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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華:歿者自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7月號總第45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聯會作品專輯—小說卷

作者名:朱華

那兩個男人又來了!我驚異不已。

自從一年前他們發現了我,竟是持之以恆地來。

 

他們一個又高又胖,一個又矮又瘦。這令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很怪異:瘦的幾乎能被摁進胖裡去,成一個身子。我這樣說,是因為暗夜裡,他們躲閃在樹叢、土堆後的樣子:瘦的總是匿在胖的身後。最初,我遠遠地看過去,以為那裡只有一個人,後來才明白了真相。

他們也在大白天來,趁着陽光明媚,萬物清晰可辨之時。那時候,他們不躲閃,不相疊。他們像不認識似的,各自走着。如同很多來新界旅遊的人一樣:一個背囊,一支水,東看看,西望望,饒有興致,閒閒悠悠。不過,他們肯定會走過我身邊,慢慢的,覷我,一眼,又一眼。還會借助一些動作停下來:綁綁鞋帶、聽聽電話,或者仰天喝水。這時候,他們的臉必定向着我這邊,不眨眼地望我的全身上下……

我一直驚奇他們的眼力。曾有很多人在我身邊走過,甚至靠着我佇立休息,認出我的人卻不多。因為我長得很普通,和我響亮的名聲不相符合。一瘦一胖卻顯然是老手。那天,他們遠遠一眼就認出了我。

那是一個夏季的下午,蟬和蛙如常聒噪。我正昏昏欲睡,虛瞇的眼瞳裡,照進四隻火辣辣的眼睛,不同尋常。我嚇了一跳,清醒過來。

我看到胖子直直地要向我跑來,幾乎是撲過來的姿勢,但被瘦子一把抓住了。他們拐進一邊的小街,過了一會兒才走出來,卻變得像兩個不認識的人了――那時候我不熟悉他們,十分好奇眼前如戲碼翻篇――他們各自走着,先後走過我,打量我,最後在小街會合。

他們在那邊樂不可支的樣子,讓我覺出,他們尋找我很久了。

這認識讓我不寒而慄。

 

我是一棵土沉香,站立在這兒已近百年。聽我祖爺爺說,很早很早的時候,第一批來這裡居住的人們,在土坡上種植了我們。鬱鬱茫茫一片,圍起一方生存之地。人們管這林子叫沉香林。我是第幾代,我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從我懂得看世界起,沉香林的邊上先是一片鹽田,後是一片水田,人們在天地自然中討生活。平靜安然。

後來,斗轉星移,漸漸地,田地變成了樓房,河流變成了道路,我站立的地方變成了大路的邊上!站在沉香林的前面,我得以看着對面日益繁華的村鎮。看着唐裝、洋裝、時裝步步變幻;看着燈紅酒綠中,不再需要的打更人的寂寂背影;看着建起的一個個樓房,各盡心思,卻都是三層樓,都一樣大小……倒也饒有興致。

順應變化、祝福人們是我們的天德。

第一次知道我們「貴比黃金」,我是聽村裡的人說的。他們愛在樹下聊天。他們的語氣既自豪又憂心。自豪的是,他們的祖先栽種了我們;憂心的是,日後恐有麻煩。

我被提醒了。我站立這兒看世界畢竟已快百年。我懂得,但凡貴,便有了危險。果然,沒多久,憂心成了。站立我左近的同宗們,一個個、不斷的,神秘地消失了。甚至有幾棵還未生長成形的後代們,某夜只剩下白生生的斷根,齜牙咧嘴。當年茫茫一片的沉香林,如今只剩下形影相弔的十數棵。和我同齡的更是寥寥無幾。人們無奈移植來一些其他樹種,和我們一起立在土坡上。人們再叫「沉香林」的聲音,顯出了空虛和無奈。

終於輪到了我――一瘦一胖晚上來也好,白天來也好,躲閃或是不躲閃,都是為了我。他們先是捅傷我,讓我流出樹脂;然後關注我,等待我的樹脂凝結,成為「黃金」。他們在夜色下,蹲蹲伏伏,看看摸摸,不為喜愛我,只為估算我。

 

我深信,我至今活着,和阿肯有關。

阿肯是路對面雜貨舖的老闆,他的舖頭正好對着我。阿肯家也是那種三層樓的房子,底層開舖,二樓三樓阿肯和他的父母居住。不管阿肯在雜貨舖做事,還是在樓上休息,只要伸伸脖子,就能看見我。村裡發起保護沉香林活動,阿肯便表示由他負責保護我。

阿肯果然竭盡全力看護我,假期也不離開村子。就是他的父母晚上起夜也會在窗口探探我。但我後來還是被一瘦一胖捅了。這令阿肯很自責,幾個同伴一起來查看我的傷口時,阿肯的眼睛像熊貓,黑沉沉一圈。過些日子,他們給我和我的同宗的肢體上,套上了一層鐵絲網。鐵絲網連接着一個鐵盒子,綁在我們身上。只要有金屬碰到鐵絲網,鐵盒子裡的燈就會一閃一閃。同時,阿肯他們的手機也會收到信息。

那正是我誠惶誠恐的日子――說起來慚愧,我已年近百歲,本該姿態莊重、從容、篤定;而我卻像個不經世事的後代,慌慌張張,不知所措,儀態全無!所以,當阿肯們為我穿上鐵衣的時候,我幾乎老淚縱橫。這才發現,原來我是很要命的。

我大大噓了口氣。裹在鐵甲裡,深有生命之路長長在前的喜悅。

我借着風力,低下頭顱,向阿肯他們表示謝意,只可惜他們不能收到。倒叫棲息在我枝頭的黃鶯、山雀們嬉笑不已。

這件鐵衣果然阻撓了一瘦一胖的行動。一個深夜,他們又相疊着來了,月光下,我的變化叫他們驚異。

胖子嘟噥,甚麼來的?伸手要扯。瘦子卻冷靜地抓住了他。兩人退向林子深處。我驚訝地看到瘦子在袋裡拿出一個小孩玩的彈弓,又摸出一粒鐵丸,向我瞄準。

胖子比我還驚訝,問:「這,怎麼想到帶這個,幹甚麼?」

瘦子沒回答,嘿嘿一笑,聲音詭異。

我的鐵衣被擊到了。鐵盒子開始一閃一閃,阿肯那小樓的窗戶隨即也亮了燈。阿肯探出頭來。

一瘦一胖旋即逃遁。

一會兒,阿肯和他的同伴們先後趕來了。

他們撿起鐵丸子,四處看,沒發現甚麼。他們很吃驚,猜測發生了甚麼;但也不失高興。說這裝置果然有用,看來這些樹能保住了。

我驚魂甫定,也和他們一樣欣欣然。我也相信,一瘦一胖不能再做甚麼。

我復如長者般莊重起來。或者瞇眼養神,或者和黃鶯、山雀聊天,再或者看看對面阿肯在做甚麼。

阿肯真是個熱情的小伙子,難怪他對我們這麼照應。他對鄉里鄉親都像自家人一樣。我看見,有上年紀的人從他店裡出來,東西過重,阿肯會搶過來提着一起走。總是去了好一會才又見到他,想必是幫人幫到了家。有時候,又見他揹着鄰居的小孩從哪裡回來,一身汗;跛腳的鄰居跟在邊上,一臉的謝意。他的父母似乎也是熱心人。阿肯去幫人,他們便守着店舖,只叫阿肯放心。並且也像阿肯那樣,時不時伸長脖子看看我這邊。這一眼又一眼,總讓我心裡喜滋滋的。

阿肯有女朋友了。一個細眉細眼,皮膚雪白的女孩。我判斷是女朋友,是因為他們不生活在一起。女孩可能住得較遠,總在週末見她來阿肯家玩,晚上阿肯再送她回去。也有時候,阿肯會穿得帥帥的出門。有人就會開玩笑,阿肯拍拖去啊?阿肯就大大聲說,拍拖去!搭上家門口的小巴走了,半夜才回來,容光煥發的樣子。

阿肯和女朋友看起來很登對,很快樂。兩人牽着手,來了,或去了,笑容滿面,令我為他們歡喜。當然,偶然也見他們鬧脾氣。我曾看見女孩突然從屋裡跑出來,跳上門口的小巴走了,阿肯喊也喊不住;我還曾看見,兩人好好牽着手,走着聊着,女孩突然甩了阿肯的手,黑着臉,截住一輛的士絕塵而去……

我不擔心,這就是年輕人。百年來,我見得多了。不管是以前穿唐裝的,還是現在穿洋裝的,沉香林裡總有這樣的年輕男女,玩着這樣的戲碼。不礙事,第二天就和好了。

偶然,也有些我看不懂的地方。

女孩來了,通常會陪阿肯父母聊聊天、幫舖頭做做事,然後才去樓上阿肯的房間。如果阿肯仍需在舖頭裡,女孩便獨自在樓上打開電腦做些甚麼,或者趴在窗口看風景。有一次,我看到女孩趴在窗前看的是我。愣愣的,很久,眉頭蹙起,眼神有點憂愁。這讓我感到奇怪。直到阿肯端着茶杯前來喚她,女孩的神色才回過來。

女孩這樣的狀況,我看到好幾次。

 

一瘦一胖逃走後,只在第二天來過一次。大白天,走過去,樣子像確認前一晚所見到的。然後差不多半年沒來了,似乎死心了。

今天卻又看到他們,我能不驚奇嗎!而且,他們又像以前一樣:趁着暗夜、相疊着、亦步亦趨、躲躲閃閃。

等他們走近,我的驚奇加劇了,我看到胖子身後匿着瘦子,瘦子和胖子中間竟還夾着一個人!又瘦又細,像個女人。確信四周無人後,「胖子」走近了我,身後的人也走了出來。此刻我的驚訝無以復加:那中間的確實是個女人,細眉細眼,是阿肯的女朋友!

到了我跟前,瘦子示意他們都蹲下。月色昏暗,他們和樹根、草叢像是連在了一起。我看下去,黑乎乎一片。

胖子從揹着的袋子裡拿出個電腦,遞給女孩。女孩不接。胖子轉而遞給瘦子。

瘦子接過電腦,杵在女孩面前。壓低聲音對女孩說:「乖囡,今晚就看你的了!搞定了,你不煩,我也不煩了。」

女孩抱着頭,沒吭聲,仍然沒接電腦。

瘦子又說:「還猶豫甚麼?最初也是你告訴我這條村有沉香,不然,我們怎麼會找到呢?忙到現在,就別……」

女孩抬起頭說:「我怎麼想到你們會動這腦筋……」

瘦子說:「好了,好了,你就當幫老豆一次……其實,我給你分析好多次了,這事不只為了我,更為了你呀,乖囡!沒有這棵樹,阿肯的心就全放在你身上了,假日就會陪你去旅行,半夜也不會從熱被窩裡跑出來,是不是?」

胖子一直在探頭留意周圍動靜,也插嘴說:「就是,成日不開心,傷感情的喔!再說啦,你老豆養你這麼大,供書教學,身水身汗,你幫你返老豆一次,也好應該的是吧,應承啦!」

女孩又抱住了頭,不說話,凝結了似的。

瘦子又說:「就算像你說的,阿肯鍾意你,會盡量遷就你,但日後結了婚就不同啦!就說這種裝備,你自己都知道,時不時會更新,他們都是自己出錢買――今次分攤不少是吧?還那麼積極,加上他老豆老母一份,到時你煩不煩?」

女孩的肩膀動了一下。

「沒有這棵樹,阿肯可以集中精力搞自己間舖。他舖頭位置好,人又勤力,用心把舖頭搞大才好,現在根本是浪費時間!你都看到啦,靠他們幾個護林,鬼用啊,樹不也一棵棵地沒有了?今日你老豆我不動手,第日別人也會動手!」

女孩的肩膀又動了一下。

瘦子拍拍女孩,聲音柔和了些:「今日難得天時地利人和。阿肯阿媽急性盲腸入院,兩個都去陪她,屋企成晚沒人;朋友的車啱啱有空檔――找可靠的司機不容易;你又得閒。錯過今日,第日就難搞了!」

女孩緩緩抬起頭來,少頃,接過一直杵在她面前的電腦。月色下,我看見她臉色蒼白。

女孩打開電腦,卻又停了下來,喃喃說:「……如果阿肯知道我……怎麼好?我不可以沒有他的!我,我好鍾意他呀!」

瘦子斷然說:「亂噏廿四!阿肯怎會知道?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們知,他不會知道!你不是說,電腦裡的東西清走就不存在了,一陣你清乾淨嘛!」

胖子也說:「就是。阿肯這麼喜歡你,發夢都不會想到你啦!」

女孩的神色漸漸穩定下來,她走到我面前,握住我身上的鐵盒子,仔細看盒子側面的文字,接着開始操作電腦。她在鍵盤上摁來摁去,摁了大約十幾分鐘。然後對瘦子說:「行了。」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累極了的樣子。

瘦子拉起她,又示意胖子一起,三人退回到遠遠的林子裡,然後,像上次一樣,瘦子用彈弓夾住鐵丸子彈過來。

「呯」一聲。鳥雀飛竄。

鐵盒子果然沒有閃燈。

我的心沉下去了。

胖子驚喜地對女孩伸出拇指說:「好嘢!」揹起袋子,隨瘦子急急回到我這邊。

瘦子從袋裡拿出把鐵鉗,看着我,稍頓,旋即,斷然鉗住了我的鐵衣。

鐵盒子還是毫無聲息。

兩人掩嘴大笑,撒手幹了起來。

胖子說:「你個囡好叻!」

瘦子輕笑:「這個設備就是她們公司最新研發的!我驚假貨,要她來看清楚再搞。」

胖子笑:「原來你囡推介卑……」

瘦子打斷他,說:「她哪裡肯?阿肯他們自己去買的。貪這牌子名聲大吧?……呃,彈弓夾鐵蛋,是我偷偷看她的資料,自己想到的!」

兩人得意地笑,幹得更歡了。

女孩沒再過來,夜色中,她呆呆地立了一會,然後走了。臨走前,她又抬頭看了我一眼。此刻我身上的鐵衣已被剪開,狼狽不堪。果真到了死亡之際,我卻也不慌張了。我竭力挺着身子,不失儀態地向女孩點頭告別。反而是她,垂下頭,走得跌跌撞撞。

女孩那一眼卻更見憂愁。連帶我也有了點憂愁。聰明的女孩,你可懂得「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的道理呢?

啟明星高掛的時候,我站立近百年的地方,只剩下我的斷根,向着天空張牙舞爪。

明天,我會變成藥茸,變成香料,變成木雕、手珠、頸珠等等,大車小船,飄洋過海……消散在四面八方。

只是遺憾沒能完成阿肯們對我的期望:開枝散葉,讓沉香林依然香味飄搖,鳥雀啁啾。


朱華 真名朱志華,尚有筆名海倫。曾任文化館創作員、影業公司編劇。上海人,現居香港,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澳洲梅鐸大學工商管理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雙城故事》、中短篇小說集《重要的人》、劇本《白天,黑夜》及散文、詩歌等百萬餘字。獲文學獎項:大灣區杯文學大賽「歷史大獎」;上海市「建設者」中篇一等獎、短篇三等獎;香港「城市文藝」散文優異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兒童故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