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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登翰:鷺江道:那朵遠去的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劉登翰

廈門到鼓浪嶼,中間隔着一片海,不寬,大約六七百米,可以橫渡。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初中畢業考上師範。學校在鼓浪嶼,住校,每週回一趟廈門,就要渡過這片海。那時候廈鼓之間已有輪渡,閩南話叫「電船」,每二十分鐘一趟,還算便利。但年輕人更喜歡搭乘小船,那種划着雙槳,或者在船尾咿呀搖着單櫓的舢板。在藍盈盈的海上,隨着浪湧起伏,在欵乃聲中划出兩道波痕,或者在櫓尾拖出一條長長的水花,節奏均勻地破浪前行;若是遇到有風的時候,老𦨮會支起一張小帆,小帆兜滿了風,像犀利的一片小刀,整條船斜斜地切開波浪,箭一般飛快地掠過水面,濺起的浪花伴着驚險的笑聲,灑滿了陽光燦爛的海面……是的,那時候的年輕人,喜歡的就是這份驚險和刺激。

可是不知為甚麼,明明是海,涵通大洋的海,卻偏偏叫做江――鷺江!

老人們談起往事,總會說到古早時候,廈門還是個杳無人煙的荒島,荒灘野嶺,盤滿毒蛇。後來,飛來一群白鷺,盤旋在青山綠水之間。牠們長長的尖喙,驅走了島上的毒蛇。盈盈的綠蔭之上,息滿了翩翩的白鷺。白鷺象徵吉祥,於是,這座島嶼便有了一個吉祥的別稱:鷺島。

島叫鷺島,流過廈門和鼓浪嶼之間的這片海域,便叫鷺江。

早先還叫做嘉禾嶼的廈門島,山海交錯,溝渠縱橫,灘塗窪地,積水成溪。就連今天橫穿市中心的思明北路、思明南路,當年還是從篔簹港流出來的一條俗名「蕹菜河」的種滿空心菜的小溪。潮來汐去,山水入海,海水上岸。島岸曲折蜿蜒,設有幾個「路頭」(簡陋的小碼頭),從「路頭」登岸,爛泥水漬,幾無處插腳。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廈門開始市政改造,劈山填海,修堤築堰,開路蓋樓,建街成市,奠立了今日廈門的都市形貌。在俗稱海後灘的面對鼓浪嶼的島的西面,從船塢過擔水巷經打石字到沙波頭,臨海築岸,沿岸鋪路,修出了一條筆直的傍海大道;沿着傍海大道,重整舊「路頭」,建成了十五座新碼頭。島上最重要的幾條東西縱向的馬路,如新建的開元路,商貿繁華的大同路,廈門政治和文化中心的中山路等,都直通這條傍海大道。

因為島稱鷺島,海叫鷺江,這條長達三千七百四十一米的新開馬路,便叫鷺江道。

鷺江道是廈門的「面子」。廈門四面臨海,早先還沒空港,也無鐵路,無論海內海外的客人,就只能從海路上島。一踏上鷺江道,就是踏上了廈門,第一眼看到的鷺江道,就是看到了廈門。

鷺江道又是廈門的「裡子」。曾經輝耀廈門的許多古蹟遺址,像鄭成功部將駐紥的洪本部、訓練水師的演武亭,清康𤋮帝指定的對渡台灣的通關汛口,無數華僑踏上遙遙海途的岀洋正口,乃至近百年來廈門走向現代化的無數標誌,如銀行、海關、郵政局、自來水公司、電燈公司、尚無一寸鐵路的鐵路局、由八位留學歸來的華僑合辦的同文書院……都在這條路上或者沿着這條路再向南延伸一點。鷺江道猶如廈門胸前的一串項鍊,綿綿的舊迹新建,像穿在項鍊上絢麗閃爍的無數珍珠。

1947年我家從鼓浪嶼搬到廈門,就住在中山路。這裡離鷺江道上的輪渡碼頭,步行不到十分鐘。從中山路走向鷺江道,向左、向右,都是廈門最繁華的地方。以中山路口為中心,北向大同路口、開元路口,南抵水仙宮、媽祖宮,看海,聽潮,吹風,散步,購物,娛樂,餐飲,宵夜……永遠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在菲律賓謀生的父親,每年回來都會帶着全家到中山路靠近鷺江道的冠天酒樓去吃飯,它旁邊的泗水舞廳,歌女的演唱和西洋樂器的伴奏,放大的聲量震響了小半條街。 那時去香港投靠大哥謀生無着又返回廈門的二舅,住在我們家。二十郎當歲的少年人,最喜歡逛鷺江道的夜市,我便常常跟着二舅去玩,這是我童年最大的樂趣。

夜市就在鷺江道上的海關和郵政局前面臨海的一片空地。夜色初臨,鼓浪嶼背後夕陽回照的最後一抹紫色霞霓剛剛暗黑下來,四面匯聚而來的各種攤點,就燃起一支支閩南話叫「臭土火」(碳化鈣)的電石燈,熾白的燄火重新把黑夜點亮。閃閃的火光和幢幢的人影中,一堆堆水果飄着南國清甜的香氣,一攤攤剛剛離水的海鮮在爐上煎着、鍋裡沸着,那齒間糍粑的糯,那舌尖貢糖的酥,那被木錘敲得鬆鬆的烤魷魚的香,那張牙舞爪沾着芥茉的章魚的脆,那三五朋友圍着一張大平鍋各自打二両小酒自烹自酌的「煸豆乾」的樂……整個夜市浸在甜酸香辣的味蕾興奮中。嚐過了小食,二舅便喜歡蹲在打拳頭賣膏藥或拉大廣弦唱歌仔調的場子前,看「拳頭師」表演,聽「歌仔仙」彈唱。我最初所知的歌仔冊,就是從地攤上的這些無名的民間藝人身上得來的。半個世紀後,我有幸整理歌仔冊中有關「過番歌」的文獻資料,彷彿就是這段童年經歷結下的緣分。

夜市直到更深才陸續散攤,天剛微亮,鄰近的第四碼頭接班似的又是一片人聲喧嘩。靠岸來的一艘艘小船,順着潮水,滿載着來自九龍江沿岸和同安等地的各種海鮮、菜蔬,廈門各大菜市場的攤主們都趁着曙色熹微來這裡進貨,車載肩挑趕在晨光初露之前讓自己的攤點擺滿新鮮貨品,迎接與太陽一同醒來的早市。這個俗稱「菜行」的蔬菜批發市場,要等到六七點鐘才安靜下來,菜盡人散,遺下了滿地菜幫爛葉和各種垃圾……

鷺江道兩副面孔,白天是紳士,優雅潔淨;一到晚上則成市井,嘈雜蕪亂。

在鷺江道背後的幾條小街,擠擠挨挨最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客棧。從清代中葉,閩南內山的幾個縣鄉,出洋過番都得先步行走出山坳,來到晉江的安海,換成水路轉到廈門候船。出洋的船期不定,常常一等就是十天半月,無意中繁榮了廈門的旅館業。有錢的住大酒店,盤纏較緊的就近在鷺江道邊上碼頭附近找個小客棧容身。閒來無事,他們成了夜市的常客。特別在賣歌仔冊的攤前,常常圍滿了內山來的「準」過番客。早先從廈門搭船下南洋,一趟船要在海上漂個七八天、十來天。茫茫大海,乍看新鮮,看久了無味。船上無別的娛樂(有也玩不起),他們會在登船之前從「歌仔仙」那裡買幾本歌仔冊,帶到船上消磨漫漫海途的寂寞時光。這種民間書坊石印或鉛印的薄薄幾頁方言唱本,只要初通文墨,就可以套用歌仔戲的七字調、雜唸調或孟姜女、蘇武牧羊等民間謠曲,或唸或唱地伴隨着他們的足迹,飄洋過海,唱到了南洋。歌仔冊成了他們謀生異邦對故土的一份思念,也為這個被稱為「大航海時代」留下一份中國海外移民的民間記憶。

歌仔冊有句勸世名言:「勸恁只厝哪可度,番平千萬不通行」。不過,萬千從鷺江道碼頭上船的「準」過番客,大多不信,總想趁年輕和命運搏一搏。只有到老來淘金夢碎,鷺江道便成了他們滯留海外回望故園的最後一眼夢土。

1948年秋天,父親要回菲律賓,也是從鷺江道上船的。那時我已小學五年級,似懂事又不懂事,母親讓我隨她一道上船去送父親,我卻滿心盼着登上洋輪去看風光。此時的航行條件已經好了很多。記得那是一艘名叫「芝渣連加」號的荷蘭渣華公司的萬噸輪,遠航大洋,沿途停靠卸客上客,所以又叫「十三港」。洋輪吃水較深,無法靠岸,只好停在廈門港和鼓浪嶼之間的後海。我們須從太古碼頭(第13碼頭)搭乘接駁船才上了大船。找到了艙位,安置了行李,父親和母親回到甲板上依依告別,我卻被遠洋輪上許多新鮮事所吸引。特別是甲板上一個小小的游泳池,讓我感到很有趣。二十來平方米,還帶着噴泉,五六個洋人正在那兒戲水。我感到奇怪,旁邊就是大海,擠在這個澡盆似的水池裡,游甚麼泳?正東張西望,突然一陣電鈴聲響,催促送客下船,才注意到平素嚴厲的父親正撫着我的腦袋,而眼眶紅腫的母親卻緊緊地抓着我的手臂……

接駁船把我們送回到太古碼頭,母親還久久守在岸邊,癡癡地望着海中那艘即將載走父親的遠洋輪。隨着幾聲汽笛,船上的大煙囪開始噴吐黑煙,龐大的船身緩緩移動,遠遠望去,那艘號稱萬噸的巨輪,越變越小,小到像一朵浪花,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此時的後海,頓時變得空曠起來,只漸漸散開的那片黑煙,凝結成纏綿在母親頭上的一朵雲,永遠捨不得離去……

這是我與父親的最後一面。我永遠記得,那是鷺江道,那是太古碼頭,那是後海,那是父親乘坐的「芝渣連加」號。幾年以後,當我知道父親隔在大洋那邊,難得回來了,才突然感到一種錯失的痛,我把和父親寶貴的最後一面,就這麼輕輕地丟失了……

住在中山路的時候,我常常不自覺地就走向鷺江道,坐在岸邊怔怔地望着眼前這片叫做鷺江的海出神。鷺江不寬,只幾百米,但大海很遠,遠到跨洋越洲!從鷺江道上出走的人,何止萬千!我常想,不幸於我,如果不是時局驟變,父親不至於孤老海外;但我又想,我是幸運的,如果沒有時局驟變,我必像家族裡一代又一代的親人那樣,初中一畢業就得漂落在異國的天空下謀生,而沒有我的今天。時兮命兮,幸兮難兮,唯有鷺江道上不忍遠去的那朵雲,見證着這一切。


劉登翰 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社會職務,已退休。現為兩岸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專家委員,海峽兩岸文化發展協同創新中心首席專家。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新詩、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及兩岸文化研究。已出版學術論著和文學作品集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