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國安：人形圖書

讀者如想借閱「真人圖書」，可登入圖書館網頁預約，收到通知後在約定時間前來圖書館，憑借書證便可借閱「真人圖書」。

圖書館最近推出了「真人圖書借閱計劃」，借出活生生的真人，讓市民與不同背景和階層人士面對面交流，透過談話理解這些人的生活、經歷和想法。這些「真人圖書」多數是社會上的小眾人士，或擁有特殊經歷的人。推出這個計劃旨在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消除歧視，促進社會共融。

十本「真人圖書」坐在亮堂堂的大廳裡，大部分已被人借閱，被讀者簇擁着，幾個人圍成一圈在聊天。未被借出的「圖書」在玩手機消磨時間，等待讀者的來臨。如同其他新購入的圖書，每本「真人圖書」身旁都豎立着一個牌子，向讀者作出簡介。

這次上架的「新書」有穆斯林教徒、從事殯儀業的員工、失明人士、同性戀者、外籍家庭傭工、戰地記者……這批「新書」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亦有不同國籍和膚色。這次最多人借閱的「圖書」是一名抗爭者，看來公眾都想多瞭解這群上街示威的年輕人的心態。

一星期前，在好奇心驅使下，我預約了一本「真人圖書」。今天我來到圖書館，準備閱讀這本「圖書」。

讀者每次限借一本「真人圖書」，每本「真人圖書」最多可供五人同時閱讀。

女孩身旁的牌子上寫着「陳珍妮，厭食症患者」。但左看右看，眼前的女孩都不像曾經患上厭食症。

叫陳珍妮的女孩身材勻稱，身高體型與常人無異，健康正常。她穿着運動衣和白色波鞋，腳邊躺着一個軟趴趴的背包，裡面放着手機、礦泉水和一本筆記簿。

陳珍妮先作自我介紹，然後與我們幾位讀者寒暄了幾句，之後便開始講述她的經歷：「求學時期我像大部分少女，不太滿意自己的身材。縱使那時我的身形標準，並不肥胖，但仍想變得更加纖瘦。為了塑造苗條身形，我開始吃減肥藥、做運動和節食。我愈吃愈少，有時候甚至不吃午餐，偷偷扔掉媽媽為我準備的午飯，晚餐後也試過以催吐方法把胃裡的食物嘔吐出來。那時就算面對美食，我也完全沒有胃口。雖然我成功令體重下降，腰圍減至只有二十四寸，但我仍然不滿意，只想繼續瘦下去。父母擔心我的健康，勸我不要再減肥，但我不理會他們的勸告，最後身體終於出現毛病。我的月經停止了，更有貧血現象。某日我在學校突然暈倒，從樓梯上滾下來，老師立即送我去醫院，診斷後醫生說我患上厭食症……」

訴說過去的經歷時，陳珍妮打開手機向我們展示患病時的照片。那時她只有八十磅，瘦骨嶙峋，面容憔悴，像株佝僂的枯木，與現在的她判若兩人。看完照片，大家都深切體會到厭食症對患者造成的傷害。

被診斷患上厭食症後，在醫生和營養師的幫助下，經過多月治療，陳珍妮終於康復過來，體重回復至正常水平。吃過苦，陳珍妮說以後都不會再以極端方法去減肥，也不會盲目追求完美的身段。

陳珍妮說完她的故事，有讀者想進一步瞭解厭食症的治療過程，但無奈下批讀者已經在大廳外等候，在館員催促下，我們不得不終止對談，讓座給其他人。

借閱「真人圖書」的時限為半小時，如無人預約，讀者可於一天內續借同一項目兩次。

我對陳珍妮念念不忘，她的身影和聲音不時在我腦裡縈盪，某個晚上我想着這個曾經患上厭食症的女孩，遲遲無法入眠。上次見面我只閱讀了她的人生中的其中一個章節，除了患厭食症的經歷，我想知道更多有關她的事。

我決定登入圖書館的網頁再次進行預約。

我查看陳珍妮的駐館時間，她只會在週末去圖書館當「真人圖書」，不幸的是接下來的兩個週末的借閱名額已滿，我要兩個星期後才能預約到她。

我不想被漫長的等待煎熬，希望能盡快見到她，我於是預約了另一本「真人圖書」，這樣幾天後我便可以借故接近她。

星期天我再次來到圖書館，這次我要閱讀的「真人圖書」是一名「麥難民」。眼前的中年漢因為失業，無法繳付租金，所以過去半年都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留宿。他講述每晚流落快餐店的經歷時，我假裝聆聽，但事實上我對他的遭遇一點也不感到興趣，我的視線不時遊移到坐在遠處的陳珍妮身上。

今天陳珍妮換上黃色襯衣和藍色牛仔褲，腳上仍舊踏着上次那對潔白的波鞋。這時她正解答讀者的提問。不久，陳珍妮留意到我的注視，與我四目交投時，她腼腆地迴避我的目光。我收回目光時，她又偷偷打量我。她每天與幾十位讀者會面，她記不記得我？

兩個星期過去了，與陳珍妮見面的日子終於來臨。這天出門前我花了點時間打扮，刮掉兩天沒剃的鬍子，洗頭後抹上髮蠟，穿上熨得筆挺的恤衫，希望以亮麗整齊的外表吸引她的注意和博取她的歡心。

見到我重臨陳珍妮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喜，但她很快便把這份情感掩藏起來，她裝作若無其事，與上次一樣，自我介紹後便與我和另外兩位讀者複述我已經聽過的故事……

三十分鐘的借閱時間很快便結束，圖書館也即將關門。我在館內兜圈，一直不願意走，直到陳珍妮步出圖書館，我才跟着她離開。我們在升降機前「偶遇」，陳珍妮似乎看穿我的意圖，低着頭竊笑。我把握機會，鼓起勇氣邀請她一同吃晚飯，我以為她一定會拒絕陌生男子的邀請，但想不到她一口便答應我的請求。

「真人圖書」只供館內閱讀，不得外借。

我和陳珍妮開始正式交往。圖書館來了一批新的「真人圖書」，陳珍妮不用再去那裡做義工，我們每個週末都可以見面。我們逛商場、唱卡拉OK、溜冰、看電影和去二手書店尋寶，共度很多快樂時光。

現在我們的交流毋須再受到時間限制，我有充裕時間細閱她的人生，進一步瞭解她的為人和過去。

陳珍妮生於小康家庭，父母都是公務員，她是「九十後」，有一位弟弟，現在在英國的大學讀建築。陳珍妮自小愛繪畫和寫作，兩方面都頗有天分，只要手上有紙和筆，她便可以用文字和圖畫構築自己的世界，以此消磨整天的時間。她不是高材生，但成績不錯，讀完中學後她順利考入大學，修讀中文，畢業後再取得教育文憑，之後便在一所小學教書。

陳珍妮不看韓劇，只看日劇。她喜歡台灣作家的作品，看過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很多次。她是「蘋果迷」，愛用iPhone和iPad。她愛整齊，衣櫃裡的衣物全部分門別類擺放。翻雜誌時她習慣由最後一頁開始閱讀，乘巴士她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座位……

她不吃生食，所以從來不吃刺身和壽司。她不穿黑色衣服，因為黑色令她聯想到死亡。她不喜歡蓄長髮和穿Crocs涼鞋的男人。見到那些頹坐路邊向路人乞討旅費的外國「廢青」她便感到厭惡。每次提起「怪獸家長」對老師作出的無理投訴時她便氣得七孔生煙，拍檯詛罵……

相處了一段日子，我和陳珍妮都覺得與對方甚為契合，雙方都希望繼續發展這段感情。認定了男女朋友的地位後，我把她介紹給朋友認識，見了幾次面，大家也開始視她為一分子。

現在我不再感到孤單，生病時有人照顧，傷心時有人安慰，與人吵架都有人在旁聲援。陳珍妮是我至今遇過最投緣的一位異性，有她相伴蒼白的生活添上了色彩，平淡的人生亦變得精彩。

讀者的言行如果冒犯「真人圖書」或侵犯個人隱私，「真人圖書」有權拒絕回答讀者的提問或隨時終止借閱服務。

暑假時我和陳珍妮去海灘游泳，這天她穿上比堅尼泳衣，性感迷人。

我想留住這美好光景，於是拿出手機替她拍照。起初她嬌羞地逃避鏡頭的追捕，但我跑得比她快，她被我逼到一角，無處可逃，半推半就下惟有站定給我拍照。拍攝完畢，她提醒我千萬不要把相片上載到互聯網。我唯唯諾諾，向她保證不會公開照片。

幾天後，我把承諾置之腦後，把一幀照片寄給朋友欣賞（女朋友這麼可人，當然要炫耀一番）。我吩咐他看完照片後立即把它刪除，怎料他竟然把照片轉寄給另一位友人。最後照片不知經過甚麼途徑，流傳到網上，更被陳珍妮的同事發現。這位同事一向不喜歡陳珍妮，她乘機向校長打小報告。開學時校長召見陳珍妮，說她發佈這些「不雅」照片有損教師專業形象，把她狠狠訓斥了一頓。

事後我向陳珍妮道歉，但她沒有原諒我，她說我背叛了她，辜負了她對我的信任。

她不接我的電話，不回覆我的短訊。某次電話接通了，我想約她出來見面，但她找借口推卻了我的邀請。最後我買了一束花，在她住處附近等她，盡最後努力，再次求她原諒我。

我蹲在路邊，等了兩個小時，終於見到她。她走出計程車時我想上前與她打招呼，這時我赫然發現有人與她同行。與她一同走出計程車的是一位男孩，我從未見過他，他們牽着手前行，有說有笑，態度親暱，一看便知道二人是熱戀中的情侶。

我停住腳步，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陳珍妮和新歡大剌剌地在我身邊步過，陳珍妮對我視若無睹，我像傻子捧着鮮花站在路上，眼睜睜看着二人進入了大廈……

閱讀完畢讀者需到櫃檯辦理還書手續。

我曾與幾位女孩交往，最後都分手收場。每次與女朋友分手都會感到傷心和難過，但通常過了一段日子，情緒平復下來後便會忘記過去，重新出發。但這次分手造成的傷害卻比以往深，這段戀情深深銘刻在腦海裡，愈想忘記愈難忘記。

失戀後，我失去食慾，變得面黃肌瘦。我終日長吁短嘆，耷拉着腦袋，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世界好像變得黑壓壓，沒有光彩，沒有歡笑，沒有希望。

下班後我與朋友去酒吧喝酒。他們輪流陪伴我，聽我訴苦。平日大家都會喝酒聊天，我只會淺嚐幾杯，不會喝醉。但失戀後我飲得很兇，喝得醉醺醺頭腦遲緩，思緒不再亂竄，我便能獲得短暫解脫。

酗酒的惡習逐漸形成，如蛆附骨，明知對身體不好，但用盡方法也戒不掉這個壞習慣。每次酒醒後我都立下誓言，以後不會再碰杯中物，但戒酒一兩個星期後，我又故態復萌。

暴飲後我情緒失控，不停唾罵，痛苦嘶叫，又突然抽抽搭搭哭起來。我吐出胃裡的一切，胃被掏空，渾身癱軟，連走路都乏力。我的身心已經徹底垮塌。

某個週末我獨自在公園狂飲啤酒。我把一罐又一罐啤酒灌進肚裡，可能喝得太快，酒力一下子發作，我感到頭暈眼花，瞬間便失去知覺。兩名路人見我暈倒在長椅上，臉色慘白，可能有生命危險，於是立即把我送去附近的急症室……

圖書館現正招募「真人圖書」，歡迎市民加入「真人圖書」的行列。申請者必須年滿十八歲，樂於與人分享自身的故事和感悟，擁有獨特經歷者更佳。

我坐在大廳的一角，身旁的牌子上寫着「曾卓賢，酗酒者」。

面前幾位讀者安頓下來後，我開始講述我的故事：「半年前我因為失戀，開始借酒消愁，不知不覺染上酒癮。那時我差不多每日都喝酒，威士忌、啤酒、伏特加，所有酒都喝，不飲酒便坐立不安和失眠。宿醉令我疲倦和煩躁，我無法專心工作，因為頻頻犯錯，差點被僱主解僱。我經常發脾氣，朋友開始遠離我這個酒鬼。某次我喝得爛醉如泥，在計程車上嘔吐，與司機爭執起來，差點被警察逮捕。喝酒後出現種種惡果，對於失態的行為我感到非常羞恥，但我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逃出這個怪圈……直到有一次喝酒喝至酒精中毒，在公園暈倒，在醫院昏迷了兩天才醒來，那時我才突然覺醒，若不作出改變，這惡習終有一天會奪去我的性命。出院後我下定決心戒酒。我參加了一個酗酒治療計劃，定期接受醫生治療和輔導。治療過程中我認識了其他的酗酒人士，互相鼓勵和扶持下，戒酒的信心增加了，搏鬥了幾個月，我終於戰勝心魔……」

幾位讀者都有喝酒習慣，聽完我的遭遇後，明白酗酒的害處，他們都異口同聲說以後不敢過量喝酒。

回答了幾條問題，借閱時間快要結束，最後有人問我：「曾先生，為何你會來當真人圖書？」我想起一年前自己也問過陳珍妮同樣的問題，當時她回答：「我不想別人走上我的路，受同樣的苦，所以說出經歷，希望其他人引以為戒。」當時我覺得她的答覆有點陳腔濫調，但她的話卻正好道出了我現時的心聲，這也是我來這裡做義工的目的。因為想不出更好的答案，我於是把她當日的話向讀者複述了一遍。

下一批讀者還未到來，我趁機休息，喝了兩口水。我看着昔日陳珍妮坐過的座位（現在那裡坐着一名素食者），彷彿仍能看見她的倩影和聽到她的笑聲。不知她的近況如何？最近看了甚麼日劇？閒時還有繪畫和寫作嗎？那群「怪獸家長」有沒有纏擾她？她有沒有購買新推出的iPh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