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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群:我心有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大洋洲散文專輯

作者名:湯群

這是一個獻給他的禮物,在他生前,女兒我給他買過很多禮物,但幾乎沒有讓他特別心儀的。討好一位對精神有高度追求,對物質有絕對低廉要求的人,除非十分理解他,是件困難的事情。

一個人呼吸停止,肉身消失,但散落四處的記憶一直延續着其某一部分的生命。何況他的DNA也讓我時刻銘記他,企圖將他的故事訴說。告訴給誰呢?普通讀者,自己的後輩子孫嗎?主角並不在場,缺席一年多了。但眼前許多事物與他縷縷關聯。中國天津市北辰藝術家園住宅社區裡,有一間普通底層單元房,外面圈五米寬的土地形成了個小院兒,這便是父親最後的歸宿。院子周遭有樹,鄰居的,棗樹、山楂,公家的,楊樹和柏樹,父親栽種的不多,他更喜歡花。院子四周被他填滿了洋繡球、大麥熟、草茉莉,俗稱「死不了」的太陽花,當然還有妹妹一再勸說他栽的玫瑰。

父親是上海人,1931年出生,天津醫學院畢業後就留在了本地。他先後在天津第二中心醫院和人民醫院工作,退休後又在本院和其他地方斷斷續續工作了二十多年,直至八十五歲高齡。救死扶傷半個多世紀,有多少人受惠於他我不得而知,但可以確信的是丁字沽一片兒的人一想到三防院(人民醫院的前身),腦海裡便會出現內科湯主任的形象。中等身高,皮膚蒼白,瘦削,謝頂,深眼窩。在我們成長的七十年代,不興送紅包,於是買煤、換煤氣罐等重活兒就總有人幫忙。逢年過節家裡更是被前去感謝的病人和家屬踏破了門檻。有那麼幾年我恨死了月餅元宵,因為拿它們當主食,實在是吃膩了。父母親顯得摳門,因為他們不習慣大手大腳地給自己買吃的和用的。不過這些都是很久遠的事了。我出國後,留在父母身邊的妹妹掌管了家中採買大權。面對不斷更換的生活用品,作為一家之主父親總是提出抗議,而對於日新月異的時局他也固持己見。2021年父親離世,就物理意義而言,成為一個永遠缺席的人。

紀念一個缺席的人總會需要點甚麼理由。最初的理由可小到忽略不計。僅對親人的懷念便足以構成幾千字。後來,價值觀的轉變,對生命深層的思考,更促使我以文字記錄他的一生。人生一次,父女一場,我們心裡永遠有他,他永遠是我們的榜樣。過去的一年多,死亡造成的強烈悲傷與不適逐漸消散,我們姐倆開始整理一家四口共同生活時的點滴記憶。我在家族群發悼念文字,妹妹配圖。照片裡我們兒時的笑容是那樣燦爛,處處細節體現出與當時大環境違和的幸福。父親以克己、忍耐、寬容和智慧把家打造成我們的避風港。幾十年間社會天翻地覆,我們家裡波瀾不驚,日子平靜流逝。

時間倒回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

白天,湯鼎鉉是三防院備受歡迎的醫生。他是內科主任,糖尿病專家,他的門診經常掛不上號。人們在樓道裡攔住他,甚至在廁所裡問診。父親總是很耐心,不厭其煩地解釋病情,給病人開最管用、最廉價的藥。作為內科主任他不是每天都有專家門診。輪到時一天要看多少個病人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但是有幾次去醫院找他,見他被裡三層外三層的病人和家屬圍得水洩不通,我才懂為甚麼回到家他總是口乾舌燥精疲力竭,白大褂裡面襯衫都濕了。身為南方人我們在家吃米飯,講上海話,而在外面父親會說地道的天津土語。他一點架子也沒有,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父親曾給我們說過一個小故事,是個反例。他的一位同學也是上海的。那個女醫生有點瞧不起北方人,特別是工人,厭煩他們的高聲大嗓。有次冬天一個工人來看病,費勁巴力地撩起工作服,裡面露出滿是洞的汗背心,等他還想再把破舊的背心也捲起時,女醫生說,「不必費事了」,直接就將聽診器撮進小背心的一個個窟

窿裡。

父親很敬業,雖已成名,仍不斷鑽研業務,精益求精。他常說做醫生的不但要細心縝密,還需多為窮人着想,開的處方既要準又要省。他有多少次把所謂的絕症患者治好我沒問過,給老病號們省下了多少錢也沒法兒統計。只記得他曾面帶得意地給我們姐妹解釋「隔恆洞見」的意思。那四個字題在家中一塊病人送的匾額上。意思是讚揚父親的診斷能力猶如有通天眼,再幽暗的地方再細微的東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父親是教會中學出身,有紥實的英文功底,給年輕大夫講課時會把一個醫學名詞從詞根,詞綴到詞源解釋得淋灕盡致。在學問上他是那種注重知識更新的人,經常參加市一級研討會,自己也在國家醫學刊物上分享文章。

回到家,父親又是那種老派的大家長式的人物。他愛妻子愛孩子愛操心。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躺在牀上把家裡的,包括八桿子也打不着的親戚朋友想一個遍。記憶中的他謹小慎微,從不發脾氣。對女兒最重的責備便是「你這不神經病嗎?」他愛做飯也會做飯,但似乎不太會享受美食,總是先就差的那部分吃起。父親常半開玩笑地說這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我們則說,得了吧,還後天下之樂而樂呢?咋不見你樂呢?其實,父親自有他的生活小確幸。他的喜樂在於他養過的米蘭和文竹。對於母親他是感激而聽話的。 1957年做醫學生時,父親被錯劃右派,母親不顧眾人反對,毅然從上海調到天津與他團聚。這一份深厚的義舉讓母親享盡了後半輩子的福。家裡的粗活細活全由父親籌劃打理。當時他倆加起來工資不過一百多塊,很窮,卻精打細算,沒有壓力。刨去給外公外婆的贍養費和我寄住在奶奶家的生活費外,每月都有結餘。存錢這一家風當然也傳給了我。記得第一次領到工資後我就直接去了銀行。後來移民澳洲,我們就是憑着從中國帶來的積蓄買了第一盤

生意。

2000年父親第一次踏上澳洲的土地。開始了他在異國他鄉的旅程。他一如既往,絕對不會浪費時間。他幫我在店裡值班,幹家務,管孫子,說那是人生價值的另類體現。然而,他也流露過因為來澳洲而放棄返聘的遺憾。李阿姨開了個私人診所,聘請父親當坐堂郎中。父親回國後在她那裡做了幾年,轉到天重公司的附屬醫院。那時他年逾八十四,我母親已出現老年病症狀離不開人。父親就帶着老伴兒一起出診。他是太愛醫生這個行業了。在不去醫院的時候,父親也樂於在家給老病人答疑解惑。只要是人家喊他一聲「湯大夫」他就不遺餘力地回答諮詢,出點子,出

方子。

然而,對於自己的病情父親卻忌諱莫深。不談及,不討論,儘管他心裡既焦慮又恐懼。焦慮的是癌症無解。恐懼的是我母親會走在他之後。這些我們只能從陪他去醫院化療當中才能感受到。父親是2018年得知自己患上前列腺癌的。當時他一個人扛了半年,後來病情惡化才告訴妹妹。等我趕到天津時父親已經開始化療。以他的年紀,一般人都準備放棄,進行保守治療。但父親要強了一輩子,斷然不肯就此放棄。他以驚人的毅力忍受了二十次的化療。在津期間我從來就沒見他因疼痛而抱怨。接下來的兩年,生是一種沉重,死也是一種沉重,一個對別人疼痛加以關懷並解決的人自己卻被疼痛逮個正着,疼最後成了他每日的功課。沒想到,最終要他命的卻是心肌梗塞。「一直提防着你的癌症,卻忽略了你的心臟,忽略了你那顆心臟承受了太多歲月的苦難」。

父親生病後,很多時候是沮喪的。覺得自己從病魔手中解救了成千上萬的人,到如今誰來救我?但偶爾也會生出樂觀。已經活了九十歲了,夠了。其實說那話時他才八十九歲,去世前五天剛過完九十大壽。當時疫情已露端倪,人們開始隔離。我只能隔着視頻和親人聯繫。那天,他一早起牀由妹夫攙扶着坐到餐桌前,從視屏看,他面色蠟黃,瘦得脫了形。他在慢慢地努力進食。吃一口停好一會兒,一個小包子半天也沒吃完。突然,畫外傳來妹夫的驚叫,爸,爸,您怎麼了!父親就這樣在我眼前令人心碎地倒下了。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上天的玩笑一會兒告訴我,他會被治癒,前列腺癌已得到遏制,種種檢查結果都表明癌細胞沒有擴散,他還會活好多年。上天一會兒又將他召回。之前父親有過在家因心梗昏厥的經歷。我們還在電話裡討論是否做心臟支架。我說不管花多少錢都治。要積極治療。後來考慮到實際年齡,沒有醫生敢給他做手術。父親在醫院裡躺了三週,自己堅持出院。想必那時他已下了決心,在家靜待死亡的降臨。第二次心梗時他拒絕上救護車,直到轉天第三次發作,人昏迷不醒被送往醫院。最後於當天在老醫院急診處去世。忘了誰說的「死。就意味着消失,如一縷煙消融在藍天裡,當那煙消失得無影無蹤時,藍天依舊湛藍湛藍的。」

如今,墨爾本初秋,天空湛藍,我努力尋找那一縷輕煙。我看不見聞不到,但在想像的世界裡,它一直都在。一首很老的歌,父親的偶像鄧麗君唱的,像是天國的來信,也像是我的回執:

 

又見炊煙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

你要去哪裡

 

夕陽有詩意

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

我心中只有你


湯群 現居澳大利亞墨爾本,墨爾本華人微型小說學會副會長,澳大利亞華文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采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