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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平:重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大洋洲散文專輯

作者名:伊平

四年前,初來澳洲,一切很新鮮。有次在離墨爾本火車站很近的一個咖啡館落座,不小心打碎了一隻咖啡杯,我惶恐地蹲下身去撿拾玻璃碎渣,竟劃破了手指。正在不知所措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傳過來:「哈嚕,」我連忙抬頭,她溫柔的目光已落在了我身上。她幫我包紥好了傷口,解除了尷尬,從此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她叫娜塔沙,波蘭人,出生在澳洲。咖啡館是她的營生,門面雖不大,但離火車站近,客源還算不錯。一來一往,在這裡結識了邱爽,一個美麗又性格抑鬱的女孩;還結識了秦海帆,一個癌症待定的青年男人;還有一個走出大漠孤煙的沙漠漢子麥買提;同是故鄉人,何必曾相識,一見如故,故事也就由此展開。

今天是2022年2月21日,在經歷了新冠疫情後,澳洲終於不再因疫情而封城,而是全面解封放開,也有人調侃說躺平。但歡樂的心情難掩,幾個朋友直奔咖啡館,娜塔沙濃妝艷抹,早已忙碌在了客流中。我們這夥人,已有兩年多未曾見面,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大夥兒一擁而入,進屋先碰肘問安,落座後摘下口罩,保持距離,各自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比手機屏裡動人得多。

咖啡館裡沒有喧嘩,偶爾發出哈哈笑聲,立馬收斂,可以感覺到人們對疫情有了很重的防護意識。娜塔沙端着咖啡盤走了過來,問道:「邱的那個,海帆秦的那個,怎麼沒來?」語氣裡充滿關切。邱爽瞬間收起了笑容低下了頭,輕聲道:「和他的妻又好上了。」麥買提驚訝地問道:「怎麼發現的?」邱爽沒有回答,只是沉默。

邱爽幾年前來自香港,她在蒙納士大學就讀,在一個週末皇冠賭場的自助餐中與他邂逅。她要取一份帶券的鮑魚,但隊伍排得太長,眼看就要到她了,身後傳來吵鬧,一個西人老太正和一個老頭兒吵架,原來是老頭兒加隊了,老太說這不

公平。

這時上前一中年男子,微笑着把自己的那份鮑魚遞在了老太手中,接過她手中的券,重新排在了隊伍裡,這讓邱爽有種莫名的感動。餐館雖擁擠,但人們都已習慣了在這裡享用美餐的快樂,重要的是每逢週末都有折扣。更令邱爽感動和意外的是,上巴士時手裡的充值卡用盡沒有了聲響,正要退卻,「滴,滴」兩聲,隨後說道:「我來吧。」正是他。邱爽臉紅了,她主動要求互加微信,從此他倆墜入愛河。

有人說人在戀愛時智商最低,可能是真的。不知不覺小三年過去了,他倆仍然拍拖着,感情也開始不鹹不淡了。邱爽以為他會娶她,曾對他提出想要個孩子,被他拒絕,問他為甚麼?他不作答。這種懶懶散散、沒有規劃、一地雞毛式的生活,逐漸令邱爽心生厭倦,與他交流也漸少,邱爽陷入抑鬱中。小時候,邱爽家在香港住樓房,沒有電梯,父母打工,她與外婆同住。平時少下樓,但每年正月十五外婆一定要讓她下樓,樓下街巷掛滿漂亮的燈籠,各式各樣,外婆說正月十五是情人節,青年人要懂得,但邱爽的情愛沒有小時候憧憬的那麼好。

秦海帆來自安徽,他是由開餐館的朋友擔保來做大廚的,初來墨爾本時二十二歲,別看他年輕,卻長了一張顯老成的臉。在家鄉十六歲就開始行走江湖了,六年後就拿上了二級廚師證書,吃香喝辣,十里八村誰家有喜事,若請不到他寧可不辦,他幹活兒手腳麻利,做菜花樣多還省材料。廚子也掙錢,從此名聲大噪,方圓幾十里地的都找上門來攀親,他也已到了婚娶年齡,可他偏偏選擇了遠走他鄉。

中國改革開放以後,山村已拴不住年輕人的心了,出門掙大錢是年輕人的不二選擇。可秦海帆出國不到一年,他就完全變了,不一樣的文化,不一樣的生活氛圍,不一樣的價值觀,使他覺悟到沒有文化才是真窮。三年之後,他考取了蒙納士大學語言類專業,畢業後,和一個在餐館打工的馬來西亞留學生同居了。

好景不長,兩年後分手,原因是他給不了她永居身份。與她分手那段時間,秦海帆曾經小病一場,別看他在鄉里魅力無窮,但和她卻是初戀,他投入了全身心。本想在而立之後與她返鄉,不算光宗耀祖,也算淘到了兩塊金,一塊是自己的外國大學學歷,一塊是娶到了一個外國媳婦,足以在家鄉人面前炫耀了。可事不順心,他於2021年初查出疑似腸癌,因為受疫情影響,大的醫院都停止或推後了預約手術,因此也延遲了他的再次複查和確診,他沒有表現出驚慌,而是做着回鄉的準備。

這年的聖誕節前夕,她來找過他,還帶了很多自己手工做的芝蔴餡點心。在秦海帆開門的那一剎那,他愣住了,她的眼神裡也露出驚訝。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疲憊,有了黑眼圈,腳上還穿着幾年前他給她買的那雙紫色皮鞋,已經皺巴了。這讓秦海帆心生出許多憐愛,他想上去抱她,但想到自己目前的狀況,想到她已嫁人,想到他給不了她想要的東西,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想在她面前失態。而她眼前的秦海帆,似乎縮水了,兩頰深陷,俊俏的劍眉耷拉了下來,沒有了往日的神韻。她望着他開始淚眼婆娑,情不自禁地撲進了他懷裡。秦海帆急忙說道:「別這樣,一切都好。」他輕輕推開了她,她轉過身去,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眼眶裡仍然噙着淚水。他心裡難過極了,刀紥一般,他不斷地用雙手來回抓自己的頭髮,他沒有資格挽留她,如果癌症確診,自己就剩半條命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麥買提,2017年自國內某科研單位,來墨爾本做學術訪問,三年期滿,因新冠疫情而滯留。說來也巧,邱爽男伴的妻,正是麥買提學術訪問機構裡的同事。有一天,麥買提進了她的辦公室,看到桌上擺放着他和她的親密照片,有點兒愣神兒。他很緊張地問道:「你丈夫?好帥。」她笑答:「散克優。」她很優雅,標準的歐洲女人。白皮膚,深眼眶,金色頭髮,迷人的身材。照片是他倆在海灘上拍的,穿泳裝。她很漂亮,很性感。他倆的笑容裡滿是驕傲和燦爛,就像春天裡的鬱金香,她告訴麥買提說這是他們結婚三週年的旅遊照,在斐濟小島。從她的表情和言談,根本看不出他們之間有裂紋,麥買提還想說些甚麼,但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自從發現了這個秘密後,麥買提很不安,他提醒過邱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凡事千萬不能馬虎,要多個心眼。可她全當耳旁風,她把愛情當成了自己的全部,這可能與她好靜不好動的性格和原生家庭有關。她與男伴是在認識我們之前就有的關係,即便是麥買提發現了問題,那也是他人的隱私,說了就等於干涉別人的自由,侵權了。記得有一次,大夥兒一塊聚時,麥買提很大方地說,他家鄉的朋友都建議他找一個西人帶回去,他對他們說價值觀不同不好相處,相對西人的開放,我們的觀念要保守傳統些。我們婚後對一些行為的約束,西人會以為是侵權,干涉人身自由。而婚姻本就是在保守裡蘊含着穩定,不穩定的婚姻生活哪有幸福可談。

他多次談到,不希望順從家鄉人的風俗,婚姻由長輩做主,娶個漂亮女人就是日子。他一直奉行我的婚姻我做主,所以三十好幾還沒結婚,他想找自己理想的女人,起碼不能落後於這個時代。

邱爽聰明過人。她學的是土木建築工程,雖然現在學非所用,但經常看到她的電腦裡有為還原圓明園舊址的構圖,還有為一些鄉村民宿設計的圖紙,這些都讓麥買提醉心。麥買提的家鄉在大漠深處,從小跟着爺爺學做木匠活兒,用大漠裡粗壯的胡楊木,鑿出一條小船,划到羅布泊湖深處捕魚,然後用紅柳枝穿過魚身烤着吃,這是羅布泊人的生活,一種原始的平靜。家裡的胡楊木碗,弟弟妹妹們從小用的小推車,都出自於麥買提手。爺爺看他聰明,不顧路途遙遠,送他到縣城上學。後來,隨着家鄉的生活改變,他的學習環境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他竟考取了省城重點大學。雖然所學專業與自己的愛好相差甚遠,但他從沒放棄過自己從小的熱愛。他的家鄉也有許多民族的遺留文化,需要有人挖掘和傳承。

那次之後,我們只在群裡發信息,交流各自生活情況,今天才知邱爽和她的男伴散了。散就散了,只要你真心的愛過,就算對方欺騙了你,最終給不了你婚姻,但在愛迸發的那一刻,你不能否認他有過真心。更何況當今社會,人們之間的交往有些可能排除了肉體的內容,更傾向於精神契合。

二月,墨爾本是夏季,天空湛藍,雲絲高掛,可裝在我們心裡的是離別,難免傷感,好歹朋友一場。秦海帆正在積極購買機票準備回國,他告訴我們說,他要回家鄉了,一切「拜拜。」看得出秦海帆很難過,今天他從頭至尾沒有笑過,畢竟真心愛過,男人的愛比女人更深沉。當他們都感受到彼此還愛着時,那種欲言又止欲罷不能的感覺,令他們心碎,沒有人能平衡得了感情與現實的糾紛。大夥兒的情緒陷入了低潮。每個在外漂泊的人都不容易,從最初的好高騖遠到敗走麥城,往往大多時候都事與願違。所謂你在高山上看風景,山下的人正在欣賞你,可下山比上山更難,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今天麥買提的表情有點異樣,平時他愛開玩笑,話也多,着裝也潮,見他的人都當他是音樂人,閒暇出門老愛揹個吉它。今天卻很矜持,我望着他說道:「有事就說出來,還有我們大家呢。」

他連忙道:「我想求婚。」「誰?」大夥兒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

他的眼睛盯住了邱爽,「嫁給我。」似乎是鼓足了勇氣說道。瞬間,邱爽於驚訝中又露笑容,雖然他和她有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的地域、風俗差別,但他不顧忌這些向她求婚,還是在她愛情落魄婚姻無着落的時候,這種感動大於愛情,誰又能說愛情不是來自於感動呢。同是天涯謀生人。

「跟我走,我的家鄉除了月亮和太陽買不到,其它你想要甚麼,我都可以給你拿回家。」

娜塔沙上前說道:「答應他,邱。你的嫁妝我準備。」她向麥買提拋了一個媚眼,頓時自己竟先漲紅了臉。娜塔沙雖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性格開朗,熱情大方,不過四十開外,很有韻味兒。遺憾的是,這些年來來往往,從未在咖啡館與她丈夫謀面過,別人不說的事兒就是隱私,打聽就是不地道。西人在對待問題的觀念上和我們有很大差別,我們是用信仰約束道德,他們是用法律。

 

麥買提和邱爽也準備近期返鄉,他說,要給邱爽一個有父母和眾多鄉親祝福的婚姻,要按當地習俗,風風光光娶她進門。人間事總是在分分合合中,浪裡淘沙中,世間又能有多少不經意的遇見而又情深似海。麥買提十分感慨。

一場流行於世界的疫情災難,一場俄羅斯烏克蘭戰爭,一場飛機意外事故,就發生在短短三年之中,它提醒人們愛生活,懂珍惜。記住記憶裡的所有,哪怕是不期而遇的你我他(她),還有它們。人在旅途,不止是光陰,或許不經意早已淪為那日、那月、那些年,但點點滴滴,皆為人世間。


伊平 出生於新疆烏魯木齊市。於1969年上山下鄉,1972年進伊犁衛校學習,畢業後一直從事醫務工作,於2008年退休。2018年探親旅居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