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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文傑:嶺南偏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易文傑

或許你會認為,城中村就是潮濕悶熱的單間,像一條總是擰不乾的毛巾;或許你會認為,城中村就是迷宮般的小巷,如博爾赫斯的作品一樣,找不到出口;或許你會認為,城中村就是密密麻麻的電線,如蜘蛛網般囿住突圍的人們……

但城中村有自己獨特的語法。

如果用長鏡頭去「新現實主義」,你能看見:暮色裡,水果小販點燃手裡的大前門香煙,黑暗裡閃着微弱的火光。

如果用航拍無人機的俯拍鏡頭,你能拍到:密密麻麻、森然林立的瘦高樓房,嬲騷的市聲中為生活耕耘奮鬥的芸芸眾生。

如果用特寫鏡頭,你能拍到:雨過天青後縱橫斜曲的黝黑小巷,積水倒映一線狹長天空,一線青天灑下珍貴的日光。

生活是複雜的,無法被標籤所簡化的。嶺南偏南,野草很野。偏南的嶺南,自有凡人的史詩,自有生猛的生命力。

 

1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對城中村的態度是複雜的。

少年的我感到凝滯,在這個並不繁華的小村裡。記憶裡,小學的大叔每天到收發室拿好報紙,喝口茶。杯裡茶葉伸着懶腰。中午必須打個小盹,睡不着也要瞇瞇眼。記憶裡,去拜訪親戚時,麻將總是響着,每過一兩個小時,人們便按順時針方向往下輪一位,像一個超穩定的迴圈。記憶裡,夏天總是炎熱,偶爾酸風伴着酸雨直射眸子,便是令人慶幸的清涼。人生不可抗拒的是:密密麻麻的電線,依舊在功率大的時候會停電。只好在酷暑的夜裡,拿着小板櫈坐到樓下,耳邊是母親竹扇的風聲――後來我聽說了一句詩,「貧窮而聽着風聲也是好的」。

我煩躁,從城中村的地下鐵到遠方的時候。在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浪潮裡,新的啤酒泡沫取代舊的啤酒泡沫。不和諧的我,就像一個找不到詞典和詞性的詞彙。地鐵的光駛來。象徵都市文明的新列車進逼。人們背和背緊貼在一起,心與心卻不止相隔千里。四處是撲面的黑暗包圍着光明的車廂,只好用手機熒幕的光芒照亮自己。返程的路上依舊如此:我們擠在黃昏的地鐵裡,那是日落照不到的大地。密密麻麻的人頭――公司裡帶着牛津腔的英文名都被擠成了狗蛋、翠花。出站了,嘴巴發苦的我夢想另一個我:在晚霞的心臟下,垂釣水上的雲朵。

以及一條河。

一開始,家鄉的河是那麼清,那麼美,寄託了不知多少童年的霧、雨、夢。在那些有着脆薄的微涼,抑或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時常會和外公、外婆在一起,靠着河邊的欄杆,看那如同碧玉的河水,看那游魚來回游動,聽他們講各種各樣有趣的故事。外公是個「通才」,不僅能寫一手端正雄偉的顏體,還能背誦許多古詩文。見一條條游魚游動,他便隨口背出:「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春天來了,春風吹拂着我們的胸膛,他就隨口吟道:「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聽到外公背詩,外婆總會笑道:「你看,你外公的書呆子氣又犯了。」雖然那時的我還不太懂,但聽他背誦古詩文,總有種別樣的感覺,就像在懵懂的心靈裡種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長大之後生根、發芽。那些古詩文和河流聯結在一起,成為我魂牽夢縈的記憶。彷彿唐宋的河流緩緩流淌,一直流淌到了今朝,流到了我家鄉的河。

我最記得,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他和我靠在河邊的欄杆上,看河邊的魚游來游去。他不禁說道:「孩子,你看那河邊的魚,多麼快樂啊。」那時我十分天真,問外公:「魚又不是人,怎麼能快樂呢?」他笑着和我說道:「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不快樂呢?」我撅起了嘴,問外公:「那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呢?」外公笑道:「這叫心領神會。」我「噢」了一聲,就繼續看魚了。那時他沒有和我講《莊子》裡的故事,大概是覺得我聽不懂吧。而長大,當我讀到《莊子.秋水》裡講的那個「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故事,才明白當時外公的深意。他這種快樂,是叫「濠上之樂」呀――是傳統裡面人與自然悠然心會的快樂。不過,也只有那麼清澈的嶺南水,那麼歡快的魚,才能有着這種快樂。

然而,因為工業開發的緣故,吹面不寒的酸風撲面而來,一條浩浩蕩蕩地向紅綠燈伸展開去的馬路上充斥着掐滅的煙頭。馬路兩旁種着垂垂老矣的小樹……總是有很多工業廢水私自排放到了河裡,加上一些素質低下的人往河裡亂扔垃圾,河裡的水也變得越來越髒,甚至臭了起來。魚兒,也慢慢地一條一條死去了。外公因為白內障的緣故,也越來越少出門,我甚至不忍心告訴他,河已經變髒了。也沒有人會靠着河流的欄杆,看着河水潺湲流動了,人們只會掩住口鼻,匆匆地從河邊

走過。

而我也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讀書,回家的次數也很有限。而2016年,外公就去世了。他再也看不見那條河、那些魚了。那晚,我剛結束高三的一次月考,突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告訴我外公去世的消息。我腦子「嗡」一聲,趕緊趕回家裡,只見燃燒的紙錢……

我,時常會想念家鄉那條水光瀲灩的河。在依稀的夢裡,如牛毛的春雨落在河上,激起陣陣旖旎的漣漪。夢醒,還記得那清澈如鏡的河水,還記得那歡快的游魚,還記得那深得濠上之樂的外公……

 

2

更為複雜的是,從小學唸書開始,我就從同學的攀比裡知道,有些同學的家裡,是靠出租樓房為生的。他們建了高瘦的樓房,直直向天空刺去,足以刺到如蒼狗般的浮雲。與此同時,有些同學的家裡,愁吃、愁穿。他們寓居在露出一線光亮的握手樓中,污水橫流,不時漂着白色或紅色的塑膠袋。儘管樓距足以握手,但悲歡並不相通。

我至今還記得一位叫梓軒的同學。他的頭髮總是很亂,衣服也總是有些異味。他的普通話不很標準,帶着濃濃的鄉音,會把「花」說成「發」。他的右手,長着六根指頭――那多出的一根指頭,在某些人看來,是那麼的突兀、刺眼,好像一種一定要除去的贅餘。

因此,總會有人欺凌他。

一天早上,梓軒沒有來上學。當我們正疑惑時,班主任嘆着氣說:「梓軒的爸爸去世了。你們要注意他的情緒,盡量不要說傷人的話。」我們才知道,他是很艱難的。他們一家寓居在出租屋裡。爸爸臥牀多年。媽媽,靠小店舖堅忍維繫。當夜深寂靜的時候,去四處揀拾幫補生計。那時我才意識到,為甚麼黃昏來臨時,他的眼神裡,總是會有種孩子身上看不到的憂愁。

而他再來上學時,我看見,他的眼神裡,也有種孩子身上看不到的憂愁。

可惜,那天,還是有個孩子,衝着他說:「孤兒仔!」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衝他叫孤兒的孩子,其實自己家裡父母也離異了……

但,在這個窄窄的小學裡,也堅守着默默為孩子們付出的「孩子王」,有高遠的心靈,有寄託在孩子身上的希望與夢想。儘管孩子們的家境很懸殊,成績也有很大差異,但老師們也還總是一視同仁。譬如蘇老師,就對每個孩子都很尊重。

她對家境貧寒的梓軒很好。梓軒入學不會說普通話,有着濃重的鄉音,且學習跟不上班裡同學的節奏,被身邊的同學們視為低能兒。而她堅持鼓勵他,和他與他的爸媽說他是有潛力的。她得知他語文成績很差,學拼音學得很困難後,笑着和他說:「你是一定能學會拼音的,你並不笨。」

她還對廣俊特好,經常表揚他。廣俊是我上小學時的好朋友。他總是如初春一般明朗。他的身高並不高,但體格清瘦,身手也很敏捷。各種體育運動他都會參加:打乒乓球、打羽毛球、踢足球。跑起來,就像一支穿雲箭。他曾和我說,他最喜歡的禮物,就是蘇老師給他送的一雙球鞋。因為那個時候,他的球鞋破了一個小洞,蘇老師發現了,就說:「最近你數學很有進步呀,我給你買一雙嘛!」

每天放學後,我就和廣俊去小賣部,享受價廉物美的歡樂。那阿姨微胖,臉圓圓的,眼睛雖小,卻總斜射出精明的靈光。當我們放學後興高采烈地衝進小賣部裡,拿起她的零食時,她總是會笑得像一尊彌勒佛,說,「別急別急,先給錢再買!」於是,我們便掏出皺巴巴的五毛錢紙幣。在小賣部裡,五毛錢能夠買到一包「衛龍」辣條、一包「咪咪」小薯條、五塊雜牌的橡皮糖。一包「衛龍」辣條,抽出一簇,每根都沾滿了鮮紅的辣椒絲。廣俊最喜歡的「咪咪」小薯條,每根都小小的、黃黃的,貌不驚人。但是吃起來卻是有一種驚人的奇香,鹹甜鹹甜的,吃完之後手上殘留的粉末,總是把它吮乾淨。一毛一塊的橡皮糖,總是能讓「淡出鳥來」的嘴巴嚐到一點甜,總是讓我嚼了又嚼,直到一點味道都沒有了才依依不捨地吐進紙巾裡。

這些小零食,是童年生活裡珍貴的歡愉。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父親,一位人民教師,年紀輕輕就得了腦溢血,從講台上倒下來,下半身癱瘓,每天臥牀。他和他的媽媽,每天都要端屎端尿。可他從來不提,臉上總是洋溢着燦爛的陽光,將一切不如意都一笑帶過。

這些珍貴的童年記憶,蘊藏在我的心裡,成為以後一生前行的動力。此村對我而言,從某種意義上,是一片狹窄的港灣。而對大多數人而言,城中村是大雜燴,是熔爐,是一片江湖。它容納了那些並不高端的人口,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那些市中心並不能給他們一片安居之所的人,那些還有一份夢想,但是暫時清貧的人,是沾着口水數錢的長舌婦,是髮廊妹,是跟城管打游擊戰的小販,是那些騎自行車的上班族。它給了人們一個嵌入城市的契機:從這裡坐地鐵,三四十分鐘,就可以抵達燈紅酒綠的繁華。在這裡,最複雜、最卑微、最骯髒的泥巴與沉渣,也可以開出最清澈、最嬌媚、最攝人心魄的荷花。

 

3

小時候,我經常陪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逛市場。汪曾祺先生也寫過:「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菜市場的確熱熱鬧鬧的,一進去人山人海,人群挨挨擠擠,黑壓壓的一堆堆。這海也並非波瀾不興,常有大風大浪、人聲鼎沸,談笑爭吵不絕於耳,汗味、燥熱的空氣、人的氣息,齊心協力,像胡椒豬肚湯,越煮越沸的一口大鍋烘烘的熱氣直上升。電風扇已是老朽之身,禁不住三伏,駝着背,不住地咳嗽。可卻絲毫沒有感染力,這鍋粥依舊自顧自地熬煉着。於是賣雞蛋的老頭坤爺只好用老竹扇扇着,如蒸汽機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數完

唸珠的老婆婆,雙手合十:企求一場暴雨解暑。

在這溫度裡,菜市場熬着熬着,熬煉出它的精魂:公平、踏實。公平,既在於現代市場經濟的契約倫理,更在於大家都是熟識的鄰舍街坊,缺斤少両,以後還用混了?踏實。買肉去阿七那裡,半肥瘦給你挑最精,瘦肉精是甚麼?買菜去菜場俗艷的西施嬌妹那裡,每顆菜心都水靈靈的、綠油油的,頗有田園春意。買魚去雄叔那兒,絕無死魚,絕對生猛:雄叔的魚活蹦亂跳,幾近要從水裡跳出來,水濺出來,若離得稍近,能濺到身上、臉上、嘴裡。

在眾多菜檔裡,我最激賞的,是一個熟識的店家所賣的豬雜。讀木心《上海賦》,知滬上人家喜食雞肫肝、青魚內臟、狗臠、蛙腿、魚尾等俗物,還取了「香肉」「櫻桃」「豁水」等雅名。在我看來,豬雜同理。它或許俗,但好吃養人,便是大雅。

那店家其貌不揚。五官粗獷,鬚根欷歔,肚腩健碩,頭髮亂如蔴。衣裳油膩,刮得下斤把豬油,甚至還有一些腥氣、酸氣。

但「粗服亂頭亦好」。儘管賣的都是下水、「髒食」,但卻都清理得特別乾淨,血水雜物都被細細汆乾淨了。做的豬肝和豬肺都切得厚,豬心給人一種爽脆感,最厲害的要算是豬大腸了。他可以處理得乾乾淨淨。潔淨如水,晶瑩如玉,閃光如珍珠,使我驚異。

最後在家裡煮出來。一嚐,熱氣騰騰,真鮮!

在這日子裡,菜市場熬着熬着,熬煉出它的精魂:人情。這人情味在看似無聊的日常生活中滲出一絲甜香,像夜間行走在寒風中啃一口紅薯,填滿了心與胃。

菜市場門口,水果店附近,還有一位賣牛雜的阿婆。那天,西伯利亞的風忽然吹到廣州,冷了――我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剛好穿得不夠,在寒風裡瑟瑟發抖。此時,看到一個阿婆扯着喉嚨用粵語叫賣道:「五蚊,一碗熱辣辣的蘿蔔牛雜!」我趕緊搜羅褲兜裡的硬幣和皺巴巴的零錢,一塊、兩塊、三塊、四塊……但我又很想吃那碗熱氣騰騰的牛雜。我紅着臉和阿婆說:「阿婆,四塊錢夠不夠?我下次補給你。」阿婆見我身上只有兩件單衣,說:「學生仔,客氣甚麼,這麼冷,這碗就收你四塊。吃完趕緊回家穿衣服!」我感激地遞過四塊錢,拿走一份蘿蔔牛雜。

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還舔了一下嘴唇上的甜辣醬。

真甜。

有啤酒肚的豬大腸屠夫、傴僂的牛雜阿婆,還有天橋下十塊錢就給你把頭髮鬍子鼻毛剃得清清爽爽的老剃頭佬,給皮毛骨頭做衣服都嚴絲合縫的精幹裁縫……他們都是城中村裡的大攤小販。大攤小販裡的街坊,街坊裡的無名英雄。儘管世態炎涼,儘管人情辛酸,或許有些俗氣,或許不那麼宏偉壯觀,但生活在此村,卻能真切體會切切實實的質感、溫度、重量。

 

4

歡樂,是日常生活中切切實實的質感、溫度、重量。大攤小販裡的臭豆腐、生蠔、炸雞、牛雜、蓮蓉包、叉燒包、糯米雞、雲吞麵、烤羊肉串、豬大腸;茶樓中的蘿蔔絲酥餅、艇仔粥、及第粥、魚片粥、炒河粉、楊枝甘露;還有酒家裡的白切雞、明爐燒鵝、烤乳豬……魚龍混雜之處,魚吃魚料,龍吃龍料,各有各的歡喜。浪漫點說,城中村深沉飽滿的煙火氣貼着粗糙的地面,貼着長流的細水,通達地飄着。

譬如早餐。你見過早上七點的城中村嗎?天空吐出魚肚白,酸甜麻辣苦香鹹鮮的煙火味就隨太陽升起了,街坊們就推着一車早餐,賣給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兒。這些早餐以獨特的街坊風味取勝:譬如糯米雞的半肥瘦雞肉,嫩。油條,脆。茶葉蛋,茶味和蛋味濃,足以「醫肚」。街邊小店吃一碗漂着紫菜蔥花的小餛飩,熱氣騰騰,千里香的盛名可副。

譬如夜宵。太陽落了,到了夜裡,煙火氣仍久久不散。

粵地佳餚盡顯嶺南風味。「手打咖喱魚丸彈到會跳舞!」空中飄盪吆喝粗嗓門。還帶着大海鹹味的生蠔在火上「呲呲」地響,海水被蒸乾,蒸騰出蔚藍的香氣。還有化州糖水。桃膠、雪耳、香芋搭西米,紅豆、綠豆配雙皮奶,美美與共。石磨米漿的潮汕腸粉。豬雜、豬心、牛肉、瘦肉、叉燒、蝦仁、香菇、臘腸,無論加甚麼,和蛋腸在一起,都讓飫甘饜肥的老饕「食過返尋味」。粵語有稱「玻璃腸粉」:皮薄肉多,皮薄得幾乎透明,宛如玻璃是也。柳州螺螄粉,看上去酸辣,「嗦」起來酸爽。必須提的是,粵西煎豆腐也是妙品。

南國風情。買一串金黃的油炸臭豆腐,蘸調料,一咬,咬破微焦的皮後,柔軟的舌頭觸到柔嫩的豆腐,妙!稱不上「正人君子」眼裡的「逸品」「神品」,但也是妙品。「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譬如福建沙縣小吃。一碗雲吞,吃完之後,總要把碗底的湯喝得一乾二淨,才肯離去。而熱騰騰的蒸餃,美味的是蒸餃,更是天下無雙的花生醬。再譬如揚州炒飯:隔夜飯、火腿和雞蛋一起在鐵鑊裡翻炒,散發出金黃的噴香……

北國風情。再譬如青島啤酒。在各個小店,在人們嘈雜的談笑聲中,流淌這麼多像黃河一樣的啤酒――人們灌下渾黃的青島冰啤酒,蒸騰的溽暑和憂愁同時煙消雲散。無分貴賤,無分美醜,酒一下肚,在醉眼裡,肉身與靈魂都是平等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還有大連鐵板魷魚配上網紅酥香雞鎖骨,皮脆肉嫩。

當然,最好吃的還是本土化的「山寨」炸雞。不僅是一隻大雞腿、大鴨腿令人食指大動,二十多塊一隻的烤全雞也讓人垂涎三尺:先是吃皮,薄、脆、香,而且總有些微妙而悠長的辛辣;再咬開一塊肉,讓嫩、滑、汁水豐厚的味道在口中爆開,之後狼吞虎嚥,撕咬了兩隻雞腿,讓肚子撐開;然後吃了雞翅,肉的深處總還有鮮嫩的肉汁兒;接着剔骨抽皮,骨頭上殘餘的肉絲都剔得一乾二淨,最後,連雞屁股都不放過。還有各種平民小吃:農家小土豆,一種踏實的香氣;燒烤,肉香、脂香、烤香、焦香、辛香,都融在飄散的煙火裡,一聞就是嫩滑焦酥、鮮鹹麻辣的味道,不吃死不瞑目。如今,還魂牽夢縈:冬夜,一串烤串在火上由粉紅變為外焦內嫩,肉香和孜然香一起飄盪……

夜宵散場後,杯盤狼藉。大家酒足飯飽,拍拍肚皮,遁入各家涵養生息,安詳地響起鼾聲。飛揚漸漸沉為寂靜,只剩深巷裡偶有一聲犬吠,愈顯得靜。東方既白之後,太陽照常升起,煙火味依舊隨太陽的熱氣升騰。

 

5

「熨平摺疊的褶皺,撫平昏暗逼仄的憂傷」,在城中村的出租屋裡看碟租書,也有此奇效。而且說實話,盜版碟是村民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長大後,零花錢多了一些之後,我極喜歡看碟:常品盜版碟,一滴針尖上的味精。對影成三人,一起建設精神文明。

當年,我最喜歡的碟片老闆,已經中年了,但仍是個孑然一身的單身漢。可能是因為把碟片當作了女朋友。據他自稱,他唸大專的時候,留着邱禮濤一樣的長髮,整天穿着拖鞋,整天翹課,整天拎着瓶啤酒,整天打魔獸,整天唱搖滾,整天寫小說,整天看閒書。做了一份安穩的工作,性子耐不住,就來嶺南闖蕩。談過一個,談了好多年,後來分了。漸漸地,荷爾蒙也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消失了。

後來,邱禮濤一樣的長髮沒了,胖、禿、牙黃,常年穿着印着柯本的文化衫,一雙穿了多年的色彩暗淡的拖鞋,都已經破破爛爛了還不捨得取下。老遠就能聽見他有節奏地在泥路上蹭着的聲音。他喜歡吸那種最寒磣的煙捲,據他說有後勁。噴出來的煙霧,若不習慣,可燻得人連連咳嗽,差點咳出一片肺抑或一片肝。但是我喜歡他。

因為他踏實、親切、誠懇。因為他的碟夠便宜、夠「正」、夠多。

堪稱一個影碟的王國。

你會懷疑他用了全副身家買碟片。中午去找他買碟,通常是見他一邊吸泡麵,或者吃盒飯,一邊看哪部香港警匪片或好萊塢黑幫片,盒飯裡滿園春色關不住,「萬綠叢中一點葷」,而那一點葷更像是牆上一抹蚊子血,還夠不上是心頭一顆朱砂痣。頂多重看《教父》的洗禮鏡頭時,給自己加一個雞腿。聊以點綴的湯一看便是味精水,偶有蒼蠅,翩翩起舞,生機勃勃。青菜、味精、蒼蠅,大概就是這裡的「歲寒三友」。

滿滿十幾個大櫃子,構成部分中影史和世影史的碟片,他如數家珍。他有不挑食的好習慣,不擇精粗,「盡是癲狂,盡是過火」的《伊波拉病毒》到「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的《霧中風景》都是他的心頭好。說到甚麼時候淘來珍貴的碟片,他頓時煥發神采、談笑風生。他和我談起年輕時淘碟的場景:窺其價格,心往下一墜,不行,太貴了!摸摸錢袋,囊中羞澀,只好咬咬牙關,橫下一條心來把碟放下,裝作沒事人般繼續挑選,但終究捨棄不了,勒緊褲腰帶,捏緊錢幣,嚥下口水,決心買下。回去一看:精彩!青春無悔!中年淘碟就不同了,稍微有點底氣,掃起貨來,如舞劍般四處出擊,左一張右一張統統收下,付款後頭也不回自顧自回去:最多多幾頓鹹菜白粥,看碟要緊!

如雲的盜版DVD和打口碟,構成了廉價的天堂,正如盜版香港武打片碟片哺育了昆汀的暴力美學,打口碟孕育了五條人樂隊的平民浪漫氣質。那些和同學在出租屋裡一起看李小龍和周星馳的夜,讓我對香江的江湖感和幽默感略有體認。李小龍的雙截棍和王晶的螳螂拳都別有風味。每次和廣俊談起這些碟片,他那一雙瞇得很小的眼睛便射出精光。文藝片則讓容易失眠的我不僅睡眠品質得以改善,還略有得益。好多文藝片,比如說小津安二郎那「茶泡飯/秋刀魚的味道」,第二遍則變成了雋永的碧螺春。許多打口碟則把我們這些想組樂隊的小毛孩聽醉了,骨骼深處也響起貝斯聲。

還有租書。

賣碟的老闆也兼租書,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常去他那租。童年時租漫畫書,有不挑食的好習慣,不擇精粗,有書便看,細細品讀,看到開心處哈哈大笑,童真橫溢;情竇初開時租愛情小說,兩眼發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血氣方剛時租武俠小說,金庸古龍,讀得津津有味,在武俠世界裡遨遊過久,看到入神處不禁手舞足蹈,化身為帶刀大俠。學以致用,演示一番。一本《世說新語》,走進魏晉風神後被迷得神魂顛倒,忍不住掏雙倍價格買下。

而碟片老闆自己,看溫瑞安、梁羽生、平江不肖生,看毛尖、戴錦華、波德維爾。

後來――後來呢,就算荷爾蒙消失了,碟片老闆也要找個人暖被窩啊。他和他新婚老婆回老家嘍,帶着他精挑細選幾個蔴袋可以傳給兒孫輩的碟片。走之前,他和我還有幾個碟友打火鍋,一邊打火鍋一邊暢聊,喝得大醉,臨走前還壞笑着和我說:送你幾張「正」的碟,我年輕的時候深夜看過好多次的。

每逢想起那段青蔥的歲月,在狹小的出租屋裡,貪婪的吞食着精神食糧的日子,我都覺得無比浪漫。在紛繁的塵世,俗人忙完一天的雜活,在夜裡關燈,播放碟片,慢慢地,時間停滯,靈魂脫離肉體,超拔於塵世,生命彷彿延長了三倍。或者和同學一起看,一起笑、一起哭、一起辣、一起甜。用皺巴巴的紙幣,換來幾個小時的超越感,彷彿活在此生此世之外另一個詩意的世界。爾後,酣然睡去――甜潤潤的夢,濾盡癲狂的過火。如溫和得體的靜物,如鍛造春風的「綠」。不知老之將至,泥巴與沉渣,也能開出童叟無欺的大喇叭花。後現代裡的春秋和古希臘: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

 

6

如今,這個小地方越變越好了。

隨着年齡增長,我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但每次回去,我都會瞧一眼那條河流,不僅是為自己看一眼,還是為外公看一眼。有一次寒假回去,我竟意外地發現,河水似乎開始變清了,異味沒那麼重了。我問我爸:「那河怎麼了?怎麼開始變清了?」我爸說:「現在落實了河長制,每條河都有人負責,專門治理,所以河就越變越清了。」我心裡欣慰,同時期待着河水越變越清,重新有魚。

直到有一天,我驚奇地發現,在河裡,有幾條微小的魚,那麼可愛地扭動着身子……我的心裡就像開出了一朵花一樣。我獨自一人靠着欄杆,抬頭望望天空,我想,外公如果能看到這一刻,那真是太好了。那時的我不懂,為甚麼人可以知道魚的快樂,今天,我知道了。

一天天,我靠着欄杆,看着魚兒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如牛毛的細雨落在河上,激起陣陣漣漪,游魚是那麼歡快,彷彿在甜甜地笑着。我也笑了,因為我像兩千多年前的莊子一樣,懂得了魚的快樂,因為我像親愛的外公一樣,懂得了魚的快樂。沿着這條綿延不絕的河流,我看見了莊子的身影,我看見外公的身影,也聽到了自己的心音。

是的,我愛我的城中村。就像毛尖所言,「髒、亂、差」之中,也有硬朗的生命質感,表達了人世間最真實的關係與需求。那些本能的世俗慾望,帶着它走,深化它,穿越它,有着「向下超越」的契機。

在小巷與握手樓中,的確會有不少昏暗的苦難,潮濕的痛苦,但生活並不能被簡化為白雪對抗黑夜。苦難背後還有希望,痛苦背後還有一種堅實的力量在推動着我們往前走,為了值得珍重的人世,「在充滿困厄的民眾生活世界裡,有一種吾土吾民中看似曲折微茫卻不竭向上的倫理傳承、精神氣脈與理想追求,在綿延不絕。」

漢語裡的甜,不是可口可樂的甜,而是細細數杏仁的苦之後,是苦盡之後瓜李和藕粉盪漾在舌尖的魚羊之甜。它那麼渺小,但又那麼鮮美。記憶中,只有沿着昏暗逼仄的幽微小路,沿着各種無名但逼人的酸甜麻辣苦香鹹鮮氣息,才能找到它的身影,方能求索到它的腠理、肌膚、骨髓。那裡,外表凡庸,內藏棱角,透出「閃耀的韻緻」,是豐富的,無法被簡化的生活:螺絲殼裡也可做道場,斗室之中仍存無限空間,小巷裡頭升騰萬千煙火,握手樓之上閃耀蒼穹星空。


易文傑 1997年10月生。華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本科生,廈門大學台灣研究院文學研究所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