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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白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吳俊賢

睡前我坐在牀上,滑着手機醞釀睡意。微信倏忽跌下一則信息。

本地親友皆使用WhatsApp軟件,會發微信給我的人,只有寥寥數位內地親戚。有些是省親時,在長輩的慫恿下,沒來由的加入了通訊錄,關係並不熟絡的疏堂兄弟,而至今對話列仍然空白,不曾開拓話題,彷彿交換聯絡的意義,僅是確認彼此存在於彼此的生命裡。

但白弟不一樣,他是我的長輩。今夜他發來信息,是問及香港的疫情狀況。在情在理我必須回應。我靜思片刻,便覆了寥寥數語,不外乎香港最近的確診數字、故鄉是否不受疫情影響、最近你生活如何呀等寒暄話,盡我所能地避免話題漸趨向金錢或祖屋產權的問題。

白弟並不真的是弟,這是他的乳名,是爺爺對他的稱呼。爺爺是他的叔叔,換言之白弟是我的堂叔。我記得他屬虎,屈指一算,今年他已經六十歲了。

這位堂叔給我的第一印象,一如他的名字――白。

 

那是個潮濕陰鬱的初春,我們舉家來到揭陽故鄉,一行八人,頗有勞師動眾的感覺。那時我剛踏入中學,羞怯怕生,第一次隨爺爺回家鄉,四處亂竄,竟都是些工廠、辦公室、日久失修的樓宇,遠遠沒法跟想像中的鄉土構成關聯。潮陽的鄉土(外公外婆那頭)有四合院,各家孩子會在大廳前的空地追逐,廳堂寬敞,一喊拍照,老老少少紛紛各就其位,只有輩分最大的老者能坐椅子上,很光榮地讓後輩們靠攏。我們這些小孩充其量只是蹲在前排的一個點綴罷了,但仍高興見識到這種大宅門的格調。我是個帶着記憶回鄉的人,可惜這趟旅程的終點是我真正的父系家鄉揭陽(爺爺這頭),不是潮陽。長途跋涉,竟為了一所燈火昏暗的辦公室。那張供客人安坐的假皮沙發,擱着我們疲憊的靈魂。爺爺忙着與鄉下職工接洽,我們呆看天色逐漸昏沉,觀光的最佳時機遠去。喉嚨乾涸,款待客人的茶几上,功夫茶小杯仍乾燥得起沙。

昏沉缺光的舞台,忽然烘托出一位耀眼的演員。白弟叔身穿一件雪白唐裝亮相,衣錦隱現龍鳳的圖案,頗能顯出儒者的風貌。媽上前打招呼,站在魁梧的白弟叔旁邊,她忽然顯得渺小。白弟的膚色黝黑(據聞是膚色太黑,父母取個反語,就叫白弟),他的鼻子很高,像個印度人。常聽爺爺說白弟如何如何,腦裡產生的印象往往是個入世不深的高瘦小子。我只知道白弟是爺爺的侄兒,替他掌管潮州的生意,在今天以前,我對他可謂一無所知。沒料到白弟竟不是弟。他邊聽着媽的話,邊帶笑點頭,望着我和姐姐,手掌無意識地合攏又鬆開。姐姐聽不懂潮州話,我暗地替她翻譯,邊世故地向堂叔點頭。他連忙斟茶添水,分明是長輩,竟沒有半點架子,我想白弟叔是個會來事的人,難怪爺爺如此器重他。

成長是學會擺脫教科書上刻板的對與錯、接納世界複雜性的過程。我自小深諳這個道理,認為向成年人靠攏,便是達到成長的最佳途徑。然而這種追尋與仿傚,稍一不慎會變成自尋煩惱。至少,這是白弟給我的一課。

那晚爺爺相約顧客用膳,我們一群人雖對這種應酬場合不以為然,但爺爺「公私不分」,我們當小的也只好唯唯諾諾。離開辦公室已近黃昏,春雨綿綿,柏油路上擊出許多綿密的小漣漪,雨點敲落頭上的鋅板簷篷,是鏗鏘有力的。我們人數太多,雨傘有限,加上雨勢漸趨劇烈,誰也未敢踏出第一步。白弟是首個揚起傘子的人,手搭着我的肩膀就是一推,我有點唐突,邁步不敢太大,怕踏上水窪會濺起過多的水,沾濕他一身的潔淨儒雅。他把我們逐一往車裡護送,啓程便往酒家去。

晚宴的桌子很大,足以容納二十多人,每個座位恰如其分地放置着一套餐具,厚重的窗簾阻隔了外頭的暴雨。我等眾人承受雨後濕透的襪子、發涼的腳掌,待爺爺、細奶奶及諸位不知名的貴客入席了,才拘謹地踏上地毯。地毯毛絨絨的,每一步都有下陷的感覺。我與姐姐相鄰而坐,往日坐在一起必然打鬧的我們,如今無比緘默,拘束得整頓飯下來,只敢夾取距離最近的那碟菜,不敢旋動轉盤,更顧不得偏食。

桌子兩面本來河水不犯井水,彼岸的爺爺忽然喚我,席上的目光頃刻聚攏我身上。他讓細奶奶替他取來袋子。細奶奶板着臉,有點不情不願的,把袋子直往他身上拋。爺爺翻找了半天,掏出一疊過了膠的A4紙,派傳單似地,傳給他的營商夥伴和諸位鄉親。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靦腆在原位,心臟怦怦的跳得厲害。臨出發前一週,爺爺着我把考取了全班第二名的成績單給他暫時保存,沒想過他會打印,還過了膠(或許預知回鄉這幾天下雨)。「你看我孫子,全班考第二名,多不簡單!」爺爺用潮州話說,鄉親們恭維稱是,我有點無地自容,哪怕是全級第一也沒甚麽好炫耀,遑論是班中第二名?白弟叔附和着:「後生可畏,後生可畏。」我有點汗顏,憋着內急陪笑,希望話題及早轉移,好讓我上洗手間解手。酒家的洗手間是這頓飯唯一能呼吸的空間,我如廁後洗手時,一把渾厚的聲音傳來:「小弟真本事,我兒跟你沒法子比較。」他操的是揭陽腔調,我隨外婆的潮陽腔,聲調有些差別,聽來親切又有點疙瘩。我望向鏡子,只見一襲白色唐裝,白弟叔對鏡子裡的我說:「難怪你爺爺這麽疼你。」我微笑,不懂如何回應,點頭的話,顯得驕傲和不知廉恥,不回應又顯得無禮。「行行出狀元,沒必要比較,我只會讀死書,甚麽也不懂。」我故作老成地說。白弟嘴角微微掀起,烏亮的眼好像藏着深邃的城府,開門前丟下一句:「小弟你真逗。」我們便各自回席。

 

「他豈止一個兒子,」爺爺說,說時用午飯後抹嘴的餐巾擦拭辦公桌,「也不知暗地裡丟了多少個女嬰。」我有點迷茫,愣了一愣,聽不明白爺爺的意思。這趟回鄉,白弟好客、務實又帶點瀟灑的形象,多少教我有點景仰。爺爺的話讓我想起通識課上有關一孩政策的討論,還有課本漫畫中那些面容醜惡、棄置嬰兒的父母。「不會吧?」我試探着說,「何時的事?你親眼目睹嗎?」爺爺顯得有點不耐煩了,莫名其妙地拋出一句:「都是群吃裡扒外的東西!」我聽得一頭霧水,好端端受罵,心裡憋屈得很。爺爺公認性子烈、難服侍,對外對內是兩副臉面。往日無論他如何無理,我都是畢恭畢敬的,可是今天我不過多問了兩句,他倒出言傷人,誰吃裡扒外了?我當下有點惱火,匆匆離開了爺爺的辦公室。

「你可是知人口面不知心,入世未深的孩子!」我沒有想過,爸的口氣並不比爺爺好,初中生最討厭被人視為黃毛小子看待。爸徐徐補充說:「你的白弟叔可不是盞省油的燈。」

因着我的詢問,在接下來的日子,有關白弟過往的種種劣迹,不斷在吳家浮現起來,像沉澱水底的沙,沒有人觸碰還好,攪拌起來卻沸沸揚揚,水不再潔淨了。他們口中那個老謀深算的白弟,與我印象中,那個儒雅可靠的堂叔判若兩人。除了棄嬰一說,還據聞他以公謀私,多番「打斧頭」。恰巧那個原料商是爺爺的朋友,他不忍看友人被侄兒瞞騙,暗地裡通風報信,說這個白弟竊自向大哥你多報了價,實情是他吃了差價,錢溜進口袋,用來嫖賭。

我起初對此將信將疑,然而,爺爺言之鑿鑿地描述這一切,縱使沒有確鑿的證據,論及親疏,我還是該相信爺爺無疑。後來他又說,白弟叔逼使他,將鄉下祖屋寫在白弟叔名下,讓他接管打理,反正丟空也是丟空,日後倘若爸爸和我有需要回鄉,他隨時樂意搬遷。

我聽得更是一頭霧水了,爺爺從不是容易屈服的人,生意人嘛,他的決定背後必然於己有利。「那麽你為何不乾脆解僱他?」那時無知的我問爺爺。他似乎不打算回應,碩大的身體倚在大班椅上,靠背不敵重量而後傾,發出咿咿呀呀的受壓聲。爺爺閉起雙目,用沉默淡化我的疑問。對於白弟幹的好事,他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只是他會將眼睛閉上期間聽到的聲音流傳出去,使它街知巷聞。

如今想來,相比那數十塊錢的虧損,爺爺更重視的,大抵是這種寬恕賦予他慈善家式的優越感,使白弟虧欠他人情,從而向所有人展示,他不是錙銖必較的人。白弟叔有愧於他,於爺爺有好處。白弟之於爺爺,就像一個牢固但穿了小洞的米袋,雖有損失,但使用多年,捨不得換掉,況且他仍需依靠這個米袋,獲取更大量的食糧。爺爺承認,白弟除了貪小便宜,對他、對公司還是忠心不二的。

 

後來爺爺生意衰頹,他終將把內地的辦公室交予一位比我年紀稍大的侄孫打理,年輕的侄孫有拚勁、穩打穩紥,但缺乏經驗和城府。

據聞白弟叔正式離開公司,去了駕貨車,靠腦袋謀生的人忽然幹起體力活,殊不簡單。再次見白弟叔是數年後的冬天。夜幕低垂,揭陽的晚風很清涼,街道寂寥無人,只有晦暗未明的燈照亮歸心。我們大早到了祖屋,受白弟嬸的款待。祖屋並不像潮陽家鄉的四合院,不過是一棟平平無奇的建築,簡陋得樓梯仍是缺乏扶手欄杆的那種。地下是他們兜售電器家品的小店,由白弟嬸打理,圖個零錢也好打發日子。二樓則是他們的居所,敞開門,不過是一台電視,放置在破爛的黑木櫃子上。伉儷的牀讓白色蚊帳覆蓋,並不典雅。簡樸的家居,沒有放置家具的地方,空間大得毫無意義。我們巡視了一周,白弟嬸像個解說員般從旁介紹,嘴巴說個不停。白弟嬸是個胖大姐,個子不高但很粗壯,說起話來像發箭般急速。爺爺說他們夫妻愛吵嘴,我能想像白弟叔如何受妻子的語言轟炸,直叫他跪地求饒。

白弟嬸關上房門,我們跟在她身後,正要下樓返回店面。爸拉住我的胳膊,確保白弟嬸走遠了,低聲在我耳根邊說:怕我們向她追討房子,特意裝得這麽清貧。我笑了笑,沒有答話。

重返店面,已見一輛貨車停泊門外,車頭燈綻放刺眼的光芒。白弟叔回來了,只是,無論從主觀還是客觀的層面,他再不是數年前的那個他。

翌日中午白弟用他的貨車載我們四處走,還請了朋友幫忙駕駛。「小弟,你跟我坐在前方。」我頗為雀躍,這是我第一次乘坐貨車,可以從高角度感受「一覽眾山小」的榮譽感。正要蹬上座位,媽卻拉了拉我的手腕。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自小坐計程車她都不讓我坐在副駕,認為前排座位危險,一旦遇上意外,性命難保。可我堅決要上,與白弟叔和司機並列一行,爸媽在身後。貨車成了我們的觀光車,起初白弟仍會介紹窗外地標,可說着說着沉默了,原來不敵睡意打起了盹。我看着他,端詳起身旁的堂叔,那個爺爺口中作惡多端的人,如今正在我身邊打盹。他再沒有穿上白色唐裝,而是穿着一件褐色的毛衣,交叉着手小寐,像一朵萎靡的花,與公園長椅上任何一位大叔無異。厚厚的眼袋積存了多年的不甘和算計,以及不為人知的隱情。

是的,只要我鼓起勇氣探問,一切疑問便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此刻,貨車的車廂是平靜的,只有我們的呼息,和車子駛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時顫動的聲音。我注視窗外的景色,忽然覺得,一切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已然不重要。我只須知道,爺爺是我的爺爺,白弟是我的堂叔,便已足夠。

窗外有工廠、稻田和草原,它們一一閃現,瞬間又落在身後。

 

後來許多事情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據聞與爺爺稱兄道弟的原料商要求加價,二人最終鬧不和,絕交收場。商場如戰場是不爭的事實,應酬的宴席聚了又散,誰知當年原料商向爺爺匯報狀況,是真為爺爺好,還是為了賣人情、套近乎呢?爺爺雖縱橫商場多年,可他仍然是會動真情的人,很輕易會掏出心肺,動輒用私事(包括孫兒考第二名的成績單)博取合作夥伴的信任。我只盼過膠的成績單已被他們徹底銷毀(千萬不要廣泛流傳)。

最近一次見白弟,已經是數年前,在爺爺的喪禮上。一幫潮州鄉親來到紅磡世界殯儀館,鞠躬、瞻仰遺容、上山、參與英雄宴。我仍記得白弟來到禮堂前,在花牌的簇擁中,俯伏跪地,然後深深拜了三拜。他的舉止惹來不少賓客的目光,後來他緩緩站起來,上香,把香燭插在檯前的香爐。相框裡爺爺臉色紅潤,注視着他的侄兒,沒法言語。我並不知道,跪地鞠躬的一刻,堂叔對爺爺的感情,到底是愛是恨?是執著還是釋懷?

在死亡面前,人間的恩怨應是遙遠和渺小的。

英雄宴上,我等眾人漸漸多了言語,開懷暢談,畢竟爺爺年屆八十六歲才離開,算是笑喪,沒甚麽抱憾了。大抵只有細奶奶一人,坐在席上默然不語。她不喜歡潮州一眾鄉親,也不喜歡我們一群繼子繼孫。往日爺爺在生,顧念丈夫的感受,她不敢多言,如今丈夫也走了,細奶奶沒甚麽好顧慮的,宴後匆匆推開酒家的大門,義無反顧地離去。

自此我再沒有見過細奶奶。據說她到了美國,與她的親子女相聚。至於後來則無從考究了。

「你們細奶奶好像不歡迎我們來送喪。」白弟叔呢喃道,朝鏡子洗了把臉。英雄宴中段,我們再次在洗手間遇上。相近的情景,截然不同的處境。當天在潮州,如今在香港。當天他是爺爺公司掌權的人,如今是名貨車司機。當天我是升讀中一的小子,今天是就讀大學的少年。「她似乎也不喜歡我們。」我回應道,向鏡裡的堂叔無奈一笑。

 

「謝謝關心,這邊疫情漸趨緩和。你和阿嬸一切可好?」我回了信息給白弟叔。

「還是老樣子,生活磨人。」他寫道,馬上傳來一張貨車的照片,表示天色已晚,他仍未能下班歸家。望着其中的貨車,往事頃刻回流,隔着照片,我仍記得揭陽夜裡的風和雨。無論貨車是否那年我曾乘坐的那一輛,被撥往腦後的景象大概是相似的。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及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新詩、散文及短篇小說散見於《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文學》《聲韻詩刊》《城市文藝》及《字花》等。應試班導師、創作班導師、代課老師和助理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