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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豪:噫吁嚱危乎高哉!——李白詩的音樂性淺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7月號總第45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聯會作品專輯—文藝卷

作者名:張志豪

古典詩歌可說是中國文化、文學中的一大瑰寶,其不斷展耀出璀璨奪目的美感與永恆的光芒,故一直為古今人士所鍾愛不已。至於其美學的泉源大致可分為意象美、文字美與音樂美三大方面。它們環環相扣,有着相輔相成的效果。不過,一些讀者往往在欣賞詩歌的時候忽略了音樂美之部分,真的不免令詩歌大大失色。故對古典詩歌音樂性進行更多的探究,以喚起人們的關注及加強其價值性之肯定是必要的。

所謂詩歌的音樂性,即指其聲律美,這包括了「聲與聲的諧合」(諸如平仄格律、押韻、和聲、拗救和句式變換等)及「聲與情的諧合」。前者為詩歌的根本,後者則指在滿足前者後,再往深一層探究的詩境。故若詩歌能達到聲與情諧、音與境會,方可稱為詩律最細膩優雅之妙處。就此,本文決定以在這方面有着極出色表現的詩人李白為對象,窺探其詩歌的音樂性。

李白詩歌鮮明的音樂性之形成,其中之一可歸功於當時風氣之影響。盛唐時玄宗在位,國泰民安,由於他極度熱愛音樂歌舞,御設梨園,大量訓練有關人才,加速了唐代音樂歌舞的發展,將這門文化推向鼎盛,在當時以至後世都產生了強大的影響。其次,職責之所在也是原因之一。天寶初年,李白被召,擔任「翰林供奉」一職,經常替玄宗譜詞,有意無意中浸沉於聲樂之間。此外,性之所向也為一因,由於李白生性豪放浪漫,不受束縛,喜愛歌行、樂府體式,故創作了很多具豐富音樂特質的詩歌。這些都是形成李白詩歌鮮明音樂性之原因。

 

平仄聲調音理的巧妙運用

李白詩歌的音樂性主要可分為四大方面。第一方面為平仄聲調音理的巧妙運用。李白詩歌中經常讓平仄聲調音理之變化隨心脈所流動,用以更有效地抒發出內心之情感。其中如入聲字與平聲字的運用,最為特出。入聲字皆以「p」、「t」、「k」收尾,其以短促為特徵,營造出一種急促或帶驚險的效果,亦能使氣勢與力量感之增強。平聲字則強調在聲音上一不上不落的效果,以產生一廣闊遼遠之感。又擬聲字詞的運用亦是一要點。其擬事物之聲,使詩歌的呈現變得更生動活潑。此外,對偶也算其中之一。對偶以兩句相同字數、平仄近乎相反或完全相反的句子,透過音調和協之製造,達至一種整齊協調之美感。以下嘗試引〈夢遊天姥吟留別〉中一些詩句作例子加以說明:

 

「腳着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列缺霹靂,邱巒奔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腳着謝公屐」中,「腳」、「公」之聲母,皆為「g」,加上「屐」之字音,令句子擬造出「擊擊卡卡」之木屐聲,十分傳神。另「半壁見海日」中,李白以「壁」(bik7)這入聲營造出「半壁」之險,以入聲「日」(jat9)帶出「見海日」之驚奇。「列缺霹靂」四字皆為入聲,首二字以「t」收尾,後二字以「k」收尾,將雷電之急促生動呈現。另「霹靂」也為擬聲字,亦同時呈現出雷電之聲音。「洞天石扉」中,由「洞」之不送氣聲母「d」至「天」送氣聲母「t」,將一種沉重轉至高清,由下至上,展現出「石扉」之巨大。而「訇然中開」裡之「訇」為一擬聲字,表達了「石扉」開啟之聲。「身登青雲梯」、「空中聞天雞」、「邱巒奔摧」及「訇然中開」皆為全平聲句,它們各自帶出了「青雲梯」之長而無盡、「天雞」在高空一聲千里之況、「邱巒」「奔摧」音之廣遠、「訇然」「中開」聲之迴盪。另「腳着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列缺霹靂,邱巒奔摧」同為對偶句,而後聯更是全仄對全平,相互不同,猶如一陰一陽,一輕一重,以達整齊和協之美。

又〈蜀道難〉中亦見可切合於相關方面: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彫朱顏。」「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噫吁嚱危乎高哉!」本就是一擬聲詞句,用以表達出對蜀道險阻之驚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則為一特別斷句之安排,因為在一般情況中都是較難一口氣吟出全句的,而是宜於「蜀道之難」一停,「難於上」一停,「青天」一停,用以表現出「蜀道之難」。況且詩中頭中尾各用此句一遍,共用三句,可看出李白的匠心安排。

接着嘗試對四聲及疊字等運用加以析述之。平上去入四聲謂之字之聲調,由於其音響各有不同,故表現之情緒亦有異。早於唐代的《元和韻譜》上已載:「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此等記載不免過於籠統,但若將其應用於詩歌的聲韻上,亦有其理。如〈長相思〉末句云:「長相思,摧心肝。」及〈古朗月行〉詩末道:「憂來其如何,悽愴摧心肝。」兩詩皆用陰平聲肝字作結,故讀來這「摧心肝」之哀傷便像是在空氣中不斷延長似的,而且肝的韻尾為「n」,娓娓唸來更顯其悲意難言之感。再以〈天馬歌〉為例,其首十句共用了「窟」、「骨」、「髮」、「沒」、「極」、「蹶」、「越」及「惚」八個入聲字為句子之收音字,另句中尚用了入聲字「出」、「月」、「足」、「一」、「躡」,可見李白對文字的音律極為講究,特以多個入聲字來營造出天馬在天飛行的急迫感。

再者,疊字的巧妙運用,亦能在詩歌中收「以聲摹境」之效。疊字又名重言,以兩個相同的字來摹擬物形或物聲,當單字不足以盡其態,則以重言疊字來表現,疊字在音響上有極微妙的功用,既可以使語氣完足、意義完整,又可使聲調動聽。疊字如用得靈妙,可以達到「摹境入神」、「天籟自鳴」的妙境。如〈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九〉中之一句云:「茫茫走胡兵。」當中茫茫二字的聲母為雙唇音「m」,在發音時聲音通過鼻腔由緊合的相唇發出,故讀來具含糊不清之感,而此詩用茫茫兩字來描摹兩岸模糊之境,實極其精妙。此外,於〈古風五十九首其五十九〉開首亦有云:「惻惻泣路歧,哀哀悲素絲。」當中「惻惻」二字為一塞擦音的入聲字,讀來聲音短促且在發音時其氣流會受到阻塞,故用來形容淒淒的哭泣聲甚為恰當。另哀哀二字為零聲母的平聲字,讀來聲調延長且不受任何氣流的阻礙,實把其綿長不絕的悲苦摹擬得極妙。

 

以韻表情

第二方面為「以韻表情」,近代學者王易《詞曲史》曾詳加分析云:「韻與文情關係至切,平韻和暢,上去韻纏綿,入韻迫切,此四聲之別也。東董寬洪,江講爽朗,支紙縝密,魚語幽咽,佳蟹開展,真軫凝重,元阮清新,蕭篠飄灑,歌哿端莊,麻馬放縱,庚梗振厲,尤有盤旋,侵寢沉靜,覃感蕭瑟,屋沃突兀,覺藥活潑,質術急驟,勿月跳脫,合盍頓落,此韻部之別也,此雖未必切定,然韻切者情亦相近,其大較可審辨得之。」基於此番言論,可先以李白〈荊州歌〉一詩驗證之:

 

白帝城邊足風波,瞿塘五月誰敢過。

荊州麥熟繭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

撥穀飛鳴奈妾何。

 

此詩用了「波」、「過」、「蛾」、「多」、「何」這些歌韻韻字入詩,依據王易之言,歌韻有端莊之意,而這詩恰巧是寫妻子對遠遊丈夫思念之情,如此看來用歌韻確實有助表達妻子對丈夫的情意。其次,又以〈春思〉舉之: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

 

此詩主要意在等待心中想望的人而遲遲未見其歸的失意惆悵,故詩中用了「絲」、「枝」、「時」、「帷」這些支韻韻字,實與其綿延縝密的思念配合得宜。再者,除以上較靜態的詩外,且看李白動量較大的詩歌,如〈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此詩詩意為乘舟順長江東下,彷彿故鄉的水伴隨着詩人往萬里之外。故「遊」、「流」、「樓」、「舟」這些尤韻韻字實有助於表達江水盤旋曲折之意。以此觀之,王易之言論確有其理所在。

 

頂真及重複句法的運用

第三方面為頂真及重複句法的運用。此方面之目的在於增強詩歌之一體性。以〈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為例:

 

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裡,雲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

 

此詩情意綿密,共三處用了頂真,句子字詞間有重複,令詩歌之一體性與連結性大大增強,對情意表達有加乘作用。

從統計角度來看,此詩八句中五句涉及頂真之運用。全詩四十二字,當中二十八字重複,即近百分之六十六。此明顯地證明這是李白有意為之的。

 

自由不拘 獨特創新

第四方面為自由不拘,獨特創新。此可見於李白的樂府換韻與其新創體式。

李白的樂府詩歌縱筆發揮,自由奔放,多寫長篇並經常換韻配合,推動聲情。以〈蜀道難〉、〈將進酒〉、〈行路難〉為例。〈蜀道難〉共依次序用了先寒刪錫灰佳麻七韻;〈將進酒〉則依次用了灰月灰庚青庚藥尤八韻;〈行路難〉其一用了先賄二韻,其二用了質庚灰三韻,其三用了月真皓庚四韻。此等皆以為證。樂府本為入樂詩體,脫胎新詠,適當地多加換韻,強化其於聲情上抑揚頓挫效果,更多姿多采發展是有益無害的,況復詩歌篇幅配合需要增長,既豐富內涵更免於呆板。

於樂府詩中脫變創新外,李白又自創一新體式。其為「三五七言」詩體。見〈三五七言〉: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此詩以「三三五五七七」這樣成詩,從短至長,每兩句字數一樣,一韻到底。詩歌藉句子短長特性形成一特殊節奏,將詩人欲抒發之情感逐漸沿此特性開展出去,可謂自成一格。

綜合而言,李白詩歌的音樂性可見於平仄聲調音理的妙用、韻腳精湛的活用、頂真和重複句法的運用,以及自由不拘、獨特創新四大方面。而從這四大方面,不難看出音樂性於李白詩歌,以至所有詩歌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若有所缺,就如月缺看月,雲重看星,總不完美。故假如要完全感受詩歌的美態,音樂性之兼顧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張志豪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碩士,香港中文大學教育文憑。現職大型報刊編輯、雜誌副推廣主任。香港文化學術社副社長、南溟詩社秘書長、《香港作家》網絡版執行主編、《香江藝林》創刊主編、香港作家聯會會員。著有《三癡堂詩草》《壺中山月集》(合著)。合編有《荊山玉屑.五編》《探美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