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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燕飛:相遇,在意大利山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麥燕飛

意大利有很多貓,費里尼電影裡似有這對白,但他說的是羅馬。街頭的流浪貓,大多沒固定主人,但別以為無人看顧外表就骯髒難堪,看牠們都養得一副圓潤閒適之態,和一般家貓有着對人愛理不理的共性。除了第一位房東安東尼奧沒有養寵物,後來兩位房東家都養了貓。現在這一隻叫Puff,就在第三位房東的家,生很多小貓。我給牠起了個中文名,浦菲――好像記憶中遙遠而親近的大鳳凰樹開滿了紅彤彤的花照亮港大校園本部斜坡路上發生的所有,蒲飛路。連接薄扶林道和士美菲路的蒲飛路。

抵步奧里亞當日,房東夫婦兩人早就來到小房子打點事務,迎接我這個輾轉寄居意大利的異鄉人。我跟他們說,我從意大利別處搬來。他們沒有預料,他們的租客自一月起便在意大利南部卡拉布里亞沿海城市保拉和拉默齊亞泰爾默客居的事實。我這麼說,固然是為了增加彼此的好感――對一個國家和地方的感情,巧妙地施以實在卻又難以言說的方法。彷彿就像生長在第勒尼安海海邊農村家庭小院子裡那一叢匍匐的迷迭香所教曉我的,銘記與懷念。離開海邊的小院子後,我便時刻將它放在心上,不採摘在做菜作為香料滿足食慾的時候。

奧里亞是座小城,樓房依山而建,斑駁的磚牆,粉紅的瓦片,人置身其中,看不見所處山頭的真面目。往遠方山嶺以及零星房屋的位置望去,才又找到一絲居住山野的感覺。縹緲而失真。這座小城讓人走神,斜坡上的梯級,高處的護欄,還有民居陽台的小盆栽植物,讓這個人煙罕至的山中小城鎮看起來那樣夢幻。這些景物日復一日,相比起人們認為會老去的歲月,恆久安居一隅的村民,它們會覺得是個謎。

五六月春夏交替的季節才開始不久。一直,好像越過了千山萬水,天上和煦的陽光帶領人們前行,在瘟疫的陰霾下。但你知道,對於數月間世界每一個角落如行星般墜落的生命,他們所帶來的衝擊,還有那些讓人恐懼、懊悔、懷念的……沒法頃刻間消失殆盡。

奧里亞(Orria)是位於意大利西南部大區坎帕尼亞(Campania)薩萊諾省(Salerno)轄下的一個市鎮,海拔五百五十米高。根據2016年的記錄,只有一千零八十九人。沿着海岸線,坎帕尼亞乃位處另一個大區卡拉布里亞的(Calabria)西北方,其首府,就是意大利南部第一大城市拿坡里(Napoli)――也是拿坡里省的首府。乘坐火車路線,從位於卡拉布里亞的主要城市拉默齊亞泰爾默(Lamezia Terme)中央火車站往北出發,跨區後連接的首個大省便是坎帕尼亞。意大利地勢險要,雲霧之間山巒疊嶂,地貌形象豐富,自然風光美麗,有太多尋幽探險的元素,滿足探險家征服大自然的慾望。其國豐富傑出的藝術創作,斷不會與它奇幻多變的地理環境沒有關係。

火車交通網絡發達,沿着海岸線南北行駛,更可由卡拉布里亞一直南下橫越大海抵達西西里島,那將會是另一段把火車送上渡輪的精彩旅程。曾幾何時有過憧憬,自己勇敢地拖着一件行李,在那片晴空之下,出現在火車與渡輪相接的邊境。那個小島發生過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不過咫尺之遙,然而置身意大利,想像,沒因距離而變得更美,卻埋藏心中成為小小的遺憾。但是美麗的事物無須那樣刻意。有一回做客房東家,離開時看到門鈴上寫着的姓氏。房東太太還特意解說,她和先生二人有着同一個姓氏,Maio。平淡的語氣好像要透露有關意大利人愛情的秘密,甜蜜如同看見果樹上結出了果實。這秘密很老,埋藏很久,好像是為了等我來仔細傾聽。一雙眼睛,它們的主人,不如年輕時清澈明亮,它們依然閃爍着智慧,讓繁華變得更真實而罕有。

房東兩老家的Puff正給牠幾個子女餵奶,乍看一兩個月大。後來看見一個蒙面的陌生客人,登時嚇壞了,夾着長不大的尾巴逃走。出於一種動物的本能,但是貓爪好像怎麼也碰觸不到地面,姿勢讓人發笑。小貓還不曾長大,缺乏逃跑的力氣。

Antonio雖然沒有養貓,有回閒聊跟我說,養貓的人喜歡和事物在一起,養狗的人喜歡社交喜歡與人交流,或者只對了一半。那次討論是因為一個我們都認識的釣魚客Andrea而開始的。一個在保拉海邊垂釣足足廿年的青年人――一個生命中離不開大海的人。為我重新定義了甚麼叫「寵物」,不過就是一個海洋。Andrea是喜歡垂釣而和大海待在一起的人,我還不會忘記,他有兩條忠誠的寵物狗。

在這座深山,貓狗一起養的人家着實也不少,一條步行上山必經的路Via Capo Orria就是一條由動物故事譜寫出來的山路。一旦離開居所,房東與租客之間的話題,不再與那間作為憑證的房子有關,可以是農圃裡的農作物、雞生的蛋,還有小貓。想起一堆舊事,不為證明貓狗和平相處起來有多容易。狗和主人很熱鬧,一個小範圍就是the talk of the town,轟動更非為了任何一個路過的人。貓不熱衷的生活。

三個月了,房東家養的貓都跑到外頭。那幾個小傢伙居然也到處玩樂,貓影不見。沒緣。我知道,和那些山路碰見的花貓一樣,Puff也是慢慢成為得寵貓兒的。往山上步行期間,經過這條必經路,總是不忍與聚居村落的流浪貓擦肩而過。我打個招呼,貓都感覺自作多情。

貓比人聰明,也比人懂得寂寞。所以,在Via Capo Orria上山的路,那隻看來是狸貓品種的花貓,有天主動走過來讓你安撫牠的背。事出那麼突然。原本緩慢的腳步走得更躊躇。倒是有天想起宋莊小堡房東家的莎樂美美,毛色猶如老虎紋理,也是眼前這隻狸貓。問牠們的主人不一定知道品種,譬如我的房東太太。

六七隻在斜坡上閒散,像村民一樣曬太陽、玩耍和追逐,十分乖巧,不橫蠻,不取鬧,喜歡閒適的生活,也會裝作生氣的樣子然後跑開一陣子。山裡的貓咪都喜歡走到戶外玩,與大自然和洽相處,花間飛舞的蝴蝶,任意在蒸氣騰騰的地面竄動的蜥蜴,窗戶邊緣徘徊的鴿子都是牠們的好夥伴。幾位意大利老太太見我愛逗貓玩,似乎認為我喜歡貓,她們怎麼會知道,與動物安然無恙生活在一起的村民就是讓另一個人愛上流連的原因。這山中雖小,可人們出入駕車,哪裡會想到,有人出於一種想念而探訪流浪貓和附近的民居,為此獨自行走在鄉村的路上。時間太充裕了。

貓咪是愛寂寞的動物,牠主動走向你,你便知道在貓的世界,值得安慰的反而是人。伸手撫摸牠的背部,牠不取悅你,牠的享受或滿足或許會使人迷茫,這就足夠自然了。牠表現得很安分,沒讓你覺得需要你,純粹見你眼熟,怎麼老在牠面前閒散而過。過了這段路,漸漸遠離聚居的村落。

墓園背後一座荒廢的教堂――八百年歷史的聖多米尼加古代教堂(Cappella di S. Domenica),被參天的大樹圍繞。樹下某處豎立一個牌子,那是現代人填補的空白,外來者可不一定知道:建於十三世紀。這座宗教建築場所只有地面一層,帶個小閣樓,設計簡陋,不知眼前所見是否就是原貌,是否經過維修……腦海滿是沒有得到解決的疑惑。地面側面開了一扇門,牆身周圍還開出小窗戶透光,然而很明顯包括正面的木門,都已經緊鎖,小窗戶更是沒有光線反射。教堂正面上方放置了一口鐘,垂下一條鎖鏈,用來敲響教堂的鐘聲。

附近一帶僻靜,松柏森然,上山三四回沒法在這偏僻的荒野看見人。週六下午四五點時分,人的談話聲自遠而至。聽是幾個年輕人在聊天。我在鄉野的路上徒步,往我時常駐足的那片地方。就在進入墓園的分叉路口停泊了五六部車,木櫈與木材搭建的小屋不再顯得荒涼,縱使那片草地乾燥得只適合種植耐旱高傲的松樹。松果掉滿一地懶得去撿,夏季將盡,為八九月的秋冬醞釀出肅殺的氣氛。眾人在松下聊天,漫無目的,滿不在乎觀察周圍一舉一動。有一名狗主。我在他們面前信步而過,天空不曾變化出其他顏色。棕櫚樹的影子在附近一帶,比人要零落。走近了感覺沒想像中的年輕,只有活力在他們的臉上顯露。更深厚的感情沒有一個人看見。彷彿是早晚途經都會遇見的某一位中年人,在只有一千人左右的村莊。不,你猜想,也許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在蜿蜒的山路中穿梭來往焦伊的村民。

好幾回獨自敲響了鐘聲,下山。鐘聲深沉繚繞,神秘莫測。之後,那條垂下的鏈條無意之中被人翻到半空之高。可能觸犯了風俗裡某條敲鐘的禁忌而毫不自覺。當地人對這外來人起了警惕。內心不免還是掠過一絲愧疚,最後都不了了之。我總擔憂自己的魯莽、神色凝重,會打擾這片隱居山林的小村莊和村莊滋養着的村民。但因名正言順的留居,我不得不把顧慮和憂思放下……

教堂和墓園畢竟是人工建造,充滿人的精神和生息,生靈在一個空間遊蕩。至於原始的大自然,實在讓人感到不安。它遠遠超乎事物本身,達到人類的想像之外。人的所有一切,善惡美醜你都知道也將會經歷,凡是人能夠擁有的事物你都熟悉。不若眼前的深淵,只要一直走向森林,就有掉進裡面走不出來的可能性。想像豐富引發的災害。其實一個森林可沒甚麼值得恐懼,不過因為資源本來就充足和富裕,人在裡面感到充盈,一切更加自由,反而不敢進入森林。舉目所見寄生在粗獷的樹幹和樹枝上的攀藤植物綠得在心裡發亮,附近能夠找出一千種比一個人心更加勇敢無畏的事物。可我要證明甚麼?要向叢林深處走去證明自己的勇氣麼?不,輕易地,一個轉身,我便回頭了。

大自然讓人敬畏,也教會我們學習彼此尊重。風,是能夠讓人產生愛意的,你聽見了嗎?那陣陣從栗子林裡吹出來的涼意,那陣陣富於生命清新的微風。你聽見了嗎?蒼蠅和蜜蜂跟隨人行的腳步,在你耳朵舞動。用上一段時間,就連叢林淺處也是一場夢幻般的轉身。

秋天悄然而至,午後的陽光有一抹金色的色調,灑落在房屋石牆和瓦片的屋頂上,時光比炎熱的夏天時停留更漫長了。金色的重量是量度的。閒悶時,我就捲起窗簾。二樓房間的窗戶能夠看見生動的畫面,自己的陽台和對面人家的動靜。Maria的小店每天早上八點營業,窗簾不拉起,他們不是以為我還在沉睡,便是意志蕭條的表現。有回見面,Maria便鄭重其事,她的意思是,要我把窗簾拉起,讓陽光進來我的房間,陽光,陽光,sole, sole……其實,我只是起得比較晚,有時根本忘記了這窗戶和窗簾。

小店一條街,畫面多人氣,汽車經過發出誇張的聲響,村民在店外小櫈乘涼和聊天,七八月的光景。一個民族愛閒聊,聊出無限生意。我在樓上觀看,陽台遮擋人們的臉,說話人還以為,陽台是不在的。牆壁和圍欄,在真誠的說話人心裡,是不該存在的。

客廳窗戶同樣望見小店外的場景,下面圈着鄰居築起的一塊土地。果樹和葡萄藤以及他們養的五隻雞樂在自己的天堂。那片草地讓人常常懷想,哪怕秋冬會枯萎,失去青蔥的綠色。

頭頂一片烏雲,頃刻間變成狂風消失——入秋後常見的中午和午後景象。這個地中海。正要計劃明天再下山一會,上趟與瓦洛-德拉盧卡尼亞小鎮的教堂緣慳一面。期待醒來便是放晴的另一天。晚間的雨,是活潑的,意亂情迷的。優美的旋律、海浪的咆哮,甚至也是從天而降的梵音。打落窗戶,驚喜了外界。百聽不厭,想起所有和雨有關的瞬間。你喜歡溫柔似水的事物。


麥燕飛 生於1985年廣東,港大文學院畢業,北京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