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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長:自我翻譯的中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大洋洲散文專輯

作者名:徐志長

人到中年,自然會對哲學,對智慧,對過去、現在與未來,對「道可道,非常道」等人文思想、宇宙天地觀,與人生命題或多或少有些「知天命」的覺悟,進而意識到主觀自我意識與自然世界的客觀存在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人到中年,我也時常遊離於物質世界與精神時空之間,時而忙碌、奔波,在多媒立體的物質與網絡世界裡目不暇給,不由自主,隨波逐流;時而又偷得浮生半日閒,逍遙自在,任時光流淌。中年的我,慢慢地開始享受用文字打發時間,讀別人的,寫自己的,與靈魂對話,遊走於兩種文字與多元文化符號之間,自我翻譯,詮釋生活,審視自我。

蘇格拉底曾說:「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去過的」(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早在公元前六世紀的前蘇格拉底(pre-Socratic)時代,在羅馬帝國的德爾斐阿波羅神廟大門上就鐫刻象徵古希臘智慧的Σεαυτον ισθι,即Be yourself or Know thyself,也就是「認識你自己」。其實,自我翻譯,詮釋生活的過程,就是「認識你自己」的過程。

除了「認識你自己」,在阿波羅神廟裡,尚有古希臘七賢(Seven Sages of Greece)書面成文的百餘條箴言,亦稱「七賢誡令」(The Commandments of the Seven),大部分都是關於人類道德規範,順天敬神,曉倫知理的生活準則。箴言的前七條分別是:「順天理(Follow God);守律法(Obey the law);敬拜諸神(Worship the Gods);孝敬父母(Respect your parents);堅守公平正義(Be overcome by justice);洞悉所學(Know what you have learned);領悟所聞(Perceive what you have heard)」。

「七賢誡令」的最後五條則對人生的不同階段做了言簡意賅的詮釋:「兒童則行為端正(As a child—be well-behaved);青年則自律(As a youth―self-disciplined);中年則正直(As of middle age—just);老年則通曉事理(As an old man—sensible);終及末年則不帶憂愁(On reaching the end—without sorrow)。」

青年自律,中年正直,老年通曉事理,方可終年無憂無愁無怨無悔。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我把「知天命」的歲月看成是自我翻譯的中年。所謂自我翻譯,就是審視自己,從另一個角度,另一個維度,另一個經緯世界,另一種語言與文化,把自己視為文字與影像,一字一句地來描寫,來捕捉,並重新建構。中國人素有「文如其人」的認知理念。人到中年,人生觀、世界觀與價值觀已基本形成,所以,這個時段的文字與自省,往往更能映射本我。人到中年,有時會感覺自己生活在鏡像裡。這鏡像是立體的,三維的。中年的自我是通過時間、空間和思想意識建構與解構的。

歐翰.帕慕克(Orhan Pamuk)是土耳其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在《伊斯坦布爾:城市的記憶》裡,他描述了自我與時間及空間的解構關係。他說:「我從沒離開過伊斯坦布爾――從沒離開過這些童年住過的房子、走過的街道和生活過的社區。雖然我也曾在其它街區生活過,但是五十年過去了,我發現,我依然住在帕慕克公寓裡……雖然我們生活在一個大規模遷徙的移民時代,有時我也不知道為甚麼自己總是生活在一個地方,甚至是同一座房子裡。我母親也曾對我說,『你就不想出去走走,換個地方,或是外出旅行甚麼的嗎?』」

歐翰.帕慕克還寫道:「像康拉德、納博科夫和奈保爾這些作家,他們的過人之處在於他們能夠穿越不同的語言、文化、國家、大陸,甚至是古代文明。他們這種近乎流放式的生活和經歷給了他們巨大的想像空間。他們的成長靠的不是根鬚,而是連根拔起後卻又執著尋根的情懷。而我則不同。我需要呆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條街道、同一所房子裡,凝視同一道風景。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與這座城市密不可分,因為是它塑造了我。」

人到中年,走過許多地方,也在幾座城市生活過,從渾河高爾山到香山護城河,然後就到了「外面的世界」,從天鵝河又北上回歸香江,再南下穿越赤道移居亞拉河畔。塑造我的或許不是某一座城市、某一條街道,或是某一座建築物,而是流動的風景,以及方言與方言,語言與語言,文化與文化之間的碰撞;或是自我與自我,自我與世界的對話;或是過去、現在與將來的輪迴。塑造我的,或許也有我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讀過的書,與寫過的文字。一路走來,我以文字和影像感知世界,並在文字和影像裡認識自己。

自我翻譯的中年或許從我移居墨爾本就潛移默化地開始了。我依舊保持着在曾經居住過的幾個城市所養成的習慣,時不時地用文字和影像記錄自己的思想與人生經歷。在墨爾本,因為無時無刻不處在雙語與多元文化的世界裡,所以,我的中年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自我翻譯的中年。

我的「自我翻譯」有幾個層面的意思。首先是文字的:很多時候,我都是用母語來思想,並記錄生活;也有的時候,我也會用英文。我的英文也是源於母語的;而我的母語卻在不同程度上受到英文的影響。所以,這一層面的自我翻譯,並不僅僅是從ABCD到甲乙丙丁,或從戊己庚辛到EFGH,也包括在思想和認知層面的語碼轉換。

其次是影像的:我的文字常常是受一幅在生活裡捕捉到的影像的啟示,有感而發。這影像,除了現實的,客觀的,也包括記憶裡的,或是一首老歌,一個電影裡的情節,或是一次旅行,見過的人,說過的話,掠過的風景。這些影像平時都封存在記憶裡,寫文字的時候,它們便潛意識地浮現在腦海裡,經過加工處理,自我翻譯,又通過文字重新建構影像,儲存在記憶裡。

我的「自我翻譯」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對「自我」的詮釋與審視。比如,我七年前用母語寫的文字裡,有我當時的心情、經歷與感悟。七年後,我重讀當年的文字,再用英文表達出來,當年的那個「自我」就被翻譯了出來,跨越時空、語言與文化重新加以解構。這個「自我」是動態的,也是發展的,更是多面的,既有父輩的傳承與親朋好友的濡染,也有兒時的印記與青年的影子;當然也有時代的變遷和居住過的城市的氣質與味道。

作為自我翻譯者,我既是第一作者、讀者,又是譯者。同時,我也可以編輯修改原文,推敲梳理譯文,並自己翻譯「自己」。自我翻譯的過程既有自傳回憶錄的成分,也有自我心理分析的元素。寫作與自我翻譯,對於中年的我來說,多多少少還有自救的功能,畢竟人到中年,危機四伏,難怪有人稱之為「狗日的中年」:「中年是個賣笑的年齡,既要討得老人的歡心,也要做好兒女的榜樣,還要時刻關注老婆的臉色,不停迎合上司的心思」。

自我翻譯的中年是懷舊的,百感交集;也是可以充滿希望的,百尺竿頭。自我翻譯的中年可以傷感,也可以欣慰,雖白駒過隙,歲月荏苒,但也家業有成,日趨穩定。自我翻譯的中年也是一種情懷,一方格局,一杯清茶與一段對話,還有滿樹的枝葉對陽光雨露的回報,和對根的深情厚意。在自我翻譯的路上,我走了很久,只求方圓,無問西東。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中年,走出了印迹。記錄下來,也算作一個紀念,並不是為了忘卻,而是重新開始……


徐志長 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人文學院高級講師,博士生導師;英國劍橋大學English Today雜誌副主編;長期從事語言、跨文化及語言學研究與教學。曾在北京、澳大利亞珀斯、香港等高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