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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夫:酒中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亦夫

作為男人的我是酗酒的,但作為作家的我卻滴酒不沾。我雖然經常用這句話給自己的飲酒行為開脫,但其實內心是缺乏底氣的。因為一年四季當中,我寫作的時間充其量不過五分之一。

我開始接觸酒的具體年齡,現在已無法記起,但大抵是在很小的時候了。西北鄉下其實並無嗜飲之風,但婚喪嫁娶、新兒百日、老人喜壽,卻也是無酒不成席的。鄉下人坐席多論輩分,故像我一介黃毛小兒,也會因為輩分偏高而被安於上席。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對於來自晚輩禮節性的敬酒,自己會不知輕重地呡上一口……但這算不上飲酒,即便在後來赴京求學,與同學、老鄉聚會時偶爾一醉,在我看來也都算不上飲酒。因為在那個時候,酒於我還只是一個毫無交情且一無所知的陌客,偶然遭遇,彼此不過都是不在意的逢場作戲而已。

我真正的結緣於酒,與職業的改變應該有很大的關係。大學畢業後我先後在國家圖書館和文化部工作過幾年,出差在外,也經常參加各種各樣的招待和宴請。喝酒雖然在所難免,但依舊停留在社交和禮儀的層面,端起酒杯便喝,放下酒杯即忘。真正讓我咂摸出了酒的真滋味並開始迷戀它,是在調動到某家出版社做了編輯之後。這是一家老牌的綜合性出版社,編輯隊伍裡不乏作家、畫家和各類社會活動家。大多個性突出,行事張揚,與機關那些循規蹈矩的昔日同事完全不是一個路子。初來乍到,令我大為震驚的是那裡彪悍的酒風。出版社沒有食堂,一到中午,便三五成群地奔赴了附近的大小餐館,熱熱鬧鬧地喝將起來。那時編輯們不用坐班,每個人最富有的就是時間。午餐往往一喝就是幾個小時,甚至有時索性和晚餐續在了一起……除此之外,在社裡酒名大振的同事也會隔三差五地約局,不用由頭地喝個昏天黑地。我那時尚是單身,雖然酒量平平,但貌似酒風實在,經常自覺自願地成為扶牆一族,所以常常在邀約之列。另外,作為一名文學編輯,自然常常要和各類文人墨客打交道。而文人好酒者甚多,相聚而飲自然更是成了家常便飯。

我愛上酒,就如同對一個曾經熟視無睹的人不知不覺間產生了感情。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對它已經難捨難離了。有朋來,接風酒,有友去,餞行酒,逢年過節例行酒,結婚滿月人情酒……除了這些喝酒的由頭,我漸漸開始了獨飲。甚至在炎熱的夏天,我會以一瓶冰鎮啤酒做早餐,一飲而盡後騎車去單位上班。家人朋友見狀,漸漸變得擔心起來。面對衆人的規勸,我總是振振有詞:我在社交性的酒局上永遠淺嚐輒止,沒有任何失態的表現;偶然豪飲,也都是與相知和故交,一醉方休讓友誼變得更加深厚;我在寫作期間滴酒不沾,從來都沒有因為飲酒誤了正事……此乃實情,規勸者看看飲酒似乎也沒有給我的健康帶來甚麼損害,後來到嘴邊的話便成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在這樣寬容的環境中,我的飲酒生涯一步一個台階,很快在朋友圈中就有了「酒仙」、「酒神」等榮譽稱號。若有人善意地提醒我不要淪為一個「酒鬼」時,我也是毫無顧忌地一笑道:「無非是把貓叫了個咪,自古鬼神本一家嘛。」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因為家人的原因移居東瀛,忽然間從忙碌熱鬧的環境中抽身而出,來到了一個幾乎舉目無親的陌生之地。初到之時,沒有親戚朋友,沒有人情世故,自然就沒有酒局,所以喝酒的方式唯餘獨飲。正是在這段獨飲的歲月裡,與酒安靜而頻繁的私下相處,讓我對它有了越來越清晰而具體的感受。看似沉默的獨飲,卻更像一對老朋友推心置腹的交談。啤酒是年輕、熱情而帶着幾分莽撞的朋友,白酒是剛烈、耿直而頗有幾分脾氣的朋友,清酒是溫婉、雅緻但不乏深度的朋友,威士忌是自尊、個性卻不失包容的朋友……與這些親密朋友隨意相處,在炎熱的午後、落雨的黃昏、孤寒的雪天或閒讀的靜夜,沒有了社交場合的侷促,也沒有了與酒友們聚飲的亢奮,酒有一搭無一搭地喝着,無須說話,默契自然,任時間在四周像平靜的溪流一樣緩緩流淌,那真是一種物我兩忘的超然之境。為此,我曾在一篇文章裡寫道:獨飲,知酒格。私晤,識人品。

在東京居住久了,漸漸有了新的朋友圈,趣味相投的同飲者自然也多了起來。在東京約飲,多在繁華地段的居酒屋。在國內,友人多為不用坐班的編輯、作家或自由職業者,喝酒沒有時間觀念。而在海外,酒友基本上都擁有一份早九晚五的職業,加上要趕末班電車,所以聚飲總顯得倉促而不盡興。加上多年來我日語幾乎沒有長進,東京迷宮般的鐵路系統總讓酒後的我在換乘時暈頭轉向,所以除非相交甚密的友人,我一般不太喜歡參加此類聚飲。尤其在天氣陰寒的冬夜,酒未盡興就匆匆散局之後,一個人在車站內尋找換乘的地鐵,更容易增添人在異鄉的孤獨與愁緒。此時此刻如果在家,我定會獨坐被爐下,燙好清酒,一邊獨飲,一邊看落地窗外的星空或落雪。酒至半酣,倒頭便可睡去,如重回兒時西北鄉下溫暖的土炕……由於我屢屢婉拒各路人馬的酒局,而微信上又往往亂發飲酒的圖文,我在東京的朋友圈中便被視為了「人前不喝背地喝」的酒鬼,喝酒已經不為助興,而是成了生活的必需。有的朋友甚至「好心」地規勸我說:「你這麽下去保準會喝垮的,莫若把你的酒都送到我處,乾脆徹底戒酒吧。」

從我開始喝酒起,就有人不斷地警告我酗酒的後果。如果按他們發來的「健康飲酒的標準量」來看,我喝酒的頻率和數量無疑都是嚴重超標的。我曾對一個嚴格按「健康量」來飲酒的友人說:「你那不叫喝酒,而是吃藥。」大家都說是否獨飲,是判斷「酒鬼」的標誌。但飲酒數十年,我能記得的多次酩酊大醉,都是與好友聚飲之時。而獨飲,酒至微醺,便會心滿意足、盡興而止。但凡事總有例外,每當一本新書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在寫作期間一直滴酒未沾的我,都會新開一瓶威士忌,獨自敞懷痛飲,直至瓶空杯淨……

李白說:「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誠然。


亦夫 旅日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扶風人,畢業於北京大學,曾在國家圖書館、文化部和中國工人出版社工作過,現居日本東京。出版過《土街》《媾疫》《城市尖叫》《一樹謊花》《迷失》《呂鎮》《生旦淨末丑物語》《無花果落地的聲響》《咬你》等多部小說和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