天開始,昏睡狀態持續。除了吃飯時間以外,幾乎一直在睡覺。我的心情很矛盾,昏睡似乎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又覺得母親太清醒就會很難過。

而我,明天就要上飛機返回日本了。在麥德龍買了點東西,又為母親買了她喜歡的鮁魚餡餃子。不知該怎麽對母親說明天要啓程回去的事。擔心對母親說了,會影響母親今晚的心情。又擔心明晨才對她說,會讓她太吃驚,承受不了。

考慮再三,還是對母親說了。母親果然難過得哭了。雖然已經沒有力氣像以前那樣大聲哭泣和悲傷,但我看得出,母親很難過。我勸她,八月份放暑假還會回來看她,讓她好好養身體等着我回來。母親點頭稱是,但我內心難過,很難過。

晚間,看母親狀態不錯,便和母親說起自己最近工作的情形。曾經母親有些抱怨,為甚麼拿了碩士文憑卻辭去了很好的工作。現在,孩子們長大一些了,我告訴母親現在有了精力在專門學校教書,在家裡也工作,有時發表一些詩歌和散文,也對母親說起孩子們的成長,說起自己在為理想努力的事。母親一邊聽竟意外地竪起了大拇指。

原以為母親已經不能再為我喜悅、為我分享生活的快樂。但這一刻,竟看到母親為我伸出了大拇指。我才知道,雖然下一瞬間母親可能就忘記,但母親始終在為我的成績和我的幸福而高興。

一瞬間我的心中充滿了感激。

我知道,自己的一切都起源於母親和父親對我的期待。一直以來,我是希望看到他們的首肯,才拚命走了過來。現在,在母親病牀前,看到母親為我伸出的大拇指,我知道,這是我有生以來能够感到的最由衷的幸福和感動,有生以來得到的最值得驕傲的褒獎和表彰。

親愛的母親,明天,我又要啓程了。原諒這個不孝的女兒不能隨時守在身邊。

親愛的母親,請你好好保重,你的期待會一直支持我奮鬥。

所以,母親,你若安好,就是我的艷陽天。

 

9      告別

母親是隔年的1月14日永遠離開我的。那之前,8月份我曾回家又陪了母親一段時間,但年底,母親開始不斷發燒,用過了很多藥物也不見好轉。1月上旬,得到醫生「病危速歸」的消息後我火速回到母親身邊,五天後母親握着我的手安詳地離去了。

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我的陪伴下離開人世,從這個意義講,我和母親都得到了成全。回家的五天中,我白天服侍母親用藥打針,夜間睡在母親牀前地板上為母親起夜翻身。母親大部分時間在沉睡,但醒來時我會大聲呼喚母親,告訴她「小賢子回來了,一切不必擔心」。母親竟流淚了。我知道母親已經瞭然於心――她最心疼的最掛念的最盼望的女兒,已經回到了自己身邊。

和母親的另一種交流,還是握着母親的手輕拍節奏為母親唱歌。母親已不能說話了,我便唱歌給她聽。《天涯歌女》《媽媽的吻》《黃梅戲天仙配》……還是那些母親當年教給我的老歌,我唱得和她當年一樣動情,唱着唱着常常淚流滿面。

14日傍晚五點左右,幾天來靠輸營養液維持着的母親,突然睜開了眼睛。我趕緊問她要不要喝一點我為她配的牛奶營養羹,母親難得地點頭,而且吃一口竟然說一句「好」,母親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說話了。母親喝了三口,連說了三聲「好,好,好」。沒想到,這竟成了母親給我留下的遺言,回頭細想,感激不盡。

傍晚六點多鐘,母親的血氧、脈搏和呼吸等指標都越來越不好了。醫生說恐怕已經不行了。我緊緊握着母親的手,輕輕趴在母親耳邊,大聲告訴她:「媽,謝謝你!我愛你!下輩子我們還要做母女啊!有我在,你不要害怕,要一路走好啊」。從前聽說過,人的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母親果然聽到了,身體輕輕抽搐了一下,眼角流出了淚。

我一直握着母親的雙手,看着她臉色一點點失去血色,感覺到她一點點弱下去,我緊緊地吻着母親的額頭和眼角,想到我是從母親這溫暖的身體中誕生來到這人世間,而現在,這個我生命的源頭她即將離去。不覺深深地、深深地,悲從中來。

母親沒有一絲痛苦,安詳地離開了我。

替母親穿好事先為她準備的送老衣服,我完成了和母親的告別,完成了自己親自送走母親的夙願,也圓滿了母親希望我送她上路的願望。

看着母親被靈車帶走的那一瞬,我痛感巨大的失落,噗通一聲雙膝跪地,伏地而長嘯,希望她老人家能够最後聽得到。

媽媽,我愛你,謝謝你,至今也一直想念你。


景賢 女,專欄作家,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日本華文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