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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騎士:煙花石頭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7月號總第451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綠騎士

第一部 電車路

電車路,因為有軌道,讓人隱隱安心,誤信許多東西都會天長地久。

 

(上世紀60、70年代)

 

天台小學

亞楠媽有一對大奶子。她在多喜茶樓推點心車,胸前一搖一擺的,男人都看儍了眼。

天台小學中有個頑皮的男同學握起雙拳塞進上衣內,尖聲怪氣地喚着:「叉燒包,蓮蓉包!」瘦小的亞楠撲過去用牙咬他,福仔也幫忙着一拳拳揍過去,把那同學推倒在地上。花老師聞聲過來。她一個人處理一大群學生已經夠頭痛,沒空查問因由,便把兩人罸留堂。

留堂時候同學都走了,花老師仍在一角堆滿書簿的小桌上忙着。從天台看出去,海港的船隻像玩具。看到電車路,在密密屋樓中像一條河,安穩地流着。電車一輛接一輛,不慌不忙,好像一切安穩。

其實花老師辦完了事也要走了,便隨便教訓了他們幾句。她對福仔說:「同學有甚麽不對都可以理論,但總之動手打人是不對的。」他垂着臉微微點頭算是默認錯過。花老師叫亞楠認錯,她怎也不肯,她的肚子被委屈頂漲得發硬,淚在眼眶中轉啊轉就是不流下來。牙齒把下唇咬得快出血了仍是不作聲,黑瘦的小臉像個緊綳的粗布袋。花老師拿她沒法,自己也趕着離去,便不了了之,含糊地說:「下次再犯就會重罰了。」

三人閣吱閣吱地走下破舊的木樓梯。梯級一歪一斜,有些木板更穿了洞,因為熟悉所以不會掉進去。雖然簡陋,難得有善心人在這舊唐樓的天台空處,拉拉湊湊地用簡陋的鐵皮搭成了學校,這些窮孩子總算有上學機會。花老師剛唸完中五,會考不及格,不夠資歷找些較好的工作,也不嫌來這兒捱低薪教小學了,根本沒有受過甚麽師訓,也不懂甚麽學生心理學。不過孩子們也不察覺的,仍是畢恭畢敬,而且確也學到認字和算數,甚至有些英文。

在路口分手,花老師一轉過背,亞楠忍了好久的眼淚決堤似地流滿面,抽搐得喘着氣,但仍沒哭出聲來。福仔走在她身旁,不作聲。這時大家都很餓了,經過新記士多,福仔從褲袋掏出僅有的一毛錢,買了個菠蘿包,分一半給她吃。

人們叫亞楠做焦樹枝,因為她黑黑瘦瘦,常說:「很奇怪,她的媽媽這麽漂亮,她這麽醜。」其實她五官纖緻,左唇角邊有一顆痣,並不醜。

 

鞦韆

這區的舊唐樓都逐漸被拆,剩了一列廿來座,像互相依偎的疲倦旅人。他們這層住了十多夥人,都是共用一個廚房和一個叫做「沖涼房」的地方,有一角是去水,兼作浴室和廁所的功能。那個廚房,牆壁和天花板都被柴火燻得黑越越,春天回暖時便沁出髒烏的液體來,大家喚作滴豬油。福仔跟媽媽住的是尾房,從窄小的窗子可以看到後巷。亞楠跟她媽媽和外婆住的是中間房,像個大盒子,不過高處也有一個很小的窗。

屋裡擠窄,而街上車來車往,沒有甚麽可以玩的空地。都常去街尾的小公園,那兒有兩個鞦韆,有一次福仔跟人打架時打到鞦韆架旁,被強力盪過來的木鞦毽砍正在臉上,當場暈倒。亞楠和在場的人嚇得儍了,救傷車嗚嗚地趕來。終於他沒事,只是在左額上留下了一道永遠沒褪的疤痕,都說是極幸運了。

福仔比亞楠長一歲,上的是同一班。兩個都是沒爹的孩子。他的爸是在建築地盤工傷意外喪生,他的媽媽老是穿着樸素闊大的唐裝衫褲,在製衣廠做清潔工人,其實只是三十多出頭,面孔臘黃,看來很老,人們都叫她做林嬸。街坊鄰里都暗暗同情她,對她很友善。亞楠媽年輕一些,約在十七歲便生了亞楠,含糊地說不出誰是父親。其實她心裡有數,但不願說出來,反正他早已一走了之。就算不提,心中反反覆覆都是怨恨。現在廿九歲,仍是花樣年華,加上她又特別愛美,左唇角邊那顆小痣更替她添了嫵媚。在茶樓的諢號是叉燒包皇后。有些自覺是良家婦女的便看不順眼了。不過她對人又十分直率友好,亦沒有誰真的會討厭她起來。只是也忍不住背後喚亞楠做雜種妹。

有一次亞楠問媽媽:「甚麽是雜種妹?」只見媽媽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換不過氣來。只說:「誰這樣再說,你用牙齒咬得他流血。」亞楠也不敢追問了,漸漸,很多事,她都知道不能問的。

這天下課時有人在街角喚着亞楠,是舅父。他瘦皺皺的像把乾梅菜,牙齒都是黃烏烏的,人們都說那是煙屎牙。吸毒的人總是瘦得仙風道骨,都叫做「道友」。亞楠又煩厭又有點兒怕他,但他走過來,一把抓着她的肩就不放,笑得黃牙都昏搖搖。說:「聽舅舅話,你帶這包東西去大馬路金寶茶餐廳給光頭佬叔叔,他會請你吃東西。」果然在那間煙氣濛濛的茶餐室裡,光頭伯伯接過了那小包東西便給了她一大包蕯騎馬,鬆鬆甜甜的好吃極了,手指都沾滿糖漿。她忍着不吃完,留下一塊給福仔,一塊給外婆,一塊給媽媽。外婆吃得津津有味。媽媽咬了半口,問她是從甚麽地方得來的。聽她說出來源,媽的臉一下子氣得發青。唞嗦着厲聲說:「你以後在街上碰到舅父不要理他。」

過兩天亞楠在家門邊不遠處街角見到媽媽用掃帚趕拍着舅舅:一面尖嚷道:「死人頭,你天良喪盡啦,叫姨甥女去替你帶白粉。」

每逢月圓的深夜,媽常坐在牀邊發呆。外婆睡得呼嚕呼嚕。亞楠裝着已入睡,從枕頭邊窺到媽媽從抽屜翻出一套大紅衣服穿上,在天花板一個鐵鈎上垂下了一條粗繩子,打了個環;從小窗看出去,剛像捆着月亮。亞楠在電影上看過,這是上吊用的,而且穿大紅衣吊死的鬼是會更猛的,是為了報仇。她不知媽要報甚麽仇,起初也很驚慌,但後來慣了也不在意了。知道媽會把聲音壓得很低哭泣,正好像催眠曲,亞楠模糊地睡着了。第二天起牀時媽總是已經去了茶樓上班,小窗前也沒有粗繩圈了。

 

唐樓中

包租婆三姑很豪爽,自己拉上補下過日子,但若有租客真的交不出租也總會通融的,又常收留一些初從大陸來港、無處立足的遠親。但卻不許道友舅父上門,說:「我們窮,但窮得清清白白。」

晚飯後有時大家擠在三姑的廳中,就陸續有人講故事。有廣州大鬧廣昌隆的猛鬼,怎樣靠人用油紙傘帶着他的魂魄去衙門申寃,有抓了童男去作起橋時墊橋底的,亦有廣州的食人太太,從天井跳下來捉小孩……孩子們都很害怕,但又愛聽。誰家煮了糖水的都會分給大家吃。

福仔下了課常跟其他街上的孩子去附近的小公園踢足球,亞楠也去在鐵絲網欄外,一面跳繩一面看。他倆又常一起去真光戲院看早場,沒錢買票,趁人擠時一起湧進去。也到涼茶館前仰着頭看電視。漸漸也常結伴去街坊福利會圖書館看故事書,看到世界是很大很大的。

同屋中有個羅土照哥,瘦瘦的,那對眼睛突突像乒乓球,一條腿比另一條短,走路一拐一拐。很難猜出他的年紀來,臉上沒有皺紋,但前額頭髮已開始脫落。聽人說,他才二十多歲,但有時實在像個老頭子。他在電車路上一間攝影館做助手,早出晚歸。常買煙仔餅和肚臍餅給同屋的孩子吃,是有花的肚臍餅,每顆上面有朵不同顏色的糖花。

他胸前常掛着一個照相機,他拍照拍得迷頭迷腦,簡直不像是個相機,像是把自己的心肝掛了在胸前。每逢同屋住客有喜宴,他便自告奮勇地去替人拍照,大家也很樂意,便都請他赴宴。福仔看着他的攝影機,老是問長問短,他也總是興致勃勃地解說,福仔渴望長大了也有一個照相機。

外婆永遠是束着緊緊的一個小髻在腦後,像個乾果子。夏天太陽毒熱的時候,她把冬衣都拿出來,攤在對街的行人路上。這時她把剛洗的長髮散開來。原來小小的髻子裡竟可以壓縮這千絲萬縷,散在背上,長長地拖到半腰,像一截落滿雪的斷河,流到一半時忽被斬了,凌空等待。滿懷心事,都是記掛那不長進的兒子。

 

粗繩圈

這天,媽媽給亞楠穿上條很漂亮的藍色紗裙,髮上還結了蝴蝶結。福仔看得瞪大了眼,說:「好漂亮!」她說:「我媽會去嫁人了。」

後來聽到同屋住客交頭接耳:「亞楠媽不知交了甚麽好運。那個男人雖然大她三十多歲,是個老實富商。」「也是緣份天注定的。他的老婆死了五年,不知已有多少人做媒,今次真是一見鍾情。亞楠媽也喜歡他的人品。」「她當年不正不經的,真難得人家不嫌棄。現在總可以好好地做個歸家娘,不必再拋頭露面了。」「他的兒女都已獨立門戶了,全住在外國,她嫁過去倒也清靜呢。」又壓低聲音說內幕消息:「買了層樓給外婆,更說明生養死葬……」

亞楠媽會搬去跑馬地丈夫的屋。買的那層樓是給外婆和亞楠住的,就在舊樓斜對面,是一座仍在建築中的八層新樓的三樓,比這兒體面多了,而且更是有電梯和一個看更。亞楠媽立刻就搬走了,外婆和亞楠則仍要在中間房住幾個月才能入夥。

有一晚是月圓之夜,亞楠掛起一圈粗繩子在樑上,剛巧包租三姑經過見到,大吃一驚,更把全屋都驚動了。把繩圈拆了下來,不由她解釋,只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但是跟着好幾次她都這樣做,三姑和其他鄰居都發火了,三姑更是嚷道:「你要去死就死個夠,大海這樣大任你跳,就是別弄髒了我的屋。」這是她最怕的。

福仔也很驚異,問亞楠:「你為甚麼要吊頸?」她說:「不是啊,我很想媽的時候,這樣做就好像看到她坐在牀邊。」除了福仔,沒有人相信她,都說雜種妹邪里邪氣。

 

赤柱

終於新樓建成,可以入夥了。媽媽叫亞楠喚那個國字臉的禿頭男人做爸,並要謝謝他。她本來不願意,根本他較適合做爺爺,但反正從沒有過爸爸,這個人樣子嚴肅卻也不兇,媽媽的眼睛又像在哀求,便喚他做爸了。他就和氣地笑起來。亞楠心底下叫他做爺爸。搬進這麽美好的地方,謝他一聲也是應該的。

小小的兩房一廳,雖然房間很窄,但放一張單人牀,仍有空隙放個櫃子或桌子。對大家來說都是非常奢侈。第一次有自己的一個房間,更有清潔的廚房浴室。可是忽又覺得冷清清。外婆也不慣,便常找舊同屋來搓麻雀。

道友舅父有幾次想來找外婆,以為亞楠媽搬走了便較易入手。豈料這個妹妹早已通知了看更的不許這個道友哥哥進屋。有時,亞楠從外回來就會見到舅父站在街角,可憐巴巴地央她:「你叫外婆下來。」亞楠不知怎樣好,只有告訴外婆,外婆就會急忙從枕頭下藏着的一個小布包中,掏啊掏地翻出幾張千慳萬儉積下來的鈔票,捲抓在手中,顫巍巍地下樓去。

媽媽聽爺爸的話,逼舅父去一個戒毒中心報了名,但怕他不會去,要有人監押,差事便落在亞楠頭上了。舅父說:「你是個大姑娘,不要走在我身邊,若被你的書友碰見,很難看。」真是「道」亦有道,也真可憐可笑。她說:「但我必要看着你去。」他說:「你就走在我背後監視我吧。」其實她暗暗害怕,福仔來陪她。兩個少年就在這佝僂邋遢的中年人背後不遠處尾隨,直看到他確是進了戒毒中心。這樣個多月,然後他說自己戒了毒癮,不久又不見蹤影。再出現時仍是像副活骷髏,根本沒戒掉。

道友舅父慣了進出監獄,外婆步履不穩,但堅決要去探監,央亞楠陪同,她不忍心拒絕。瞞着媽陪外婆去。幸好每次福仔也來陪她。去赤柱巴士的路程好長啊。沿着碧藍的海灣,看來如此平靜。外婆不大說話,眼圈紅紅。亞楠坐在她身旁,心中慌慌。有時回頭,坐在後面的福仔,溫藹的眼光使人感到有依憑。

 

爬上天堂

爺爸叫媽媽請了補習老師為亞楠提升程度。胖胖的馬姐姐是個大學一年級生,專補中文和數學。瘦瘦的Miss愛麗絲姐姐,也是大學生,則是專補英文。福仔好奇地問可不可以也來看看,那兩位姐姐也不計較,任由他旁聽。他靜靜地坐在一旁,不妨礙人。愛麗絲還替他們取個英文名,方楠就叫做Nancy Fong,林大福就叫做David Lam了。這麽搖身一變的時麾名字,他不知有甚麼地方可以用得着,但亞楠的英文名則暑假後便立刻派上用場。

跟着整個暑假,爺爸更要亞楠上中英數的加強補習班。

經過炎熱的夏天,颱風一掃一捲,便又是開學的時候了。兩人都告別了天台小學。原來爺爸早已多方安排,送了亞楠進了一間在半山的英文女子名校。每天她從電車路、大馬路、第一街、第二街、第三街爬到高街再上。街道越來越整潔,像爬上了天堂。福仔則到灣仔一間文具店當學徒,晚上去上夜校。

土照節衣縮食,看見他瘦得像馬騮乾了。但凸凸的雙眼發着光芒,整天高興地吹口哨。然後他的積蓄也差不多了,包租三姑「標了會」(註)借了筆錢給他,土照哥在電車路上一間小舖樓上開了「幸福影樓」。

亞楠媽嚐到了金錢帶來的勢力後,常冷冷地說:「只有錢,才可以讓人脫離地獄。」

外婆去世了。喪禮上,道友舅父哭得像個孩子。亞楠看見他很討厭,但又很可憐。毒癮把他一生陷了在地獄中,也真可怕。除了她和福仔跟他說了幾句話,人們都像看見懾青鬼般避開他。楠媽則像看見懾青鬼般避開舊時同屋。亞楠支吾着替她打圓場說:「她心情不好。」

楠媽和爺爸接了亞楠去跑馬地住。她每天轉一次巴士上學,也很方便。

「幸福影樓」的生意漸上軌道,土照哥喚大福去做助手,各方面都比在文具店當學徒優勝得多了。好幾次,他對亞楠說:「出了糧,請你媽媽飲茶。」亞楠都推掉了,後來推無可推,只有直認:「媽不許我跟你來往,她說早已窮得怕透了。」又嘆道:「媽曾經捱得很苦。她說常發惡夢,夢到在現在居住的華麗豪宅中,浴室卻是間破舊的『沖涼房』,而廚房的牆壁上淌着黑色的『豬油』,都忽然化成了一隻黑翼怪鳥追撲過來,往往便渾身冒着冷汗驚醒了。」

福仔說:「舊樓中雖然住得不舒服,卻像一家人,常互相照應。」

她跟福仔見面都是瞞着媽媽的。每次福仔都陪她乘坐電車回跑馬地,安寧地沿着軌道,給人天長地久的錯覺。他倆一點兒也不嫌電車慢,反是希望更慢一些,可以長一點兒相伴看窗外流過的風景。只要在一起,甚麼都有趣好看。

這兩年間福仔長高得很快,像株挺壯的樹。亞楠仍是瘦瘦的,臉兒已漸展寛,神色硬朗,但唇邊那顆小痣像朵小花兒般添了嫵媚。

 

奇石

土照哥把一個性能很好的照相機廉價讓了給大福。他和亞楠常在星期日跟隨土照哥的拍友團四出獵影。不時安排租漁船出海,在碧藍的波上盪啊盪。原來除了獅子山、望夫石,竟有這許多奇景。

從黃竹角咀乘船出去來到赤洲,都是暗紅的巨石,一層層的有些夾着白色,真像紅豆糕加花奶。從黃竹角步行好遠,見到鬼手岩孤零零地抓着天,萬宜破邊洲像是巨刀削下的懸崖,芝蔴灣胖胖的肥豬石,東平洲的頁岩,像是夾着千年萬載的心事。草山奇異的交叉石,誰在這兒劃上了一個如此狠狠的大交叉?較溫柔的是城門水塘的白千層,平靜的印洲塘,人們說:「內有蘇杭,港有印塘。」大澳的將軍石,真像個巨人倚在山側,望着茫茫大海。糧船灣火山岩海岸地帶的六角柱石,一億四千萬年前火山爆發的留痕。西貢海上吊鐘洲西北面的吊鐘洞,坐上獨木舟穿過去。海水慢慢地,最堅強的岩石都被磨出洞來。

攝影友們興高采烈地到處採景。土照哥一拐一拐的,卻比所有人都更敏捷,常攝到叫人嘖嘖稱奇的角度。福仔極喜歡拍攝石頭,尤愛拍亞楠與巨石的照片,在石上、石旁、石林中……

而最印入心魂的是太平山,不必跟團,自己也容易上到去。那天亞林賺了外快,興沖沖地請亞楠上山頂。一個十六、一個十五歲了,竟然沒坐過山頂纜車。這天就像孩子般夾在遊客群中排隊。到了半山時了,傾斜得很厲害,坐在椅上有如臥着一般,大家都嘻哈笑倒了。

雖然是星期日,因為很早,人仍不太多。到山頂去「行大運」啊,有一團霧,看下去像個雲海,完全不見高樓大廈,但隆隆市聲透過雲層傳上來,像海底有個城市。走到一半,有個小亭,旁邊有一條小路朝上而去。忽然福仔想到:「咦,亞照哥跟我說過有一個西高山,就是從這兒走上去的。不如我們也試試。」

兩人便沿着那條斜斜的小路朝山上走。原來那條路相當險峻,但是風景越來越美。到了頂處時,霧已經漸漸散了,竟然全維多利亞港的風景都在眼下。陽光輕輕地出來,似一道道金波。維港十分美麗。

他拿起了她的手,將一條小草捆了在她的無名指上說:「這是給你的戒指,將來有一天我會送給你一枚鑽石戒指。」她偎了在他懷中。她不需要任何珠寶。啊,如果可以永遠凝定在此刻!

大除夕晚上,熱鬧的海運大廈商場中,有間餐廳擺出小圓桌,很有歐洲風味。他倆在那兒倒數,子夜那刻,海港內的船隻都齊鳴了,汽笛有沉沉的呼喚,有豪朗長嘯,亦有像纏綿的嗚咽。他倆滿眼閃爍的繽紛,滿心甜甜的喜悅。新年快樂!Happy New Year!沒有一點懷疑,新年定會快樂的,而且一輩子、年年都會快樂。

在最快樂的時刻,亞楠的眉幽幽地皺着,因為太快樂,又無法抓住,恐怕會失去。

然後有一天,三姑的妹妹來拍全家福照。同來有個外甥女亞嬌姐,圓圓臉,白亮亮的一排上牙像屋簷般從厚嘴唇下插出來,不笑的時候也像笑嘻嘻。又愛說話,一室都似掛滿響噹噹的風鈴,她轉眼便跟土照哥談得像個老朋友。不久攝影發燒友的郊遊便多了一把響亮的聲音。

 

白玉雕像

夏季苦熱。這天八號風球,亞楠打電話跟福仔說:「我有一些事要跟你談談。」她的語氣陰沉。福仔的心中不禁忐忑。在搖晃的招牌陣下他們濕淋淋地走着。但她的聲音越來越乾澀,像是塞在喉中很難發出來:「我們會去溫哥華了。批准已發了出來。很快我們便會起程。爺爸已經進行替我報名大學預科班。」

這幾天山泥傾瀉的情況很嚴重。福仔的心上也翻着颱風,倒塌下來一堆堆泥土,蓋着很多東西。

她計算過,快十六歲,會考畢業了,可以出來找工作,文員的職位總可以找到的,只是恐怕僅夠交租。亞林在土照哥處幫工,待遇微薄,更要奉養母親……而且,她太渴望能夠升學,更渴望去認識遼闊的世界。說到頭,是自己選擇。

福仔何嘗沒有這同樣的夢想?但是他自己知道目前沒有條件。

颱風過去了。他們再次來到西高山上,她深深地看着他說:「我們年輕,我們有勇氣。分別幾年算得是甚麼?在悠長的一輩子中只是一個短短的階段。我等着你,你來或是我回來。我知道,我們是會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俯視闊大的維多利亞港,繁盛的高樓,熱鬧的船隻,都像為他們作證。福仔說:「你記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島嶼,魔鬼手、肥豬石、六角柱石,都是千萬年不變。我們也會一樣。」把在那些地方拍的一疊照片交給她。又說:「我一定會去加拿大找你,一定的。」她說:「我一定會等你。」

他數着她會離開的日子,就只剩兩天了。這個星期日,約了她在中環見面,像上次去山頂那樣。但是過了約定時間已經很久了,一分鐘一分鐘流去。人潮湧湧,仍是不見她的影子。從上午等到中午,下午仍不心息地回到約定地點,日落後只有頹然回去幸福影樓。深夜時忽然接到她的電話,她壓低聲音匆匆地說:「媽媽每天都陪着我辦好多事,沒法擺開她。你不能打電話給我的,都是媽媽接。一可以我便來看你……」

跟着的那兩天,他連半步也不敢離開影樓。照哥去澳門三天,他獨自一人看店。每次有人推門進來的時候,他便以為是她。但是人來人往,來拍身份證照片的、照合家歡的、帶膠卷底片來曬照片的,都是各種喜慶事、愉快旅途或難忘時刻的留影。

最後那天了。一小時一小時過去,福仔的心就像是隨着太陽下山慢慢沉下去黑暗中。怎的仍然不見她來呢?過了關門的時間大半小時,街上的店子一間接着一間關上了,各家各戶的窗裡都發出金黃的燈光來,他才終於沒有辦法,把影樓的門關上了。他的心上也關上了重重的一道門,難道她離去前就不會再見她一面了?他呆呆地坐在黑暗的影樓中,不知坐了多久。忽然,有急劇的打門聲,他跳了起來,跑去開了門,在黑暗的夜色中,站着亞楠。

他們在黑暗中互相緊緊地擁抱着,窗外不時閃進燈光和入夜後仍然哄鬧的行車聲。他們甚麼也聽不到。好一會兒,他說:「你……」她用手掩着他的嘴巴。忽然她開始把身上的衣裙都解了下來,一會兒便赤條條地站在他前面,像一尊純美的白玉雕像。窗外閃進對街多喜酒樓巨型招牌的霓虹燈光,絢麗又不安地在她身上顫動。他一陣子手足無措,而她已倒進他的懷中了。

很炎熱的夏夜裡,他們的汗都與喘息混在一起,他們整個宇宙全部生存都溶在一起了。夜色熟鬧且殘酷地走着它的路,走着一條無可預測的路。不過在茫茫前途中又有一份深切的、像岩石般堅實的承諾。

然後,靜靜地,他倆互相細細愛撫,她撫着他那額上疤痕,像盲人要用手背熟記憶,輕輕喚:「福仔。」而她必得趕着離去。

 

行李

她離去後,每天他等待郵差,遠遠見到他的影子在街頭出現,便跑過去。有一天,他終於收到一封信了,裡面是亞楠那粗爽的字迹,她說:「我們已經安頓了,」並且寫下了回郵地址。他興奮得睡不着,連夜便回信了。但是,等了好一陣子,她來信說:「為甚麼你不回信給我?」他立刻再去信,之後收過幾封,仍是問:「為甚麼你不回信給我?」為甚麼她收不到自己的信?難道飛機飛去了另一個星球?他心中焦慮得像火燒。

過了不久,大半條街的舊樓都要拆了,大家都忙着找新的居所。包租三姑在不遠處再買了一層新樓。但是同屋住客都分別搬了去不同的地方。土照哥的幸福影樓亦在被拆的範圍內,他搬了去灣仔電車路上。大福的心像是一艘穿了洞的小船,沉下去沉下去,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海中。每天他非常勤力地替照哥工作,深夜仍不肯停下來。照哥叫他多點兒休息啦,但他就是不停,他要將工作作為一種藥物將自己麻醉,嘗試忘記那在心底的絞痛。他恍恍惚惚,白天也像是在夢中走路。而再沒有收過她的片紙隻字。但她那第一封信,他帶在身上,在上衣口袋、貼着心臟的簿簿信紙,又千真萬確地在這兒。在車塵中、在排隊的時候,他都會拿出來看看。但就算是不看,他已經將每一個字唸得熟了,包括那個地址。但甚麽都沒有用。

一年年就這樣過去了。影樓的生意很好,照哥在銅鑼灣開了分店,由大福獨當一面打理。

一九八六年包租三姑移民去了西雅圖,去她的兒子那兒。兩年後大福的母親邃然去世,他痛苦極了。在香港已再沒有甚麼牽掛,而他的心是遠遠地繫在重洋外的一方。用節衣縮食的小小積蓄,他也起程去了西雅圖。行李中除了照相機,有那組在離島拍的亞楠和岩石照片,與她分別快八年了。這麼長的時間,完全沒有消息。無法猜到發生了甚麼事,但他不息心:「她一定會等我的。」他看過地圖,那兒離溫哥華很近。料不到隔了這許多年,竟然又寄住在包租三姑的家中,她兒子的唐餐館正要用人。然後大福替華僑的喜宴拍照很受歡迎,替他帶來了不錯的收入。

 

第二部 檔案

可進入時光隧道的黑盒子。

 

(2018)

 

英文名

去美國後大福漸慣了用英文名David。十多年後回了香港,一晃又過了十多年。不但工作上和新認識的朋友,有時連土照哥和嬌嫂都這樣喚他。

三十年是怎樣過去了的?高樓像變魔術般成長,高速公路延生如蔓藤。時間落了一場場大雪,落在髮上。香港像海棠葉邊一隻閃着霓虹光芒的神奇青蛙,在狂風暴雨下反覆掙扎,沉下去又躍起來。

這個星期五下午有難得的空檔。搬家在即,滿屋都堆着箱子。美茹今天當早班,下午便回來了。一會兒去接方仔補習後,便一起去赴嬌嫂的舅母的百歲壽宴。一面收拾着堆積多年的東西,無意發現了一個包藏得很小心的黑盒子,原來是一個外置硬碟,已經很久沒有拿出來看了。心念一動,在電腦上打開來。

太多照片了,早就該整理一下的,但是每次想刪去的時候又不忍心下手,害怕會刪去一段段永不會再回來的時間,便又停下了,收藏了在這個小小的黑盒子裡。他對美茹說:「這是未離開香港前的舊照,我將它們數碼化了,然後是在美加等地的……」

美茹不耐煩地說:「David,實在有很多事要辦呢。搬定了之後再整理一下看看吧。」又忍不住加一句:「現在這麼多人去旅行,甚麼天涯海角都去到,沒有以前那麼好奇看別人的旅遊照片了。所以還是收拾得簡潔一些,免得悶壞人。」亞林當然聽出弦外之音,不過也只笑笑。

今天她很早起,要去午睡一會兒,自己卻忍不住仍回到電腦前。

「八十年代」那個檔案很大,裡面有「三姑」一個小檔案,去機場送機時攝的。許多舊同屋住客都在場。另一個檔案是「幸福影樓」搬遷前的。

 

跟着的「美加」大檔案中第一個檔案是「西雅圖」。然後是「溫哥華」,但是空的,裡面沒有照片,他也不知為何要留着這空檔案。其實一切都堆積了在心底上一個最隱閉的角落。

他在西雅圖時通過三姑到處打聽,都說亞楠已與一個南美富商的兒子結了婚,他不肯相信。終於他來到溫哥華那個早已背熟的地址。後來他一次又一次發噩夢都夢到同一情景:來到那間大屋,見到亞楠媽。那個乾瘦的婦人,面上仍可隱約看到當年娟好的眉目。她打量着他那身雖然盡了全力仍很寒酸的衣着,冷冷地、就像當年在外婆的喪禮上那種鋼門似的冷硬:「亞楠去阿根廷結婚了。」給他看一本相簿:一張張花前月下。婚紗把尖尖的臉兒襯托得特別迷人,笑盈盈的唇邊,小痣像朵嫵媚的花兒。新郎是個英俊的中西混血兒,兩人十分親密地擁抱。亞楠媽的聲音似鐵錘:「人家是南美富豪,又是名牌大學畢業生。」

大福變了個空的破罐,心中只剩下嗡嗡廻響:「你不是答應了等我的嗎?」

他像化了灰,遊魂般到處闖蕩。

原來世界上有人的地方便有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地方便有中國餐館,有中國餐館的地方便有人要辦喜慶飲宴。大福由一間餐館的老闆介紹到另一間餐館。憑着他陸續學來的十八般武藝,從洗碗到侍應到跑腿到調配中式雞尾酒中式沙律,以至炒幾味咕嚕肉菠蘿雞,竟然也不愁衣食。加上他可以提供喜筵攝影服務,而拍婚紗照更別有一手。就賺到不少外快了。原來在幸福影樓跟土照哥學的技藝這時可以大派用場。憑這樣,他就走遍了美國。

他穿過了死亡谷,遊遍了大峽谷。宏偉的景色把他震撼了,越來越感到人的渺小。奇形怪狀的巨石,常使他想到香港離島的奇岩。隔了十萬八千里,都不外是在風雨侵蝕中輾轉。人也何嘗不一樣?

有一次被竊,他失去了那些亞楠在離島岩石邊的照片和膠卷,心中像被挖了一個洞。

然後他去南美,先到阿根廷。當然茫無頭緖,他仍隱隱然不息心。有時在街道上到處亂走,竟然想:說不定忽然會在街道的轉角處碰到她。也許是挽着她那英俊富有的丈夫。但他一定要問:「你不是答應了等我的嗎?」

然後來到智利北部一個海港安圖花家士德。看着岸邊山腳下的一排高樓,滿港船隻,不由想起香港。原來船笛聲與嗚咽,全世界都相似。正如全世界的唐餐館。

大福來到一間餐館。老闆溫昌榮五十來歲,一知道他是香港來的,更在西營盤區的電車路邊長大,非常親切,一定要請他吃甜點。打烊後還拉着他談個沒完沒了。又拿出個圓圓的坐檯世界地圖儀來,一手按着安市,另一手按着圓球相反的另一端,正是香港,哈哈笑道:「這兒是世界上離香港最遠的地點。如果地球是顆大珠子,用針從一端穿進去,另一端穿出來就會相連。」大福忽然心頭一震,已來到最遠處,從這兒出發,任何方向都是回程。

於是他便決定回香港了,心情惶惑,只覺前路茫茫。

 

羅曼史沙龍

十多年未回過香港,許多地方都認不出了。紫荊花旗旁飄着五星旗,已回歸五年了。

他先去找的自然是土照哥。他和嬌嫂移民去了紐西蘭才三年多便回流,在灣仔找了個舖位又重張旗鼓。但數碼相機席捲世界後,傳統照相行業深受打擊,照像館一間接一間關閉。大福來到,見那寒酸的「幸福影樓」招牌剝落歪斜,心中一沉。進去,只見雜亂的一箱箱物品,相信快結業了。豈料在這些箱子中抬起頭來的那個人,雖然禿剩半圈的髮已花白,大臉卻是飽滿紅潤,如果不是那對乒乓球似的突眼亮晶晶,差點兒認不出土照哥來了。

他哈哈大笑着用雙掌抓着大福的肩,像個鐵鉗子般有力。大福正不知如何安慰他這困境。卻聽他聲如洪鐘地說:「真是老天爺派你回來的!我們要擴業,會搬去九龍塘。你定要幫手。」大福不免吐了吐舌頭:「這是香港最高級的地段。」照哥說:「這是奢侈品行業的不二秘笈,越夠派頭越好生意。」

立刻拉他回家晚飯。兩歲多的兒子亞晴像透了父親,有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幸好不是凸出來的。有着母親厚厚的嘴唇,幸好牙並不斜出來。小小年紀已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飯後商量大計。土照哥說:「我們以專拍攝婚紗照馳名,生意應接不暇。收費越貴便越多人找上門來。『幸福影樓』太老土了,會改名為『羅曼史沙龍』。哈哈!姓羅的羅,羅貫中的後代,羅斯福總統的遠親,又是多麼浪漫地帶着歐陸風味,更是配合主題。」亞林不禁刮目相看,照哥從來都很土頭土腦,怎的會變得這麽精明了?

原來嬌嫂是一切的幕後軍師。人們都喚她做無敵亞嬌,她也不在意。她字也不多識幾個,英文更只懂三個字母,她帶着台山鄉音唸出來,就是A(哎)B(俾)你激C(死)了,卻有本領日理萬機。近年來有個更大發展:她跟一個親戚的旅行社合作組織婚照旅行團,非常受歡迎。許多人要回大陸最美的風景區拍照,有不少去台灣、日本和東南亞各地。但越來越多要去美加,而新設的歐洲線,尤其是巴黎,更是最熱門。

攝影師這方面正需要招兵買馬,自然就不肯放過大福了,說「你在外面走動慣,由你出差歐美最理想不過了。」

大福鳥倦知還,更急於要找工作,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在北美到過很多地方,南美也算認識,歐洲反而未踏足過。但是土照哥不理這許多,說:「反正出了香港到處都是一樣的,所有鬼佬都是鬼佬。」

大福也樂得去歐洲走走,而且婚紗照,正是他的拿手好戲。一切比期望中更順利。如果結婚是不少人心中最美好的時刻,能替他們捕捉下來,很好啊。而且現實是現實,他必得謀生。

 

重生

嬌嫂最熱心替大福做媒,三天兩頭都給他介紹女友。但是他毫不起勁。

羅曼史沙龍在九龍塘開張後,很快便起飛。雖然租貴也是個好選擇。才一年多便闖出名堂來,生意應接不暇。正在如旭日初升的時刻,真料不到沙士殺到香港。這個美麗的城市蒙在惶惶的愁雲慘淡中。

大福中了招,發高燒時世界是糊暗的一團,甚麽得失,甚麽牽掛都不存在了。

在美國的時候,他曾經萬念俱灰時,甚至想過遁入空門。豈料一場沙士,看到這世界末日的城市中,人們的努力,人間的熱情,反然覺悟下來。死裡逃生,更要抓着生命。

美茹相貌平平,但一笑起來便像映過一道陽光。人們尤其讚她那整齊纖美的牙齒。她就只是閒閒道:「多謝牙醫的功勞。」而不說出真相,那都是假牙。十六歲那年,在一次颱風後的山泥傾瀉中,她被埋了在泥土下,命是撿回來了,但是牙齒全部脫落。每一次颱風的時候,她仍不免暗暗膽戰心驚,不過從不提在口上。她常是很鎮定的,像是天掉了下來她也只是閒閒地去看看有甚麼地方跌破了。原來她在青山精神病院當了十多年護士,沒甚麽怪事未見過。

一個從死亡邊緣,一個從茫茫失落,回到人間,兩個重生的孤獨人得到伴侶。他看這「伴」字,是半個人,當然要找另一半。

他們選了去沙田定居,他出九龍塘不遠,她去青山也不轉接。婚後一年方仔出生。大福每天都替兒子拍一張照片,會連串在一起,看他怎樣長大。

這幾年來,除了在香港的工作,大福亦常常出差。日子在忙碌中轉眼溜掉。

然後,有一次三姑回港,以前舊唐樓的同屋住客相聚晚宴,有人說聽到道友舅父最近逝世,大家感嘆兩句,都說這個人渣將母親害得很苦。大福不禁想到當年陪亞楠押他上戒毒所,以及與外婆去赤柱探監的情況。這個「人渣」其實也很可憐。

後來,他與一些友人在元朗找到處地方,成立了一個「向日葵協會」,專門幫那些剛從戒毒所出來的人,助他們走上重生的路,不會又再掉進癮君子的深坑。這項計劃得到不少本地及海外有心人士和機構資助,其中美國一間不認識的戒毒機構特別慷慨,真是難得。實務則得到很多青年義工支持。

 

月圓人圓

沙士後人們又站起來了。九龍塘優美的一角。就這樣,開始了愉快且興隆的業務。在人心惶惶的時代,都追求今朝有酒今朝醉。享樂行業又抬頭了。他們的照相館重拾旗鼓。拍攝喜事,拜大壽、金婚紀念、各種週年紀念、同學會、生日會、滿月等等,亦有要求將自己從小到大的各階段照片串成一套……其實隨着數碼攝影器材的興起,很多人就算用玩票方式也製出不錯的作品,但仍有很多人寧願出高價採用專業水平服務。彷彿在一切流逝中,不見盡頭的飄浮,如果能夠留下痕迹,心下便總踏實一些,於是便不惜工本了。尤其是羅曼史沙龍聲譽日隆,更是回憶的保證。而其中,尤以結婚照最熱門,生意應接不暇。

大福在電腦前看着十六年前「羅曼史沙龍」新開張的情況。照哥嬌嫂容光煥發,小小的亞晴做着鬼臉。美茹催他說:「要出門了。」他小心包起外置硬碟,這個可進入時光隧道的神奇盒子。

舅母一百歲了,雖然要坐輪椅,仍然頭腦清醒,更是胃口奇佳。

今晚中秋節,月圓人圓。美茹低聲說:「真是一樣月光照百樣人。大家就想到慶團圓,其實每次月圓時分精神病院的病人情緖都特別不穩定。」大福忽想到,窗前懸着一個粗繩圈子。

都說經濟不景,可是市面上的酒樓食肆處處都滿瀉。吃一頓飯還要分上下時段。他們選的是「早場」,七時入席,八時半便要離場了。珍饈百味上菜時快得像是風火輪,為了環保魚翅已經不流行了,但是今次仍然有鮑翅。乳豬塊還在喉嚨間,又要把百花釀蟹鉗塞進口中,吃得像衝陷陣。壽包上場時已到了分秒必爭的階段。也頗有哲理,其實一百歲也只不過是匆匆。

雖然滿嘴塞着食物,大家仍有機會談到各種話題。

大福問亞晴向日葵協會的情況,因為大福沒空打理會務,僱用一位職員與義工團合作。亞晴和一群朋友都熟心參與。他說出了幾個個案,有失敗有成功,幫得一個便一個。

他又說:「David叔叔,我申請美國的數間大學已有些眉目了。知道你的足迹曾踏遍南北美。很想聽你講講當年的經歷啊。」

大福聳聳肩說:「幾十年前的事,世界都變了。」

美茹哈哈笑道:「難得聽到你這句話,真是不打自招了。」話題竟然拉到方仔的教育上,說:「他一開口就是當年我們怎樣捱苦。我常駁他:現在世界不同啦。我年輕時也是一窮二白捱出頭,要整天掛在口上嗎?你的David叔叔就是食古不化,如果不是我堅持,相信甚至不會送方仔去補習學校啊。」觸正要害了。大福果然答道:「也不必補那麽多科目啊,又要彈琴跳舞、網球游泳,甚至打非洲鼓,學西班牙話。想成為個小超人恐怕會變個小怪人……」「不自身增值又怎能跟人競爭?」兩夫婦總是為此爭個沒完沒了。

然後又拉到他們搬家的事。他們從較為清靜的沙田半山搬出熱鬧的窩打老道,因為貴了不少,居住面積也減了三分之一。大福苦笑說:「我們孟母三遷。」美茹卻洋洋得意:「都是為了方仔。他今次能夠中途插班進入這所名校,真是靠了天大面子。而且其他一切活動都方便得多了。」席上各人都覺有理。大福在一旁不搭嘴,不想在眾人面前繼續跟再妻子抬槓。

 

世界輪流轉

去巴黎的婚照團十分受歡迎,更與國內客掛鈎。然後又發展到法國其他地區,以南部普羅旺斯最熱門,尤其在七月薰衣草盛放的季節。

這年因為恐襲事件,這個目的地的客人大減,雖然仍有些「浪漫敢死隊」堅持去法國,到底不如前了。年初以來只開過三團,九月後大福再也沒出動了。

這天,照哥說:「真是世界輪流轉啦。大家都湧去法國拍婚照,竟然有對鬼仔鬼妹要來香港拍結婚照,更指明要到太平山頂等地取景,看來他們對港島有點兒認識呢。跟着還會去吳哥窟拍照。」

娟嫂說:「旅遊發展局的宣傳有效啊!」

傳過去的價目單立刻被接納了。費用不菲的,這些人毫不手軟。然後照哥說道:「David,香港那段是指明要你接此任務的。東浦塞那段則可由另一個同事接手。」相信這許多年來他去巴黎拍攝婚紗照已建立了些口碑,大福覺得新鮮,躍躍欲試。

土照哥比以前較少出外取景了。但每年秋高氣爽的時候,仍會同那一群攝影發燒友租船去離島,有時去西貢海,有時去南面的島嶼,都找那些奇岩怪石。他拍着肥豬石說:「豬八戒,我們又來了。」撫看鬼手岩道:「如來神掌,我跟你過招。」岩石不變,他走路卻越來越有點兒艱難了。美茹也常常想參加,尤其是想帶方仔去看看。但是大福怎樣也不肯去。

今年秋天,美茹便自己帶着方仔去參加大隊了。回來時說得興高采烈,還給大福看許多照片。但是他總是愛理不理的,好像完全沒有興趣。美茹不服氣地說:「其實香港有很多美麗的奇景。」大福淡淡地回答道:「我知。」唯一說得動他的是一家三口上太平山頂走半個早上。都是「行大運」後去飲茶。有幾次經過一個涼亭,看見有一條小路斜斜地通向不知甚麼地方。美茹提議試試這條路線,但是大福固執地不肯。美茹心中咕滴:「真是老頑固。」不過也懶得跟他爭論。

十二月底香港的天氣最怡人,漸近歲末,節日的燈飾像夜光花般在島城閃爍盛放。那對法國新婚夫婦和新娘的父母一同到來了。新郎是法意混血兒,新娘有個地道的法國名字,而改了個中文名叫龍愛蓮。長長的杏眼,明顯有東方人血統。談起來更知道竟會說一點兒廣東話的。原來她媽媽是柬埔寨華僑,原籍海南,父親是法國人。

小兩口都從沒有踏足過亞洲。問他們為甚麼會選香港,龍愛蓮說原來本是她母親想她去柬埔寨拍婚照,既然遠道而來,不如也加上香港。他們說甚麽都嘻嘻哈哈的,彷彿世界上就那麽多好玩好笑的事,叫人看着也開心起來。大福本來想問一些關於恐襲與難民潮引起的社會問題,到嚨間都吞回腹中了。

他們不似普通遊客,對香港像是頗熟悉,原來愛蓮的媽媽曾在港住過一段短時期。除了一些著名景色,他們竟然要拍電車婚紗視頻,租了一輛車廂兩小時,從屈地街到跑馬地。大福其實很久沒有坐電車的了,沿途緩緩的景色忽使他有點兒心神恍惚,轉進跑馬地時更使他感到一陣窒息。龍太太見到他臉色有些蒼白,連問:「沒事嗎?」他很快定過神來。這組客人指定要上山頂,更是要上西高山。大福有點兒愕然,很不想去,但照片已拍了大半,還欠這份,難道就中途放棄?把心一橫。三十年來都不敢面對的一個疤痕,此刻就硬着頭皮去。像個兇犯回去一個犯罪場地。

選了在黃昏上到山頂,遊人不多。新娘子穿着一條設計很簡潔的米白禮服,非常夠品味。腳上穿着球鞋,但若放下了長裙襬反正是看不見的。幸好山頭上不算大風,俯視維多利亞港,美得叫人出神。有三兩個途人遠遠觀看。大福像是在夢中,有一陣子,鏡頭下他只看到另一張面孔,尖尖臉兒,唇邊有一顆小痣。那個新郎,是個壯健的男子,眉邊有一道疤痕……

拍完了華燈初上,大家摸黑下山。

安排了一個晚宴,招待這四位來賓。龍愛蓮很健談,知道大福去過南北美,就更興奮地說起旅行來了。之後龍家四口便去柬埔寨四天,由另一位同事陪去。回來後把拍攝結果都交了給大福,給他幾天時間將照片印成精美冊子,讓他們立刻帶回法國。

 

倒數

大除夕,大福約了妻兒和照哥夫婦子夜前在尖沙咀集合一同倒數。龍先生那家人明天一早便離港了。必得在今晚把幾份畫冊連同「記憶棒」送去尖沙咀的酒店。入夜了,大福仍在影樓中趕最後一些步驟。年輕的信差有約會,急得團團轉,大福反正約了家人在那兒見面,可以自己送去,便放他先走,他感激萬分。

大福來到酒店,龍家四人都出外了。他千叮萬囑地把這包東西留下給一位櫃檯職員轉交。酒店大堂中佈置得花團錦簇,空中懸滿銀色小天使,此起彼落飄遊,像個半真半幻的仙境。他匆匆走向大門,擦碰着一個人的肩背,那人回頭,他像雷轟一般呆着了。

化了灰他都會認出,這尖尖臉兒,唇邊一顆小痣。她想閃躲,太遲了。竟避不開這次照面。

他緊緊抓着她的雙臂,怕她一轉眼便會消失,像千百次夢中那樣。但竟是實實在在的。心中那個隱藏的雪山轟隆地崩了,碎成千萬支箭橫飛,他有些昏眩。她嚷道:「福仔,你抓得我好痛。」他才漸放鬆。福仔,數十年來都沒有人這樣喚自己了。像個密碼,可以開啓一道赴前生約會的暗門。

她臉上現着歲月痕迹,但神態英挺。翻天倒海的話他都說不出來。他擁着她,在人叢中茫茫走到岸邊,燈光在臉上明明滅滅。終於他乾澀地問:「你不是答應了等我的嗎?」這問題像毒蛇般纏了在他心中數十年。

她說:「我沒有停過等你。」

他說:「但你與那個南美富商的兒子結了婚,你媽媽給我看過結婚影冊。」

她恍然大悟,失笑道:「我確是去了阿根廷,維明確也是我最好的蘭閨密友。初抵溫哥華時在大學預科班認識了他,他幫了我很多忙。我們興趣相投,非常莫逆。但其實他已經有很親密的男朋友,但是知道過不了他父親那關。後來老人家病重,醫生說只餘幾個月壽命。他就請我幫個忙拍了這些照片。對我來說亦可以向媽媽推塞一陣子,換取暫時的耳根子清靜。當然這是媽媽夢寐以求的,她到處在親友前炫耀。維明現在仍是我最好的生意拍檔。老天爺開的玩笑也真是花款繁多。」

大福呆着了。

她接着說:「你完全沒有寫信給我,我差點兒瘋了。我不知打過多少次電話找你,都不通。九三年時我才有辦法回香港找你,但是舊屋已拆了,沒有任何蹤迹可尋。轉接知道土照哥婚後跟妻子移民去了威靈頓。而你也離開了香港,不知去了何處。」

他苦笑道:「那時我去了加拿大找你,原來就在地球上捉迷藏。」

她說:「前幾年,因為媽媽的老人癡呆症越來越嚴重,我將她送入了安老院之後,收拾她的東西。在地窖的雜物堆中見到個小包,裡面的廢物中有一團揉皺的淺藍色紙,我掃平來一看,已變灰色的紙上是你的字迹,你問我為甚麼總是不回信,為甚麼那許多信都石沉大海。我當時呆着了。轉眼也明白過來,是她拋漏的一封。其他的相信都早已消失了。」她又輕輕地笑道:「粵語殘片中的情節,是不是?」

她說:「待我終於從臉書上找到你時,你的兒子已出生了。我在臉書上與你做『朋友』是虛擬的名字和資料,你一直都不知道是我。自此,這十多年來,我都追隨着你的發展。你的家庭生活很安好。」她幽幽地說:「如果當年有電郵這寶貝,我們的故事也可以重寫了。」立刻又開玩笑道:「科技萬歲!」

他說:「這十多年來,我多次在臉書及各種方法上找你,但是都找不到方楠。找到了很多個Nancy Fong,我逐個看了,但都不是你。」

她苦笑道:「你當然找不到啦。媽說楠木是用來做棺材的,我很不喜歡,改了做『藍』。『方』也本是跟她的姓,她從不肯說到我的親生父,只要稍為提起便滿眼發射出毒恨的光芒,後來她就問我好不好改用爺爸的姓。他對我有如己出,我便改為姓潘了。英文名用Poon Lan。

去到加拿大後才三年,爺爸便過身了。他的遺產雖然豐厚,但有一大部分是分了給前妻的那四個子女。我們分到的是可以衣食無憂,但遠不及媽媽的期望。她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後的賭注,是我嫁一個富翁。但我又叫她失望了。」又說:「其實媽不用擔心我的生活的。我一直經營水泥製造和與建築材料有關的生意,很成功。」

大福怎樣也夢想不到當年這個小女孩現在竟然會經營建築行業材料的生意,而且是硬繃繃的一個女強人。

然後,她緩緩說道:「愛蓮是我的契女。她的母親蘭西是維明的表妹,她是柬埔寨華僑,我初到溫哥華時她剛逃難出來。我們兩人最痛苦的時刻都互相支持,後來她嫁了去法國。我們情同姊妹,我自己沒有孩子,愛蓮就猶如我的親生。」

又慢慢地說:「我常常夢想着在西高山頂上舉行婚禮。」他看到她手上戴着一枚綠玉戒指,像一根草。「蘭西說要帶女兒回柬埔寨拍結婚照,我便送了她一份禮物,到香港拍照。其實想間接完成一份心願。她們母女倆對這個提議都十分興奮,並答應了我,不讓人知道我也同來。那幾天我都遠遠跟着看你們拍攝。你們拍電車婚照那天,我就坐在尾隨你們的那輛車廂。」

他吃力地說:「也不過是小小的兒女私情啊,在這世界上算得是甚麼?」

她更吃力地說:「我們都活得很好。不能多求。」

他硬笑着說:「如果我們結了婚,說不定天天吵架,可能已翻臉了。」

她乾澀地說:「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永遠覺得最好的。」又說:「……我忙得很,看我的約會簿,滿到幾個月後都沒有空。」其實每有隙縫都是寒透心底的空。

兩人都找出無數個安慰自己的理由,像透明的磚,在脆弱的心的四周築起一道防衛城牆,可是那麽不穩固,一面說着,一面所有理由都噼哩啪啦地倒下來了,她撲了進他的懷中,他緊緊擁抱着她。她的淚落在他寬厚肩上,他的淚落在她滲白的髮間。她輕輕撫着他額角那道疤痕。

他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了,割裂了這脆弱的一刻,他不看也知道,是兒子催他,是約好了大家一起倒數。電話不斷響。他索性關了。她當然也猜到了。說:「家人找你,你走吧。」

他搖搖頭,說:「我要與你一起倒數,像那時在海運大廈那樣。」

「好了好了,別這樣看着我,我完全不是甚麽可憐女子,我財雄勢厚。而且,」她聳聳肩說:「我常常都有男朋友。」

他說:「為甚麼不找個長久的伴侶?」

她不在乎地聳聳肩說:「我每次有男友都約法三章,各忙各的,有空時結伴解解悶,不必拖泥帶水。」忽又說:「我仍有那些離島岩石的照片。」他說:「我那份被偷掉了,你複製一份給我。」她搖搖頭。

煙花一叢接一叢斑斕盛放,夜空中漫滿鑽石巨花,彩流星碎紛紛下墜消失。巨型銀幕上音樂伴着載歌載舞的人,倒數開始了。……五、四、三、二、一!震耳的歡呼中,新年開始了!

亞楠直直地看看他說:「這輩子我就只向你一個要求,你答應我嗎?」

他衝口而道:「你要求甚麽我都會答應的。」

她靜靜地說:「一言既出。」

他答道:「駟馬難追。」

她再次投進他的懷中,兩人深深擁吻,像是地久天長。滿街歡度節日的人沒有誰留意他們,不過他倆反正也看不到旁人。

然後他們緩緩分開,像兩艘分別離岸的小艇。

她靜靜地說,左唇角的小痣,像顆熄了的星星:「我的要求是:福仔,你發誓,永遠不要再找我。」

他呆着。她更輕地說:「現在你看着海港那邊,不要回頭。我不想你看着我離開。」他看着盪漾的水波,像個黑色水晶球,不讓人卜問命運。他感覺到她在背後熱鬧的人叢中消失。

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道清亮的呼喚聲響起:「爸爸,爸爸。」後面跟着美茹。

忽然他為自己剛才的承諾羞愧,難道自己確會可以拋下一切責任的嗎?

孩子不滿地嚷道:「你怎的遲到,又不接聽電話,沒有跟我們一起倒數和看煙花。自己站在這兒看海。」他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含糊道:「我找一些東西,我拋失了一些東西。」美茹看見他神不守舍的,擔心地問道:「David,沒事嗎?」這時跟在她身後的人也走近。吵鬧的人聲中,無敵亞嬌的高聲線仍拔尖出來:「哎啃David,終於找到你了!」

「你拋失了甚麽?」美茹問他。他答不上來,期期艾艾。忽然土照哥問:「你的相機呢?」他這才忽然想起:咦,真的,相機在哪裡?連說:「不知漏了在甚麽地方。」美茹便相信他為此慌忙。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他經何處來,可能留了在哪兒?都不得要領。土照哥說:「照相機本身就算貴也不是最要緊,只是裡面有沒有重要的東西?」大福垂着頭說:「有些十分十分重要的東西,沒法再找回來。」

兒子說:「就快過年了,我會𢭃到很多利是,到時送個相機給你。」大福苦笑又憐愛地拍拍他的肩膊。忽然發覺,他已長得這麼高了。美茹也想安慰他。無敵嬌則高聲說:「不失都失了,反正沒有辦法。怎樣重要也好,你要去別處再找另一個。快走,我們過尖東那邊吃消夜。」

後來大福在網上查到,原來潘藍是美加一位炙手可熱的企業家,更成立了一個戒毒機構。再看,原來就是他們捐款給向日葵戒毒所。

這電車沒有總站。


綠騎士 原名陳重馨。畢業於香港大學英國及中國文學系,後赴巴黎國立美術學院,1977年起居於法國。曾任兒童書籍插圖,後專業繪畫,著有散文、小說集《綠騎士之歌》《棉衣》《壺底咖啡店》《神秘旅程》等,以及詩畫集《悠揚四季》《掌上河源》。另出版兒童故事三本、法文詩畫集四冊。近年致力於詩與畫的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