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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榮民:溪水流向別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吳榮民

上完早課,老師們從各個教室漫流進休息室。吃午餐的高峰期,人頭攢動,外賣凌亂地堆在桌上,蔓延至皮櫈。從標籤紙上辨認出名字,各色包裝中掏出粉、麵、粥、香鍋、炸雞、麻辣燙、煲仔飯……休息室的上空瞬間混成團團熱氣。

三五人臨時配對成餐桌,腦袋湊一起,閒言碎語隨之泛起。那話語像攤開的麵糊上漫灑的蔥花,是不可或缺的提香佐料。

這些人有多少話可以說啊:新增的退費、添堵的黃馬褂、難搞的家長――少數聯繫不上,多數破事太多,還有成績差紀律差教養更差的孩子,以及機構播撒焦慮催逼出的課堂兜售。

大家都是老師,口若懸河是基本功。話語捲成股股浪潮,翻滾而來,歡笑溢出。我第一次去教師休息室便被這熱和的景象嚇了一大跳。忙碌又嘈雜,更像是一個工地。

休息室後方幾排可伸展的皮椅,可供人躺下休息。那一隅,毛鳳玲已吃完便利店的盒飯,再默默過一遍教案。歡快的暢談會,她向來不參與。

「Shirley也在你班上吧?」旁座的英語老師笑着拍了下她。

毛鳳玲愣了一下說:「哦,你說的是劉一墨吧,語文挺好,感覺這娃兒英語也不錯。」

英語老師莞爾點點頭,遞給她這個孩子的英語作業,介紹道課上要求孩子寫一段小作文:「你看看,你看看,Shirley多喜歡你,開頭就是my favorite teacher ――」

令我詫異的是,毛鳳玲邊看邊笑。難得見她笑。

英語老師很活潑,大喇喇地唸出孩子寫的小作文:「But she dressed up so ordinary, always a bit too dark, and even worse than us.」

「看來我要買幾件新衣服穿穿啦!」毛鳳玲略顯尷尬地自嘲。

「童言無忌嘛。」英語老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瞅了一眼她的灰白條紋衫,隨即補上安慰的神色。

「童言無忌。」毛鳳玲又笑了一下。

 

毛鳳玲應該不到三十,但看上去像是做了很多年的老師。也就是說她往講台上一站,比任何人都更像是老師。馬尾辮、闊額頭、矮小結壯的身材――高出班上的三年級孩子個把頭。常年身着黑灰兩色,牛仔吊帶褲配黑襯衫;灰綠長褲上罩素色T恤,倒是走了點日式的性冷淡風,不過胸前綴着裝飾性的繩結,垂着不合時宜的七彩鬚鬚。到了冬天,服飾更是簡單,裹到小腿的黑羽絨一脫,高領毛衣都要遮住下巴,襯得臉愈加滾圓。那一張扁扁的闊嘴,俐落地上下擦碰,隨時可以冒出一堆說教的話來。

她的課我聽過多次。畢業投簡歷,過了機構的初審便是漫長的培訓、練課,最後還要老老師傳幫帶,內部反覆考核。其中一項便是聽老老師的課,還得做筆記、寫週報、提建議。

踏進毛鳳玲的課堂都能感受到空氣的緊張:從來都沒有孩子敢講小話。新生多的班級,第一堂課便被告知課堂的紀律,諸如回答問題要舉手、不能隨意進出教室,接着她會話鋒一轉:

「歡迎各位家長來旁聽我們的課程,為了讓孩子們有個安靜的學習環境,煩請各位手機靜音,要接打電話都得到教室外去。」

毛鳳玲張圓了眼睛,往最後一排的家長座席梭巡,直到確保每個家長都以眼神回應,她才會收回檢閱的目光。

講課時,若是有家長在小聲討論着甚麼或是在接手機,她便停下課來,頓住兩三秒,露出誇張的難以置信的平靜神情,令人滿腹狐疑:「同學們,我們一起來聽聽莫梓涵的媽媽想和我們分享些甚麼――」語音、語調又是課堂講故事風格的延續。

教室瞬間安靜下來,二十來雙眼睛齊刷刷地順着毛鳳玲的視線去射中目標。莫梓涵媽媽就坐在我旁邊。家長臉都紅了,雙唇哆嗦着道歉。接着,毛鳳玲便敲敲黑板,手臂一擺、握拳,於空中做出「收」的姿勢。

課後家長討好似的朝她豎起大拇指,她自信地虛應着。也有當事人知趣懂禮,前來解釋說明,毛鳳玲便帶着寬容的原諒神色,開始一大段關於課堂紀律重要性的長篇大論。直到犯錯的家長鄭重其事地表示下不為例。

家長進課堂是機構的特色。旁聽授課品質,不滿意可隨時退費。對的,隨時退費。一旁的家長以為我也是陪孩子的,向我讚不絕口地誇毛鳳玲:老師性格厲害,孩子也吃這一套,把孩子交給她放心。

我嘴上喏喏,心裡暗笑:更厲害的毛老師你還沒見過呢。培訓我們,常有內功外功考試。古詩文一類。大家坐在矮小的椅子上,恍惚回到了小學的課堂。而外功相當於輸出,聲音要亮,表情要豐富,講故事要生動……毛鳳玲通常都是抱臂站在教室後,在他人磕磕絆絆地還未講完便評判道:「這位老思,普通發不是很標尊哦。」大家隨即就笑了,台上的人臉上有些掛不住,還未說甚麼,又被她教訓一句:「回去給我好好練!」

還有人緊張到發抖,不自覺地手上小動作多了些。毛鳳玲上台表演了一遍:把信號筆的筆蓋脫下又安上接着又脫下,直撲對方臉面反問:「這又是在幹甚麼!?課都別聽了,孩子注意力都在筆上。」

 

熊孩子若遇到毛鳳玲,一定是得服軟的。小動作或是說小話,她便在講課中自然地踱到跟前,站定,一記手勢:握拳無聲重錘一下桌子。一舉驚醒夢中人。若是屢教不改,她昂起頭、鼓起青蛙似的圓眼:「站起來。」

若還不識相,吊兒郎當地晃着身體,一臉無所謂。毛鳳玲便慢慢咧開闊嘴,笑容一點點怪異綻放,接着下巴一抬,這孩子便自動起來往教室後面罰站。有次聽課,毛鳳鈴正在台上講「煮酒論英雄」。

毛鳳玲比劃着當時曹操和劉備在小亭子裡,擺上一壺濁酒、兩罈青梅。兩位開懷大飲,你一杯來我一杯。正在這時,冷風一吹,天色一變,陰雲籠罩天空。

「啊,妖怪要來了!」陳睿哲忍不住發聲。

孩子們都吃吃笑了起來。那笑聲連成一片,有了共振似的,變得更大。它們像是壯着膽子走夜路,稍微突破了一點防線,便享受在邊緣試探的危險與快樂。

毛鳳玲幾乎要發脾氣。她來到陳睿哲跟前,俯視着他。直勾勾的眼神,絲毫不眨。一臉正氣。顏色偏深的上下兩唇一開一合,開始數落他:課堂因一人浪費一分鐘,乘以全班便是二十分鐘,浪費時間即是謀財害命,來課外補習既要學知識,還要學習做人的基本道理等等。

陳睿哲笑嘻嘻的,不知是不服氣,還是習慣性地吞了口唾沫小聲嘀咕:「妖怪。」

毛鳳玲重重放下信號筆,嫌惡地做出罰站的手勢。

這個孩子不為所動,轉過腦袋用目光去尋找他媽媽。母子倆,同款的香腸嘴。但此時,孩子媽媽並不瞅他,劉海斜向一邊,挑染成淡紫色。破洞短牛仔褲、鬆垮的絲滑白襯衫,看上去比我更像是一個剛畢業的學生妹。我不由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荷葉領杏色襯衫,長到腳踝的灰裙。穩重卻也乏味。真是自慚形穢。

場面僵持了片刻。毛鳳玲犀利的眼神、家長席中壓低喉嚨的的私語、孩子們坐等好戲的翹首以盼與不耐煩……教室的氛圍催逼着陳睿哲。他不得不起身往家長席走來。

我在家長席往裡併了併桌椅,給他留出窗台罰站的地兒,他偏腿倚靠在窗前,不時地望望窗外,一會兒又轉向熱烈的課堂。

毛鳳玲也不看他,「大家想啊,喝着酒欣賞着雨景多麼暢快。正在此時,底下有人喊了一聲,丞相您看啊,天上有龍掛!」毛鳳玲學着小廝的輕聲細語,還有矯揉造作。大家給逗得大樂。

「啊,曹操大驚,回過頭來,果然是龍掛,說到這裡老師要問問大家,甚麼是龍掛呢――」

小屁股們早已按捺不住離席。有人激動地站起來,一隻隻小手都要舉到老師的眼門前。家長席露出笑容。莫梓涵獲得了機會搶答:「龍捲飛!」說得太急。一堆娃兒笑着糾正他。

「對!說得真棒!就是一場龍捲風。古代缺乏今天的科學知識,以為那是真龍現身,正在下掛吸着人間的湖水呢。眼前這樣的好景色。曹操與劉備兩個人靠在欄杆上遠眺,天邊烏雲啊,就像打翻的墨水瓶,雲朵灰濛濛的,曹操越看越高興,越看越興奮,手撚鬍鬚――」

毛鳳玲做出豪放的手勢,與她嬌小圓壯的身形有了反差。再次引發全體大笑。

「他開口問道,兄弟,你可知龍之變化否?啟稟丞相,我不知道。曹操心說你不明白,那我告訴你。曹操到底說了些甚麼呢,請看――」毛鳳玲滑鼠一點,熒幕上顯示一大段加黑的話語。她又從激奮的群體中點出劉一墨來讀。

「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歷四方,必知當世英雄,請試指言之。」劉一墨像是在播音。

「言之」還未落音,家長席傳來激動的一聲:「曹賊在試探劉備!」是陳睿哲。緊接着椅子一聲巨響。他不知何時自動坐到後排的椅子上,搖搖晃晃,晃晃搖搖。椅子沒靠住,人後腦着地,摔了個底朝天。所有人給這聲音嚇得不輕。

下一週我再去聽課,毛鳳玲已專門調整出一個空位,成為陳睿哲的專座。前後左右都是空的。這下,大家都能看到毛鳳玲對他堅定的厭棄。

陳睿哲大多數時間都趴在孤島似的桌上,懶洋洋地嘟着嘴,眼珠間或轉轉。毛鳳玲偶爾投過目光,也是在別的同學身上。孩子無聊了,以唾沫吐泡泡。接着在課程講到精彩處,他不合時宜地不停地發出乾咳――咳嗽幾聲,吞下唾沫,再乾咳。大家不勝其擾。

「又怎麼了?」毛鳳玲不得不停下課來,踱步跟前問他。

「我渴。」陳睿哲成為學前兒童,露出嗷嗷待哺的眼神,又轉過腦袋向他媽媽求助。於是他媽媽在眾目睽睽之下,借助劉海蒙住了小半張臉,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買水。香水味濃烈,刺鼻襲來。好幾個家長皺起了眉頭。

正在這時傳來隔壁班播放音頻時的異樣的雀躍聲。側耳一聽,那是古早譯製片中裝腔作勢的片段。誇張、好笑。孩子們肯定沒有看過的。《巴黎聖母院》裡的艾絲美拉達已經出場了,正在廣場引起一陣喧嘩與騷動。

隔壁是另外一個語文老師,小谷,比我早來半年,已經排上課了。她與毛鳳玲在同一時間內上課。聽起來,那影音視頻要比毛鳳玲的課有吸引力一些。而毛鳳玲的課,一旦結束了最精彩的部分,課堂尖銳的咳嗽依舊小心又堅定地響起。詢問、喝水的戲碼又要上演。她轉向陳睿哲的媽媽,對方轉轉腦袋,無奈地聳聳肩。

 

毛鳳玲的課是讓人累的。不過,疲憊與緊張也形成了一道同盟:很好地把她班上的孩子與隔壁班的區分開來了。

她符合絕大多數家長的期望:抓得緊、還會拖堂。她週末一天兩三節課,早中、有時到晚上,但即便再累,她也總是一副聲音洪亮,精力旺盛的模樣。她常穿的那件暗淡的黑色小波點襯衣,與她樸實的圓臉扁嘴一道,散發出課本的味道。藍色信號筆劃過白板,由濕變乾,空氣中留下柔滑的油墨氣。

除了面授,她還有教學、培訓新老師的全職工作。最嚴格的還是練完課的考核,我每次被她點到都心驚肉跳,顫巍巍地上台開口,目光順着她點滑鼠選定要上台展示的課件,心裡默唸簡單一些,再簡單一些。考完,還得聽她的講評――事無巨細,從個別字的方言讀音到詩人作家的生平小細節,有的甚至已經與授課的文本無關。

我們這群新老師對了對眼神,心裡厭倦不堪,卻又不得不佩服:摒除主觀偏見,她說的多少是在點子上的。我們上課上崗之前,連續培訓四週。每天走出培訓中心的教學點,天都黑了,高架路上流動着燈河,那疲倦與惶惑從心底升起。第二日再見毛鳳玲,她依舊元氣滿滿,好像在她的字典裡,沒有「疲倦」二字。我們自愧不如。

暑假開課前,負責人來聽這段時間的培訓成果,算是崗前考核。毛鳳玲作陪。一個在讀大學生上台講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大約是課件動畫問題,先出來是一輪落日,老師支吾了一下,先解釋後一句,到了一半才發現還是從頭開始更為合理。她聲音已經發虛。那種緊張感使得我們在台下都不敢正眼看,怕加速她的崩盤。

毛鳳玲顯然很不滿意,也不做點評,直接再抽一位上去――每上去一位,坐底下的我們便短暫地舒了一口氣。這一位聲音倒是穩了一些,台風也正常,卻又不停地望着PPT上的圖片,用孩子的語氣試着解釋詩句,開了個頭又自覺尷尬,於是回到大人的邏輯,底下發出輕微的笑聲。台上的老師乾脆做起手勢,以手肘的橫縱來表示長河與孤煙……大家開始憋笑。

還沒等她講完,毛鳳玲揮手叫停,上台直接開炮:「這麼長時間,這點東西也講不明白,到時候上台投訴你們的可是家長。實在不行,你們暑假都不要帶課了。」又把每個上台的老師的缺點放大着點評起來。大家臉色肅穆。

她迅疾地點着那幾頁動畫,明顯動了氣。回到座位,向旁邊的負責人咕嘰了幾句。氣氛已經緊張。我聽得到自己吞唾沫的聲響。

「朱姐,就這兩頁PPT,我給他們說了多少次了,硬不改!」毛鳳玲口中的「他們」應該另一撥全職做課的人。

「回頭我再找一下李老師,問問到底甚麼情況。」

「動畫對了的話,也不可能出現剛剛掛台的情況,我是不曉得這些人怎麼想的,一個個浪費自己時間,浪費我們時間……」毛鳳玲越說越激動,居然開始哽咽起來,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落,最後伏在桌上頓住幾秒。朱姐撫着她的背,又以言語安撫。

我們心情複雜,唯有以沉默應對着那略顯尷尬的啜泣。好在很短的時間,毛鳳玲平靜了下來。

基於此,聽完她的課。要提意見,我都是得小心一些。生怕言語不當,讓她上火,燒着了她,也燒着自己。下課她客氣地詢問我「建議意見」,我泛泛說着。講台上早已圍攏了幾個孩子,像是給我解圍。總有人要搶着告訴她在學校裡發生了的事情:某次考試取得的佳績,週末要去外地參加考級、小學就有打了三次架要被學校記過的「小混混」,就是以前班上的那個誰誰誰。聽到這句,毛鳳玲沒有抬眼就說出陳睿哲的名字。

「老師,他去了哪裡?」有人問,「戲精兩個星期沒見了。」

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毛鳳玲嘟囔一句,又和會心的孩子一起笑笑。

「他在隔壁班!」有孩子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彷彿為了佐證這個話,隔壁班一群孩子從門外呼嘯而過,間夾着就有陳睿哲的尖叫。毛鳳玲皺了皺眉頭。

這次再上課,毛鳳玲又重申了一遍上課紀律的重要性:「其實你們來學習,老師也希望你們能有進步,和你們的爸爸媽媽目標是一樣的――」後排的家長頻頻頷首「――你們現在會覺得很累,但其實現在是記憶力最佳的時候,背甚麼都記得住,更要抓緊時間學習的,古人說得多好,勸君莫惜金縷衣……」

劉一墨立刻搶着背誦《金縷衣》,又有幾個孩子被激發出來,跟着她一起背。

毛鳳玲頷首微笑,像家長那樣露出欣慰的神色:「在你們成長的道路上,毛老師與你們同在哦。」

 

劉一墨這個孩子,我們培訓時聽毛鳳玲談過。三朝元老,小學兩年級就篤定跟着她學。孩子媽媽在最初的幾次跟堂後,徹底被毛鳳玲征服,天底下也再難找這樣嚴厲、負責的好老師。每次逢年過節都拎上茶葉紅酒,趁下課的間隙或者無人的教師休息室硬塞。甭管用甚麼方式,最後總是被她堅決退了回去。這件事在大型例會上,由機構校長作為正面例子來大肆褒獎的。

毛鳳玲暑期還一對一指導過劉一墨。《聲律啟蒙》的視頻上傳至國風杯賽的官網。視頻裡,我印象裡便是孩子閃着烏亮的眼睛,稚嫩又做作地比劃着:「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 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蟲……」一股子無味的生動。超齡演出帶來浮誇與虛假。

可即便是這種優等生課上走神,毛鳳玲也毫不客氣。課上走過去輕敲了兩次。下課後,毛鳳玲快步衝上前,一把拎起劉一墨桌前擋住的書。書底下是一支筆拆卸下來的零零碎碎,劉一墨兩手都是筆芯的黑迹,油污污的。孩子汪着水潤的雙目,由吃驚轉到錯愕,抵擋四面湧來的困窘。

毛鳳玲重重數落起來,直到劉一墨落淚,接着不可遏止地哭了起來。

我在家長席聽課聽久了,已經逐漸得知,這個教學點的大多數孩子家長都是認識的。像是劉一墨與莫梓涵一個小學讀書,兩家離得很近。陳睿哲與他們同校但不同班。機構以數學起家,後來才添了英語與語文。家長慢慢也都報了,畢竟在一家學也方便。這群人,總歸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終於聽完了暑期課,我硬着頭皮往上提交了好幾份報告,象徵性地提了一些無關痛癢的意見。心裡深深地嘆着氣,甚麼時候可以給我排班呢?我甚麼時候可以像毛鳳玲那樣自信登台、收放自如,做三尺講台上的女王。

每一期結課,老師和孩子都很高興。結課意味着漫長旅途的終結,彼此都可以互相擺脫一陣子。不同的是,孩子們的心情是直接的。放鬆下來,他們大肆抒發愉悅,有的孩子開口直問:「老師,有禮物嗎?」

但毛鳳玲最後一次課又拖堂了近十分鐘才下。與別的老師相比,她真夠特別的。我提前放完教具和聽課筆記,抻平裙子上的坐痕。

隔壁小谷老師的班湧出一大批孩子來。她已經做起來了,越來越多的孩子就是明證。

過道一頭,我瞅見陳睿哲的身影――鴨舌帽反戴,卡通T恤皺巴巴的。脖子上還掛着鑰匙串。他正在等着甚麼。毛鳳玲的班剛開門,他便衝着往外漫的人流喊道:「你們可算是下課了!」

陳睿哲牛皮糖似的黏上劉一墨。緊隨劉一墨的還有莫梓涵。

「知道我們小谷老師,在結課時發了甚麼嗎?」陳睿哲眨巴着眼睛,故作神秘地說,「猜一猜嘛!」

劉一墨與莫梓涵意味深長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們沒有理睬他,繼續往前走。

但很顯然,莫梓涵要比她有興趣一些。他駐足停下來,看了陳睿哲一眼。

陳睿哲迅速地反身打開書包,掏出一堆五彩繽紛的小玩意:

「這是我課上抽獎贏得的小青蛙,擰幾下就能走很遠,還能『呱呱呱呱』地叫,喏,這是跳跳球……」

莫梓涵已經完全被吸引住了,接過擰緊發條的小青蛙,蹲在地上,鬆手看它在地板上能爬多遠。劉一墨在前面停了步子,說了聲:「幼稚。」

「你們有禮物不?小谷老師說了下次大家表現好,還會有更多驚喜。沒上到她的課,你們真是太不值了。」陳睿哲開始說起小谷老師每節課的不同,作文課帶松果、海棠花;名著閱讀課一定會有小視頻。他越說越興奮:「要是古文課,她穿漢服、戴髮簪,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最後一句他故意扭結做作地唸出來,又看了劉一墨一眼。

走廊上已經沒有多少孩子了。我不由地往休息室的方向走了幾步。劉一墨看到了我這個沒有轉正的「助教老師」,似乎比我還羞愧,臉垂了下來。

陳睿哲又加重語氣,感慨他們不在小谷老師班。

劉一墨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她在喊莫梓涵,要不要走,還是繼續玩那小玩意兒。

「你這玩意都是小孩子玩的,沒啥了不起,」莫梓涵把小青蛙還給他,「還是綠的,當心被誰綠了,哈哈哈――」這下連劉一墨也笑了。陳睿哲看見了,撇了撇嘴,也笑了。

「毛老師也會給我們發禮物。一人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劉一墨信口一說。我前往茶水間倒水,聽到這句,心裡樂了:事實上不是這樣,毛鳳玲根本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也不可能說。

「對的,還有,還有《巴黎聖母院》《伊索寓言》《霧都孤兒》,我們上過的名著她統統都會買給我們,」莫梓涵一口氣報出來,接着卻結巴了會兒,「還有那啥,大衛克波……波克……」

「《大衛科波菲爾》。」劉一墨接腔補道。

我從茶水間出來,閃過他們身邊。劉一墨向我問好。倘若不知情的人,看到眼前的三個人,一定會認為他們是一個陣營的,想到這,我倒是想笑出聲來。

陳睿哲有些失落地放下深綠青蛙,又從書包抖出棒棒糖。無疑也是課堂發的。

 「小作坊裡出來的,吃了要生病的。」劉一墨沒有正眼看過,那語氣很像是她的媽媽。

「好了,別煩我們了,」莫梓涵接着複述了一句毛老師說過的話,「我們來這是學習的,不是為了這些有的沒的小玩意兒。」

 

新學期開始,我倒是分到了別的老師不要的週五班。孤點孤班,好比雞肋。走上講台我才發現,毛鳳玲對我的影響無處不在:清晰的邏輯、生動的口才,強大的共情與控堂……但同樣的話,即便我事先想好,話到嘴邊,又不知緣由地磕絆起來。有時流暢了,該有的笑點又沒有效果――所謂東施效顰。

機構的學生擴招,老師需求量加大,卻又總是僧多粥少。一個班不夠我在這個城市活下來。我依舊儲備着,成了一塊可任意搬動的磚塊。坐班便是一天兩百的勞務打雜費(還得扣稅),朝九晚九混吃混喝。聽課倒是成了我週末難得的休息。

同一個教學點,毛老師和小谷老師的差異更加明顯了。兩者的外形自不必說:若是逢到外國文學課,小谷老師穿着改良過的中世紀公主裙。裹到膝蓋的白襪配鬆糕鞋,束腰的蕾絲短裙搭復古盤髮。風一吹,香軟熟甜的氣息襲來,惹得老師同學側目。她若是着漢服的話,巴掌大的臉更顯白皙,柳葉彎眉,衣袂飄飄。而毛老師,那身黑衣藍褲,乾枯又老氣,讓人提不起半點興趣。在小谷老師的映襯下,她真像是挑水扛貨的粗使丫鬟。

下課放學了,小谷老師班的孩子意猶未盡,追在她身後齊喊「仙女仙女」。毛老師班上的可絕對不敢這麼放肆。

課間,我也沒有去休息室,在冰涼的空調室,人的身心都有種放鬆的狀態。那些家長們又在討論起來。家長們的話向來是很多的。尤其是那些媽媽們。茶水間碰頭,教室吃外賣,走廊裡碰見……真是隨時可暢談、神聊。

「谷老師那,花頭蠻多的,真要講得好,還是毛鳳玲。知識點一點點掰開來講,細緻得嘞,外功也好!」劉一墨的媽媽戴着眼鏡,喜顏悅色,但額頭蹙着。鬢角額頭的白髮稍多,顯示出操勞的痕迹。

莫梓涵媽媽有些吊梢眼,這使得她即便語氣緩和,臉色總給人不善之感。她說網頁上查過毛老師的學歷,小本科,還是內地省份哪個三四線城市,地方沒有聽過,學校更是聞所未聞,要不是孩子喜歡,早就轉走了,「好老師多的是呀。」

劉一墨媽媽接過話茬替她冷靜分析道:

「現在小學的東西,一個本科生給孩子講講可以的了。他們課上講的都是統一的教材。那麼好了呀,接下來就看誰講得好咯,毛老師這邊的王牌,小谷老師,不靈的。」

小谷老師的課我也聽過,節奏明快到近乎跳宕,課堂活潑又像全速開火箭,遇到難的問題倘若孩子回答不出來,小谷便轉個身望向家長席,喜盈盈地將其丟給家長,然後又把獎勵算在孩子頭上。她的課,每節都有獎勵、講評,像是搖晃着的可樂,隨時可以噴濺出興奮來。

時間長了,又從隔壁班傳來小谷老師的逸聞,家長說秋季才上了三四次課,老師就課上催着他們要續報寒假和來年春季的。家長動作慢一些,小谷老師便擺臉色,連上課的熱情也冷淡下來。

遇到個別明確不報的,又是另一幅面孔,莫名焦躁與不快,倏地拿起噴壺動作很大地將水射着黑板,當着家長面摔打滑鼠和信號筆,嘴上悻悻直言說,你們這種只是報春季不讀寒假是不行的,寒假多少多少個知識點,到時候春季來了跟不上,她可不負責。

小谷老師的家長們聚到一起小聲討論,問大家有沒有接到過小谷的電話,說是匯報孩子學習情況,一上來胡侃海聊的,說得天花亂墜,課程這好那好,不學各種損失,最後就是圖窮匕見――怎麼還不續報?!

家長頗為煩悶地說:要不是孩子在她手裡,暴脾氣上來,肯定要罵的――在開會,誰有空聽她銷售!別的家長補道,也不知一個班裡多一個孩子,他們這種老師能揣兜裡多少鈔票?

毛鳳玲是從來不打電話的。開課前,朱姐將老師們聚到一起,說到游說孩子們續報的重要性,既讓自己長工資,也為公司帶來收益。毛鳳玲作為教學負責人,是我們這些新老師的直屬領導。她將那厚厚的一遝遝家長的電話往會議室一扔,人便閃了。她為打電話跑去和上屬領導強:老師給家長打電話催續報,有辱斯文,成何體統!

毛鳳玲自然有不打電話的資本。她班上名額一直緊――上次陳睿哲前腳剛轉走,後腳便來了個新同學。她的班搶手。她績效向來數一數二,工資一漲再漲。她的課時費,相當於我們的三四倍。這點,我倒是由衷地羨慕。

略微地翻了翻她的網絡社交平台的動態,數月才有一條,也都是圍繞聽課、評課。與我們這些秀貓、秀美食、秀雙人電影票的老師們相比,她生活的展示面單調又神秘。私下,我們盤了盤毛鳳玲的工作時間,她不可能有時間去幹別的。週末上課,週中全職,事無巨細。她是中軸樞紐,貫穿起整個機構龐大的語文教學。

據說她的母親從老家來到上海和她一起住,來照料她。還有人說早晨去單位的地鐵上,刷到她的一條動態,長篇大段,講述自己在早高峰被擠到暈厥,極短的一瞬,失去了意識,另一個自我漂浮在空中,人差點倒在地上,卻又給擁堵到密匝的人肉盾牌給托着,晃盪幾下,人居然醒來。幾乎是一次靈魂出竅。筆觸文藝,令人詫異。因為和平時的她有巨大落差。

不過很短的一會兒,她把這條動態給刪了。

 

我們單打獨鬥地奔跑在城市各個教學點,撐起各自的獨立課堂。我們之間更多地像是同行,而非同事――因為未曾真正共事過。後來城西新開教學點,新老師上位。我也終於走上週末的講台,在那烏壓壓的教室裡,我至今都還記得那止不住的哆嗦、手抖,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我們這群人的見面頻率便從一週數次,降到一週一次。那些靠聊天拉進的距離,因為時間間隔又輕易地遠了。每次熟了些,等到下一次,又生了。

上完課有時都沒空上洗手間,家長課後聊東問西。半小時的間歇不夠溝通的,新的一節課又馬上開始了。連軸轉上完三節,疲憊感排山倒海,回到租住的單間裡,人像是癱瘓的機器。洗完長髮吹乾,傻愣着就是半天。一期還未結束,退費已增多到觸目的地步。我還未來得及焦慮,便有人通知我得再去毛鳳玲的課上「取取經」。

我再回到他們的休息室,竟有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人」是我自己。照例是那扇貼着「老師您辛苦了」的白色大門。中午外賣單子絡繹不絕,進出的人太多,那門沒法合上。還有孩子扒在門縫上,往裡探尋老師的蹤影。

深棕色的坐躺兩用皮椅,仰面躺着幾張倦怠面孔。他們正抓緊點滴時間在閉目神休。這下,我倒是理解他們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態。不用擔心,一旦到了講台,這些臉孔便將生動起來。飯後群憩的休息室,像是太婆家的舊箱籠,一股居家的油脂氣,經過些許發酵,熟爛得生出膩味來。

小谷老師坐在狹長的餐桌前,嗓門尖細,刀刮似的爽利:「從沒見過那麼邪門的孩子,就那麼趴在桌上,歪着脖子。」一頭烏黑的頭髮伏下去又揚起來,隨髮編織的彩繩在閃閃發亮――小谷學孩子趴下又昂頭。

「那娃兒就用那種淫邪的眼神盯着你,眼睛在笑,嘴角也在笑,光是那笑就讓你發毛。課後呢,還不時在我裙邊蹭來蹭去,有次不是我眼疾手快,他差點鑽到我裙子裡。問他幹嘛,他就笑嘻嘻,笑嘻嘻。他媽的,絕對是個色胚!」

「孩子家長沒來?」

「怎麼沒來!就坐在後面。看笑話一樣。絕對的小太妹、混子,裙子側開,恨不得開叉到大腿根。一和她說孩子問題,她就說會提醒孩子的,會管教的。從不見她動真章。有次換了個人來:小老頭,兩鬢斑白,脖子上掛這麼粗的金條,我還以為是爺爺,一問居然是爸爸。」

小谷老師口才了得,話語炮竹般咄咄響着。身邊圍了幾個聽眾。

「本來不是我班上的孩子。天曉得哪節課轉進來的。這種沒有家教、缺乏管束的蠢貨,真是要了我的命。最後一兩次課還總會退費。就這?還指望我的好臉色。不續報,還退費,統統都是耍流氓,來一個,滾一個!」小谷老師幾乎咬牙切齒,她側過身子,乜斜着着眼睛,對着小鏡子描眉畫眼線,為中午的登台做準備。

「喲,眼角一圈都糊了,親愛的,怎麼肥四呢?」有相熟的老師誇張地問小谷老師。

「谷老師課上眼睛又紅了。」還未等小谷老師開口,另一個老師搶道。

小谷老師塗抹完口紅,利索地將鏡盒合上,鼻子裡哼了一聲: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演戲咯,總得有頭有尾呀,最後一兩幕,不掉淚――怎――麼――行……」她的聲音慢慢變小了。毛鳳玲進了休息室,小谷老師不響。

這些話我聽了都有些汗顏,卻又覺得有趣,恨不得多聽聽她怒氣中的真言。

不知何時,門縫上趴着一個孩子,恨不得化成一道光溜進來。毛鳳玲起身去開門,對方嚇了一大跳。丸子頭,耳根一圈細碎的鬈髮,淡紫色的蓬蓬裙。原來是劉一墨。

毛鳳玲臉色一沉,問她在幹甚麼。孩子嚇壞了,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這下,毛鳳玲倒是緩和下語氣說,老師在裡面休息,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趕緊走!」

又有個孩子從洗手間衝了過來。「慢點慢點。」毛老師又在叮囑道。這下,兩個人便挽着小手沿着牆角偷偷往前快步溜走。

這回課上的小練習,我感覺到毛鳳玲對他們有些吹毛求疵。這些孩子比我郊區的那些蠢娃不知聰明多少倍。毛老師卻還是板着臉百般挑剔:這個字迹龍飛鳳舞;那個比喻的修辭作用忘了「生動」二字;冒號亂用,省略號沒有點到位。

她是在我面前展示把控與操縱的力量嗎?毛鳳玲對他們有種絕對的統治性。在她面前,你不自覺地感到渺小,隨時準備逃離,卻又莫名地,不知是不是出於甘願,你臣服於她的掌控。孩子們大約想不到那層桎梏。不像我們,一會覺得她遠,一會覺得她近。

秋季的課程最長。九月開學還是夏天。此起彼伏的蟬鳴中迎來秋老虎金燦燦的凋零。幾場秋雨過後,教室裡感冒的孩子一多,初冬便拉開濕冷的序幕。我們多少懶怠起來,有的老師又犯咽喉炎請假,練課的人就少了一些。慢慢地,人員分成一些三兩成群的小圈子,交流着各類八卦。這些圈子又因閒言碎語起紛爭,或是引發猜忌誤會。新的組合沒有解散,臨時重組。死去又新生的細胞。

冗長的冬日下午練課。三四點暮色擦黑。小谷老師很是活躍,從這個教室串聯到那個教室,手裡捧着一杯奶茶,熱乎乎地湊到小桌跟前,隨便張口便是一個話頭。這一次,她竟然帶來了毛鳳玲可能要走的消息。

「去哪?被挖走?」所有人都好奇。

「誰知道呢。」小谷老師含糊地說。

「那你怎麼知道?」有人追着她問。

「噓,你小聲點。」小谷老師不安地朝教室門口的空窗上望了一眼。沒有看見毛鳳玲梭巡的鷹眼,她故作神秘地低語道:

「我是聽他們班的孩子說的。調課來的。不過孩子的嘴,都是靠不住的。上次還有人謠傳說我懷孕的。笑死人。」話題於是又自動地切換到新的蜚短流長。

關於毛鳳玲的謠言,當天就不攻自破。這天的練課考核,她甩下臉來。一臉不可原諒的怒容:

「你們這群人坐在那都幹了些甚麼?聊天的、喝奶茶的、玩手機的,還有人躲在休息室睡覺。你們別忘了,課不是給我練的,也不是給公司練的,是給你們自己練的。上了台,講不好,丟的是自己臉。」

在她的話語下,大家保持沉默,暮色漫流進窗內,毛鳳玲有種天生的令人尷尬的本領。許是看見沉默的效果,她又撂下更狠的話:

「以後再看到以上的種種情形,你們的班臨時取消,後面儲備的老師在等着呢。」

大家不發一言,頭埋得更深了一些。其實這種話毫無威懾的效果。她也就說說罷了。臨時取消替換老師,家長圈要炸鍋的。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週六聽她的課,週日上自己的班。臨近期末的一次課,他們正上着,教室的門突然響起來了。那響聲怯生生的,先是輕拍,讓人以為是誤碰,再是鼓足了勇氣的硬敲。毛鳳玲正全情投入到課堂中,還是莫梓涵提醒她窗外有人。

「甚麼事!」毛鳳玲生氣地打開了門。

「打擾了,毛老師,谷老師那邊,臨時出了點事,來……來不了。家長都到了,你看看,能不能……讓他們來你這邊上課?」上門的是教務老師,穿着標誌性的黃馬褂。身後圍了幾個家長和孩子,正翹首以盼着。

教室裡已經騷動起來了,有人看到了陳睿哲。

毛鳳玲定定站着聽了會,驚訝地睜圓了眼睛,極短的時間,她眼裡閃過一絲的猶疑。

陳睿哲看到有人看到他,狡黠地朝大家拋眼神、揮手、搖腦袋、吐舌頭,轉個身又大幅度地扭起屁股。教室裡哄堂大笑。

「教室滿了,坐不下!」毛鳳玲厲聲剪斷了笑聲。

「你看家長都來了,要不……」

「你打擾我們上課了。」毛鳳玲已將門快速合上。

這天課間,八卦就在走廊遊走。一會有人說小谷老師給人撞了,去了醫院;還有的說反了,是小谷老師騎車來教學點的路上撞了別人,對方要去醫院檢查,趁機訛她一筆。個別家長去前台鬧,說因為老師耽誤了孩子上課,這邊要負全責。沒有滿意的答覆,要投訴。投訴到教育局、市長熱線,甚至投訴到北京去。

隔壁小谷老師班,竟讓我臨危受命。我猶疑不定,又惴惴不安,再三想推脫。毛鳳玲直截了斷:「儲備都還在崗前培訓,沒人。你得頂上!」

我上小谷老師的課,進門便瞅見陳睿哲那饒有興致的眼神。轉身去寫板書,又聽見他在和其他孩子調侃我是毛老師的助教,「猴子搬來的救兵」。後排的家長流露出懷疑的眼神。我比在自己孩子面前上課要緊張多了。一下課,才發現臉上脖子上都在淌着熱汗。強調了幾次紀律,數次口誤,終於熬完代班的第一次課。

到了下一週,人少了幾個。調的調,轉的轉。這讓我愈加緊張。下課後汗涔涔地與家長孩子打招呼道別。有個家長喚住孩子:「來,跟孫老師再見――」接着吐了口氣,當着我的面奚落,「講的都是啥玩意兒啊!」

那一刻我難以相信那是家長說出的話。我才明白他們眼中的自己得有多糟糕。此時,手機又發出提示聲,已經是第三次了――有人退費。我沉入谷底,臉色滾燙起來。

我受不住了,騰挪進休息室,盡量向着一隅。一股悲哀又委屈的情緒將人攫住。我深陷其中,越想越覺難堪,眼淚不受控制地飛快滴出。我起身前往衛生間的隔間。倚靠在虛掩的門內,很奇怪地,竟有難言的釋然順着往脊樑攀爬,連自己都分不清是輕鬆還是沉重。

天已經很冷了,又沒有暖氣,嘴裡的熱氣呼出轉瞬消逝。那稀薄的一團白煙是這個人世能給予我的唯一慰藉。這時有人進來,我擤了擤鼻子,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毛老師推開門,拍了一下我肩頭。她也沒有披穿外套,眼裡流出善解的同情,還有一絲難得的洞察的笑。

「藏這,讓我一陣好找。」她說。

「一週退了五,我大概真的不適合做老師吧――那陳睿哲好吵。」

「代課壓力大正常,我以前接班也是在這情況。陳睿哲嘛,你得找她家長談。」

「找過幾次,一下課家長便一溜煙逃了。」

「她躲你。你就去堵她。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毛老師開始教我。

不出月餘,我在代課班上宣佈小谷老師要回歸的消息。從家長到孩子臉上都現出一團喜氣――我又受傷了。好在漫長的秋季課要到終點了,氣氛又鬆動起來。我也想着在自己班如何畫滿這個句點。

有個大學剛畢業的數學老師,當着孩子們點了好幾份KFC的全家桶。一送進教室,孩子們早已等不及,興奮縱跳起來,雞米花灑到天花板,可樂噴了一地,師生齊享「嘉年華」。拍照、合影、頒發結業證書。於老師們而言,這是馬拉松的終點。

早有孩子去教師休息室打探老師們的消息,瞅不見蹤影,悻悻而歸。

我卻沒有想到,這是我聽毛老師的最後一課。在過道上,聽到上午班的孩子洩露給下午班的說:「老師準備了驚喜哦,你們等着吧――」這邊孩子再問,對方就是不說。

我路過一間空教室,最後一節課了,毛老師還在那裡備課,背着手小聲地唸着甚麼,臉上看不出甚麼表情。桌上的課件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排列整齊。

走廊裡時不時地,孩子奔跑而過。透明的恐龍蛋、印着大黃蜂和埃爾莎的七彩風車,還有喜氣洋洋、奔走相告的老師們。小谷老師旋風似的轉來轉去。她結束了一個班,意猶未盡的孩子還追着她討要沒有抽中的禮物。

小谷老師臉上堆滿的笑意快要消失,一進教師休息室,像是卸妝的演員,垮下臉來,嘟囔着發脾氣說:「以後再也不弄了,累死了自己,家長還不領情――有個奶奶一直在那裡催呀催,跟孩子說上海話,趕緊挑個大的貴的走,媽的,以為老子聽不懂上海話嘛。傻逼家長!」

 

毛鳳玲又穿着那件高領毛衣走進教室。我和她打過招呼了,她像沒有看見我似的,遠遠地點點頭――不知是對我,還是對家長。課桌很整齊,絲毫看不出接受過禮物的現場留下的混亂痕迹。過了會兒,晚來的孩子就能看到:毛鳳玲正低頭批閱着他們的練習冊。一如往常。

大家悄無聲息地坐下,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教具籃:信號筆、滑鼠,貼有教室標識的筆袋。傳說中的禮物在哪裡呢?不過是像以前一樣,不給你任何期望與意外之喜,平淡結束學期最後一節課。

我甚至能感覺到這個集體中有一種靜默的力量,蘊含着失望之餘的淡定與羞澀。這種心情似乎是,倘若毛老師發禮物,他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這節課總結了漢字的造字法和歷史演變。「鼎」字的甲骨文真像是貓,幾乎所有人都猜錯了。輪到課間,毛鳳玲卻沒有在講台駐足。等她從教師休息室出來,大家都瞅見她手上拎了一籃子精美的紙盒。

她有些不好意思,步子彆彆扭扭的,眼裡現出難為情的閃爍。進教室,那一股詫異的安靜,着實也讓她臉色不自然起來――底下有同學已在竊竊私語:「有禮物咯,有禮物咯。」連家長席都伸長了脖子往前探着。

再上課時,劉一墨盯着藏在講台櫃子後面的粉色袋,上面畫着卡通熊的形象。

我想如果他們領到小熊,那麼回家路上,她和莫梓涵應該可以在隔壁班陳睿哲面前炫耀一番:看吧,毛老師發的禮物,比你們的青蛙和棒棒糖要精緻多了。但我很快又把這個想法也打消了,一個人一隻小熊,班上快二十來人,那個紙袋子肯定裝不下,一定是別的。以毛老師的風格,應該是某種更為實用的文具。

「劉一墨、莫梓涵,」毛鳳玲開口之前先笑了笑,這很難得,「你們倆要是再這麼盯着,我得把它藏進櫃子裡。」全班同學都笑起來。但在那笑聲要變轉為上下一片的活潑空氣之前,毛鳳玲臉一板,讓他們取出筆記本默寫,要把上節課的古詩文過一遍。

毛鳳玲總能夠輕易破壞鬆軟的氣氛,讓不堪一擊的討好瞬間瓦解。他們不情願地掏出桌兜的筆記本。她專挑那種難寫的字來默寫,往往是報下一句寫上一句。這招我又學到了。

毛鳳玲吐字清晰,聲音響亮,教室支棱起權威的帳篷,但安靜的間隙,從隔壁小谷老師班卻傳來不合時宜的歡快的響動,一陣笑聲,緊接着是比笑聲還大的驚喜歡呼。他們應該像是很多老師結課那樣,做遊戲發獎品,開開心心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好了,時間到。寫好的同學,把作業與你旁邊同學對調,我們一起來批改一下。」毛鳳玲說道。她沒有收上去自己改。

在交換作業時,我看見莫梓涵趁機靠近劉一墨,咬着耳朵道:

「你猜猜那袋子裡裝的是啥玩意,一杯奶茶,賭不賭?一人一支筆,或者一個橡皮擦?」

「我猜是比那更小的玩意兒,那麼薄,應該是貼紙!」劉一墨還未說完,又迎頭趕上不遠視線中的一瞪,但遠不如平日有震懾的威力。

時間一點點地往前爬。一點半爬到了一點三刻,又一次課間休息到了。有孩子從桌兜裡掏出電話手錶,又瞟了眼教室一側的時鐘。時間來到了兩點。這節課之前教研時我便知道還有一篇閱讀,做題加上講解,二十分鐘肯定要的,剩下十分鐘,肯定是不夠的。

終於,兩點一刻,毛鳳玲提前結束了,作業的思路講完,說答案回頭會發給家長,大家可以去查對。她停下了課,整個人鬆懈下來,瞬間換了一個人似的,以從未有過的平靜語調緩慢說道:

「這是我最後一次上課了,這邊也給大家準備了點小禮物。」

有的人只聽見後半句,原本要雀躍起來的心,被更大範圍的靜默自動地按捺回去。教室裡充斥着不能堅信的遊移。家長席、我,全都往上拔起了身子。

「是這學期最後一節課吧,毛老師?」莫梓涵眼眸亮亮的,替大家再問了一遍。

「我最後一次站在這個講台上。」毛老師以不再壓迫的眼神一一拂過大家的臉龐,甚至連家長席也走了一遍。眼神裡透露出些許的焦躁,以及為了掩飾這層焦躁而帶的刻意柔和,「我要回老家了,這是最後一節課。」

這下我聽明白了。大家都震住了。她在這個機構,是天一樣的存在。學科從無到有的締造者、培訓新老師的導師、家長眼中的名師……家長席上也在錯愕數秒後隨即交換複雜的眼神,等着聽毛鳳玲接下來的話。

她卻沒有再多說甚麼,不過是讓大家坐好,她來一一發放給大家的紀念品。粉色手袋裡,掏出來的是一封封長方形的棕黃信封。民國的豎狀信箋。她拎着袋子,嘴上唸着名字,走過去,一一放置在他們桌前:

「這是老師寫給大家的一封信,每個人都不一樣哦,但有點一樣,裡面是我對你們說的真心話。」她故作輕鬆,笑容如同燭光。融化後的柔軟帶着竭力控制的顫抖。每一個字似乎都字斟句酌,又漫不經心的。

「哈哈,我和大家說的話都在紙上,不過還有幾句話――」毛鳳玲發完禮物一圈回到講台,垂下眼睛,望着噴壺旁邊的白板擦,「你們以後還要繼續學習的話,挑老師最好要看畢業學校――」她隨即報了兩所這邊的名校「――畢竟能考上這些學校的老師,肯定基本功沒得說。記牢了吧。」

我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那封信已經到了孩子手邊。我看到有的孩子沒有拆。信封正面方形的紅框,豎寫着他們的名字。有的已拆開了信,小手中的信紙裸露出宣紙的纖維,上面還綴着柳葉、落花的紋路。

已經有人在小聲地啜泣。無言的感傷挾裹課堂。家長席開始傳來切切的疑問。

「噓――」毛老師做了一個手勢,隨即又是一陣短暫而痛苦的沉默。

我感到某種濃釅的情緒已溶解,在這個教室瀰漫開來。劉一墨哭了起來。

毛鳳玲抬起頭來,又是一笑:「哭啥呢,老師還在喲。走了也活在大家心中吧。」大家咯咯笑出聲來,反而加重了道別的情緒。毛鳳玲摸着鎖骨那塊,定了定,又一次迎着大家的模糊淚眼,眼裡閃着光,聲音亦是濕潤的:

「我們這些老師,帶了你們一年一年,就像是流過你們身邊的溪水。願不願意,也都從身邊流過了。成長路上,你們會經歷很多、很多老師,不同風格、脾氣、性格,你們長大了,我們這些溪水就要流向別處。但――也會有新的溪水流過來。」

「同學們,」毛老師試着讓自己平靜下來,以與從前一樣的語氣喊了句:「下課了!」

 

寒假一到,新的學生又湧了進來。毛鳳玲的老生也還得上。這些孩子是不可能不上的。家長們認為寒假暑假是最要緊的,一不小心,別的孩子彎道超車,自家娃兒就被甩在後面了。

頂替她的新老師,要比毛鳳玲年輕多了,還是在校讀研究生,出來兼職。青澀又溫和,甜甜的笑容,是溫柔的淑女風格。一開口,聲音非常清亮,穿透力很強,這點倒是與毛鳳玲有些接近。

谷老師的班,幾乎在瞬間便爆滿――莫梓涵就轉過去了。

剛開始,新老師有些緊張,聲音顫抖,口誤也頻繁,但多上幾次總歸熟練起來了。寒假連上近一週,靠近農曆新年。這些老師們的結課禮物也都下足了血本。有的甚至捧着一個紅箱子,直接讓孩子們去碰手氣開紅包,最高百元。

過年的喜慶早已衝散了毛鳳玲離職帶來的淡淡陰雲。

寒假課已經開始講奇奇怪怪的「木石前盟」「金玉良緣」。對於孩子們來說,還是太難了,時間又那麼緊,那麼複雜的故事他們也就聽熱鬧罷了。轉眼便是春季開課,課下還有人向新老師打聽:認不認識毛老師,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哪個毛老師呢?這邊好幾個毛老師的。新老師露出笑容,隨即又陷入了迷惑。

問的孩子想了半天才叫出她的全名。

毛老師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新老師淡淡應道。

問的孩子性格很活潑,受了冷落也昂揚着興致,與劉一墨等老生們介紹,他在另外一個教學點好像看到了毛老師,她還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在嘈雜的過道裡,他都不確定是不是她。

毛鳳玲原先的班混進一些新生,慢慢地與老生們又融合成新的班級。新老師的壓力驟然鬆了很多。

新老師和我們說這些時,詫異於毛老師的後續力如此之綿長。

春季不到一個月,谷老師也離職了,被做線上教育的機構挖走當主播去了。畢竟她是有網紅的潛質的。甩下的班,我接盤了。一些消息,也就陸陸續續地傳到了耳朵。

毛老師微信我加過,朋友圈裡的照片,顯示她去了老家的公立學校,除了上課,還得管孩子們的午休。照片是督促孩子吃完午飯洗乾淨的餐盤,在淡泊的陽光下閃着光,窗外一片早春的新綠。

還是在這個教學點,我遇到過劉一墨的媽媽,她遠遠認出了我這個轉正的「助教」,熱情貼上來問有沒有毛老師的消息。我搖搖頭。劉一墨媽媽說孩子上課老發呆,說沒有意思,就是喜歡聽毛老師講故事。「新老師嘛終歸沒有經驗呀,」劉一墨媽媽不無遺憾地嘆道,「好老師真是不多了!」我掛着職業性的微笑聽着。

毛鳳玲最後一次道別的情形又浮現在眼前。

那次課後我還在桌兜裡撿到過一封信,不知是哪個沒心沒肺的孩子落下的。那綢緞質感的紙張,手帕似的,綿柔、輕盈。上面的字迹卻很是遒勁,又不乏娟秀。這封信中她把孩子形容成「泠泠嵐霧」中的小鹿。我懷疑「泠」字孩子根本不認識。最後一句我倒是始終記得:「你將經歷山川、踏過沃野,而無論甚麼樣的路,都會有溪流相伴。」

人來人往,溪水不斷。


吳榮民 畢業於復旦大學創意寫作專業。曾獲華語原創文學大賽等獎項。發表作品於《長江文藝》等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