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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凡:那個甚麼都沒有發生的夜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8月號總第452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王一凡

1

夜當中最黑的時候,是介於落日和月升之間的幾個小時,無論日與月的光都隱蔽秘在地平線之下。

這也是觀星的最佳時刻,知道這些,是因為姜叔曾喊我和他去觀星。他在週五的下午才通知我,說正好要路過我家,如果我也想一道,可以準備一下。他是一個隨意的人,生活裡多半的組成都是臨時起意,但生活的目的又像是經過精心考量。

目的地要順着洛杉磯十號公路東行,時間根據交通狀況而定,略堵的晚高峰,要四個小時左右。這個時間對於那些熱愛野外的背包客來說,是個瞧不起的距離,根本滿足不了他們的探索慾。但對於那些下一週還有大量生活瑣事可又想逃離的現代人來說,是能接受的最佳距離。前半程要穿過整個洛杉磯最擁擠的路段,車常常會因為擁擠停很久,透過玻璃,看向來往的車輛,司機們大多昏昏欲睡。直到能看到遠處兩個山脊中那些閃着紅燈的風力發電機,這才算是脫離了都市。風力發電機的渦輪大多都是停滯,少數以極慢的速度在旋轉。

 

我總能想起小時候,父親載我西行,路過城市邊緣大大小小的卡車補胎店,再一路向北穿過長滿芒草和沙棘的群山後,那裡有一片草原,挺立着很多一模一樣的風車,像一尊尊巨人,在凜冽的風裡不停地揮動着雙臂。父親指了指更遠一些的山,說那裡就是內蒙古,站在那裡的山上可以俯視這些風力發電機,會更好看,一天結束時,餘暉會把風力發電機細長的身軀刻在草原上,直到夜的到來才把陰影抹去。我說我想看黑夜的草原,父親拍拍我頭,說你個小女孩怎麼膽子這麼大,夜裡開車不安全,而且伸手不見五指,甚麼都看不見,等你再大一點,我帶你來。我說,大一點就不和你來了,我要找男朋友來。父親說那管不着你了,但是記住一點,他指了指我,說,不准過夜。

 

2

「唉,今天走太急,早知道把那隻微距鏡頭也帶上。」姜叔在自己的攝影包裡翻找着,腳邊有一隻正在爬行的黃殼甲蟲。他總是說這些後悔的話,不是少帶鏡頭,就是忘記帶多餘的儲存卡,或者是野外可以躺下的摺疊椅。在他這裡,不管怎樣,都難以做到完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關係的,下次再來不就好了嗎。」

他扭過來,微閉眼睛,點了點頭。當然,我覺得他有些時候,也不是後悔,他能活成今天這個瀟灑樣子,一定不是靠後悔鋪成的,他應該只是想收到一些來自別人的安慰,被人理解的感覺差不到哪裡去。

約書亞樹自然公園得名,就來自於這裡是約書亞樹的集中生長區,這種枯黃樹幹的樹木在荒漠裡四處蔓延生長,樹枝頂端是暗淡的綠色,也是這裡唯一能感受生機的顏色。姜叔捧着相機,徑直走進荒野的樹叢裡。他披着一件深黃色的野外衝鋒夾克,和遠處的土地融在了一起。

「你知道這些樹為甚麼叫約書亞樹嗎?」姜叔扭過頭來問我。

我搖搖頭。

「這其實就是一種普通的短葉絲蘭樹,不過當年摩爾門教徒橫跨沙漠,前往迦南,路途遙遠,教徒們十分疲憊,有人無意中發現這種樹,它向天空生長,又指向前方。頂端的蓬亂莖葉像是男人的鬚。於是他們便認定這就是在指引他們的領袖約書亞。」

「那我們順着枝葉的方向會走到哪裡?」我頓了一會問道。

「你知道他們去迦南幹甚麼嗎?」

「不知道。」

「他們是去殺人的,要殺盡迦南七族,不可與他們立約,也不許孩子和他們聯姻。」

「為甚麼?」

「因為他們聽從神的安排。」

「這世界上有神嗎?」

姜叔朝着遠處的山峰與天空的交界處拍着甚麼,那裡只有陽光照射裡長條的白雲。他示意讓我往前走,說要給我拍照。我一直都搞不懂他每天都在拍些甚麼,我站在一棵約書亞樹下,把手放在乾枯的樹幹上,樹皮乾燥刮得我手心的皮膚生痛,我抬頭看着一根伸出的長枝,樹端是約書亞的鬍鬚,指着南方。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不想殺人,就不要朝着他的方向走。」姜叔按下了快門,發出了細微的機械閃動聲,但在只有風聲的荒漠裡極為明顯。

 

我很早之前就聽過關於姜叔的故事,但在我來美國留學之後才知道這些故事是關於姜叔的。父親本來是反對我出國的,他年紀不小了,姑姑和我說他很長一段時間都要不上孩子,母親懷孕的時候他都已經快四十了。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母親在我很小時就離開了我們,我是父親唯一的牽掛。他一直不希望我走這麼遠,更何況來美國,這裡很不安穩。他已經託同事在市裡一家民營企業給我找到了一份月薪還算說得過去的銷售工作,也在幫我留意那些還不錯的男孩子,讓我去相親看看。但他拗不過我。父親和我說美國沒甚麼前途,自己原來有些朋友非覺得想出來闖闖,放棄了在國內大學留校教書的機會,要堅持下來,現在怎麼也是教授。結果出了國,一直在給別人打工,婚姻也沒堅持幾年,說甚麼在外面也都是二等公民,到他這把年紀也還是一事無成。

父親喜歡這樣介紹別人,他喜歡揪着別人生活裡的痛說話,好展示他生活裡的順,但總感覺是在和他生活裡的痛互相對比,好顯示出來自己的也還說得過去。當然,父親也有說這個話的資格,自己打拚那麼多年,在市裡開了一家幾十個人的廣告公司,平日裡業績不錯,和幾個大公司也有合作。幾年前還在深圳買了房,說萬一我想去大城市闖闖,別讓我住別人屋簷下受氣。要是不去,就當理財了。

我說我決定要去洛杉磯讀書的時候,他甚麼都沒說,只是讓我照顧好自己。父親在我上了中學的時候就變得寡言,我理解他的事業有了起色,常常在和我一同出遊的半路就接到了電話,不得不買一張最近的機票趕回公司。幾次之後,我有些脾氣,便賭氣不再和他一同出遊,幾次之後,我和父親竟然有了一種誰也不願意先開口的默契,我們就再也沒有出遊。我能感受到父親的愧疚,只是相較於逃避和修復來說,逃避一種關係要更為輕易,畢竟只要把事情留給明天就算了。

我臨行的前一天,父親說要給我送行,我在父親公司的樓下等了很久,八點末的時候,父親才從樓裡出來。他和我講今天有個方案要重新修改,客戶非要他把一個食物廣告裡加入未來感,改來改去又說原版就很好。我不想聽父親的這些說辭,父親總在本就錯誤的事情上翻來覆去地解釋,這是他話最多的時候。到飯店的時候,也快要打烊。這是我們當地幾家最好的山西飯館,他點了一大桌,說讓我好好嚐嚐,去了那邊的麵,怎麼也沒家裡好。我沒食慾,剛剛等他的時候太餓,在路邊的店裡已經吃了一份麻辣拌。而且,我並不喜歡這些飯店裡的食物,它們的精緻讓所有的食物都成了一種規律的重複,炒菜上的香菜葉總要交錯擺放,很有精緻感。

父親其實手藝並不差,在母親離開我們之後,他得學着做很多事情。他開始時笨拙,學着削麵,總是削下來一大塊。但我喜歡這些大塊的刀削麵,它們雖然笨拙而厚實,但是可以在嘴裡嚼更久,麵香的甜味也更可口。父親也總是在我吃了一半的時候才想起來忘記放蔥花和香菜,忙忙碌碌臨時切好給我扔到碗裡,我嘴上說他討厭又不乾淨,心裡卻在喜他的蠢。當然,這都是後話,父親也知道我一定想在走前吃他的飯,可是他接二連三的電話,也在告訴我,他根本抽不出來一晚的時間,專心給我做一次飯。

我們吃了很少,大部分都打了包,這沒有必要,父親也不會再熱來吃,明早的他一定又會匆匆趕來公司,直到幾天之後才發現已經不能吃的外帶,並把它們放在垃圾桶裡讓家政阿姨收走。

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夏初還是有些微寒,父親想挽着我,但是我賭氣似地保持着距離。他問我在洛杉磯的房子找好沒有,我說還沒有。我本以為他是有些主意,可是他也沒有說話。我上了大學之後也習慣了這些年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沒有指望他。我們之間的合作方式極為簡單,無非就是他的財政幫助和我的自己安排罷了。

 

除此之外的一次我求他幫助我,是我來了美國的第二個月。美國的很多事情都讓我很不適應,這裡的街頭遊蕩着很多流浪漢,他們有時候會在不經意間衝出來嚇你一跳,問你施捨一些硬幣。有些人會站在路口,下雨的時候拿一個大號的垃圾袋套在頭上,在底部撕開一個小洞,這是他的眼睛。流浪漢伙伴們嘲笑他的愚蠢,但他覺得這樣也比你那幫從來不打傘的蠢貨們要好。

洛杉磯很少下雨,但突然的一個雨天,讓我沒有準備,雨水在下午就開始敲打在房樑上,夜晚的時候,積水已經開始滲透房檐落在了屋裡。我連傘都沒有準備,不想出門,在家裡隨意搞些吃的來做。可柔軟的食物不知道怎麼把下水管道弄破了,水順着櫥櫃滲了出來。屋頂和下水道的滲水在房間裡蔓延着,我試圖搶救那些還未被水沾濕的東西,但結果也是徒勞。我把雙腳浸在這些水裡,任由它們四處流動,寒意滲透了全身,我在這個世界裡感受不到任何的善意。我試圖撥打那些水管工人的電話,但換來的都是無限重複的等待聲。這時候我想起了父親,我撥通了他的電話,他給我提着那些我也能想到的方法,我打這通電話也並不是為了求助。我開始放肆地哭泣和埋怨,埋怨他我為甚麼要無端承受這些沒有理由的委屈,為甚麼他的關心就像他的生活一樣例行公事。

直到父親說他有辦法,這是在我抱怨了很久之後父親才提出來的。他說他有一個朋友,也在洛杉磯,他讓他來幫我。

這個人就是姜叔。那晚,在我憤怒掛掉父親電話的幾分鐘後,我就接到了姜叔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是咬字清晰,說着一口不符合我父親同齡人的普通話。姜叔問了我的情況和住址後就讓我等着,他說給他一點時間,他過來找我,不要擔心,有他都能解決。這種溫暖的語氣讓我有些彆扭。

我以為姜叔只是說說,過來怎麼也要花些時間。但還不到零點的時候姜叔就敲開了我的房門。

那時的氣溫也就剛有十幾度,他帶着一個穿着夏裝的南美男人一起來的。那個南美的男人好像是專業的修理工,帶着工具,在水管和房檐來回修補着。他們似乎關係還不錯,不像是外面找來的,一邊還聊着昨夜的球賽結果。

我就站在牆角,點了一根煙,看着兩個陌生的男人在我的房間裡忙活着。

姜叔看我點煙,似乎很有趣。問我怎麼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女孩,抽起煙來一根接着一根。

我說我平時不抽煙,今天太不順了,得找個排解。

姜叔說你怎麼和你爸一樣,每次抽煙,都說是心情不好。可這煙也沒斷過,但看他心情也沒有一直那麼糟。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父親還有抽煙的習慣,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有時能聞到他身上的煙草味,但幾乎沒有見他點過煙。

姜叔看出了我的質疑,他問我,別告訴他,我沒見過我父親抽煙。

我說我不知道。

姜叔搖了搖頭,就去幫那個南美男人遞膠帶了。姜叔其實並不像這個年紀的男人。他沒有標準性的大肚腩和逐漸稀疏的頭髮。他還留着鬍鬚,下顎和臉頰鬍鬚線是精心修剪過的。而他的頭髮也並沒有像那些中年男人一樣稀疏又向一個方向側梳着,他讓頭髮自然地在額頭和後頸上垂了很長,但不雜亂。他的皮膚不算很好,有一些年輕時候剩下的痘印,但可能因為常年日曬的原因,深色的皮膚反而掩蓋了一些明顯的瑕斑,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很難發現。上身穿着一件肩膀已經磨到發白的舊式毛翻領牛仔夾克,下面是一條全是口袋的卡其工裝褲配着一雙很乾淨的白色跑鞋。

兩個人加起來幹活修理得很快,但也只是簡單地拿臨時速乾膠做了一個封口。南美男人說讓我完了聯繫房東就好,美國這裡房屋出了問題,房東會承擔的,說完兩個人就開始幫我清理地上的積水。

姜叔問我來了多久。我說也是剛到幾週。他有些無奈地調侃着我父親,說這麼重要的事都不和他打聲招呼,搞不懂我父親的想法。

積水滲透進了他的球鞋,我能看到鞋面的白網顏色也逐漸變深。姜叔不太在意,問我甚麼時候有空,說帶我吃些好的,這地主之誼總得盡一下。

我加了姜叔的微信。他走了之後,我又點了一支煙,翻看他的朋友圈。裡面都是他的照片,他似乎每週都在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周轉着,山峰,沙漠,大海,和城市裡一些街頭巷尾。他喜歡把照片截成正方形,每一張照片都方方正正,構圖的中心多半是與周圍環境不符的元素,一個在戈壁灘上丟掉的黑皮舊馬丁靴,或者是忙碌街頭一邊售賣水果一邊打着哈欠的墨西哥小販。

 

3

「你知道你爸第一次騎馬的時候,把自己的相機摔壞了嗎,那個相機他剛買沒有多久,他說他要練習拍攝,讓我教他,可是估計還沒有拍了五張,他就把相機摔壞了,後來也不知道賭氣還是怎麼回事,他就再也沒買過。」姜叔一邊說話,一邊把車子的天窗打開,他把右手伸了出去。這是他駕駛時習慣動作,他總是在車子時速不快的時候打開天窗,感受那些氣流。

「我們是在往南方開嗎?」我問姜叔。

「甚麼南方,你怎麼還在想約書亞的事,那就是個故事,不要當真,」姜叔被我逗樂了,「你看,太陽正在我們前面落下,我們在朝西走。」

通常,姜叔談及我父親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麼回應,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地和我講述,在他的口中父親似乎還充滿天性與活力,這與我成長過程中的父親是完全不相符的,我很難在這個上面和他達成共識。

「我們一會得抓緊時間吃,今天是個滿月日,等月亮升起來,我們就看不清星星了。」姜叔一邊看錶一邊囑咐我。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看月亮。」我問姜叔。

「可以是可以,但你別小看了月亮。深夜的月亮要比你想像中晃眼。」

「難道夜裡的一切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嗎?」

「你一會看嘍。」

我把身子縮了起來,我覺得前面的陽光就很耀眼,我盯着反光鏡看,背後遠處的天空開始出現了一絲淡粉色。晚些時候,太陽徹底藏匿到山後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會有一段佈滿粉色交替的時間。

「你今天怎麼話這麼少。」姜叔問我。

「我就是有點累。」

 

修完水管的第二週,姜叔就帶我去吃飯了。他說好那天下午來接我,老師略微拖了一會堂,我不喜歡別人多等我,下課之後,我便很着急地就出去了。

姜叔開了一輛略有年頭的萬事得敞篷車停在了我的教學樓前。我很快地就上了車,但是我能透過餘光看到,幾個班裡的女同學一邊交頭接耳,一邊朝這裡望着。

我們去了一家城北的牛排店,對面就是華納的影篷。牛排店叫Smoke House,門口豎着一塊很大但是已經略舊的綠色招牌。這個點人很多,人們排在服務檯前的等候區裡高聲交談着,兩側的牆上滿掛了照片,大多是一些我不認識的明星,和一些曾經在這裡拍攝過電影的電影劇照。

姜叔已經預約好了,我們很順利地就座。我還不是很熟悉美國的菜單,姜叔便替我點了餐,他的英語不是很好,帶着濃重的口音,服務員跟他確認了幾遍,他才說明白了我們要點的餐。完了之後他便轉頭問我看過《愛樂之城》沒有。我說我很喜歡,這也是我選擇來洛杉磯的原因之一。他指了指遠處的鋼琴台,說那個舞台就是瑞恩高斯林演出的舞台,艾瑪斯通就坐在我們旁邊的那張桌子上。

我很驚訝,掏出手機拍個不停。過了一會,服務員放幾塊麵包在桌上。我拿叉子去叉,姜叔說你看我。他拿起一塊,用手撕了一個小角放進了嘴裡。我說這樣很不乾淨,姜叔說這就是西方人吃飯的方式。我沒有理他,還是拿叉子叉了起來啃着。

我們沒有聊很多,大多只是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但他總喜歡問我的父親,工作和家庭都很感興趣,我照實回答,我對步入中年的父親其實早也沒有了甚麼瞭解。他對於我母親很好奇,我說我更沒有甚麼印象。

姜叔便沒有再問了,他點了一杯紅酒,吞嚥的時候能看到他的喉結顫動。他盯着店裡角落發呆,那裡有一個古董的立式客廳燈,燈泡發黃,但是透過燈罩映着發暈的紅。

 

母親有一年曾經來看過我,那是2009年,北京奧運會結束後的第二個冬天。我剛上初中,還在家裡趕着寒假作業。父親突然敲門進來,說讓我準備一下,一會有人會來看我,沒告訴我是誰。

後來門裡進來了一個穿着呢絨黃棕色大衣的女人,她頭髮有些乾枯和發散,散在了肩膀後面,看起來加寬了頭部的輪廓。如果沒有看到她漿果色的口紅,不會想到這是她刻意的造型。

父親並沒很禮貌性地請她就座,只是回屋倒了熱水,還在裡面加了兩顆冰糖,遞給了她。

她捧着我的手,一言不發,簡單地問了我幾句成績。說完她從包裡掏出了一個紅包,遞給我,我不知道該不該接,父親點頭,我便收下了。母親說她現在香港,讓我回頭放暑假的時候去找她,她要帶我去迪士尼玩。她說到最後聲音低了下來,可能她也知道這樣的對話,大多的結果都是言語上的過場。

後來她又遞給了父親一張卡,讓父親收下。父親死活不要,母親也不願收回。走的時候,父親說給她帶一點家鄉的小米,讓她回去吃,她勉強收下了。我看到父親在廚房偷偷地又把同一張卡塞進了小米盒子。

母親走了之後,我拆開了紅包。裡面放着港幣、英鎊、美元、人民幣的百元。我把裡面的人民幣抽了出來,其他的還給父親,他沒有要。我就把那些錢都貼在了我臥室的窗戶上,貼的時候,我看到了母親在樓下遠走的背影,她把父親送給她的小米扔在了小區的垃圾桶裡,裹緊大衣,踱步離開,寒風把她的頭髮吹得四散。

後來我拿這些人民幣買了兩本笛安的小說,但是我借給同學後就被老師沒收了。我想到那個垃圾桶裡的小米盒子。我知道過了這麼久,一定不在了。但是我還是抱着僥倖心理去小區的垃圾桶裡翻找,果然,裡面甚麼都沒有。

 

4

「你看到那邊有三顆星連在一起了嗎?」姜叔指着天上讓我找,「你看,那三顆星星的上面都有兩顆平行的星星,你把三顆星想成腰帶。上下的四顆是手腳的關節,再看右邊連成一串的星串,那是一把弓。這就是獵戶座。」

姜叔饒有興趣地給我介紹這些星星,我跟着他的手指,把這些星星在夜空裡連成了各種圖案。這也是我覺得姜叔有趣的一點,他不拘泥於當代那些龐雜而又重複的網絡消息,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這些自然的點滴上。

「古代的人得花多久才能辨別這些星星呢?」我問姜叔。

「一輩子吧,甚至更久?」姜叔仰着頭,眼睛裡映着群星。「以前都靠肉眼,有個官職就是負責觀星,他們總是夜裡起來,在紙上描寫和記錄下每個星辰的位置,用幾輩子的時間。從爺爺記到父親,再傳給他們的後代,幾代人記錄下來。再由他們的子孫整理歸納,從而研究星辰的變化。他們用生命和時間堆積成了規律。」

「可這有甚麼意義。他們又去不到星河當中。」

「那你說我們在做的事又有甚麼意義?無非不都是陷入某種情緒當中,找一個存在。」

荒原裡很安靜,偶爾有車從遠處的公路上駛過,除此之外,就是我和姜叔在夜裡的呼吸聲。這時他的相機響了一聲,看樣子,他設置的延時攝影好了。他喊我去他相機的監視器前看,相機裡捕捉到了更多的星星和塵埃。那些群星像散落的玻璃球,映在了屏幕上。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還是得靠高科技。古人花一輩子的時間還真沒有甚麼意義,我們拍這一小會,頂得上他們觀察一週。」

這是姜叔標準性的玩笑,他從來不會否定我的觀點,即使他說完自己的看法,也會找個機會再把話題繞回到我的看法上。我有時覺得他這樣沒有甚麼主見,但又覺得這樣讓我的表達會很舒服。

 

父親原來也很愛傾聽我的表達。他說小的時候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在縣城裡教小學,但家裡收入一般。對於自己來說,沒有多少表達自己的機會,他的父母接受不了容錯率。於是連穿衣洗碗都要按着家裡的規矩來走。父母拿書本上的條框限制父親的想法,父親但凡有一點別的念頭,換來的就是一頓毒打。

於是在我幼年時,父親不停地讓我施展我的想法。他給我報了大大小小的培訓班,鋼琴、國畫、爵士舞、算術、機械人、相聲和表演班。但父親的想法並不是讓我熟悉一門,他總是在我剛瞭解一門的時候就把我拉去學別的。父親說他的目的是讓我多看看,只有看得足夠多和遠才有自己的看法。他總是問我最近怎麼想,有沒有想做的,或者有沒有新的看法。我當時只是想父親甚麼時候能放我回家,我要去和院子裡的男孩賽跑,我上週輸給了他們,很不服氣。

當時家裡還沒有甚麼錢,父親的對生活的熱情和經濟成反比,出遊是常事,長途列車上我們只買坐票,椅背硬又挺直,他便鋪一塊氈,讓我睡在走廊的地上,他捧一本書,拿筆細細勾畫着每個段落,一宿不睡,因擔心周圍的人將我踩到。我們接受的範圍是十小時之內的火車車程,再遠一點的地方,票價讓父親便有些難以承擔。於是我們在我小學的頭幾年裡從山西出發,去遍了以山西為圓心的所有兩省之內的範圍。唯一的一次跨省,是我們去上海,整整花了一天一夜。我說我想看海,父親說上海其實不靠海,但我說城市都帶海了,怎麼能沒海,於是我們把行李放在一個地下室改建的廉價賓館裡,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去到了海邊。

我以為我能看到陽光和沙灘,但是那天只有連綿的小雨和看不到頭的灰色泥灘,散着辣鼻的海味。我撿起海灘上被海浪打來的白色購物袋,上面的紅字是「大潤發」。我把膠袋套在兩隻腳上,在海邊蹦着,父親問我為甚麼這麼做。我說沙灘太髒,不想讓沙子進腳。父親有些抱歉,說這裡是出海口的沖積帶,長江帶着一路的泥沙都停在了這裡。我說沒關係,我還想去長江,老師說沿岸有很多橋,很多都叫長江大橋,我要去每一座都看一眼。父親說好,說讓我一定要多去看看,女孩子,眼界很重要。我又問父親,是不是沙灘都長這個樣子。父親說不是,在北邊的青島,有一個沙灘叫金沙灘,以前有一隻金鳳凰路過那裡,它本是要赴天參加百鳥盛會,可覺得當地景色極美,便振臂高揮,盤旋空中,金粉撒了下來,落成了沙子,你抓一把回家,我們就發財了。我說我不想發財,我只想讓你陪着我。父親蹲在我的身邊,揪了揪我的臉,答應要陪着我。

但父親的眼神只在我這裡停留了一下,就望去了很遠的海岸線,泥灘的灰色映在他的眼裡,透着一片灰白與混沌。

 

之後我們並沒有去金沙灘,這個地方就像父親年少時許諾我的眾多地方一樣,隨着時間纍積,都被他臉上的皺紋藏了起來。後來我想起這個名字,還是有一天下午略晚時,姜叔要帶我來洛杉磯的海灘時想起來的。姜叔也說來了這裡就要多逛逛,回去甚麼都帶不走,帶點記憶最划算。我當然願意四處奔走,這是父親欠我的。

洛杉磯的沙子很綿,卡在腳縫裡,一陣風就能吹走。太陽準備離開,陽光金黃,反出了沙子透亮的金色。我說這裡的沙灘很像金沙灘,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隻金鳳凰曾落腳在這裡。我知道我並沒有去過,但是我總不想在姜叔面前顯示出我很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姜叔很驚訝,問我怎麼知道這個故事的。我說這是父親講給我的。他說這是他講給我父親的。

據姜叔說,金沙灘是他們第一個一起去旅行的地方。他說他和我父親是大學的同學,他們倆的相識,源於各自的格格不入。他們在我們本地就讀,學繪畫。當時的大學還沒有像現在分類這麼細,只要是和畫相關的,統統都教。姜叔來這裡上大學純屬是和父母賭氣,姜叔父親搞出口貿易,掙了不少錢,打算送姜叔去國外學管理,好回來安排工作。可姜叔從小喜歡畫畫,非要去學藝術,姜叔的父親說那好,那你就考大學。可姜叔以前是個紈絝子弟,除了畫畫一概不通,最後只進了一所就近城市的一般大學就讀。姜叔一打進了校門就趾高氣昂,他覺得誰都比不過自己,久而久之,同學也覺得他是個不切實際的傢伙,沒人和他搭話。而我父親學畫,是應了父母的話,他自己毫無興趣。唯一喜歡的事情就是寫詩,有一次把詩寫在了畫布上,給老師交了作業。老師說你畫畫就畫畫,別弄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父親憋着沒說話,撞到了門口抽煙的姜叔,問他討了一根,抽起來嗆到流淚。姜叔說你逞甚麼強。父親還是沒說話,硬生生抽完了一根。姜叔覺得他有趣,兩人就這麼搭上話了。

這些父親都沒有和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父親曾經在大學還有朋友。姜叔幫我彌補了父親時間線上的很多空白。

我問他們去金沙灘做甚麼。姜叔說他要去畫鳳凰,那會他有一個筆友,告訴他金鳳凰的傳說不是空穴來風,有年清明,海邊的人真的看到了一隻鳳凰盤在空中。姜叔告訴了父親,可他不信,說要眼見為實。如果是真的,就把這隻鳳凰寫在自己的詩裡,自己要寫一部當代奇聞詩錄。

我問姜叔他們是否看到了這隻鳳凰。姜叔說怎麼可能,但是他給我指了指遠處的雲。這時太陽已經快要落下,燦黃的光打在了天上的浮雲上。我順着姜叔指的方向,那裡有兩朵橢圓狀的長雲交叉狀地疊在了一起,像是一隻鳥在展翅。姜叔說他們那天看到的也是這樣兩片雲,後來他們分析,可能是海邊的漁民喝多了酒,將這長雲當作了正在飛翔的鳳凰。

姜叔說,他們並沒有覺得氣餒,他們盯着這片長雲,猜測它要離去的方向。在他們的眼裡,這片長雲要比鳳凰更壯觀,長雲在空中的飛翔是緩慢的,他們有了大把時間去觀測這片長雲。看它在夕陽的紅色裡翻轉,直到羽翼變粉。顏料在畫布上暈開,姜叔畫了一隻在空中俯衝的鳳凰,要把自己紥在海裡,而海面上有一條斷帆的漁船,一個孩子赤裸上身,揮動着剛脫下來的白色長袖,呼喊着人來幫他。父親在紙上發瘋一般寫着那些看起來毫無聯繫的文字,他用自己的敏感,捕捉着這即將轉眼而逝的夕陽。

說到這裡,海邊已經有些人燃起了篝火。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在海平面下,整個海面像塊明亮的鏡,四處都是陽光的痕迹。姜叔也喊我一起陪他去車裡拿柴。我們打算烤些東西吃。但他背着身走,眼裡盯着太陽。他說之前在國內,太陽從不會從海上落,每當落日的時候,海面像是一塊掉在墨漬裡的白布,顏色的消逝是低沉和靜默的,和一個老人無聲的告別一般。這裡不是這樣,每一次落日,海都會把自己點燃,即使要離開,也要用最後的力氣給你跳一支沾滿顏色的舞。

我們一起把沙子挖出一個坑,超市買來的成綑篝火扔在裡面,姜叔伸手問我要打火機,我不喜歡他這個樣子,總是默認我吸煙的樣子。他點燃篝火,火光如浪,在他的臉上盪漾,鼻子一半紅一半黑,有了些棱角,看起來也年輕了一點。

突然,他問我聽過我父親講故事沒有。我說小的時候會講,後來我們就沒甚麼話了。姜叔說在那次金沙灘天黑之後,兩人無事可做,父親便給他講自己小時候聽說的故事。很多都關於縣城邊村裡的神鬼謠傳。據說山上的樹會在夜裡長出嘴巴,告訴那些還沒回家的孩子錯誤的方向,騙他們到深山裡,那裡湖裡會跑出長着人身魚怪的神仙,他們會問孩子們做過錯事沒有,如果孩子撒謊,他們就會吃掉孩子的影子。我說這些故事都是騙孩子早點回家的。姜叔說不是這樣,這是孩子們之間講的故事,孩子們可不希望自己的玩伴早點回家。所以呢?我問姜叔。姜叔說他被這些故事感動了,他喜歡這些口口相傳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同於書本,每個人的第二次講述都會添雜進自己的想法,久而久之,情感的堆積讓這些故事完美無瑕。他當時就喊父親帶他去父親的家鄉,他要把這些故事畫下來。後來他們不光去了父親的家鄉,他們跑遍了北方,在各種地方打聽着各種故事,姜叔一幅一幅畫了下來,父親則在他的本上瘋狂書寫着。

姜叔越講越起勁,他有時會把頭扭向我,篝火的陰影開始在他的臉上挪動,從鼻側逃到了他的眼窩。我很多話都沒有聽進去,只懂呆呆望着,有些出神。

 

5

「你知道嗎,你的父親總有一股逞強的勁。其實父母給他的生活費很少,他每次和我出去,都買站票,我說你這樣何苦,他說自己要觀察車上的人間百態。可是每次半夜起來,都看到他睡死在了火車的走廊旁。」姜叔又和我提起了父親,這是我們每次長段沉默後姜叔試圖開啟新話題的一種方式。

但我更不知道怎麼回應,這些父親的話題,總讓我感覺身後有一個父親的影子,他在無時無刻傾聽着我們的對話,這本是屬於我的時間。

但我象徵性地點點頭,這是我多年讀書學到的禮貌。沒有等來回應的姜叔似乎也覺得有些欠妥,他發動了車子,說月亮馬上要升上來了,星星會暗下來。他要帶我去的地方,那裡能看到遠處城市的夜景。

我們馳騁在貧瘠的荒原上,周圍那些暗淡的約書亞樹在車燈裡飛逝而過。姜叔把音響的聲音開大了一點,裡面放着郁東的《離開》,他低聲哼着,這是我難得覺得他像個中年男人的時候。我在包裡翻找着香煙,姜叔看了出來,給我打開了窗戶,我點着香煙,把頭伸了出去。這時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在遠處的群山的溝壑之中,雲霧包裹,散着一片血色的紅。

很快就到了觀景台,姜叔還是一貫地先拿後備箱的相機,再幫我開門。他把相機衝着月亮架好,帶我走到觀景台前。

遠處能看到一片城市,燈光在霧氣裡閃爍,像星星一樣。這裡只是洛杉磯周邊的一個小市,洛杉磯的城市還要越過西邊更遠的一座山。而在這兩座山之間,閃爍着並排的紅燈。我待眼睛適應一下之後,才發現這就是白天過來時那些巨大的風力發電機。

「你為甚麼不畫畫了現在?」我盯着在擺弄相機的姜叔問道。

姜叔停了一下,轉過身來說:「我也不知道,年輕的時候總畫,那會有很多想法,都想把故事描下來。後來我來了這裡,一開始很忙,穩定下來之後,想去紐約逛逛。我問一個坐在中央公園裡發呆的老人,讓他給我講一個童年的神話故事。老人愣了很久,我也愣了很久。後來我再提筆的時候,就甚麼也畫不出來了。」

姜叔抖抖肩膀,一副很坦然的樣子。

「有人說一個人一輩子創作的能力有限,可能我早早用光了吧,」他抖了抖手裡的相機,說:「這樣也不錯,既然創作不出來,那我就把生活記錄下來。」

「你會找到的。」我安慰他。

姜叔學着西方人習慣的樣子,平着伸出手來,轉了轉。

「Who knows。對了,你父親還寫詩嗎?」

我並沒有回答他。

 

父親寫詩,是我無意中發現的秘密。這還是我上高中後的某年寒假,父親在城市更中心的地方買了一間複式樓,這是他成功的象徵。我們離開之前住了二十幾年的職工小區,搬進了高樓裡。我在地下室裡收拾的時候,有一個布製的行李箱,裡面放着很多膠水固定的小本,我翻開,裡面的話斷斷續續,像是一首詩,但總是寫到一半,後面的一段都是塗改,但是沒了下文。內容好像都是神怪雜談,或者是少年時的悸動。我再往後翻,連成段的片段都沒有了,大多是些短句,塗改的痕迹更多,翻來覆去寫着。但有些話還是能夠看到,有一段我印象很深,父親寫着:

 

草原上的狼神,脫下了已長滿虱子的裘皮

下面的臉是滄桑的婦人

仰起頭望着群星墜落

側身躺在了牧羊人的屍體上

 

郊狼和羊們的低鳴聲此起彼伏

淚水流乾

變成了湖

 

那一夜

狼群吃光了山上的牧草

羊群啃食着我們的屍體

 

我把這頁撕了下來,後來又上樓把玻璃上那些貼了很多年的紙幣取下,一同放進了我的包裡。

搬家路上,我問父親寫過東西嗎?父親點頭,說寫東西很有趣。我又問父親寫過詩嗎?父親剛準備回答,就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邊是奶奶聯繫的婚介所,那段時間我上了大學,父親公司績效穩定。家裡人都想幫他找個媳婦。

父親總是拒絕,這不代表他不想尋求一個另一半。我也見父親帶過一些女人回家,他會親自下廚,準備一些自己的拿手小菜,再開一瓶紅酒,相談甚歡。這些女人相貌和氣質都算出眾,有一個女人在我們當地還算小有名氣,她是地方台的播音員,一到飯點,每家每戶都能聽到她咬字清晰的播音腔。我記得她比在電視熒幕上還要瘦,家裡的檯燈打下來,能看到清晰的下頜骨線。

但這些女人在我生命裡的出現總是很短暫,有時參加父親的飯局,他的朋友會不懷好意地問他最近進展如何,他只是搖搖頭。

後來我們就到了新家,這是一間精裝修的房子,家具沒有擺好,顯得很空,裝修是歐式,能看到每個牆沿上都貼着彎轉摺起的紅木條,下面是帶着紋路的淺黃牆紙,這種精緻讓我並沒有甚麼安全感。父親讓我選一間臥室,我上了二樓,這裡有四間,三間向陽。我選了那一間最暗的。父親問我為甚麼,我說我不喜歡陽光。

 

姜叔和我這一點很像,他的房間裡也沒有一點陽光。那是在我們出遊了很多次之後,他總能提起他畫畫的過去,說他家裡還有很多畫作。我說我想去看看,他說家很亂,得收拾一下,讓我下週過來。

我很煩我的朋友們,其中一個聽聞我週日要去一個男人家參觀,她回饋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基本大家都知道姜叔的存在,畢竟這個中年男人常在我下課的時候來接我。不用多想,學校裡一定流傳着我被包養的傳聞。我從不解釋,也沒有這個必要。

姜叔的家從外面看上去是一戶,但其實這個房子兩側的樓上樓下都有入口,被主人分割成了四戶,便於出租。姜叔住在陰面的一樓,外面有一堵一人高的圍牆,隔開了另外一棟房子。陽光只有在正午的時候才能灑進來一些。屋內只有一間臥室和客廳,牆面凹凸不平,能看出來這是房東自己噴的。但是這面牆上掛滿了姜叔的畫。內容廣泛,有的是西北戈壁上掛滿人頭的胡楊樹,有的是黃河水壩上飛奔的兔面刺蝟,有的是站在陝西窯洞院落裡的玉米頭老人。我停在一幅畫前,裡面是油綠色的草原,草原中心一個牧羊人正拿着獵槍對準自己的嘴巴。

姜叔給我倒了一杯茶,遞了過來,他說這些畫是沒有賣出去的。這幾年行情變了,買畫人少了,辦了展也沒多少人來,必須做互聯網營銷。可是這要花不少錢,自己也不知道值不值。

我說我要買你的畫,你開個價吧。姜叔說他的價我可買不起,況且我花的是我父親的錢,等甚麼時候我賺了錢,再過來買,我只賣你一塊錢。

我說我要草原這幅。姜叔說好。

 

6

夜晚的到來似乎讓風滿了下來,樹和草木都停止了不規律的搖擺。

「你冷嗎?」姜叔走了過來。

「冷。」

姜叔就把自己的衝鋒衣脫下,披在了我的身上。他的外套帶着一股特別的薰草味道。

「你看月亮昇起來了。」

他指了指天上,滿月掛在天上,大地慘白,樹枝的月影在沙石溝壑裡蜿蜒着。

「月光真的是白色。」我盯着地上的影嘟囔着。

「不然還能是甚麼顏色?」

「我上個學期選修了一門電影課,教授給我們講電影裡的顏色,有夜的場景,燈光從室外打進來,透在窗戶上的是發紫的淺藍。我不相信,我說月光怎麼可能有顏色,教授說這是營造對比的效果。」

「你真的很愛質疑。」

「我沒有,我只是不喜歡多餘的添加,我想要知道真實的部分。」

「真實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不知道,」我把衣服裹得緊了些,但聞不到了甚麼味道。「你不應該更喜歡嗎?你畫畫、攝影,不也是想記錄很多真實的事情嗎?」

「誰告訴你的。我這樣把世界放在一張紙上,才是對世界的曲解。」

「那你是自欺欺人嘍?」

姜叔笑了,他又把相機的顯示屏湊到了我的眼前,展示着他剛剛拍到的月昇。月亮露出一角,月光滲過雲霧,像一把手電一樣在夜空裡拉出了長影。

「你看,這我們肉眼怎麼看得到。」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但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要比剛入夜時看得更遠,無論是荒漠裡的草石,還是遠處的低丘。我覺得再給我些時間,我能看到一切。但我不想反駁他,我走回車裡,打開後車門,坐了進去。

「你怎麼跑後面坐去了?」

「外面太冷了,坐前面我透不過天窗看星星。」

姜叔坐回到了駕駛位上,扭過頭來問我:「要不要我們在那邊的營地逛逛,那裡晚上很多人,熱鬧,還有篝火。」

「就在這裡吧,我不想去,」我把姜叔的衝鋒衣脫下,裹在身上。「還有,你也來後面坐吧。」

「為甚麼?」

「我們一起看星星。」

姜叔很爽快地就坐了過來。他很喜歡把我當作他的女兒一樣看待,對我的要求總是言聽計從。

我很不喜歡。

 

有一次我在姜叔家裡吃飯,我提起他的情感狀況。他說在十幾年前結過婚,但沒有孩子,那時他來美國沒有多久。娶了一個生在馬來西亞,長在美國的廣東人後裔。女人要比他小十幾歲,在華人區的一家廣東飯館裡當經理,是一個我們同鄉人介紹他們認識的。這段婚姻似乎很短暫,離婚的原因姜叔沒有說,我便也沒有問。

但姜叔的婚姻短暫,我完全能夠理解。他並不是一個能夠給予另一半足夠保障的人。

他沒有固定工作。口上說着自己賣畫為生,但是我認識他之後他並沒有賣出去一幅,也沒有見他再畫過。很多次我在晚上去找他閒聊時,他總是剛剛睡醒,電腦還開着,煙灰散落桌上,熒幕上一些室內裝修的半成品設計圖。我猜他靠這些散活度日。

有幾次他會接到電話,那邊是催促的甲方。姜叔總會立馬從我的身邊走開,到一個他覺得我聽不到,但我其實能夠捕捉到的距離,用十分謙遜的態度應着電話那頭的人。轉頭接完電話走了回來,問我晚上吃甚麼。我問他是不是有事要忙。他總是很無所謂地說,沒甚麼大事。

這和父親是截然相反的。我很多年沒有見過父親用低人一等的語氣和人說話。他接起來電話的時候總是在命令員工去做東做西,出國前的一次深夜,員工做錯了方案,我能聽到他扯着嗓子,在房間裡高聲責罵着。

我直接推開了他的房門,責備他不要這樣去說,給人留一點起碼的尊重。父親對我突然的闖入有一些詫異,他沒回應,把手機上的免提打開。我清楚地聽到那個員工的聲音,那是一個乾脆的年輕男人聲音,說話時還帶着顫抖。他在給父親道歉,準確來說,是沒有停止的道歉,電話那頭的男人用着所有能表達歉意的詞語來傳遞自己的內疚。

父親在歉聲中掛了電話,他對我說,這是他要承受的,沒有人會為了別人的錯誤買單。

我覺得自己的雙頰通紅,那個年輕員工的歉意聲像是一把大手,按在我的頭上,讓我給父親低頭。

我對父親說,你憑甚麼教育我。

他告訴我,他憑他是我的父親。

我說,你他媽放屁。

這是我瘋狂的一次,這句話像是我和父親這些年那道隱形隔閡的一個總結語。

父親衝到了我的面前,他只是盯着我,面部沒有任何憤怒時的顫抖。

他當着我的面,給了自己左臉一個巴掌。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又升起右手,扇向了自己右臉。

眼鏡飛了出去,鏡片掉在地上,聲音清脆。

 

7

「你和我講講爸爸吧。」

我和姜叔在後座上坐了很久,但我們並沒有說話,只是呆呆望着天上的星星。但這時月亮已經昇了起來,星星不再像前半夜一樣清晰。我的心思也不在星上,我想說很多事。但不知道怎麼開口。

「你怎麼突然想聽他了?」

「沒甚麼,只是突然想了起來。」

「那你想聽甚麼?」

「我不知道,」我把窗戶打開了一個縫,伸出手去,月光透過手指,把影子印在了地上,「你們後來怎麼少了聯繫的?」

姜叔撓撓下巴,笑着說。

「很多事都很難找到一個原因。可能是當年我要出國,想出來闖闖。不像你父親那麼穩紥穩打。可能想法不一樣吧――」

 

「你們最後一次出遊是在內蒙吧。」我打斷了姜叔。

姜叔被我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有些遲疑。

「對啊,後來我就出國了。那會我們在那裡的草原上待了幾天,和那些牧民們整夜喝酒,聽他們講故事――」

「那裡後來立了很多的發電風車,草原上的風吹過來,風車轉動,很美。」我又一次打斷了姜叔。

「是嗎?」姜叔笑笑。「但是那些鋼鐵就像紥在背上的銅針,你不覺得它們很礙眼嗎?」

「你覺得我爸爸礙你眼嗎?」

「怎麼可能,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為甚麼要走?」

姜叔突然盯着我看。

「我不想走的。」

「但你逃了。」

「逃?」

「你們聊了很多吧。」

我轉過頭,也盯着姜叔的眼睛,我能想像到,我的眼神在漆黑的車內如火。

「對,你爸爸是對的,你看他那麼優秀,事業有成。」姜叔打趣地補了一句,把眼睛也瞇起來,擠出幾道魚尾紋,不知道他在掩飾着甚麼。

我沒有回應,熄了眼裡的火,只是把自己的身子朝姜叔靠着近了一些。剩下的便又是無言,姜叔扭頭,盯着窗外的山和星。

午夜的荒灘上開始起風,沙礫們跟着風的方向,前仆後繼地撞在車身上,發出細微且密集的敲打聲。它們可能想鑽進車裡,在夜裡匯成一道沙礫海,淹沒我的身體。

我奮力掙扎,伸出頭,吻了姜叔的臉頰。

姜叔推開我,打開車門,站在了外面。

「我知道了。」說完,我也走出了車,站在了姜叔的對面。我點了一根煙,夜裡風大,幾次才點着。

「這裡是自然公園,不能抽煙。」

「我知道。」

姜叔沒再管我,只是望着我。

「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抽了一大口,順着風又吐了出來,「他不是我的父親。」

四周靜默,我能聽到姜叔的呼吸聲變得極為緩慢。

「你想聽個故事嗎?」

 

8

「我其實去找過我的母親。在我上大學的最後一年,我誰也沒有說。我去了母親曾經的單位,整整四天,我問了每一個從裡面出來的員工,是否聽過我的母親。他們都搖頭,直到最後,我遇到了一個年紀略大的女人,她回單位辦退休手續,我拉住她,她想了很久,才告訴我說好像記得。我和她回了家,在一個破舊的電話本上找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是母親的弟弟,母親去香港之後,把這個號碼留給了親人。周轉很久,我聯繫到了我的母親。我說我想去見她,她答應過要帶我去迪士尼。母親說好,給我定了暑假的機票。我找她的原因很簡單,我想知道她的血型。

「前年學校獻血,我去參加了。後來血站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我上報的血型和實際血型不符,我是B,但是上報的是A。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型是B,我回家看了戶口本,上面是A,而父親的也是A。

「母親對我很好,我們在香港玩了整整一週。有天她帶我上太平山上,我們坐在長椅上,看着漸漸暗下的城市,聊了很多。母親已經有了新的家庭,但是好像感情也不太好,現在一個人大多數時間都住在深圳,那裡房租便宜一些,但上班還要往返於兩地之間。我們有些地方很像,笑起來總是喜歡把頭右側,抽起煙來總習慣把小臂和手腕豎着,靠肩部的旋轉把煙送到嘴邊。這些都是自然的習慣。

「一切都很好。最後一天去了迪士尼,放煙花的時候,我拉着她的手,問了她血型。本來我想了很多藉口,比如怎麼把話題繞到這個上面。但是最後還是直接問了。母親很驚訝,無心再看煙花。她似乎也早有預料,一段沉默後她對我說,她是A型。

「後來她送我離開的時候,突然問我說,知不知道他們之前結婚六年,都沒有孩子,家裡人總對她有些說辭,生活裡四處都是冷眼,但真的不是她不想要,她也沒有不愛我的父親,她向我保證。她說是她不得已而為之,沒有孩子的她就像是一個怪物,那些婆家人和周圍人的閒言碎語讓她度日如年。

「我沒讓母親再說下去,給了她一個擁抱,母親用力握着我的肩膀,哭得很慘,聲音大到機場的人都駐足看着我們,她就那樣一直無止境地哭。後來直到飛機起飛,我的肩膀還是濕的。」

 

9

月亮昇到了一夜當中最高的時候,夜晚喪失了它的神秘,月光四散,一片淒白,在這明亮的深夜裡約書亞樹野蠻生長,樹幹指向了各種方向。

「你當時是甚麼想法。」

「我沒有甚麼想法,只想抱着母親再久一點,也想回到我的城市,抱一抱父親。」

姜叔走了過來,把我抱緊,我能感受到他的指尖顫抖,然而我卻沒有了吻他的想法。

「你知道父親說過不准我和男人過夜嗎?」

姜叔一言不發。

「你肯定知道父親後來再也沒寫完過一首完整的詩。」

我把手伸進兜裡,掏出了那頁我從父親冊子撕下的詩,把它放進姜叔的兜裡。

 

10

回程的路上,姜叔沒有放歌,他只是坐得筆直,雙手撐在方向盤上。太陽從地平線上昇了起來,陽光刺眼,把我從睡夢裡照醒。我看向窗外,我們已經快要駛離約書亞樹,離洛杉磯城區越來越近。

我又想起那次和父親從內蒙古回程,路上他總愛問東問西,他關心我的學業,又當爹又當媽對他的日子來說並不好過。我問父親是否去過內蒙古的山上俯視過風車,父親頓了頓,說年輕的時候常去。我再想問甚麼的時候,父親打斷了我的話。說讓我讀的書我看了多少了,我說《塵埃落定》看完了,我很喜歡那個傻瓜兒子。《安娜.卡列尼娜》也看完了,我也喜歡安娜的性格,但我又覺得自己才不會那麼蠢,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父親大笑。我又說沒看完《堂吉訶德》,我不懂他為甚麼那麼蠢,要去和風車決一勝負。你想想,如果他和現在這些草原上的風力發電機一決勝負會不會更有趣,他站在風車下,就算扔出長槍,連扇葉也擊打不到。父親說我不懂。我說我不懂甚麼,父親說他衝向風車的時候,他心裡的風車就已經折斷了。我問父親你能行嗎?父親沒有說話,點了一支煙,抽了幾口,便扔了出去。我說你撿回來,這樣子會引起火災的。父親停車,撿回了煙。

後來,我又昏昏欲睡,夢到當年父親的煙頭點燃了草原,火勢蔓延,夜色裡洶湧搖擺,草原的地鼠和郊狼們四散,空氣裡蔓延着焦土的味道。一隻金鳳凰從南邊飛來,發出一聲長鳴,背上馱着那些父親和姜叔筆下的神鬼怪物們,它們一個個縱身躍下,獻身大火。火光越來越大,把風力發電機的影子打在了遠處內蒙古的群山上,直到大火蔓延到山腳,風力發電機的影子一根接一根的斷裂。


王一凡 男,1997年1月出生,山西太原人,2018年起就讀於紐約電影學院電影製作專業,短篇小說〈顏料〉〈勇敢的傻子〉等發表於《都市》《黃河》等雜誌。電影劇本作品《The Cracks Between Us》獲2021年LACFF電影節劇本大賽最佳英文敘事短片劇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