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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燕青:走場師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吳燕青

「鈴鈴鈴……」門鈴響起的時候,楊吉兒向掛在牆上的閉路電視熒幕睃了一眼。立刻拉開了門。

一個穿着辦公室精緻套裙的美麗女子走了進來。

正是午飯時間,滿路都是從不同辦公室走出來的白領、銀行職員、政府員工……他們三三兩兩地走進不同的食店。

白夢今天顯得特別疲憊,整個晚上都被尚在母乳的小女兒折騰,幾乎一夜未睡,近段時間公司又忙得要死。

白夢覺得頭好像被鉛塊堵住了,重得像壓着一座山似的,腰部更是痠得直不起。

可她還是會在六點半準時起牀,準備早點,奶完小女兒,催促大兒子快吃,自己匆匆地略施胭粉,穿上套裙。

先把小女兒送到同一個小區的媽媽家,再準時在幼兒園八點開門的那一刻,把兒子交給守在校門口迎接學生的老師。擁抱親吻揮手說再見,每次兒子一定要做足分別三步驟。從兒子整兩歲的那天開始,就被送到了離家最近的國際幼兒園,讀的是全天班,這早上八點的分別,要待到晚上八點左右,有時更晚才會再相見,每次兒子都是各種依戀。

從兒子的學校出來,白夢走上一座天橋,到對面的地鐵站乘地下鐵到公司。一進地鐵,人潮洶湧,偶爾能有個位子就像是中了彩票般。更多的時候大概要排隊等上兩三班列車,才能擠得進車廂。到達公司已是九點一刻鐘。

自懷上大兒子起,咖啡就戒了,近段時間,想喝咖啡的慾望很是強烈,每次先生都要她忍一忍,小女兒尚在母乳呢。

辦公室的可拉端來一杯咖啡問她要不要的時候,白夢覺得胸部脹得發痛。用手摸了摸,像是有石塊鼓起似的。她對可拉苦笑了一下說:「Mother’s Time 到了,我要獨自佔用一下休息室『公司茶水間』了。」可拉聳聳肩端着咖啡坐回自己的位子去了。

在休息室,白夢很認真地清洗了雙手,打開吸奶器準備吸奶。解開乳罩的那一刻,自己都有點被嚇到,不過四個小時,雙乳硬得像裝下了大小不一的石頭,又鼓又脹又紅又熱。十分鐘不到,單是右邊已裝了兩包每袋120ML的奶了。擠滿四包120ML的奶後。頓覺整個人都輕鬆了。

把奶放進冰箱的時候,白夢的腰突然傳來一陣刺痛,刺痛傳得很快,像穿過夜空的流星,很快消失,但隨之而來的是痠的加劇,又痠又痛,她有點快直不起腰來了。

回到位子的時候,可拉給她遞了杯熱檸檬水,白夢一邊吹着氣一邊小口地喝着,頭上的鉛塊越來越重地壓下來。她把頭低下,幾乎要低到雙膝裡,她乾脆把頭埋在膝蓋上。

可拉拍了拍她,遞給她一張卡片。「午飯的時候,去找楊姐,她手勢不錯。」白夢謝了她。

「換了衣服,躺牀上吧,這樣按舒服些。」可拉口中的楊姐是一個約四十五六的白皮膚女人。臉上有令人舒服的笑。

「你哪個部位最不舒服?」

「腰和頭,生完孩子五個月,在餵母乳,晚上起夜,白天工作。」

「嗯吶,真是辛苦,今天,這樣吧,我親自給你做。」楊姐帶着川腔口音的粵語剛落下,一雙又軟又溫熱的手按在了白夢的太陽穴上。

這一晚,白夢倒是睡了個好覺,母親覺得她太辛苦了,晚上在她家留宿,便把小女兒抱在身邊睡了,夜奶的時候,母親會溫擠好的奶餵她。這樣一來,她一下就放鬆了。從晚十一點餵完奶,居然睡到了第二天的七點。有五個多月沒有睡過這樣的覺了吧。白夢拉開窗簾,對着窗外的海笑了!

母親端上了早飯,她終於可以不那麽忙亂了,連兒子的校服都穿戴整齊了,白夢忍不住紅了眼眶。

回到公司時,白夢拿了一份午餐水果給可拉,謝謝她的好推薦。「我昨晚睡了個好覺。」可拉笑了笑說:「沒想到,你會被孩子困成這樣!幸好當初我們沒有要孩子,不然不知道現在我會慘成甚麼樣。」丁克主義的可拉每次看到被孩子折騰得雙眼浮腫的白夢總要慨謂一番。

白夢第一次在楊姐那兒做完全身鬆骨後,就購了套票,套票買十送二,楊姐覺得白夢剛生完孩子,既要奶孩子又要上班,覺得白夢太不容易了,決定再送她一次,買十變成送三了。

每次白夢去的時候,楊姐都格外熱情,一定親身給白夢做,經驗豐富的楊姐每一次都能讓白夢的身體放鬆。做的次數多了,腰和頭都沒有那麽辛苦了。

白夢很感謝楊姐的,最艱難的時刻,四年抱二,兒子母乳到兩歲,小女兒也打算母乳到兩歲。四年時間,白夢的身體幾乎沒有甚麼時候是屬於自己的。朋友都笑她:廿四孝媽媽!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幾個字的心酸。

生完大兒子時月子根本沒有怎麽坐,兒子因為吸入性肺炎住了二十多天的醫院。生大兒子的那晚,預約好的醫生根本忙不過來,那時候太多大陸湧過來的雙非孕婦在香港產子了。

醫生一直建議白夢剖的,說她骨架小,兒子B超預測已超過4kg。不知怎麽的,白夢一直不太相信醫生說的兒子有那麽重,白夢很有信心可以自己生。

白夢在待產房大喊大叫的時候,預約好的游醫生並沒有出現,護士把她的左右腳交叉,讓她不要喊叫不要用力。不然醫生還沒有來,嬰兒太急出來,會有危險。吸「笑氣」吸到幾乎出現虛幻的白夢不停地問游醫生甚麼時候來。護士幾次都含糊其辭。

後來才知道,正在白夢痛得呼天叫地時,游醫生就在隔壁的手術室給另一個從大陸來的雙非產婦做剖宮產手術。

就在痛得幾乎失去意識的時候,游醫生才匆忙趕到,前前後後,不過二十五分鐘,游醫生就搞定走人了。

兒子並沒有醫生在產前超聲波預測的超過4kg,只有3kg,白夢的直覺是對的。後來游醫生向白夢解釋說嬰兒縮水了。白夢真弄不明白甚麼是縮水。

兒子生出來不到半小時就被送進搶救室去了。因為沒有及時從母腹出來,小嬰孩吸了大量母親的羊水。

白夢天天堅持到醫院去給兒子親身餵乳,一去就在醫院坐一整天。滿月子前的兩天,兒子才從醫院抱回家裡。這一大折騰,白夢的腰幾乎就沒有好過,常常是坐着也痠痛,躺着也痠痛,有時還會來一兩次急速的刺痛。經醫院轉介,找了有名的物理治療師長期覆診,才改善了些。

兒子滿兩歲時,全家的口徑好像統一過似的。都在催她趁年輕,再要一個。夫家婆家同時向她進攻。白夢做夢都想要一個女兒的,如果能生一個女兒的話,再生一個也真不是甚麼讓人猶豫的事。

再生一個孩子的決定,也在夫妻之間很愉快地商量好了。

做了決定,立馬就行動,給兒子戒奶,調理身體。半年後,經過精心調理,就懷上了。

可拉知道白夢有喜時,眼珠子幾乎都要震出眼眶掉到咖啡杯上去了。

「白夢啊白夢,你可是中環地段高級大廈上班的高級專業人士啊!生個二胎,不是要你的命嗎?」

白夢卻好了傷疤忘了疼地一臉幸福,低頭溫柔地撫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可拉有點拿她沒辦法地說:「我該準備粉色小裙子嗎?」

白夢不答只是笑。

懷的是女孩,後期水腫得非常厲害,腰痛症復發,到生完的五個月一直沒有停過。物理治療師加大了治療的力度也沒有多大改善。

尤其是工人伊拉兩年期滿回菲律賓度假後,先生又恰逢要到海外出差去了。

白夢晚上要顧女兒,白天要上班。忙到飛起,根本沒有喘氣和休息的時間。除了久久不去的,幾乎是時時刻刻的痠痛,刺痛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在懷女兒前,若說有猶豫的因素的話,那就是公司準備提拔她,打算給她升職加薪。

最後,白夢還是選擇了先要一個孩子,升職的機會以後總會有,她那麽優秀,這一點,她是有自信的。可生完孩子後,孩子和身體的因素多多少少都影響着工作的質量。公司對此也和她談過話。

她的頭痛症是突然在一個加班的晚上開始的。連續六個小時沒有吸奶的她,胸部脹痛,發硬,但開着會又不能去擠奶。她的頭部就在那一晚撕心裂肺地痛起來。

被同事call了白車送到急症室,之後在病房留醫三天,做了各種檢查,沒有實質病變。醫生考慮是精神高壓和勞累因素導致。建議多休息。

白夢主動和公司申請降職位,大Boss對她嘆了嘆氣,搖了搖頭。「降倒不必!不過公司決定今年內都先不加你薪。」白夢唯有點頭。

有時她挺羨慕全職太太的,每天都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給孩子們煮各種好吃的,還可以陪他們去各種學習班,全心全意陪着自己的孩子成長。

想歸想,她還是喜歡工作的。

「喝一杯薏米檸檬水嗎?熱的,我給你加了家鄉土產的蜂蜜,不影響你餵奶。」做完兩節全身按摩後,楊姐溫柔地對白夢說。「好吧,我想我能喝兩杯。」

「楊姐,你的鄉下是?」

「在四川的一個縣城裡。」

白夢第一次問楊吉兒私事。這一問,楊姐嘩啦嘩啦地講起了自己的事。

「十八歲,我就離開那裡了,考上的大學不是甚麼好學校,母親說,不要去讀,複讀一年再考,我又不願意。這就出來了。去過成都,去過北京,最後到了深圳。做過很多工廠,也做過餐廳,也在按摩城做過。」

「你是怎麽認識你先生的?」白夢見她說開了,就問出了她一直好奇的事。她總愛聽關於別人的愛情。

「哈,是我的顧客,斯斯文文的一個中港司機。第一次見面就開始追我,那時年輕,抵不住啊!很快就戀愛了。談了不到一年,他帶我來香港,就在尖沙咀婚姻註冊處排了期結婚。排完期才告訴的我家裡。父母一聽是香港的,一下子都急了,不太願意,問多了才知道,怕我找了年紀大的。等他們知道我先生才二十五歲時,才變高興和同意了的。」

楊姐爽爽快快地說她的愛情故事。

伊拉從菲律賓回來了,她給白夢和白夢的娘家發了喜糖,又給哥哥和妹妹都各自帶了禮物。原來這次回去,伊拉結婚了。白夢給她封了個不小的利是,還送了一條細金鏈子給伊拉。算是對她的祝福和感謝這四年來的幫忙。

白夢不敢想像,如果沒有伊拉幫忙帶孩子和做家務,她的生活該怎麽過。

Facebook上的新手媽媽群裡的媽媽們都說請個好工人就像中六合彩,白夢真是中六合彩了。伊拉是個很不錯的家務助理和帶孩子的能手。

伊拉回來後,白夢決定下班後去楊姐那兒,按按頭和腰再回家,這樣可以睡個好覺。

晚上的生意比白天好很多,忙不過來的楊姐很抱歉地對白夢說不能親自給白夢做了。不過她說會找一個手勢很好的師傅給白夢。她打電話時示意白夢坐着等幾分鐘,師傅會從另外一個場過來。

約六分鐘後,一個喘着氣的清瘦中年女人推開了楊姐的店門。

楊姐對白夢介紹說:「這是Lucy,很有經驗,手勢很好的,是我的好姐妹。」末了又對Lucy說:「這是白小姐,她工作很忙,還在給孩子母乳,她的頭和腰比較累,你多落力。」

Lucy點點頭轉過來衝白夢笑了笑。「白小姐,請到房間來吧!」

Lucy的力度比楊姐的要輕很多,一邊做一邊問:「白小姐,這樣可以嗎?會不會弄痛你?如果不舒服,你要開聲啊!」Lucy的粵語倒是說得渾圓。

白夢覺得Lucy太小心翼翼了,和她說可以放開些,可以大力一點點。Lucy輕輕地笑了下說:「白小姐,你不是做苦力的人,我怕你不受力,弄痛了你就不太好了。」Lucy的手比楊姐的要粗糙,不過水準還不錯。她很細緻地做了白夢的腰,因為柔和又舒服。白夢還踏實地睡了一覺。

離開的時候,楊姐問白夢:「白小姐感覺如何,Lucy的手勢不錯吧?」白夢點點頭。「下次我忙不過來的時候,再幫你call她吧。」

白夢連說:「好的,好的。」

痛得忍不住的時候,先生曾提出讓六個半月的小女兒戒人奶,他曾是母乳提倡者,早在要第一個小孩的時候,他就將各大品牌的嬰兒奶粉做了研究式比較。最後得出結論,首選人奶,實在不行再考慮嬰兒奶粉。

先生的提議白夢也只是聽聽,並沒有執行,只是減少了埋身親餵,多了吸奶器吸出來的次數。吸奶的時候也是累的,要在工作的間隙裡悄悄地和同事商量清空休息室(茶水間)。

有時候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躲在衛生間用手擠出來,因為衛生間沒有辦法放置吸奶器。手擠實在費力傷神,總要低頭顧及奶不要噴到別處去,又要顧及衣服不要鬆拉下來,又總在擔心衛生問題。小心翼翼地顧前顧後,一手拿奶瓶一手擠奶,時間久了,就頭暈目眩的。

白夢總也捨不得斷了小女兒的奶。頭疾和腰患真是折騰得她不輕。

有一段時間更是物理治療,中醫針灸推拿輪番上陣。才好不容易壓下了急性發作期的嚴重期。

Lucy在幫白夢做肩頸的時候,說白夢的脖子肩膀太緊了。她說她有自己調的按摩油,有不錯的功效,問白夢要不要試試,可以贈送一瓶給她。

下一次去按摩的時候,Lucy果然帶來了她的秘方。只是味道比較重,按完了建議白夢洗了澡再走。

出於感謝,白夢在買單時給了二百元楊姐,說是給Lucy的小費。

楊姐滿臉笑容地替Lucy謝了白夢。

看白夢不着急離開,又給她捧了一杯洛神花茶,據說這茶可以補血,楊姐建議白夢可以多喝。

「這一兩年生意越來越難做了,中環這邊一家一家地開,已有幾十家了,競爭很大。」

白夢輕輕地抿了一口洛神花茶,好酸澀。白夢有點喝不下。

「以前還請了兩三個駐場師傅,現在哪裡還請得起啊!有客的時候,就call走場師傅。這些師傅也不願做駐場師傅了,因為根本揾唔到食。大家都做走場師傅了,中環幾十家店,單我手上能聯繫的就有二百多個走場師傅呢。」

楊姐一開口說起就有點收不住。

白夢本來想走的,突然對走場師傅來了興趣。她安靜地微笑着等楊姐繼續說下去。

「走場師傅都是趕場的,哪個老闆有客了,就會打電話給他們,有男師傅也有女師傅。看客人需要,有的女的喜歡男師傅,覺得夠力,有的接受不了。有的男的也指明要女師傅。女師傅細緻一些,各有所需吧。走場師父賺的都是辛苦錢。」

「你喝啊,趁熱喝了,通血活絡。」

白夢再抿了抿,酸得實在喝不下,她近來很討厭酸的東西。

Lucy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楊姐指了指Lucy說:「這個走場女將,簡直就是拚命三姐,每天早早到中環,有時做到深夜才離開。這裡的老闆都喜歡請她的,因為多熟客找呢,手勢好的人會吃香一點。」

楊姐把白夢給Lucy的小費給Lucy時,Lucy不客氣地收下了。

「白小姐,下次我免費幫你做腳啊,你們坐辦公室的女孩,要穿高跟,辦公室空調又足,腳按一按,會舒服的。」

白夢客氣地謝了Lucy,對她笑了笑。

Lucy收到附近老闆的電話,立馬開門出去了。聽說那裡已有熟客在等她。

「阿Lucy,真係做唔切!」楊姐在Lucy關上門時對白夢說。

「真唔知,錢會用去邊?」楊姐又補了一句。

先生知道白夢常去楊姐的店時,曾擔心地說:「咁嘅地方,少啲去啦,怕唔乾淨又複雜,都唔係你去嘅地方。」

先生聯繫了他留學時的同學,介紹了他在養和工作的舅父。說是有名的脊神經科醫生,催白夢去做脊神經檢查。同學的舅父擔心她是脊神經引起的頭痛和腰痛。

小女兒滿一歲的時候,漸漸能整夜睡覺了。不再半夜折騰,白夢也終於能睡上五六個小時的整夜覺。加上在養和看了一段時間,白夢覺得頭和腰都紓緩了不少。

楊姐和她的店漸漸淡出了她的生活。

先生為了就她的工作,特意把工作地點從科學園調到數碼港,這樣可以在上班時搭上白夢。免了她的擠地鐵之苦。車接車送的,不但省了時間,也讓白夢有更多時間傾注在工作上。

「停頓了四五年,是時候要爭取一下了。」白夢對先生說。

「老婆,差不多就得了,我們家又不單靠你開飯。」

說是這麽說,每個月的開支閒閒算下來,九萬十萬是少不了的,供房、養車、全家大小的保險、孩子的教育基金、工人、伙食、大兒子的學費……這還不算一些額外的開銷呢。很快小女兒也要上學了。

生孩子養孩子放慢的五年,讓她回到工作崗位時有點虛。白夢總覺得,關於工作,她可以有比現在更好的發展。

現在身體狀態比以前好了很多,白夢覺得是時候要衝刺一番了。和她一起進公司的可拉已高她好幾個頭銜。

她的頭上不知從哪裡蹦出了一些火光,她全身的毛孔都好像吸足了氧氣,準備長途奔跑似的。

策劃大型活動,研發新的產品上市。她忙得像廿四小時轉動的摩天輪。

對此,先生不是沒有提醒過她,女人何必如此拚命呢?

罕有地,鄭先生撒嬌地央白夢多陪陪他,多陪陪一對兒女。

「老婆,我們都好需要你啊!」鄭先生罕有地如此柔軟。

在過去的五年,白夢除了工作,所有的時間都是家庭的。朋友都快要沒了。

現在,開始側重一下工作,也是不過分的啊!先生的示弱和依求,她不是不心軟。只不過,冥冥中,總有一股看不見的推力,讓她要在工作中幹出一番新的天地來。

白夢陪孩子的時間都安排在晚上和週日那一整天,是比以前的時間少了。但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的白夢,能做到這樣其實已是盡了最大的調節的了。

「午飯一起吃吧,有點想吃牛肉飯了,不如就去樓下的吉野家?」可拉捧着香濃的咖啡從她的專屬辦公室出來。約白夢一起午飯。

白夢長長地仰頭拉深了呼吸,深深地嗦咖啡的香。「女士,注意形象,幾千年沒有喝過咖啡嗎?」

「我打算下個月戒人奶,我要狠狠地喝咖啡,我要狠狠地把這幾年戒掉的美食吃個夠。」

「牛肉飯,我是絕對不會吃的,這幾年為了追奶,吃得最多的就是牛肉,想想都要嘔啊!」

說是這麽說,她還是陪着可拉去了吉野家。午飯時間,門外排起長龍。兩人好久沒有怎麽聊天,一邊細聲傾談一邊等,也不覺得怎麽。

「白小姐,你好啊,真是好久不見你了,有空過來楊姐那,我幫你免費做腳啊!」正在吃飯的白夢抬起頭,有點茫然地望着眼前瘦削的中年女子。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

「啊,哈,我是Lucy。」

「噢!」白夢想起來了。

「好久沒去過楊姐那兒了吧?改天一起去。」可拉說。

「嗯,嗯下次去。」白夢說。

白夢不知怎地,腦中浮起楊姐的一些話來了。

「走場師傅,靠手搵食,勞力活,多做多得,沒做就吃老本,吃的是手停口停的飯。」

「沒客的時候,他們就在一些連鎖茶餐廳休息,裡面有空調啊嘛,涼啲,唔使曬,有得坐下。」

「等囉,有call有客就去啦。」

「Lucy根本唔捨得喺餐廳食個餐,自己帶。好省的,做嘢又搏晒命咁。原來啲錢都俾晒個賭鬼老公。真係攞命。」

「我哋做這行的,真係辛苦做賺辛苦錢。做到手指關節都畸形晒不單止,仲全身都骨痛,我做咗十幾二十年,依家周身都傷晒。」

「做這行的女人命苦啊,好多姊妹都是俾老公睇唔起,好多都離咗婚添。」

「不過似阿Lucy咁嘅,唔離就真係傻,辛苦錢俾晒老公,仔女又要自己養,有時仲俾個老公打添,哎,做女人做成咁,真係慘到無人有啊。」

楊姐普粵夾雜的話,白夢有時還要花點時間才明,所以,一旦楊姐一說開,她只是安靜地聽着。

聽了也就聽了,楊姐說的走場師傅們的背後故事,她也只是當故事聽的。這一切離她太遠了。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白小姐,我還欠你一次做腳呢,有空來做吧!」

Lucy的話斷開了白夢的回憶。

白夢對Lucy笑了笑,「謝謝你!」

白夢怎麽也想不起,Lucy甚麼時候欠她一次做腳的事。

工作一旦忙起來,真是像上了發條的陀螺。白夢全身都彷彿是機器零件安裝的,有用不完的精力。

半年的苦工夫落下去,隨之而來的是連連的肯定。白夢搬進了新的專屬辦公室,明亮潔淨,窗外有維多利亞港的風景。

可惜,戒人奶了!不然,擠奶還真方便。

白夢給自己的這個想法惹笑了。 太沒出息了,這麽高端的私人辦公室,腦裡竟然想的是擠奶。

看着窗外蔚藍的海,她笑出了淚來。

公司的同事和下屬們一定要給她慶祝。

蘭桂坊的夜很是斑斕,想想有七年了吧,結婚之後,就再也沒有在蘭桂坊喝過東西了。

公司的人,難得一起出來,大家趁機鬧騰。一群穿着各種套裝在辦公室拚命的人,難得放鬆,鬧也是情有可原的。

白夢陪他們喝了香檳,想起了家裡的孩子們,心就焦灼起來。該是睡了吧?兩個奶在身側的孩子,現在一個可以獨立睡覺,一個伊拉帶着睡。他們越來越依戀伊拉了。就算白夢晚回出差,他們都已習慣了。想到這,白夢的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主角提早告別,說是因為孩子的原因,大家都沒有別的甚麼話。

夜晚的秋風,有了一點涼意,吹到身上的時候,覺得有那麽一點冷了。香港的深秋,是香港一年裡最好的時候。沒有了夏天的酷熱,沒有春天和冬天的濕冷,乾淨清涼中的絲絲冷,最是舒服。

白夢裹了裹圍巾。她匆匆地要穿過石板街,到大路口去等先生的車。

夜色中環,街上的人也不少,三三兩兩站在暗巷裡喝啤酒的外國人,三三兩兩的辦公室白領,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來來往往的路人,中環是熱鬧的。

「白小姐,白小姐,是你嗎?」突然,背後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白夢嚇得跳了起來。

「白小姐,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嚇親你啦。我是Lucy啊!」

白夢深呼吸,定了定魂,眼前的是一個短髮瘦癟的中年女人。

極力想了想,「啊,是Lucy,Lucy你好,好耐冇見啦!」

「白小姐,我欠咗你二百元,心裡面好唔安樂,你幾時得閒去楊姐度,我幫你免費做腳啦!」

「嗯,我真係唔記得有這麽回事呢,算了,好小事啫,冇嘢啦,你唔使記喺心度。」

白夢急着趕去坐車,先生說已到約好的路口了,中環地,很多地方都不能停太久的車。

白夢不記得Lucy追着她又說了哪些話。

上了車,跟先生說起剛才的事。先生的臉色都變了。「老婆,你有冇嚇親啊?」

白夢握了握先生的手。「少少啦,不過Lucy冇惡意。」

白夢把頭靠在座椅深處,瞇了眼休息。

午飯時間,可拉端了兩杯咖啡敲白夢辦公室的門。喝着香濃的咖啡,白夢滿足了。「終於熬到可以喝咖啡的日子啦!我容易嗎?可是有六年時間了吧?真是要命,我竟然可以忍耐到如此地步。」

「偉大的母親嘛,上得火山,下得深海。不得不佩服你啊!白媽媽!」

白夢對可拉的嘲諷翻了翻眼。

「走,去楊姐那兒鬆下肩頸吧,我最近都痛死了。」

白夢上下左右扭了扭脖子。

「我最近頭又開始痛了,大量喝咖啡都壓不下去。」

「賣晒命咁做嘢,梗係會傷身啦!」可拉撇着嘴說。

從辦公室出來,她們拐進一條深巷,進入一幢舊式大廈,哐當哐當的乘電梯,上了三樓。

「真係稀客啊,陳小姐,白小姐,你們是有多久沒來了啊!」楊姐對她們的到來熱情地喧嘩着。

「阿Lucy,不停諗起你俾過二百元她,說要幫你免費做腳,還返俾你啊!都兩年前的事了,還耿耿於懷咁記落心裡面。真係癡癡哋嘅!」

楊姐放下電話五六分鐘後,Lucy喘着粗氣推開門走了進來。看到白夢時,她衝她咧嘴笑了笑。「白小姐,終於都等到你啦。」

「Lucy,Lucy,可以細力啲嗎?真係好痛啊!」白夢在Lucy幫她按腳的時候和她說。說了幾次,Lucy都好像沒有聽到似的。

冷汗從白夢的額頭冒出來,白夢痛苦地扭動身體,雙手緊緊地拽着座椅的兩邊靠手。

「阿Lucy,Lucy,真的可以小力一點嗎?我有點受不住了。」

Lucy突然冷冷地看了白夢一眼。「你的濕氣這麽重,我不用力幫你排出來,不就等於白做嗎?」

白夢心裡震了一下,想說的話被硬硬哽進喉嚨裡。

真的很痛,白夢越來越坐不住了。冷汗冒得衣服都濕了。

「我按晒你身體啲濕氣出來,你就會舒服晒啦。你看你,頭髮又多又密又黑,身體一定是世界第一好的啦。等我按完,你一定是世界上身體最好的那一個。」Lucy自顧自地說,一邊說一邊加大了力度。

白夢實在忍不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楊姐端來了一杯冷咖啡,「Lucy啊,俾白小姐飲完這杯咖啡再做吧!」

Lucy聽了,立起身,甩下毛巾,進了洗手間。

「白小姐,今日真係唔好意思啊,Lucy可能心情唔好。剩低的時鐘,我來做吧!」

白夢大口大口地把一杯咖啡都喝完了,站起來準備去找在裡間按肩頸的可拉。

Lucy從洗手間衝了出來,突然指着白夢的鼻子,有點發抖地,目露兇光。

「看起來,身光頸靚,沒想到你是個女鹹濕佬,我一邊幫你按腳你就一邊摸我的腰,你,你,你,你真是流氓啊!」

突然而來的話,讓白夢反應不過來。

白夢懵懵地看着Lucy。「看甚麼看,你以為你們坐辦公室的就很高貴嗎?還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是個人渣,亂摸人,我們是工作沒你們高貴,可也是正正經經賺辛苦錢的。」

說完,猝不及防地衝到白夢身前,扯着白夢的頭髮猛推向牆壁,白夢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頭皮嘶嘶作響。

模糊劇痛中,楊姐過來拽Lucy,可拉連鞋也沒穿,也從裡間跑了出來,抱着白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個女同性戀,你個變態鹹濕佬,你摸我,光天白日摸我,你簡直不得好死,出門被車撞啊!」

楊姐死死拉開Lucy。「Lucy,你瘋了,你和客人說甚麼瘋話啊!打客人是犯法的,放手,放手,快放手!」

「甚麼鬼客人啊!就是一個變態狂啊,摸我的腰,摸我的腰,她像男人一樣對我動手動腳,店裡這麽多人,她都敢做這種臭事。我呸我呸我呸你老母啊,敢動我。」

「最好你俾十個男人強姦,十個男人一起強姦你,死女人,敢摸我!」

Lucy瘋子一樣狂罵起來。手還死死地拽拉着白夢的頭髮。店裡的客人都站起來,有的拉門出去了,有的幫楊姐一起架住Lucy,有的說「快點打999啦。」亂成一團。

白夢的冷汗越冒越多,她的頭越來越痛,受辱的感覺像十萬支尖細的繡花針一起紥進心臟。身心俱裂,她搖晃着,搖晃着,跌進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在醫院裡醒來,先生滿臉擔心地抱緊了她。「老婆,你嚇死我了。」

白夢的腦裡茫茫的,空空的,先生搖高了牀,把枕頭給她墊好。她半坐半臥地在牀上,閉起眼,大顆大顆的淚,從她的雙眼線條似地落下來。哽咽到說不出話。

先生摟緊她。「我們以後都不去那種地方了。你有不舒服,我會給你請最好的名醫。」

「老婆,這次真是把我嚇死了。」

白夢的頭發硬發硬地刺痛,她把手伸向頭部,一點一點地摸着,當她把手掌攤開在胸前的時候,一把黑髮絲赫然在瓷白的掌心,像巫婆一樣惡狠狠地對白夢猙獰淒厲地笑。

「白夢顫抖地把手一甩!」

劇烈地乾嘔起來。

「我會用法律起訴那個女人的。絕不放過!」先生站起來,跺了跺地板,硬硬地說。

幾天後,白夢接到楊姐的電話。

一開場就是各種抱歉。

「Lucy因為個賭鬼老公,賺的錢全給他搜刮光了。Lucy太痛苦就去了佛堂,佛堂的人和她說放生可以幫她改運,她就拚命賺錢,做到三更半夜都做。存了幾萬銀,全拿去買了魚啊烏龜啊放生。那些錢用出去後,Lucy就後悔了。自己想不通,精神扛不住,有點癡癡地,出現幻覺幻聽。」

「白小姐,Lucy好可憐,求求你給法官寫求情信!我可以幫Lucy付醫藥費和營養費,希望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們。」

白夢一句話都沒有說。掛了電話,把來電號碼封鎖了。

白夢勸先生不要再提這件事。

中環還是那個熱鬧的中環。各種燈,照向天空,繁華光亮。

下班的時候,白夢穿過干諾道中到對面坐先生的車時。一陣悠揚迴轉的小提琴聲吸引了她。

夜色中,那個拉小提琴的男子穿着齊整的西裝,長長的黑髮垂在眼瞼,他低頭陶醉地拉着琴。

車聲琴聲人流行走之聲紅綠燈嘟嘟之聲……白夢仰臉,露出夢幻般的笑。貓腰鑽進了先生的車。坐在副駕駛位上欣賞着流光四溢的夜色中環。


吳燕青 作品刊發於《香港文學》《台港文學選刊》《作品》,著有詩集《閃閃發光的事物學會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