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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瑤琴:文學是思維的形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戴瑤琴

我們來談談創作辨識度的問題。作家綜合選材和表達建立個人風格。讀完一部小說,牢牢記住了這個故事、這個文筆、這個作家,於是收藏了一種過目難忘的閱讀體驗。創作難度和作家功力體現在如何處理相似題材,當前海外華文文學發展掣肘是中國故事和他國故事這兩個題材域內,已充盈重複的構思、類似的人物,甚至雷同的感情。本期「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尋找到四位作品辨識度很強的創作者,她們早已具備厚實的文學實績。小說展現出一定的「学院派」質素,不約而同地放下故事性追求,而轉向對問題意識的開發或個人情緒的描摹。

作家必須經過創作實訓,這並非是說一定要通過寫作訓練班,而是一定要經過若干年「多寫」實踐。重複寫的過程,也是個人辨識度建立的過程。作家是很神聖的,文學愛好者不一定能成為作家,而作家一定是文學愛好者。沒有熱愛,怎麼能有持續寫的動力呢?這裡四位成熟作家的小說,在思想或技術層面,都提供了寫作示範。她們各有擅長,也各有側重,但總體特徵是都喜歡寫很生活的東西。寫作需要觸覺和靈性,有很多特別會講故事的作家,我想說的是,會講故事是一種很重要的能力,它演化出聚引讀者的魅力,但會講生活更為重要,同時,若作家一旦失去歷史態度和現實關注,那麼他/她講的也就僅是一個故事而已。

趙彥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已成名的作家,她既是一位勤奮的寫作者,又是一位執著的思考者。2020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偽人》解構了「真假」已定的人設、感情、人性、歷史、文學創作、文學研究,又將撕開的偽裝悉數收入夢中,以「捕夢者」身份,為一切的既定荒誕留下自我修正的機會。〈戴草帽的夏天〉裡,她改變寫作策略,從技術先鋒折回敘事平實,但創作理念實與《偽人》保持一致,即「虛構的廣闊天空映襯現實這口窄井」(1)。小說主人公「她」,工作就是看護一位瀕死的老太太,而其個人生活也滯留於垂死狀態。五十八歲,一個令人沮喪的年齡,每天環繞她身邊的是不靠譜女兒、家族遺傳史風險、網路男友。她正在感受所有的美好都在離她而去。趙彥依然思考真與假的問題,網絡與現實成為最典型的真假辯證,但網絡顛覆了真假的固定指向,當她與男友都掩飾了各自缺點後,網絡製造了負負得正的效果。兩人語言不通,所有交流都依賴翻譯軟件,軟件擅自將愛意/觀念進行了微調或篡改。親情是另一處戰場的真假對峙。以孝子示人的老人兒子,私底下,五年裡每一天都盼着母親突然離世。在庸常的生活流裡,假全變成了真。更可怕的是,已經沒有人去計較真假,連她也開始學習調配真假比例。眼睛裡的黑點是隱喻,「它神出鬼沒地黏在她看的任何物體上,同時還能自己上下滑動」。黑點如同生活的瑕疵,它一直存在,不會對全域造成干擾,可又對當事人造成困擾。黑點,就像大地上的微小石子,因地球引力,始終落在地上,但卻令人無比硌腳。虛擬,不能給予人安全感,「甚麼時候能見上面,這是他們談話的起點也是終點,但不會有過程。沒有一個人會跨過那兩個點來一段貨真價實的約會」。網戀如同「他一廂情願地撥亮他們的希望之火,將燈芯從瓶子拔出來一點點,以便讓現實的影子變得更透亮一點,在這樣的光線之下,她眼睛裡的那個小黑點也會變小,自我融化,及至消失。」他倆共識性地竭力講述美好虛景,誰都不敢道出現實中正遭遇的真實困境:他失業了,女兒帶着孩子依附於他;她也失業了,女兒和男友一直寄生於她。趙彥寫出了一類女性的共性,因為衰老走在了幸福的前面,她們對世界滿懷期待,卻又不抱任何希望。「她」的靈魂曾向世界敞開,此刻慢慢鎖閉。

柳營〈浮生是夢中〉延續她一貫的女性關懷。我不用女性小說的字樣來限定柳營作品,她確實偏愛女性形象,且其性格具有一定相似性,皆是溫婉且堅定。這篇小說裡先後出場的水月、小娜、小瓷,經歷一番命運磨折,在分別遭遇男性背叛後,她們選擇相異的自救路徑。柳營採用人(小娜)/物(小瓷)對話的形式,呈現虛實相生的現實與夢境,人生如幻夢一場,各種困境皆由心生。小瓷是一隻鳥,它是人幻化而來。為人時,她因被男友拋棄,懷疑一切,時刻承受不安全感的鉗制,因此她用「暴食」填塞自己,「我想知道要用多少食物才可以堵住身體裡的黑洞。我在一堆食物面前坐了下來,大口大口吞嚥時帶來的快感,讓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和平靜」。當她遇到新男友後,為了保證擁有的一切不會再失去,她對阿丹密集佈控,「我對情感的不確信是埋在身體裡的一顆大毒瘤,時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甚至連走路都覺得沉重」。小說探討人焦慮的成因:一切痛苦皆起因於慾,具體而言是食慾、物慾、愛慾,小瓷遭受這三種慾的鞭笞,因此當她無法徹底掌控阿丹時,三種慾唆擺她,殺掉阿丹。在無限惡的孵化中,她異化為一隻囚鳥,此刻「我從最初的恐怖、從對他人的怨恨以及自我反省中平息了下來」。小瓷逐步治癒情感沉屙,「日夜交替,萬物幻變,我從這變化着的自然中,看見了另一個毫無保留的自己」。至此,柳營揭開了小瓷的真正身份,它就是小娜的自我,小娜的心即是小瓷的囚籠,小瓷終釋然意味着小娜重歸自由祥和。小說中有兩個重要意象。第一是海,它能吸納所有慾念,又創造新生。第二是象。佛教中大象喻示功德圓滿,但抵達圓滿的過程需要「洗相」。小娜走出內心迷障,看到海中的藍色群象。大海―大象,象徵「洗象」,即「洗爾陳障,得見真如」。小娜(小瓷)經過內心修煉,破一切執,遙相呼應小說開頭水月法師點化一對失意夫妻――「到了人生後半場,要趕緊的覺醒來」。小說真實意圖躍出文字,小娜對小瓷的探察,是她的自主洗相,說出且放下。無須反覆籲請,柳營已將必須覺醒又如何覺醒的道理轉達予女性。

王梆是一位優秀的文化觀察者。〈爹學〉是一曲家庭之殤。小說採用線性敘事,總體為父子對抗模式,其中包裹弒父命題。陳子盛高考落榜引發父親放鶴先生的極度悲慟,兒子失利令其感應到所有希望即將破滅。「放鶴先生的失望是綿長的」成為貫穿全文線索。戰亂摧毀信仰,「一尊泥塑的孔夫子被推倒,又被暴雨還原成泥濘」。在求生面前,知識還有沒有用武之地?村民,堅持後輩仍有立業成家的使命,協助建起新私塾。放鶴代表的舊倫理與新思想產生激烈衝突,他恪守倫理綱常,將孩子視為個人附庸,認定接受新思想的孩子會被其形塑為怪物。小說另一條敘事線,由兒子陳子盛開啟,「他恨不得馬上從父親那裡獨立出來」,陳家是人人想推翻的「舊世界」,「猶如一個胎記,一種恥辱,揮之不去」。父親要確保絕對權威,兒子一徑反抗父親「暴政」。放鶴偷鴨子事件,給陳子盛提供了反戈一擊的機會。他主導了一場公開弒父,小說深刻揭示他未被新思想「異化」,卻被翻滾的平庸之惡吞噬了靈魂,變成石化「雕塑」。陳子盛開始裂變,一方面繼承了父親的「爹學」,夯實「父」的霸道權威,一方面,對着一對兒女,創新「爹學」。這篇小說是紥實的中國故事,它確立最常規的父子關係切口,設計父子轉化層次,「爹學」在時代催化下、在家族傳承中獲得進化,就像電影中的二代「異形」,陳子盛積蓄比放鶴更強大更穩定的破壞力。小說完善首尾呼應的迴圈式結構,陳子盛兒女,在與他當年相同的年紀,感受着父親製造的壓榨感。〈爹學〉另一特色是保持一定電影敘事的節奏感和畫面感,王梆將父子衝突戲寫得較為飽滿,祠堂片段戲劇性濃度最高。

倪湛舸是近年海外華文文學的寶藏作家,創作題材非常廣闊,她既可以寫嚴肅文學,又可以寫類型文學,既擅寫詩,又會寫小說。我曾提出《異旅人》是近年留學生文學代表作,作者延續了已停滯二十多年的留學生題材,從更大範圍說,歸屬校園題材的華文寫作,提供現時亞裔留學生的生存新經驗。《微雲衰草》又拓寬海外華文「中國故事」範疇,跳出年代史與家族史的敘事範式,倪湛舸建構「重寫古代史」的「跨界」模式,可惜的是,這類頗具新意的「中國故事」,還未有更多華文創作跟進。若我們回首海外華人文學,華裔作家湯婷婷的《孫行者》其實就採用了這種寫作方法,但她對中國古典小說,如《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更像戲仿,例如孫悟空在如來「五指山」內鬧騰的一段描寫。《西遊記》原著中孫悟空道:「此間乃路之盡頭了。這番回去,如來作證,靈霄宮定是我坐也。……且住,等我留下些記號,方好與如來說話。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寫畢,收了毫毛。又不莊尊,卻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2)對比《孫行者》寫道:「『這些一定是擎天柱吧。我要留個證據,我曾到過此地。』在中間的柱子前,他拔出一根頭髮,『變――變!』頭髮變成了一隻飽蘸濃墨的筆。他胡亂塗抹了一句文字:『最偉大最聰明的人到此一遊』。……我跳出你的手,你的頭,也跳出了地球」。(3)湯亭亭筆下孫悟空富有現代意識,倪湛舸結合自身對網絡文學和流行文化的研究經驗,在打造小說現代性的同時,賦予其思辨性。雖然故事層不涉及「穿越」,但實際灌注的文學理念是「穿越」,敘事者以嶄新的文化接受重新複盤歷史事件。〈冰川攝影師〉擱置之前小說對故事性的重視,而趨近概念性。倪湛舸埋設尋找母題,為人類解惑。「她」是一位冰川攝影師,拋棄他的時候,留下類似讖語的告白:「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冰川環繞的北方城市,三個月的春天,九個月的冬眠,人們以自欺欺人的方式安於醉生夢死,只有冰川攝影師瞭然眾人困境,她說出了所有人心底的渴望――自由,「你們都會變老死去,哪怕這並不是你們想要的生活。其實你們嚮往的不過是一隻熱氣球,打開窗子把紙做的蝴蝶扔向天空是遠遠不夠的」。冰川含納世間萬物的真形,人和動物混同群居,已無法分辨文明與野蠻。冰川正在融化,世界同步消失,她恰似一個女巫,掌控死生的秘密,每一張照片都被標註存在坐標,「過去是可以被記錄的,未來是可以被推演的,而坐標意味着這一點之外還存在着廣袤無垠的空間」。所有人都被冰川圈定,它顯於形的是一座迷宮,是人類靈魂的影子。冰川內部是世界輸送黑暗的臟器,「冰川攝影師想要記錄的,是至福的反面,藏在活冰川核心的黑」。她拍下生死之間的美好,為人類培育希望又毀滅希望。他醒悟過來,決意先走進冰川隧道再走出去,「他想的很清楚,去隧道探險符合自己的人生軌迹,穿過隧道去看冰川外面的世界是人生的轉捩點,新的道路是怎樣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隧道裡搏動着冰川心臟,他看到心臟只有黑色。小說詮釋柏拉圖「洞穴說」,所有人都是「她」的囚徒,是冰川的囚徒,是隧道牆上的影子。他們一直生活在由攝影師製造的感性的世界,只有走出洞穴,才能看到冰川外理性的世界。找到答案的那一刻,他是失望的,冰川內外竟已成閉環,唯有浩瀚宇宙有能力存放純澈心靈。

趙彥與王梆,分別居住在西班牙和英國,倪湛舸和柳營,已定居美國。專輯未先期設定華文創作的地域平衡,而是基於對作家辨識度和作品代表性的考量。我們可以感受趙彥的思辨,倪湛舸的灑脫,柳營的溫情,王梆的冷冽,作家們以獨具特質的語感,將現階段華文文學向不同視界或思域延展。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新世紀海外華文小說的中國藝術思維研究」(21BZW135)的階段性成果]

 

【註】:

(1)      趙彥:《偽人》,《花城》長篇專號,2020年春夏卷

(2)      [明]吳承恩原著:《西遊記》,蘇興批點,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頁78

(3)      [美]湯亭亭:《孫行者》,趙伏柱、趙文書譯,灕江出版社1998年版,頁316。


戴瑤琴 南京大學文學博士,大連理工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書評人。研究方向為台港澳暨海外華人文學、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