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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芳:蓮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劉小芳

1

由一朵朵金花綴連的金鏈盤在頭頂,從桃花似的花心裡垂落的細細的金鏈,貼服地吊在雪白的額前。細長的柳葉眉末梢從眉峰往下一勾,彷彿能勾住人的魂魄。手指從眉梢輕輕滑落到眼角,那雙迷人的丹鳳眼呵,母親怎麼就不喜歡呢?棕色的大眼珠子,修長捲翹的睫毛,可是眼白裡遊走着一條條極細的血絲。微微仰起頭,指尖遊走到顴骨下,火紅而豐滿的唇微微張開,這樣撩人的她,不必再擔心自己的眼裡遍佈血絲。因為她不必再熬夜加班,更不必再為玩偶的眼睛噴漆上色,永遠不會有機會呼吸那令人窒息的油漆氣味。廠長的老婆的弟弟,今天將成為她的丈夫。

「阿蓮,你已經很美啦!還在照鏡子!」四人專屬的高級員工宿舍裡,其中一個室友叫思思,是一個常得罪人的管工。自從阿蓮和廠長的小舅子密切往來後,這個女人再也不敢朝她大吼大叫。「都出嫁的人了,就讓她臭美會兒吧!」另一個管工人稱「霞姐」,通達人情世故。「洋哥應該快到了吧!」這位萍姐給人的印象倒是不錯。阿蓮剛來這個廠的時候招聘額已經滿了,是萍姐念她沒地方住給她一個機會。「姐,你看我的妝要不要補補啊?」阿蓮笑着望萍姐。

門外傳來人群熙熙攘攘的聲音。廠長的小舅子接新娘,阿蓮倒想看看這霞姐和思思敢怎麼鬧。阿蓮輕撫胸前的金豬牌,驀地鼻子一陣酸楚。不過是做幾下伏臥撐,室友們收了紅包便讓新郎迎走了新娘。

阿蓮挽着新郎的手臂,兩人在紅雨傘下,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相依前行。水泥砌成的宿舍比隔壁的瓦頂平房高出許多,也蒼白許多。把紅瓦頂完全遮住了,一切都顯得沒有氣色。那紅紅綠綠的工服,突兀地嵌在水泥牆凹陷的地方。這大抵是東莞工廠獨有的風景。兩側高牆不斷延伸,綿延不盡的灰白,終點是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轎車。狹長的天空豁然開朗。只見車頭矗立着一個穿着雪白長婚紗的娃娃,面向車窗。粉色和黃色的絲帶將娃娃固定在車頭,朵朵「大紅花」落在車身的不同位置。這樣的場面曾是阿蓮所神往的。她的笑容從步出宿舍那一刻起就沒有停止過,她太快樂了!

可是,她還是受不了車裡的氣味,那股皮椅和汽油混雜的味道。眩暈的感覺湧上腦門,她撫摸着胸前的繡花,金絲銀線繡成的鳳凰。

金絲銀線繡成的鳳凰。鳳凰在流淚。她在流淚。(阿傑。)淚水落在她緊緊抱着的那件不會有機會穿的中式嫁衣。母親說:阿傑是個好男孩,可惜啊,你的命苦!她失聲痛哭,哭得漲紅了臉,哭得快要窒息,哭得快要暈過去。命苦,命苦,命苦的女人呵。萍姐說,我們廠招人,長得好看的就去空調房裡做毛公仔,你的模樣不應該來噴油漆啊,這裡沒空調,又髒又臭,你還挺能吃苦的。萍姐不知道,一個失去了生命依靠的女人,找一份工作苟且偷生,已經是唯一的生命意義了。噴漆、噴漆,她的手上滿是黑色的油漆,因為娃娃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阿洋握着她滿佈油漆的手,坐在工作的長板櫈上,她聽到人生中最深刻的表白,她把頭輕輕地靠在阿洋的肩上……

「你好些了嗎?」阿洋輕輕撥開頭飾,摸着她的額頭。她從阿洋的肩上醒來,穿着雪白的婚紗的娃娃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着她。

墨綠的桔子樹從車窗飛閃而過,她常疑心會有一雙手突然從林裡伸出來,附近廠裡的女工晚上下班都不敢一個人走這條路。在她們這些外來打工妹的眼裡,東莞的柑桔成了恐怖的象徵。在某個加班的夜裡,她結伴而行卻還是被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攔腰抱了一下,那男人身上的酒氣使她回宿舍後把一天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不過,此時的她正依偎在阿洋懷裡,逐漸遠離那夢魘似的柑桔林。

 

2

晚宴上賓客的酒氣也是她受不了的。阿洋摟着她的肩膀,舉着酒杯穿梭在富麗堂皇的大禮堂。橋頭這酒家據說是全東莞最具排場的,不能找出更好的了。每一桌都有人熱情地敬酒,每一桌都有人客氣地誇讚:「嫂子真漂亮。」可是,沒有一個人來自阿蓮的娘家。除了工廠的人,其他人對於阿蓮來說都是那麼陌生。她努力地配合,然而兩人的轉身、邁步,究竟不是優美的華爾茲。音響吐出成堆的音符,一個個砸向她。她似乎被砸中了,是音符嗎?還是成災的嘈雜聲?耳朵一陣「嗡嗡」聲,一陣天旋地轉,神經線被打上了死結。

「阿洋,我有點不舒服。」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去……坐會兒,陪陪……陪陪我媽,」阿洋醉得不輕,「來,我……們,繼……續喝!」阿洋鬆開手便搭住一位男賓客的肩膀。

「嫂子,你怎麼回來了?」她是阿洋的妹妹娟兒。

「我有點兒不舒服,」她將裙褂輕輕一提,緩緩坐下,「媽。」

阿洋媽十八歲就生了阿洋,聽說年輕時家裡條件一般卻挺賢慧,之後大女兒嫁得風光。母憑女貴,仗着手裡有幾個錢,別人在她眼裡卻成了低一等的,尤其是阿蓮。

「怎麼?陪老公應酬一下就累壞了?你得學學你姐,陪着你廠長姐夫應酬就從不嫌累的。你看看……」這個女人眼光「嗖」地瞟向阿蓮。

「不,媽。我就是……就是有點兒噁心。」能聽得懂這個把自己標榜成貴婦的女人操着濃重橋頭口音的普通話,算是了不起了。

「作嘔?」不知怎地這個女人嘴角上揚,大紅的唇膏像要從唇邊溢出來似的。她舉起筷子夾了一塊肥肉到阿蓮的碗裡,「來,吃塊腩肉!你是惠州的,吃過這道菜嗎?這是『大洲粉葛燜腩肉』!這是土豬肉喔。哈哈,橋頭的粉葛最粉最香了!來,吃一塊粉葛……」

這小薄唇一開一合像會吃人似的滔滔不絕。然而,宴會的菜式都是這個女人要求的,阿蓮半句話都沒能插上嘴,卻要把這塊膩得滴油的豬腩肉放到嘴裡,方才的酒氣已經薰得她快要暈倒,這卡在喉嚨的騷臭直上腦門。大紅的圓桌,米黃的砂砵,褐色的腩肉,竟在眼裡模糊起來。

紅潤的腩肉,米黃的砂砵,褐色的方桌……母親放下筷子的手扶在桌邊,木桌搖晃了一下。母親不開心了,厚實豐潤的四方嘴唇上的細紋愈發明顯:這東坡肉是我特地為你做的,打算給你補補,看來你是吃不慣嘍?(不啊,媽媽,我吃。)她大力將卡在喉嚨的滲着酒香的五花腩嚥下,連同那從學校顛簸回家的三小時車程的眩暈一起吞到肚子裡。母親笑了,說:好吃吧,這是蘇州的名菜,知道嗎。蘇州的名菜呵,誰不知道呢?蘇州是母親的根,富貴的根。在惠州那簡陋的飯店裡,母親又說,當年你爸在這店裡就是一打雜的,我家在蘇州是有頭有臉的,我跟了你爸,家都不回了,你爸怎麼對我的,富家千金配窮小子呵,結果也是甚麼都沒有了,你跟那個陳初能有甚麼好結果!窮小子,窮窮窮,窮得叮噹響,窮得愛不起人。張大嬸皺着眉,一臉痛惜對母親說,你沒看見啊,那老李的女兒跟那小子搭上過的是甚麼日子,鍋碗瓢盆,那窮酸勁兒,唉。片刻後張大嬸又一臉欣慰地說,幸好我家阿華聽話喔,沒丟我的臉。阿華阿華,你是你家的光啊,嫁個台商還大排筵席呢,頭盤的乳豬插着兩盞小紅燈泡要亮瞎人的眼睛嘍。母親帶蓮兒喝你的喜酒還不忘絮叨,你出嫁的時候要有這個排場!她和陳初剛分手,連喝幾杯白酒,一頭便趴在那金燦燦的能亮瞎人眼睛的桌布上……

「嫂子,嫂子!」阿蓮被娟兒推得從大紅桌面抬起頭來。「你沒事兒吧,嫂子!」

「是啊,你沒事吧?魚都快涼了,快吃吧!」女人似乎很關心阿蓮,夾了一塊清蒸石斑到她的碗裡。她滿足地嚼着結實的魚肉,眩暈的感覺忽地消失了。阿華的婚宴上做的是水浸東江大黑鯇,雖然淋上那土榨的花生油確實讓人口齒留香,可到底比不上清蒸石斑的矜貴啊。母親是要多滿意阿洋這個女婿啊。阿蓮夾了一塊乳豬準備放進口裡,可是那乳豬頭豎起燒焦的鼻子,眼睛閉得緊緊的,嘴巴卻被硬咧成微笑的弧度,教人吃不進。乳豬一下掉到裙褂上,油污立馬玷污了金絲銀線繡成的鳳凰。

「哎呀!嫂子!你太不小心了!」娟兒大驚小怪。反而那個女人的態度依舊溫和:「你那麼大聲幹嘛呢。阿蓮你去廁所整理一下吧!」「好的,媽。」她轉身離開卻也察覺到這兩母女的竊竊私語。

她面對鏡子端詳自己,彷彿永遠也看不膩當下的自己。豪華的酒家連廁所都顯得高檔。落地的大鏡子能照出她的身段,纖細的腰,修長的手臂,勻稱的下盤……總之,一切都很完美。

 

3

當然,阿洋也知道她很完美。

大紅的絲綢被褥在昏黃的燈光下泛出鱗鱗波光,被套上金黃的囍字頓失風采。木質的牆身隱入夜的昏黃中。

「老婆。」雖然已經喝過解酒茶,也洗過澡,但是那從喉嚨深處釋放的白酒的氣味,還是讓阿蓮忍不住推開緊緊抱住自己的阿洋。空調的寒氣透過木地板從她光着的雙腳沁入。「怎麼了,老婆?」阿洋臉色一沉,究竟是大男人主義,一點兒容不得別人拒絕自己。

她深深明白在這個家中的生存之道,於是轉身投懷送抱。阿洋的舌頭伸到她的嘴裡,熱乎乎的兩根舌頭疊在一起,黏稠的唾液混合着酒精的味道滲到她的舌根。她想吐,舌頭好像連着自己的胃囊,要把她那個原本就空空的胃拉扯出來。阿洋抓着她的頭髮,親吻她的脖子。阿洋對她頸上那赤紅的胎記很是着迷,瘋狂地親吻。她的頭仰得太使勁了。那米黃的天花,那半球形的吊燈,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阿洋抱起她朝大紅的雙人牀走去。

她側身伏在大紅的棉被上,阿傑親吻她的額頭,並戲弄她:哎呀,老婆你臉上長好多痘啊。(說甚麼呢,還沒成婚就嫌棄我啦!)阿傑又說:人家說臉上長痘肚裡懷的是兒子呀!(你能不能正經點兒,對了,伯母讓我明天去裙褂店試身,你怎麼不來?)阿傑說:阿勇那小子一定要約我見面。她記得這一句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阿傑還說:你怎麼還叫伯母,應該叫媽了。叫媽。媽媽。慈祥的媽媽。第一次到阿傑家裡,月經總是那樣不期而至。從小她經期不良反應就特別嚴重,嘴唇蒼白,痛得站都站不直,下腹沉得像是要墜到地上。媽媽說,瞧這孩子,身子太單薄了。阿傑把她抱到媽媽的牀上,用熱毛巾敷在她的額頭上。媽媽為她端來溫熱的紅糖薑茶,那股暖意從舌尖流到心坎。這薑茶比她自己煲的好喝太多了。別人的愛總比自己對自己的愛要來得矜貴些。母親去上班了,她卻曠課了。她穿的冬季校褲上染了紅,須自己在冰冷的水裡清洗。一條褲子洗了一個小時,時而痛得倒在牀上,趁沒那麼痛的間隙繼續洗。可還是太疼了,終於忍不住去煲薑茶,但,還是痛得不行……

小腹的脹痛使她從昏睡中醒來。阿洋在她身旁打着呼嚕。她拖着沉重的身軀從牀上坐起。腳底貼着木製的地板,定睛細看,那褐色的木的紋路在延伸,攀到牆上,卻又在迴旋,陷在地板。微弱的晨光從紅紗簾子侵入這陳舊的空間。她走到窗戶邊,揭開簾子看到遠處的天際泛着魚肚白。她睡不着,捂着小腹靠在窗戶的「囍」字旁,透過筆劃間的空隙看那遠處的桔子樹在風中搖晃……

站的時間長了就容易打瞌睡,不過頭部晃了一下便清醒了。天際那橙紅和金黃攪拌在一起,似乎讓她想起了甚麼。

她走到高大的木衣櫃前,小心翼翼地開了櫃門,用手輕輕撫過櫃裡掛着的幾條長裙。她絕對要買更多好看的裙子,起碼在這個衣櫃裡佔有二分之一的空間。她選中一條黃色連身裙,這亮麗的檸檬黃雖不如天際那金黃色澤獨特,卻是母親最喜歡的顏色。白色的圓領加以點綴,讓人看來倍感精神。她合上櫃門,忽地瞥見鏡中的自己――太沒有朝氣了!唇無血色,皮膚亦黯淡無光。

不過,成為有錢人家的太太倒有一個好處――洗漱和妝扮都能在自己房間裡。她大可把自己妝扮漂亮後再出門。

她端坐在梳妝檯前,將粉餅、眼影、胭脂和各色口紅在桌面排開。她熟練地上好底妝,化眼妝的時候卻糾結了。按理說這天是回門的日子,可是她娘家沒有人了,回了也沒意思,那麼就化個母親喜歡的眼妝吧。向來她化眼妝都喜歡塗一種色系,可母親打從教她化妝開始就要她堆疊兩種以上的顏色,說那樣眼睛才顯大。手指沾上白色的眼影,臉往鏡子湊近,赤紅的胎記醒目地刻在下頜骨角正下方的脖子上,像一朵半開的蓮花。忽地小腹一陣抽搐的劇痛,果不其然,這種痛蔓延到腰部,痠痛的感覺彷彿沿脊椎燒到後腦,太痛苦了。她將手肘撐在桌上,盡力將食指上的白色眼影往眼皮上塗,白色的粉末在平滑的眼皮上一點一點地化開……

白色的眼影陷入母親眼皮的細紋裡――雙眼皮的桃花眼,眼角深邃,微微向上翹。母親說:看到沒有,就是這樣抹勻稱了,再加這個淺咖啡色,最後才塗這個深色的,這樣眼睛才顯大。(直接塗那個淺咖啡色的不行嗎?)母親耳朵聽不進半點質疑:可以的話我會這樣教你嗎,說話都不經腦子的。呵呵,從小就是個沒長腦子的孩子。陳初說,你是不是傻呀,她叫你撞牆你就真撞啊,要是你死了,我怎麼辦啊!對啊,要是她死了,母親會為她流一滴眼淚嗎?她被那個壞小孩戲弄,推到水塘裡,若不是拚命抓着石頭的縫隙,她可能已經淹死在那裡,叫那個小孩每次經過都聽到她冤魂索命的哀號。可是她的命太賤了,閻王爺都不願收她。她拖着濕透的秋衣秋褲回到家,母親拿起雞毛撣子就往她身上抽,她又冷又痛,卻不能哭,因為母親最討厭愛哭的孩子了。她只能站在原地挨打,小小的肩膀在瑟縮,單薄的身體在顫抖……

她的眼淚刮花了塗好的底妝,整個人都在顫抖。她化不了妝了,站起身卻發現白色的歐式小木椅上是星星點點的血迹。

 

4

「兒子!你們起牀沒?」房門響起清脆溫柔的敲打聲。

「媽,我們等一會兒就來。」阿蓮忙答應道。她換了一條黑色的連身裙,將染血的黃裙放在了隱密的角落。

早餐是從酒樓買來的燒鵝瀨粉。阿蓮一個月的工錢連加班費只有四百上下,這檔次的美食最便宜也要十元以上。阿蓮連午餐都不捨得這樣破費,如今早餐便吃得這樣豪氣。這東莞的美食,紅亮紅亮的,一口咬下能「嗞」出油,五香的味道滲入舌頭,彷彿為她減輕了小腹的痛楚。

「哥哥,嫂子,早啊!」娟兒笑道。

「早,娟兒。」阿蓮努力將蒼白的嘴角提成微笑的弧度。

沒有人察覺她的異樣。那紅妝下蒼白的面孔。

「嫂子,你昨天作嘔,我媽說要帶你去醫院看看!」

「你這孩子說話不經大腦啊!」這個叫家婆的女人吐出一句話使阿蓮驀地一怔。

娟兒噘了噘嘴,家婆繼續道:「剛結婚去甚麼醫院,過些日子再說!」

「老婆你不舒服啊?」阿洋方才反應過來。

「媽,其實我也沒甚麼。」

「沒事就好!」阿洋本來就不是一個細心的人。

「這樣吧,昨天累了一天了,你吃完就去休息吧,娟兒去洗碗。」

「怎麼叫我去洗啊!」

「今天保姆休假。難不成叫你哥去?那誰回廠子?你會做生意嗎?甚麼都不會盡在這兒講些沒用的!」

娟兒怕了,馬上收拾碗筷進了廚房。

「媽,那我先回廠子,我媳婦兒就交給您了!」阿洋在他媽媽面前總愛開玩笑。

「你去,啊,」家婆這會兒的態度可輕柔了,「娟兒那孩子不懂事,你剛進門怎麼能去醫院呢,醫院那麼晦氣。你中午想吃甚麼?我做給你吃!」

阿蓮被小腹揪住,不想張嘴卻不得不回應:「媽,你們平時怎麼吃,我就怎麼吃。」

「那我去菜市場逛逛,你就不要去了,菜市場擠得很,空氣又不好。」

她目送家婆出門後便倒在牀上。她蜷縮成一團,感覺涼嗖嗖的,便把牀頭的棉被拽到面前,抖在身上。雖然覺得家婆的行為有點兒彆扭,不過有人照顧的感覺畢竟還是不錯的。她看着牀邊的梳妝檯。兩隻浮雕的兔子捧着橢圓的鏡面,米白的顏色加上金邊的點綴,簡單不失貴氣!可是在這木黃的房間裡卻是不搭的。兩個抽屜的把手是銀色的,纖細的,閃耀着窗口透進房內的陽光。兩隻兔子笑了。

兔子雙腳懸在半空,牠很乖,很安靜。一隻手牢牢地揪住兔子頸後的毛皮,手腕上戴着銀晃晃的細手鐲。母親說:就要這隻。銀手鐲說:哎呀,你說你怎麼那麼會買,竟挑中我家最肥的那隻。兔子睜着通紅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她。母親說:蓮兒,年夜飯有兔肉吃。銀手鐲背對她們拿起菜刀,然後把兔子放在石階上,紅色的液體從兔子頸上黃褐色的毛尖滴落。牠的眼睛半閉着,眼皮顫抖着,小小的肢體抽搐着。她看着一點光消失在那濕潤的紅眼睛裡。(石頭的主人睡覺要做惡夢的。)她轉頭朝挨着自己肩膀的女孩說道。母親推她小小的肩膀,呵責道:你說甚麼呢,腦子有問題。有問題,她腦子裡真的有許多問題。可是問題太多母親會發火的。鏡子碎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她看見好多個母親。母親說,跟我姓有甚麼問題,慕容家在蘇州是有頭有臉的,若不是為了你,我怎麼會守在你爸的祖屋裡,這個窮地方,當年你偉叔叔拉着我的手,說不介意我不愛他,只想跟我在一起,可他不知道我有了你,我也從沒想過,你爸是一點兒情義都不講,自己的骨肉不要了,自己的祖宗也不認了,跟更有錢的女人跑了,那你跟我姓怎麼了,我不嫌你是他的種你倒嫌棄我了是吧。她完全沒有那個意思,若不是同學嘲笑她,她是絕不會問的。可母親不那麼想。母親氣乎乎地撿碎片,越撿越氣,撿了一手血。東西摔壞了是要收拾的,為甚麼還要摔呢?母親說,你不把這個孩子打掉就別認我這個媽!於是,她發了有生以來最大一次脾氣,若不是母親生病臥牀,她連牀褥都要掀起,枕頭都要撕碎。母親大喊,慕容蓮!

「慕容蓮!」

她睜開眼只見家婆拿着那染紅的黃裙,皺眉看着她。

她連忙起來,頭暈得太厲害以至一度坐不穩,艱難地吐出一句:「媽,那個,我手洗。」

家婆不知哪來的火:「難道要我洗嗎?不怕弄污我的洗衣機!我說你今朝新婚頭一天就穿得那麼晦氣,黑色是要遮醜啊!你趕快把這東西洗了,別把我兒子的新房給弄邋遢了!」

說完便把黃裙扔到阿蓮懷裡。阿蓮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到衛生間。縱然有獨立的臥室、獨立的衛生間,在別人的屋簷下終究是萬事都要小心的。說到底她還是個知足的人,臥室的水龍頭是可以放熱水的,就是要蹲在地上,憋着小腹覺得難受。她曾經發出莫名的感慨,如果自己不是女兒身便好,又癡癡地想當年花木蘭是如何代父從軍的?花木蘭必定有着超越她這種凡夫俗子的強大的忍耐力吧。裙子一泡進熱水裡,那經血像脫層一般,一層一層地漂浮起來,血腥的氣味也飄散開來。

她來到廚房,想要煲薑茶。卻碰見家婆:「你的裙子洗了?」

「是,我準備……」

「你今晚不要回房睡了。一樓樓梯那兒有間客房。阿洋那兒我去說。」家婆連珠炮發,臉色非常難看。

她的眼睛一下空洞了――來月事的女人不能和丈夫同房?家婆瞥了她一眼就出了廚房。

 

5

木樓梯的圍欄是玻璃的,木條捆邊作扶手。牆面也是木的,瀰漫着一股枯黃的氣息。樓梯正下方的客房裡,牀頭擺着一個矮矮的木櫃子。房間角落的地板受潮了,漆面凸起裂開了。東莞畢竟是潮濕的氣候,保護漆沒塗好木地板當然是要裂開的。

「阿蓮!阿蓮!」家婆的聲音隨着巨大的拍門聲響起。

小櫃上是一個殘舊的塑料鬧鐘,那麼舊了秒針還在轉動。清晨五點!

「啊,媽,怎麼了?」她嚇得一下從牀上坐起。

「都幾點了?還不起牀?」家婆的聲音愈發沒有耐心。

清夢被擾卻也絲毫不敢怠慢,她急速起牀跑到客廳的衛生間裡。可是牙刷杯子都還在阿洋的房間裡啊。她正要上樓又被家婆銳利的目光逮住。

「等等等等,你上哪裡去?」

阿蓮睜大眼睛:「我洗漱的東西都在房裡……」

「你都是人老婆了,做事怎麼不長腦子!事情沒做妥當還要上樓打擾丈夫,你知不知道阿洋工作多辛苦,你這是擾人清夢!你去雜物房裡拿新的用,再把門後那堆清潔用的都拿出來……快呀,還傻愣着幹嘛!」

衛生間裡的鏡子只照得半身。妖嬈的丹鳳眼呵,從內眼角到眼尾那曼妙的曲線,那上揚的深邃的外眼角,那棕色的柔情的眼珠子。沉沉的黑眼袋卻硬生生將這份柔媚攪成憤世嫉俗――刷牙,皺眉,怒視,翻白眼。青筋從紅色的蓮花胎記周圍凸起,就像花下的莖長錯了方向。

「今天的早餐我來做,你呢,就負責午餐和晚餐。我現在就教你打掃這大房子。家有家規,打掃也有規矩,首先你要知道原則:從高到低、從乾到濕、由內向外……」

這喋喋不休,她根本記不住多少,還喏喏稱「知道」。反正印象最深的便是要用抹布擦地板,好處是安靜仔細簡單!

她蹲着擦地板,生怕經血稍一不慎又漏到褲子上,惹惱這個女人。

「阿蓮,這個角落要擦乾淨。」

「阿蓮,這裡擦了沒?」

「阿蓮,這裡怎麼還有灰塵!」

一早上都沒有消停,早餐時間是她最期待的。然而,位置不對。

「嫂子,你感冒好些沒?媽說怕傳染讓我坐哥旁邊。」娟兒眨巴着大眼睛。

「噢,啊,還好。」她有點兒措手不及,不得不將肚裡的委屈暫時拋到腦後。

「老婆!」阿洋下樓了徑直走向她,親吻她的臉頰。娟兒見母親一臉陰沉,便提醒阿洋坐到自己旁邊。

「媽,阿姨不是今天上班嗎?怎麼是您做早餐啊?」阿洋問道。

「我把她辭退了。現在我和家嫂在家,可以應付的。」

「其實不用那麼辛苦嘛,我們……」阿洋一句話沒能說完。

「你是怕我辛苦還是怕你老婆辛苦?想當年你們爸不在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仨拉扯大。還不是靠我自己啊!現在只不過教你媳婦做點家務,你就心疼得不得了,覺得我糟賤她是吧。我真的是信了那句老話啊!『娶了媳婦忘了娘』!」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了,我教會她,是想她將來能帶好我的孫子,我可不想我孫子去吃保姆的奶。」

「可是姐的孩子就是跟保姆大的啊!」娟兒最愛哪壺不開提哪壺。也因為這句話,阿蓮不必去洗碗。

然而,阿蓮慶倖得太早,等待她的是比洗碗更艱難的任務。

「活的?」阿蓮的眼皮不住地顫抖。

「當然,河鮮和海鮮一樣,越新鮮越可口,在下鍋前一小時殺最合適。我買的時候你沒聽到我讓人家用那種黑色厚袋子裝活的?」

「媽,我……」

「今天不是特地讓你看了人家怎麼殺的,你還不會?」家婆的睫毛翹得老高。

「不是,我……」

「不是就去準備吧。你不是停了月事嗎?這黃鱔湯補血的。不要說我刻薄你,那當歸、黨蔘在凍櫃裡。你今晚回房睡。」

她終究知道她在這個家對這個女人的價值。

黃鱔靜靜地呆在紅色的桶裡,牠們喜歡把嘴巴眼睛伸出水面,所以飼養牠們只需要很淺很淺的水。她的三隻手指扣住黃鱔的中段。牠扭曲着身體。(八歲的阿華在旁邊看得直發抖,可她不怕,從鐵桶裡扣出黃鱔端詳。這是野生的黃鱔,身體柔軟,有星星點點的黑色斑紋。深深的土黃色,淺淺的土黃色。)她將鱔放到黑膠袋裡往貼了瓷磚的灶台拍打,可是她怕驚動灶神,於是往地上摔。(母親把鱔摔到台階上,可是鱔在掙扎,翻滾到土地上,鱔那濕潤柔軟的軀體沾了泥土。)她將鱔頭釘在厚實的棕色木砧板上。(母親把鱔頭釘在木柱子上。)

一刀劃過鱔的頸部,暗紅的血液湧出。鱔的肢體左右扭曲,是洶湧海浪的線條。這種畫面使她的腦髓被血漿淹沒。

黃鼠狼箭一般衝向跑往林子的兔子,狠狠咬住牠的脖子。她看到血牙印。聽說,黃鼠狼會吸乾動物的血。她彷彿看見兔子的血被吸走,瞬間沒有了氣息。那是她從銀手鐲地盤解救的兔子。她本來盤算着如何慢慢將那裡的兔子都偷走。可是兔子被吸了血,只剩一具乾㿜的皮囊了。就像被挖走內臟的鱔,被剜去脊骨的鱔,牠的血順着尾巴滴到地上。(為甚麼吃鱔?)母親說,為了你,你貧血。可她一直需要的不是血啊。那次車子晚點了,她從大路下車。為了早點回家便走那偏僻的小路,一個男人迎面走近,朝她伸手並說了句,小妹。她閃開了,男人後面還跟着一個人影。她盼是救星,於是走得更快。誰知是山上一個被稱作瘋子的男人,頭髮是黃棕色的。長長的頭髮分成兩份耷拉在雙肩。她從瘋子身旁走過。瘋子嘴裡唸唸有詞。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朝她去的方向,故意蹬腳嚇她。嚇得她直跑回家。她驚魂未定,母親卻責備她,黃鱔湯都涼了。

一碟生的黃鱔肉赫然放在灶上,一場腥風血雨,換來家婆一句「做得不錯」。

 

6

「做錯」的時候自然是不好過的了。

她循着家婆的尖叫聲來到廚房:「怎麼了?媽。」

「你究竟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我讓你放多點鹽!你是怎麼搞的!我醃那麼多次鹹肉就沒像你這樣的!」家婆瞪着槍口大的眼珠,手裡是一碟蠕動着蛆蟲的豬肉。阿蓮看了一眼急忙捂住想吐的嘴巴。

「你,你把這拿去洗了,今天中午你給我吃掉!」家婆咬牙切齒。

「洗?怎麼洗?這不能吃了吧……」

「不用你賺錢你就當錢很好賺是吧?用開水燙一燙不就乾淨了?」家婆按着太陽穴,表情十分痛苦,嘶吼着:「你看你把我氣的!我從前就不知道甚麼是頭痛,你嫁進來一年多,我就頭痛了一年多,甚麼喜事都沒有,我看就是你剋的!」

阿蓮看家婆罵完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倒挺舒坦。她用膠袋套手拿起豬肉,那軟軟的蛆蟲隔着膠袋瑟縮,她趕緊鬆手,將膠袋由裡向外反,打了好幾個死結。沸騰的鍋裡,白色的蛆蟲在裡面翻滾,憋着強烈的嘔吐感,她用筷子穿過浮在水面的一具具白色的屍體,夾出那半生不熟的肉。

阿蓮回到房間,擠了眼珠大顆的護手霜,拚命地抹手。也許是擠得太多,香精太多,衝到鼻子裡,將之前強憋的嘔吐感都勾了出來。慶倖她的胃還在肚子裡。

她坐在窗邊,大紅的「囍」還貼在玻璃上,背後是灰白的天空。「囍」上是一點一點的塵埃,逐層貼上去似的。不是近距離的話根本不會看到。

「囍」上的灰塵逐步褪去。

白雲在藍天上緩緩移動。「囍」回到阿傑媽的手中。(媽,上面那個我來貼吧!)阿傑媽笑了,說:不用,我踩椅子上去貼,你呀,肚子都兩個月了,就不要操勞了。她輕撫微微隆起的小腹,甜絲絲地笑了。兩個月的生命。十個月的相愛。十六個月的相處。可是,兩百元,閻王買走了阿傑的命。一把刀,阿勇刺破了她的幸福。「囍」的右上角脫落了。冷風從打開的窗戶吹進來。「囍」的角落在灰白的天幕下劇烈地拂動,拍打在玻璃上發出低沉的響聲。她沉默地望着「囍」冷眼地望着她。阿傑媽說,阿蓮,求求你,把阿傑的骨肉留下吧,阿傑走了,這是媽唯一的希望了。阿傑媽唯一的希望。碎了。碎在診所裡,碎在尖銳的鑷子下,碎在那盛載着嬰兒殘骸的手術托盤上。她搗碎了阿傑媽的希望,搗碎了自己的希望,也搗碎了母親的希望。母親躺在牀上,鏡子、雜物、化妝品,塑料的、玻璃的都還在地上,碎着。母親的眼睛睜着,望着門口。瞳孔裡沒有光。

阿洋的黑眸子,湊到她面前:「怎麼了老婆,在這兒發呆是想我了吧?」

阿蓮一驚:「你怎麼回來了?」

「姐今天回來吃午飯喔。」阿洋笑嘻嘻地說道。

她急忙起身到廚房,瞥見垃圾桶裡的豬肉。

「看甚麼呢,這肉能讓你大姐吃啊?」家婆瞟了阿蓮一眼。

「那你怎麼讓我去洗啊?你不是明擺着刁難我嗎?」阿蓮雙眼直勾勾地瞅着家婆。

家婆發怒了:「怎麼着?你是……」

娟兒進來拉走阿蓮,卻惹得槍火轉移了目標:「你這孩子是吃裡扒外吧……」

其實娟兒拉走阿蓮的力氣並不小,並且把她晾在廠長的老婆、也就是阿洋的姐姐跟前便走回廚房。她喚了聲「姐」換來的卻是姐鄙夷的目光。阿洋的臉色也異常陰沉。他起身拉阿蓮上樓。

阿蓮坐在牀邊,大紅的牀單垂在她緊緊閉攏的雙腳旁。阿洋來回踱着狂躁的步伐,終於忍不住停在阿蓮跟前,把一疊紙扔在她懷裡。

阿蓮不語,眼眶卻泛紅。

「怎麼不說話?」阿洋急促地呼吸着。

原來那是一份報告,上面寫着:不能生育。

「不能生就是不能生,你要我說甚麼?你……你是不是……跟你媽一樣……覺得我的價值……價值就是生孩子!」阿蓮的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

阿洋深深吸了一口氣,嘗試以平穩的語氣說:「可醫生說是因為你墮過胎!」

她看着阿洋瞳孔裡的自己,眼睛不禁噙滿淚。

家婆的咆哮聲卻從樓下傳來:「我讓你跟那沒出息的小子斷了,你不聽,是不是要像某人一樣!珠胎暗結,被人甩了之後生不了孩子再去禍害好人家!你千萬別做這等丟人現眼的事!否則我鐵定把你掃地出門!」

阿蓮知道娟兒也愛上了一個窮小子,那次經過娟兒的房間,看見娟兒被那女人罵得直抹淚。不過這是頭一次當着大家的面兒吐這等難聽的話。阿蓮自然知道家婆是在指桑罵槐,自己也按捺不住了,衝出房門,站在走廊上大吼:「窮小子怎麼了?窮小子也有本事,說不定哪一天過得比你們都好!」

「好啊,原形畢露了!」女人氣得指着阿蓮。

娟兒扶着女人,勸阿蓮說:「嫂子,媽在氣頭上,你就不要說了吧。」

「叫甚麼嫂子,做了醜事還有臉在那吼長輩!」阿洋的姐姐咬牙切齒地看着阿蓮。

阿洋見此情形,也朝阿蓮大吼:「慕容蓮!」

「你吼甚麼?」阿蓮忽然平和下來,臉上露出一抹怪異的笑容,看着阿洋說道:「你就跟你媽一樣,有甚麼不順你們意就甩臉色給我看。你媽讓我去做不孕檢查,逼我經期分房睡。你做過甚麼?我是你老婆嗎?」

女人覺得兒子受委屈了,忙說:「這樣的老婆要來……」

「要來當傭人唄!」阿蓮頭一回打斷這個女人說話。

她雙拳握得緊緊的,望着家婆僵住的表情,提高了音量:「哎,您讓我住的是客房還是傭人房啊,您――最清楚啦。」阿蓮又露出了奇怪的微笑,「傭人都沒我辛苦吧!甚麼河鮮海鮮要吃現殺的,再過些日子會不會讓我在這兒殺雞宰羊啊!」

女人像受了委屈似的,弱弱地說道:「我讓你殺鱔是給你補的,我怎麼對你不好了!」

她朝女人瞪大眼睛,「我現在還貧血你們有誰知道!每次擦地我連氣都喘不過來,說不定哪天就昏死過去了!」

她的淚眼裡露出前所未有的兇光。也許是被這種兇光震懾了,沒有人再說話。昏黃的空間變得出奇的安靜。

 

7

她終究從阿洋家搬了出來,沒有化妝,低垂着頭,雙手提着大紅行李箱,艱難地踏上一級又一級的樓梯。阿洋沒有送她――也許待她找到租處後再攆她走,就是仁至義盡的做法了。她每每抬頭都只看見霉黑的水泥階梯,彷彿沒有盡頭。讓她想起剛到東莞時那條通往女工公共浴室的幽暗潮濕的走廊。終於,她看見「403」的房號。墨綠的鐵閘門上脫落了星星點點的漆塊,露出斑斑鏽迹。她把行李箱放在閘門前,箱子缺了一個輪子,微微傾斜,強撐在地面上。她急忙跑下樓梯,將小一點的紅色行李箱和大紅色的編織袋一同提上來。

隔壁的套房傳來聲音。有人要開門!她加快掏鑰匙的速度,越想快一點開門,鑰匙就越不聽使喚。「哐」的一聲鑰匙掉在地上。「哎喲!你是新搬來的吧?」一個大約五、六十歲的婦女走了出來,她微微轉頭答「是」,她生怕婦女在對視的一刻便知道她是被前婆家掃地出門的女人。婦女關上閘門,阿蓮打開鐵閘後的木門。大行李箱竟不爭氣的倒地了。婦女欲上前幫忙,她卻快步上前拉着行李箱的把手,將箱子拖進屋裡。婦女表情略帶疑惑,她只好揚起僵硬的嘴角強作微笑,說:「我自己可以,你忙去吧!」「嗯,那好。」婦女下樓,阿蓮彷彿鬆了口氣。

屋裡放着一張單人牀,牀板上附着塵埃。房頂正中那個燈泡灑下的光是昏黃的。梳妝檯的檯面、窗檯以及夜色下的玻璃窗,在她眼裡都是佈滿灰塵的。她從小箱子裡翻出一條毛巾,擦拭屋裡所有的陳設,連那舊式空調裡的隔塵網也被她拆了下來。繡有「囍」字的紅毛巾上已經是黑漬遍佈,她用它來擦地板。擦完地板後,她精疲力盡了。於是開了空調,穿着汗濕的衣服便倒在牀板上睡着了。

鐵閘開合,發出金屬摩擦、碰撞的聲音。一連串「吱吱呀呀」、「呯」的聲響將她驚醒。燈光、晨光都是那樣刺眼,她雙手扶着牀板撐起上半身,雙腳着地的一刻竟站不穩,扶着牀邊坐到地上。她使勁將小箱子扯到跟前。她拚命地翻找,可是藥呢,藥在哪裡呢?家婆恨她,阿洋恨她,連藥都不給她。她甚麼都找不到,甚麼都沒有了。只感覺暖暖的液體從眼角滑出,翻箱的速度越來越快……她使了全身的力氣,將箱子裡的東西都摔到地上……

「啪啦啦。」

白色的碗啪啦地碎了,湯勺也斷開兩截,褐色的藥湯流了一地。(您的身體要喝了這些藥才會好起來的。)母親厲聲說道:把孩子打掉。她不捨得,不捨得她命中的第一個孩子。母親又說:你不聽話了!蓮兒不再聽媽媽的話了。不,她沒有不聽話;陳初說,她太聽母親的話了。他不懂啊,她的母親只有她了。(可這是她唯一的孫子啊!)母親說:你知道一個女人還沒完婚就生了孩子意味着甚麼嗎?不矜貴了啊!她知道的,她知道陳初就是太不矜貴了。從小就在她的身邊晃悠,終日噓寒問暖的。他的愛太不矜貴了,和他的家境一樣都太不矜貴了――河西的鄉野小子!(可是……可是……)她又要吐了,孩子在肚裡拚了命地要留下來,她吐得比往常更嚴重了,噁心的感覺直往腦門上衝。她不能暈倒,她要繼續說服母親。可母親說:沒有可是,我是為你好,你想像我一樣嗎?不!她不想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所以她和陳初分手了。母親說,男人有錢沒錢都是靠不住的,不如找一個有錢的,過好一點的日子。陳初說,你還是老樣子啊!他這樣說,是話中有話嗎?他以前戴的是黑色粗框眼鏡,那次見他戴着一副金絲框眼鏡,上身的白襯衣熨的平直。他的妻子在他身旁推着一輛嶄新的嬰兒車,白色的紗裙隨微風輕擺。他說過,他喜歡丹鳳眼的女孩。他的妻子是丹鳳眼。她也是丹鳳眼。她的父親也是丹鳳眼。她眼裡噙着淚水。她吃不下母親要她吃的粥,她把胃裡的東西嘔到了碗裡、牀單上、地上,還有母親的手上。母親大罵,慕容蓮,你是不是要整死我?她只有五歲,只能瞇着眼大哭。母親把碗砸到地上,一手把牀頭櫃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上。嘩啦啪啦。母親哭着罵,你別瞅着我,那跟你爸一樣的眼睛,既然要逃,幹嘛不把自己的種帶走,就是要整死我。她隨着母親的哭聲,越哭越大聲。鼻涕流到嘴唇,張大的嘴巴裡拉出一絲絲不知是唾液、鼻涕還是嘔吐物的黏稠物,眼淚流到嘴裡,全是鹹味。

「啪、啪」的響聲從木門彈起。阿蓮的嘴裡盡是鹹味。「裡面有甚麼事嗎?」是隔壁大嬸的聲音。「沒事……我……我不小心打碎了東西。」她一邊用手擦眼淚一邊走到木門後。「沒事就好,我走了。」「好。」

她一步步走回屋裡,淚痕像膠水一般繃住她的臉。地上的血迹令她回過神來。她拾起一塊鏡子的碎片,照着自己的臉龐。呵,丹鳳眼。丹鳳眼的女人命不該這樣。

她徒手收拾大塊的碎片,血液沿手掌的紋路蔓延開來。

 

8

她用蘭花手輕輕托住臉龐,纖細的手指自然舒展開來,掌心的肌膚沒有瑕疵。鏡子碎片留下的傷痕蕩然無存。新的生活開始了。

那迷離的丹鳳眼呵。她的眼皮本來只塗了咖啡色的眼影,可是三色疊加時的眼睛確實顯大。於是便以白色打底,咖啡色暈染眼窩,深棕色加深眼窩。眼線上揚,把眼型都拉長了。這眼睛可比母親那孩子眼精神多了。桃紅的口紅,豐潤迷人,比一年前的自己更有「美艷不可方物」的韻味。母親說過那麼多往事,不乏男子拜倒其石榴裙下的經歷,卻沒有見其穿過一條像樣的裙子。她可不一樣,連工作服都是一條大紅繡花旗袍,側面的高叉顯出修長的腿部線條。全身鏡裡的是妝美裙美人更美,母親絕想不到當年那家簡陋的飯店已經成了惠州出名的高檔酒家。

「喂!蓮蓮,怎麼又在臭美!」這是甘琳,笑起來眼睛像鐮刀,聲音像濃度過高的糖稀。

「下班了還不走啊?」這甘琳,吃宵夜忘了帶錢,家在樓上還要她幫忙墊着,又誇下海口說「下次我請你」。

「喂!琳姐,是等着請我們吃宵夜的吧?」這小伙兒才上幾天班。

「我們蓮蓮兜裡有錢得很,哪要我請客!」

事實上,大家都是知客。不過阿蓮兜裡確實有錢,也許阿洋愧疚了,把存摺塞到行李箱裡,讓她下半輩子不用餓死,餓死了可能真的會變成鬼到他們家去的。

「你打算送甚麼禮物給部長?說來聽聽免得我倆撞禮物了。」甘琳又笑嘻嘻的。阿蓮閉着眼睛,低下頭用兩隻手指輕輕按壓太陽穴。

阿華說:你要送甚麼給你媽媽?(印在卡片上的小紅花。怎麼了?)阿華說:我怕我倆送了一樣的禮物。呵,怎麼會一樣呢。卡片上的標本成了小黃花,用黃色的花汁寫上生日快樂。張大嬸對母親說,沒想到我女兒也想出這般方法,還更勝一籌呢。母親說,我女兒的腦瓜確實沒有你阿華靈活。阿華那靈活的腦瓜啊,和她在同一個廠的時候打着發小的幌子從她這兒就挪走了一百多元,嫁人發財了都不提還啊。一隻鐵打的公雞。

阿蓮抬頭看着眼前的鐵公雞,說:「我還在想呢。沒甚麼我出去開工了。」卻在撥開門簾後止步了。嘔吐感又莫名湧起。

阿傑的媽媽坐在金黃水晶吊燈下的圓桌。身邊的女人和阿蓮年紀相仿,帶着一個小女孩,眼睛圓圓的,眸子黑黑的。如果阿蓮的孩子還在,應該也有這麼大了吧。阿傑說,媽媽說孕吐反應特別厲害的會生兒子。阿蓮那時就吐得特別厲害。媽媽旁邊還坐着一位大嬸。

甘琳探過頭來:「你不認識她們?」

「我,我是看部長跟她們聊天好像很熟的樣子。」阿蓮訝異甘琳貌似認得阿傑媽。

「對了,你是東莞的應該不知道吧。中間那個大嬸上過報的。說來她挺慘的,本來兒子要結婚,還有孫子抱,可是她兒子好像少付了別人工錢,被錯手刺死了。兒媳婦兒也跑了。家裡就是從天堂掉進地獄啊。可她在庭上為對方求情,說自己兒子有不對,但自己失去兒子已經很痛苦,不忍心對方的母親也白髮人送黑髮人。啦,最左邊的大嬸是兇手的媽,另外右邊那對母女就是兇手的老婆和孩子。唉,就是不記得男的被判了多少年……」

阿蓮的眼淚不斷溢出,卻沒有任何啜泣的聲音。她知道,兇手刺了阿傑立馬後悔了,守着阿傑等救護車來,可是,她不能不恨他。她的眼線融化了,妝容花了。混合了化妝品的淚水順着臉頰淌過赤紅的蓮花。甘琳轉過頭被嚇了一跳。阿蓮暈倒了。是貧血。部長害怕出事放了她一天假。

她來到公用電話亭,小心翼翼地撥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喂!誰呀……說話啊!不出聲就掛了喔。」

「……你好,我,我找阿傑的母親。」

「噢……小姐,你打錯了吧。嘟、嘟、嘟――」

對方把電話掛掉了。也許阿傑的媽媽已經搬家了。阿蓮站在狹小的電話亭裡,電話亭立在寬闊的街道上,沒有任何人經過,沒有任何人惦記着阿蓮。孤獨的空氣將她吞沒。

 

9

循着這種落寞的感覺,她想起了被她氣走的母親。也許,當天她頭也沒回,離家出走之後,母親也是在這種孤獨感中停止了呼吸。

村口的塘裡種滿了蓮花。陽光彷彿能穿透純白的花瓣,照到花下的荷葉上,照到那池水裡。

母親最喜歡蓮花了。

蘇州閔橋鎮的「荷花蕩」,白石雕的欄杆,綿延似沒有盡頭的橋樑,在一望無際的蓮花池中穿行。母親說池中央有個亭子,還有一個仙女的雕像。她從沒有親眼見到過,母親對娘家有愧疚,廿年來家景沒有起色,不曾帶她回去。

母親曾帶她從這小村落出發,踏着崎嶇的泥路,走到大路口才上了車。又經過五個小時的車程,來到霞涌鎮的清泉寺。寺裡有一個蓮花池。紫紅的蓮花伸展着細長的花瓣,岸邊的柳條迎風拂動。那荷葉是一個個用鋸齒畫成的圓,卻缺了一塊,像極了被鋸齒鋸出的心。一顆顆圓而豐滿的心。

阿蓮站在塘邊。

村口的小賣部還敞着大門。

「阿蓮!你怎麼回來了?」是阿華。她領着阿蓮走,一路上的大爺大嬸都在張望這個穿着時髦的女人。

這是阿華的家,家中傳來家兔的氣味。家中陳設大抵沒有變,只是銀手鐲戴到了阿華手腕。

「這不是阿蓮嗎!你怎麼回來了?」張大嬸聲音還是那麼宏亮。

大嬸端出一碟炒鱔肉,見阿蓮看得出神:「這是買人家養的,不像以前你們吃的那都是野生的!」

「野生的?」阿蓮從沒有問過鱔魚的來歷。

「那當然囉!我和你媽媽下水捉的,那傢伙,滑頭滑腦的,可難捉了。最可怕是那回,你媽來月事了,唉唷,幾條水蛭扒在大腿,直往上爬,太恐怖嘍!」大嬸的皺紋都擠到一塊兒去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從未見過母親吃鱔。

她想知道,嫁了台商的阿華怎麼回村住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不想別人問,又何必掘人隱私呢。

「大嬸大嬸!這是我採的夏枯草!」十五六歲的少年卻眨巴着幼兒般黑亮的眸子。

「來,一顆糖。」阿華將一顆用紙巾包着的糖果遞給少年。

「欸,怎麼只有一顆了。」少年皺着眉,眸裡透出孩子的失落。

「大嬸的糖快沒了,樂樂想每天都有糖吃嗎?」張大嬸極力模仿孩子的失落。

「嗯――」少年靦腆地回應着。大嬸摸摸他的頭稱「乖」。阿華到神位上香。

「阿蓮近況不錯吧?」大嬸笑道。

「哪裡,我離婚了,這風光都是表面的。」她對着熟悉的人就是不會撒謊。

阿華拿着兩雙筷子兩個碗走到阿蓮面前的餐桌,說:「留下來吃飯吧。」

「不了,我吃過了,這準備走呢。」

阿華家在巷子裡,有兩個出口。她不該走這邊的:

「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就是,你說那阿華之前嫁得風光,她媽把我們挨家數落了一番。現在是丟人丟到家了,女兒搞外遇離婚了曉得回來……」

「可那阿蓮又是怎麼回事?」

「你幾年沒在家不知道吧,這女兒真的是把娘氣死了,回來靜悄悄地下葬了就當沒了回事。就沒見她回來拜祭過。」

「既不風光大葬,又不燒香祭拜,真的不孝啊!我兒子在外頭做事,孫子在外頭讀書,還每年都回來呢。」

「她那房子風水有問題吧,阿才做了上門女婿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然後她那媽懷着她就住進咱們村,佔了阿才的房子。還不知她是不是阿才的種呢,這一家人真是亂啊!」

「甚麼『咱們』,都嫁進我們村那麼久了還不會講這兒的話。不過也真是的,都是倒插門啊。」

她心裡平靜得可怕。

「白天你們就敢在這裡胡扯,曝屍荒野是很大怨氣的,小心阿蓮媽晚上去找你們!」

「奇怪了,窮人的墓裡有甚麼掘的,也不知誰跟她這麼大仇。」

不對,墓裡是母親從娘家帶來的嫁妝。母親說過要給她的,可是母親去的時候是瞪着眼的,她怕母親不悅,便把所有值錢的首飾都放進棺材。張大嬸看着她將首飾放進棺材的。

家中那堆被她砸碎的東西上次回來時已被她全部倒進糞池了。若是母親在的時候,母親會在清晨把收集來的豬糞倒進糞池,再把這些肥料拿去種菜。有一次她病了,母親沒有出去收集肥料。只趴在牀邊,一晚上不知要看她幾回。原來她是記得的,只是這些記憶都太朦朧。母親還買了一本詩賦給她,她最愛趴在牀上讀詩,卻招來母親的斥責,讀書讀得不端不正。可是那本李白的詩賦不見了,慢慢地,很多東西都不見了。可是沒有人發現。

母親從不碰父親的祖先牌位,所以上面的灰塵厚得可怕。連蜘蛛網都軟下來,失去了黏力。阿蓮將灰塵掃走,再用熱水擦拭。從抽屜裡拿出的檀香竟還能點燃。

她踏上尋找母親的山路。可是路上的草因為太長時間沒有人走過,長得高而雜亂。她被卡在一個長滿帶刺綠植的路口。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想見母親卻不能見的失落。

「生――者――為――過――客!」一陣「沙、沙」的響聲從不遠處傳來。越來越近。她應該害怕,卻聽出是李白的詩賦。

是那個瘋子,黃棕色的頭髮分成兩份耷拉在雙肩。他光着腳踢起、踢開帶刺的藤蔓雜草。腳背、小腿上進了刺,露出點點血迹。阿蓮呆呆看着他漸行漸遠。

墓碑上刻着「終於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三日」。

是棺材埋得太淺,抑或是泥土風化了。她竟看到枯骨和衣角。她顫抖的雙手端着一具枯骨,吹去撫淨上面的泥土。螞蟻在衣物上遊走。她將枯骨輕輕放在一旁,發了瘋似的扒開泥土。棺材的蓋子不翼而飛,母親的骸骨安放在敞開的棺材裡。所有的陪葬首飾都不見了。

阿蓮將骸骨排列組合,她的淚滴落在母親的手臂上肋骨上還有額頭上。寬闊的額骨,略高的顴骨,挺直的鼻骨,整齊的牙齒。她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母親。母親的腰患好了嗎?她不會看。母親揹她上街,扭傷腳,腫了一塊,三年了,之後好了嗎?她不知道了。她想摸母親的臉頰,可是永遠地凹陷下去了。摸不到了。

她用手捧起一抔土,輕撒在骸骨上;再捧起一抔土,為母親蓋上被子;最後捧起一抔土,母親長眠在大地的懷抱裡。撒下自己的淚,播下花兒盛開的希望。

她躺在母親最後一次為她鋪的牀褥上,感受大地的氣息,感受螞蟻爬過手臂蘇蘇麻麻的感覺。想起下半句詩:

死者為歸人。


劉小芳 2019年畢業於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與電影藝術榮譽文學士課程。於大學期間,隨老師深入瞭解了不同類型的文學作品,其中對意識流印象尤為深刻,於是開始嘗試這種寫作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