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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官:趕在記憶尚未受潮氤氳之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琪官

2021年年底,我打工近五年的咖啡館――我孫子店關了門。

咖啡館是日本一家規模較大的連鎖咖啡店,名字直截了當,以口味濃郁的炭火咖啡聞名。我孫子店坐落於大阪市住吉區的我孫子町,相較於熱鬧繁華的市區,這裡則要安靜宜居得多,有一股切膚的塵世感,人人都在努力過生活。這家咖啡館算得上是這兒最大的吃茶店,一座兩層構造的歐風白色小洋樓,門前種着一棵不知年歲的老樟樹,樹下是一年四季常綠的藤類植物,每天早上開店前,都要拖着長長的澆水器替它們沐浴,遇到天氣晴朗的日子,將灑水蓬頭對着陽光,找準角度,還可看到水柱拱門裡的彩虹。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向店內看去,客人們坐在橘色燈光下喝咖啡吃茶、聊天學習談生意,一切都靜世安好的模樣。店內的裝潢依舊是滿溢的昭和風:絳紅色的窗簾,褐棕暗色調的桌椅,花朵形狀的白色磨砂燈罩,帶八音盒的木質掛鐘失修已久,也沒人在意,店長也好,客人也罷,似乎都情願它就那麽停着,彷彿進了這家店,便可暫時忘卻時間的流逝。

五年前的春天,我考上附近大學的研究生,剛從神戶搬來大阪,無意間發現了這家咖啡店,喝了一杯招牌炭火咖啡,就喜歡上了這裡。結賬時斗膽問了一句是否還招零時工,第二天就接到了店長打來的電話。

這一幹,就是五年。從研一到博三,從二十代跨入三十代,回想起來,總覺得不可思議,怪不得常聽人說,過了二十五歲,時間就會過得飛快。本來只是為了賺些零花錢,滿足日常生活開銷,卻意外地在這裡交到了不少日本朋友,學到不少書本上不會教授的日常用語,就連說出來的日語都不自覺地帶了點關西腔調。未曾料到,我會見證這家經營超過三十年的老店迎來其生命掛鐘停擺的一天。

如果說每一段記憶都像是大大小小的池塘擁有深度的話,咖啡館在我的記憶之河裡刻下了不淺的印記。也許是潛意識裡受到了這家咖啡館的影響,我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大抵喜愛喝咖啡,經常坐在光線充沛的咖啡店裡談笑嘆息,咖啡館成為我小說中一個重要的故事發生場所。寫作時,我故事裡虛擬的主人公們走進這家真實存在的咖啡館裡,展開另一個維度中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借助這個平移到小說世界後再創造的公共空間,虛擬的人物與現實世界之間似乎找到了一個連接點,真實與虛幻的邊界得以消减

重疊,我也得以在現實與小說的世界中來去自如。

由於建在學校附近的居民區,這家店有一大半客人是居住在周圍的居民和學生,因而做的是細水長流的熟客生意。在這家店打工不但要記住工作上的種種細節,還得記住一些常客的習慣和喜好:這位太太不要奶精但要兩包糖;那位學生模樣的青年會點一杯冰咖啡,抱着電腦一直坐到關門;麵包切掉邊角但要塗上大量的黃油;披薩吐司一直烤到帶點焦黑色;送上一杯熱美式的同時還要一杯冰塊……不一而足。

在這些常客當中,不乏個性鮮明的存在:永遠一身精緻和服的青年,不停使喚我們加水的大叔,患上海默茨綜合徵的老太太每次來都要講起她年輕時候跳芭蕾的點滴……現在回想起來,這些或可愛或難纏的客人,如同一首爵士樂中節奏突出的鼓點一般星綴其間。

在這些印象强烈的「鼓點」人物當中,首先當屬「混合爺爺」。他算得上是常客中的常客,基本每天至少光顧兩次,一是為了喝咖啡,再來是閱讀《每日新聞》的早報和夕刊。與店員們聊天「吵鬧」,似乎是他常年以來形成的習慣,也是他每天的樂趣之一。他每次來都只點一杯混合咖啡,且不要糖和奶,端上咖啡時便會立即掏出一把硬幣結賬,有新來的員工不知情,放下賬單後還要被他「埋怨」幾句,我們私下一直稱他為「混合爺爺」。

「混合爺爺」年紀不詳,詢問過幾次,卻像女生似地害羞不願告訴人。看樣子八十已經有了,因為詢問過他的出生地,是廣島附近哪個縣的,具體不太記得了。當年廣島原子彈投下後,「混合爺爺」舉家避難來到大阪,就在這兒紥了根,那時候他已經有了清晰的記憶,講過幾次當時的慘狀。這麽一推算,「混合爺爺」可能都快九十了,但身體卻結實硬朗,每天騎着自行車來回穿梭在我孫子町,有次在路上遇見他,剛想跟他打招呼,從我身邊一溜煙就騎走了。他有次騎車轉彎跌了一大跤,蹭破了胳膊上一大塊皮,撕壞的襯衫上還沾着血,卻還像個沒事人一樣,一如往常地跑來店裡,喝咖啡看報,在我們再三的勸說下,才去咖啡館對面的醫院進行了包紥。

就算是大阪最為寒冷的一二月,氣溫只有一兩度,「混合爺爺」仍然只穿一件襯衫外加一件單薄的外套,彷彿不知寒冷為何物。雖然他已經上了年紀,力氣卻大得驚人,有次和店裡所有年輕的男性店員扳手腕,沒一個人扳得過他,就連我這個在健身房能舉起百公斤鐵塊的,也被他秒殺在衆人的應援聲之中。「混合爺爺」似乎周身都煥發着一股不可見卻十分强烈的「昭和男兒」氣息。但在這股硬漢般的冷色調之外,可愛單純的性格又為其添上了一圈如同逆光下的暖色光環。

「混合爺爺」年輕時幹着體面的工作,老伴兒和大兒子已經過世,女兒和孫輩都不住在大阪,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可就算如此,他每天都還是以潔淨的儀表示人(除了那次摔倒之外),也從未在他臉上察覺到絲毫獨居老人的惆悵與孤寂。由於年金豐厚,在金錢上似乎毫無拮据,來店裡時,經常會帶上一大袋價格不菲的和果子,不言一語卻帥氣十足地丟到吧檯前的料理處,讓我們分着吃。有時候看報看累了,他便會從包裡掏出存摺,毫無顧忌地確認自己賬戶裡似乎花也花不完的餘額。店長曾提醒他多次,說被人看到有這麽多餘額,小心回家路上被人綁了。「混合爺爺」這時總是握緊拳頭,叫囂着「我看看到底誰有這個能耐,可以綁架得了我!」到了這個年紀,固執在所難免,卻又固執得十分可愛。

咖啡館似乎成了「混合爺爺」養老生活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會帶着一袋「三針松」枝葉的標本前來向我們炫耀,說我們肯定沒見過三針一束的松針,還慷慨地分給我們一人一束,剩下來的又小心翼翼地裝好,放進挎包裡。卻在第二天過來的時候,詢問有人看到他的寶貝松針了沒,許是在回家的路上丟失了。有時候看報紙入了神,翻報紙時把一杯咖啡灑潑得精光,店長雖然會像家人一樣抱怨他如此不小心,但還是會為他重新沖上一杯。他這時便會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兒一樣,雖然死要面子嘴强地說着不需要,又會在給他送上新咖啡時,笑得格外靦腆。

在得知咖啡館要關門之後,「混合爺爺」表現出一反常態的驚恐,之後這種驚恐又轉變為一種莫名的憤怒,他叫囂着要去找店主理論(店長也是替店主打工的)。可閉店的決定木已成舟,任憑「混合爺爺」如何不情願,都為時已晚。在閉店前的那段時間,「混合爺爺」似乎也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依舊像往常一樣前來喝咖啡,為我們帶來精緻的果子,依舊會在離開時將口罩戴得過高,恨不得連眼睛都一起遮住,嘴巴卻露在外面,引發我們一陣大笑。他還說過完新年要為我們員工舉辦一場歡送會,卻由於愈發飈升的新冠感染數,也不了了之。

過完年,我去店裡幫忙收拾打掃,店外工人們正架着人字梯拆除店舖的看板。我透過落滿灰塵的落地窗看去,就看到了「混合爺爺」正推着自行車,站在店門前的十字路口,一動不動地看着工人們進行拆除工作。正值日暮時刻,隔着反光的窗玻璃,我無法看清「混合爺爺」微仰臉上的表情;離得有點遠,一向强壯的他看上去顯得從未有過的渺小。隨着一聲巨響,店舖的看板招牌應聲落地,塑料片散落一地,如同破碎的記憶再也難以拼湊出完整的往事。看板上「咖啡館」的字樣也碎成一堆偏旁部首,激起一陣持續許久的灰塵,「混合爺爺」就那樣站在灰塵的對面,依舊一動不動,像一尊被時間拋棄的雕塑一樣。

我在那一刻才意識到,隨着經營三十多年的咖啡館我孫子店的落幕,屬於「混合爺爺」那一代人的黃金時代也一去不復返了。他身後那股「昭和男兒」的光芒也逐漸消散在了時代齒輪滾滾向前的塵埃裡。聽店長說,拆除後的這幢小洋樓,可能會開一家風格截然不同的吃茶店,前衛、現代、更具「令和」風尚,會吸引更多的大學生光臨。我不確定「混合爺爺」之後會不會出現在這家新店舖裡,也不確定有了新工作、即將搬離我孫子町重新開始的我,是否還會與「混合爺爺」相遇。

我們被生活和工作分配到不同的場景裡,與同樣被分配到這個場景裡的人相遇相知,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規定的流程,再次被分配到下一場場景裡。人們在告別時常常會傷心難過,正是因為心裡清楚得很,此去經年,眼前之人終成過客,即使再次相遇,也已不再是當年模樣。此刻我能做的,只是以這篇雜文記錄一些記憶中或深或淺的漣漪――趕在記憶尚未如同老照片受潮氤氳開來之前。


琪官 原名陳琪榮,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生於江蘇鹽城。日本大阪公立大學文學研究科研究員,中文講師。日本華文作家協會成員。小說作品散見於《香港文學》《西部》《青春》《湖南文學》《特區文學》《青年作家》《長江文藝》《小說月報》等刊,即將出版長篇小說《無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