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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琬琦:環城墓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5月號總第449期

子欄目:創意寫作專輯

作者名:殷琬琦

環城中學的操場是攤泥巴地,這事學生向校方不知道提了多少次意見,沒用,用教導主任的話講,沒錢,你們成績不中,教育局的錢只給你們多修一個廁所。當時整個學校只有一個大廁所,我們聽說能多修一個廁所,高興,都在談論是不是要修到五樓,畢竟五樓下去上來一趟得用跑的。結果挖掘機來了走,建築工人乒乒乓乓修了好多天走了,也沒看見第二個廁所的影子,後來家成打架去了一趟教務處,回來告訴我們說,媽的,那個廁所就修在教務處那個樓裡,門上有個鎖,老師一人配了把鑰匙,上廁所開鎖,上完就給鎖上。

這事在學校炸開了鍋,正巧夏天雨水多,學校的操場一陣一陣的全是蛤蟆叫,成堆的蚊子往窗戶上撞。有人受不了,下課時候去操場上抓了把泥巴丟在了教務處窗戶上,周圍學生叫好鼓掌,當時家成也在,吆喝了一聲,自己也衝了過去拿泥巴砸,一時帶動了一批人挖泥巴,團成團,砸玻璃,秩序井然,幹勁十足,家成指揮着喊,預備,扔,預備,扔。最終教務處裡面全是泥巴,窗戶砸得稀巴爛。後來外面警車聲響了,在場的人一哄而散,家成昂着頭慢慢走出校門,出去時還不忘瞪一眼總抓他遲到的門衛。

第二天,全校學生都被叫到泥巴地操場上聽校長訓話,校長聲音洪亮,音響幾次雜音不斷,最後校長說,這事他一定好好調查。隊伍剛解散,家成就被教務主任叫到了辦公室。辦公室還是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爛泥,有一團甚至砸到掛着的錦旗上。教導主任拉着家成在走廊上說,是不是你挑頭幹的。家成說,憑甚麼找我。主任說,我問是不是你挑頭幹的。家成說,我是鼓掌的那個。主任說,你小子嘴硬得很。家成說,小時候就有的毛病。主任轉過頭,點了根煙,頭轉過來的時候,一口煙吐在了家成臉上,主任說,我再問一遍,我可以看攝像頭,想當好漢沒膽,慫。家成說,媽的,就是老子指揮的。

這事是家成「回家歇學一週」之後告訴我的,我一點也不信,我問,你有這麼大膽子?家成說,開玩笑,老子還把那新廁所的門鎖砸了。家成接着說,這一週長假是真舒服,我跟你講,這週末我帶你去看籃球賽。我說,球館遠得很,最近沒錢。家成說,我搞了輛車。

週末的時候,家成真騎了輛摩托車來,二手的鬼火,燈破了兩個,家成把後視鏡也拆了,說這帥氣。他一路騎八十碼把我帶到了幾乎郊區的球館,近幾年國家支持體育鍛煉,安陸特意搞了個「消防杯」籃球賽回應政策,當時我才剛接觸籃球,家成就已經把球運得飛起來,今天他說要來觀摩高水準的決賽,到了現場,人擠人,我跟家成一人買了根老冰棒,蹲在球場旁邊舔邊看,這場球是真的刺激,兩個隊比分抓得緊,一個隊是消防武警,一身腱子肉,動起來像幾塊石頭在身上滾,另一邊是名城社區隊,都是大學生,扣籃晃人樣樣精通,跟看表演賽似的,場上的聲浪一陣一陣,震得人心麻麻的,手麻麻的,最後腳也麻,估計是身體抗議血流得不夠快。家成眼睛瞪着球場,冰棒化了一地,第四節結束哨子一響,他舔了舔冰棒棍說,沒白來,沒白來呀。回去的路上,家成把發動機扭得山響,我猜他的手也麻了,但是我們倆沒說別的,就誇了句這發動機勁真大。到家太陽落了一半,我慢吞吞地下來,數着腳步走,還沒數幾步,就聽到後面油門響,家成在後面說,媽的,手癢,打球去?我點點頭,一步跨三個台階上樓,敲開我家門,拿着籃球服籃球鞋胡亂一套又衝了出來,走到樓下腦門一拍,又衝上去拿球,到底下我一跳一跨上車,往家成肩膀上一拍,家成把油門擰到底衝了出去。

環城中學只有三個籃框,我們到的時候兩個好的已經被佔了,只剩一個框,底下水泥地有一塊沒一塊,我們沒管,我現在只想跟上血流的速度,不然要噴出來。家成說,鬥牛,快打快打。我跟家成沒頭沒腦鬥十多盤牛,我就贏了一個球。後來實在有點喘,家成抱着球坐在地上,說今天他學會了幾個新腳步,好用,籃下隨便晃人,說着,他笑了起來,張大嘴笑,像從泥巴水潭裡鑽出來的河馬,他邊笑邊說,有用,真有用,蘇雲,我練會了教你。我跟着他坐地上說,我得喊你師傅。家成手一擺說,講究,以後作業還得靠你呢。我說,小事,我不給,月煙也給。家成瞪了我一眼說,跟她要?名字聽着文靜,結果,母老虎,追着我滿教室打。我說,你要惹她。家成說,別提了,頭疼。家成站起身,氣喘順了,說,再來兩把,我給你練練,到時候整校隊去。

本以為整校隊是胡吹,沒想到,真的進了校隊。初二校級籃球賽,我們班有家成,場場兩位數比個位數,有個班直接打了零分,裁判顧及面子,給了這個班兩分,2:50,但有時候你得了兩分比沒得可能更沒面子,那個班的人到現在看到我們班都齜牙咧嘴。後來我們穩穩當當地拿了冠軍,進了籃球隊,我當隊長,我說,明擺着家成技術好。教練說,你成績好,挑擔子,以後訓練翹課不就有理由了嘛。我瞪着教練,一句話說不出來。晚上,我和家成出去喝酒,家成在路邊吐得稀爛,家成說,恭喜你當隊長。我罵道,草,再提我跟你翻臉了。我後來騎着摩托大晚上走S形給他送了回去,他在後面大笑,先粗聲笑,慢慢音變高成了假聲,到最後細若遊絲地笑,然後打了個嗝。

籃球隊就是學校的特權階層,我跟家成只要穿着籃球隊服,就可以抬頭挺胸地拿着籃球往籃球場跑,學校的籃球場破,家成帶着我騎着摩托往郊區籃球館衝,車停在校門口,家成每次先捏住剎車把油門扭得震天響,等到門衛老頭子都轉過了身,再拉着我走。教導主任把家成叫去教導處一頓罵,家成回來說,教導處雖然弄乾淨了,但是那個錦旗上的泥巴塊弄不掉,進去聞還有股土腥味。我問,找你幹啥?家成說,摩托車,說我小不能騎,他媽法律又沒規定我不能騎,我下次就騎進來。家成晚上大搖大擺地把摩托車騎了進來,在學校遛了一圈,騎上了操場,結果操場全是泥,家成摩托車的輪子差點陷進去。校門衛去趕家成,他猛踩油門,飛起的泥巴濺了門衛一身,門衛追在後面打,家成就吹着口哨騎車出了校門。出校門的時候,教導主任剛下班,他盯着家成出門,小聲罵了一聲,狗娘養的。

第二天晚自習的時候,我們班門口來了兩個警察,警察把家成叫了出去。回來之後家成一直趴在桌子上,放學他書包沒拿就跑了出去,我跟着他跑,一直跑到操場上,家成坐在了台階上,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啥情況,家成說,操他媽誰報的警,我怎麼知道這摩托車是偷的。夜晚的操場有一股混着汗水、下水道水的土腥味,逼進我的鼻子,家成的鼻子似乎也不舒服,他重重地吸了吸,咳嗽了兩聲,點了根煙。

週一,教導主任講話,講話的主題是普法,教導主任着重強調如今小偷多,要保管好自己的東西,自行車之類的,如果發現有人有盜竊行為要如實上報。我不自覺地轉頭看向家成,卻發現家成已經不在隊伍裡了。上課上到一半,家成回來了,抱着籃球癱在櫈子上,他沒有穿籃球隊服。

市比賽開始前一個月,訓練量逐漸加大,我們大早上起來打球,打完回到教室就睡覺,下午找個藉口又出去打。打球時間緊,我們常常顧不上飯,晚自習餓着肚子,感覺頭暈眼花,家成坐在窗戶角落,臉色慘白慘白,走路有點一瘸一瘸,自習的時候,腳背繃直,我問他怎麼回事,家成說跑多了,腳疼正常的。

那天等家成的除了我,還有月煙,月煙爸媽經常不在家,她日常的零花錢比我們多,月煙給家成買了一碗泡麵,家成兩口吃完了,打了個嗝癱在座位上說,母老虎也有這麼好的時候。月煙伸手打了家成肩膀一下,掉了幾粒灰,家成齜牙咧嘴說,疼疼疼。月煙說,裝。打了一下他的腦袋轉身走了,走到門口的時候,家成喊道,謝謝啦。月煙沒有回頭,她的高馬尾消失在了走廊盡頭。外面下了一場雨,操場傳來一陣躁動的蛙鳴。

市比賽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好打,許多鄉鎮的學校是第一次組織這樣的市級比賽,技術和意識跟不上城裡的學生,一邊是我們環城中學隊大比分,一邊是全市唯一一個有體育特長班的解放路中學的學生大比分,我們小組賽並沒有分在一起,淘汰賽也沒有。我們觀摩過他們的比賽,70:10,家成說,跟我們當年打校比賽一個屌樣。家成說的時候,一直在場邊練習運球,他的臉一如既往的蒼白,身子卻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靈活。

第一天大獲全勝,晚自習考數學,家成直接睡了過去,我拿過家成的卷子給他的選擇題選上了,成績出來,家成沒有挨罵,我考了有史以來最低的一次數學成績,老師把我拉到辦公室揪我的耳朵。我沒聽清楚老師在說甚麼,我轉頭,透過辦公室透明的玻璃看向家成,家成正在睡覺,月煙走了過來,往他抽屜裡塞了一條奧利奧餅乾。

第二天我們一直打到了半決賽。對手沒有統一的隊服,皮膚黝黑而乾瘦,我們連衝撞都小心翼翼的,儘管分差很大,但是他們打得相當的頑強,幾乎每一球都狠命地爭,哨聲響起,我們跟他們擁抱,周圍人發出一陣歡呼,我這才知道,周圍不知甚麼時候圍上了一圈農村來的人,穿着破布鞋和膠鞋,衣服藍黑,有的人還挑着兩個擔子,一個戴着草帽的老人吆喝的一嗓子,搬出了一箱雪碧,對面孩子開心的衝了過去。

家成看着他們出了神,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他蒼白掛滿汗珠的臉上,嘴唇微微地抖了一抖,他用手抹了一下,擦了一把汗下來。

晚上回去的時候,遠遠地看着教室,我拖着身子上樓,家成一直喘着粗氣,靠着欄杆邊,整個頭就往下垂。我一把扶住了他說,身體還行?家成聲音小小地說,還行,能走。我看着眼前搖搖晃晃的樓梯,上課鈴突然響了起來,我身子一麻,拉着家成往下跑,家成在後面有氣無力地說,不上課了嘛?我說,翹了,媽的,曠課算我的。我拉家成到校門口,門衛要攔,我瞪了他一眼說,沒看到校隊的嘛,讓開。門衛盯着我看了半天,給我讓了小口。我走出校門,家成在後面笑着說,咋了,今天這架勢跟要去帶隊打架似的。我說,請你下館子。

說是下館子,其實就找了路邊的一個麵館,我們各點了一大碗牛肉麵,麵嗦得山響,我們都沒有提喝酒,嗦完麵,坐在那癱着肚子打飽嗝。家成說,隊長。我打斷道,草,你再喊一個。家成擺了擺手說,蘇雲蘇雲行了吧,明天決賽,怎麼打。我說,你是我師傅,你想咋打。家成閉着眼睛仰着頭,不說話。我說,管他們咋打,我們幹就行了。家成突然睜眼說,你爸媽明天來嗎。我愣了一下,說,來吧,聽說都要來,市比賽的決賽呢,聽說冠軍能打省比賽,說不定以後能上體校。家成直起身子說,真有這機會?我說,真有,教練和我說的,靠譜。家成擦了擦嘴說,那沒啥說的,使勁打。

決賽氣氛從校門口一直熱烈到球場上,插旗子,掛橫幅,老遠音響就放起了音樂。我們下車的時候,周圍已經坐滿了一圈人,比賽甚至請了一個啦啦隊,穿着超短裙在場邊壓腿。一路上,家成一直在咳嗽,我問他怎麼樣,他搖頭,灌了一瓶紅牛。場上的喧鬧一時讓我眩暈了一陣,我一行一行的掃過去,終於在柱子旁邊找到了我爸媽,我向他們揮了揮手,他們對我笑了笑。家成沒有找自己的父母,他一直地坐在場邊隊員座位上,眼睛盯着解放路隊的隊員。他皺起了眉頭,我走到他身邊,他說,對面多了一個人。我說,甚麼意思。他說,來了個高個,很高,以前打比賽沒見過。我說,外援?他說,有可能,聽說他們中間有一個在體校學籃球的。

哨響,熱身準備,對面所有隊員上場,揮了揮手,然後集體在地上做了十個俯臥撐,場上一片歡呼。哨再響,比賽開始,對手拿到球權,傳給那個高個,高個直接往籃下猛衝,他應該有一米九,他抓着球上籃,我伸了手,只夠到了他的胸口。他扣籃了。

穩住,家成對我叫了一聲。我擦了擦汗,甩甩胳膊腿,體會到身上有熱的感覺。上半場,對面對我們的籃框狂轟濫炸,中間休息的時候,比分拉到了二十分。我回到場邊,感覺身子像一整塊石頭,死硬。家成跑來跟我說,別怕,待會傳切,他們的防守不行。下半場,家成帶球飛速遊走,從三分晃到內線然後傳給接應的我,我假動作傳給家成,家成穩穩地來了一個後仰跳投。局面開始有了起色,家成像一條泥鰍一樣在場上滑來滑去,對面不得不分出兩個人來防守家成,解放路的大高個一到他的射程範圍就投球,他們的得分輕輕鬆鬆。最後五分鐘,我們和對手還有十分的距離,教練叫了一個暫停,我幾乎撲倒在地上,家成扶住我,他的臉在太陽下反射着慘澹的白光,像一面石膏凝固的面具,汗水順着面具的細縫往下滑,一直滑到腳底。

最後五分鐘,家成開場投了兩個三分,對面毫不示弱,穩穩地進球,也回了一個三分,對面用三個人來死守家成,攻勢異常兇猛,單打獨鬥的大高個也開始等隊友一起拖時間慢攻。最後一分鐘提示開始的時候,我們和對面仍然有六分的分差,家成奮力出擊,高個來防他,家成連做兩個大變向到籃下,假動作投籃時,並沒有把高個晃起來,他趁機伸手,這次連腳都點起來了,終於把高個晃跳起來,家成一個快速的後拉投籃,在半空中,高個子撞在了家成身上,家成的身子棉花一樣飄了出去,落在地上。

我草,我吼了一聲,衝到高個面前,我的隊友死死地拉住我,我看了看家成,家成對我搖了搖頭。高個沒有看家成,他轉過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裁判吹犯規,家成的球在籃框上轉了兩圈進了,二加一。我給家成鼓了鼓掌,拉他起來,家成的手一直在抖,整個人像一攤未乾的水泥。家成罰籃投進,高個示意發球給他,他拉起速度,飛快地過了我們兩個攔截人員,三分線左右和家成一對一單挑,高個直接硬衝背打,家成被撞得連連後退,之後突然往後一撤,一個變向撞開了家成開始上籃,家成連退幾步,腳在地上打了一個結。高個上籃到最後一步時,他的面前只有我一個人,我攥着一股勁,起步向他撲了過去,我們幾乎同時起步跳到空中,他一手肘頂在我身上,我胸口一軟,勁從胸前的小口放氣一樣溜了出去。我摔在地上,高個將球送進籃框,落在了我身上。我感覺左手一陣鑽心的刺痛,大叫一聲,眼前一片模糊,左手湧過來的血像刀片一樣劃過我的心臟,大腦,全身。模糊中,家成衝到高個面前上來就是一拳,兩方的隊友撞在了一起互相拉扯,幾個裁判一邊吹哨一邊把我們拉開,家成扶起我,我看到我的左手腫了起來,上面清晰地留着一個鞋印,幾乎沒了知覺。

家成沒有管裁判的判決,把我拉向醫務處,走到一半路上,背後傳來一陣長哨聲,接着是全場的歡呼,家成手抖了一下,他低着頭,汗順着臉一滴一滴掉在地上,雨季不斷的夏天,第一次有這樣圓,刺眼的太陽,家成的汗被曬乾,沒留下一絲痕迹。

比賽完的當天下午,我們拿着各自的獎品回到學校,教練說拿了冠軍就吃大餐,沒拿就在食堂吃,回到食堂,食堂破天荒給我們準備了一盆牛肉,我沒有吃,左手的疼痛遏制了餓激素的分泌,家成也沒有吃,他看着學校的破籃球框出神。籃球隊員的父母們來看望我們,擠在我們中間,他們對學校只給一盆牛肉我們吃相當氣憤。就算不是冠軍也不能這麼打發人吧,一個家長說道,一群家長隨着附和,接着開始吵鬧起來。我瞇着眼睛看着他們,冠軍兩個字直直地從我耳朵裡插進去,接着又插了一次,一個接着一個插,腦中的血管也一個接着一個的破裂,我的大腦越漲越熱,血液無處噴湧,它們向我的嘴裡擠,碰撞,一股火辣辣的氣息從鼻子裡噴了出來。我把碗用右手砸到地上,食堂一片安靜。操你媽的都閉嘴!我罵道。掠過所有離我很近卻很陌生的眼神,家成的位子空着,家成已經走了。

我去家成的社區,但並不知道他住哪,我在社區一遍遍叫家成的名字,只收穫了睡懶覺大媽的一頓罵,我逛遍了安陸所有的籃球場也沒有找到家成的身影。最後找班主任,班主任當時正在做美甲,她手裡拿着一個小小的刷子,紅色指甲油散發着衝鼻的工廠香味,她說,其實她聯繫不到家成的家人,照顧家成的只有他奶奶,但他奶奶不會打電話。班主任塗完左手手指,突然抬頭盯着我說,蘇雲呀,不要跟着他學壞,他是沒有父母管教的人。我支支吾吾了兩聲,點了點頭,走出辦公室門,外面陰着天開始下雨,突然,一聲驚雷從雲層裡直接劈下來,我感覺我的腦門裡貫穿了一道閃電,腿不自然地軟了半截。

家成是在初二快結束的一個晚上回來的,我正在渾渾噩噩地考數學,考完單獨走進辦公室看試卷成績的時候,數學老師一邊嘖嘴,一邊把我喊過去揪我的耳朵。等我從辦公室改錯題出來時,走廊上一片漆黑,巡查的保安剛提着手電筒下樓,數學老師早已經按響了樓下車的聲音,我站在五樓陽台上往下看,操場的水潭泛着白光,像一面湖,潮濕的水汽漫上來,夾雜着土腥味和蛤蟆叫,我胸中一陣煩悶,左手的傷口也開始腫痛,我很想要一陣風,從下往上吹的風也行。正胡思亂想,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揮手就準備一拳,對面的人抓着我的手,用微弱的聲音說,蘇雲,是我。我愣了一下,借着樓下的路燈光仔細看了看,站在我身後黑暗中的人露出了半張蒼白的臉。草,家成,你他媽的去哪鬼去了?哪天你喝酒翻臭水溝裡去了都沒人救你。我說着,一拳捶家成肩膀上,家成卻叫了一聲,身子一縮往後倒去,我趕忙拉住他,他開始劇烈的咳嗽。我說,甚麼情況這是?身子喝垮了?家成擺擺手,虛弱地說,去操場,我和你慢慢說。

我們躡手躡腳地避開保安來到操場,這時我才看清楚家成的模樣,他的臉凹陷進去,衣服破爛,沾滿了半紅半黑的污漬,衣服隨着涼風鼓起縮緊,像一面旗子,裹住一根站立不穩的木杆。我說,你這是多少天沒吃到飯。家成說,解決事情去了,這幾天一直睡大街上。我說,你可別把自己餓死了,下回帶你出去吃點,今晚沒地方睡,睡我家。家成咧了一下嘴唇,沒有笑出聲,他走到操場的中間,用腳試了試泥,轉身跟我說,來幫個忙。他蹲下身子開始挖泥,每挖一次,他都要猛烈地咳嗽。我拉住家成,盯着他說,你要幹嘛。家成說,挖墳。

我愣了一下,家成望着我呆在那,笑出了聲,怕啥,又不是給你挖,我又不害你。我盯着家成說,你這幾天幹啥去了。家成說,幫忙,邊挖邊說,節省時間。我說,你給我說明白。家成說,你還不信我?好傢伙,你他媽是兄弟嗎?家成蹲下了身子,我無奈,蹲下來和他一起挖。新泥挖開,下面還有舊的淤泥,一股腐爛的臭味傳了出來,我捂住鼻子,而家成挖得非常堅決。

我問,你幹啥去了。家成說,有些事得解決。我說,你還有大好前程,別亂來。家成搖搖頭說,我已經死了。我說,大晚上你別嚇我。家成說,我殺人了。我手停了下來,家成止不住地咳嗽,他的身子在黑暗中像一片飄忽的紙片。過了好一會,我說,誰。他說,高個。又過了一會,我問,在哪殺的。他說,府河邊,我找了他兩週才找到,他喝醉了,我把他摁河裡捂死了。我說,啥時候,他說就前幾天。我問,怎麼沒聽到消息?他說,我在他兜裡放了石頭。又一陣子沒有話,家成似乎累了,他坐在地上點了支煙,微小的火光裡,他慘白的臉倒映在水裡,他觀察着自己的倒影,咳嗽起來,水潭打碎了,他手上的煙屁股掉了進去,變成一圈水波,他的倒影變得模糊不清,逐漸黯淡。

跟你講個故事,家成說,我爸媽還在的時候,就喜歡看我踢球,我爸是個老球迷,每次看我跑,都對我說,跑快點,準備射門。我從小就開始練足球,我爸陪着我一起踢,就在這,對,就是這攤泥巴地,這以前是一片田,我們做了個小球門,我爸教我怎麼停球,怎樣踢一個漂亮的香蕉球,跟我講貝利和羅納爾多。我爸是搞房地產的,帶一批地頭蛇準備把這強拆了搞建設,那天我和我爸一起踢球,兩個農民衝過來捅了他五六刀,兇手沒抓着,我爸強拆的事漏了出來。我媽跑了,錢捲走了一大半,家裡只剩我和我奶奶。我一直踢足球,小學五年級,參加市級比賽,沒錢買球鞋,球鞋在場上脫膠,這樣我還進了兩個球,比賽吹黑哨,我鏟了別人一腳,被罰下了場,比賽輸了。省裡的教練看中了我,準備和我談一談去省隊發展,結果體檢,腳底是平的,別人都是勾着的,只有我的是平的,沒要我。後來打籃球,還是市比賽,輸了,這他媽的是命。家成咳嗽了一會,吐了口痰說,我的身子現在就跟這攤泥巴一樣,不知道為甚麼,怎麼鍛煉身體都不中,自從不踢足球之後,我就感覺我的身體每天在咕咚咕咚地鼓着泥泡,捂死高個的那個晚上我做了個夢,那高個過來笑我,他笑我天生是泥做的,說我身體只有一個殼,殼裡面只剩逐漸堆積的臭泥。等我醒了,我聞到一股臭味,我看到我的牀上,糊了一大攤稀玩意,怎麼洗都洗不掉,牀單都搓破了,那高個說的有道理。我就是在爛的過程,肉已經沒了,只剩幾根骨頭加層皮。只是我到快爛了,都走不出這個地方。我說,哥們,你好好休息一會,不行去醫院看一看。

家成大笑兩聲,然後開始咳嗽,咳到最後沒有了力氣,只剩細若遊絲的笑。家成說,算了,就是醫院的人說我的腳是平的,我怕再查,都可以說我心是黑的。過了一會,家成從書包裡拿出一盒巧克力給我說,這個,給月煙,總讓她幫忙,怪不好意思。我擦了擦手接過巧克力,放在書包裡。這時天又開始打雷了,家成站起身來說,又要下雨了。他繼續挖起泥來。我看着家成挖了一會,終於蹲下來一起挖,開始只是右手挖,後來把左手上纏的繃帶也扯了,開始兩隻手一起挖,左手好久沒動,突然用力,大拇指的虎口處鑽心的疼,但我很清醒,我做了一個決定,我其實剛才就已經做了決定。

雨稀稀拉拉地還是落了下來,我們挖了個可以躺進一個人的泥坑,家成喘着粗氣坐在地上,我去拉了一下家成,這才感受到,他的手臂似乎只剩下一根細骨頭,皮無力地耷拉在骨頭上。家成說,謝謝你了,兄弟。就是待會還要麻煩你一下。我一揮手,想說話,又說不出來。家成躺在泥坑裡,點了根煙,我拿書給他擋雨,他抽煙,濃重地吐了一口煙氣,煙抽完,我還是問了一句,你想好了?家成沒有點頭或搖頭,他只是非常的安靜,石膏般的臉凝固在泥裡。我慢慢地埋着,埋到胸口的時候,家成突然說,對了,那天看比賽那幾個腳步,我是不是沒教給你,我說,沒呢。他說,對不住了兄弟。我說,我看會了,師傅。家成沒有說話,我把他的臉蓋住,一股血再次從我的身體裡往上噴湧,我再也堅持不住,我張大嘴,用力地呼吸,土腥味和腐爛的臭味衝入我的口中,我開始嗆起來,跪在地上咳嗽,眼淚順着臉就流了出來,又熱又鹹,我哭不出聲音,只感覺有更多的東西從肚子裡向上湧,翻滾不停。

第二天早晨,學校操場中間已經圍了一圈人,我走過去,泥地的中間肆無忌憚地蔓延着一攤紅色的液體,液體在縫隙處交匯,接着艱難地向四周湧,紅色在泥地上流成一片塊狀,雨後天青的光線混在一起,抽象畫作般緩慢地變幻。

下水管道破了,有甚麼好看的,都回教室上課去。不知道甚麼時候,教導主任出現在身後,他驅趕着學生一個個離開,嘴裡嘀嘀咕咕,他看到我還在這,就上來拉我,我轉頭盯着他看說,主任,你不覺得這好看嗎?主任瞪着我,手已經準備往我頭上招呼,我接着說,你不覺得,這像一塊墓碑嗎?教導主任停住了手,他嘖着嘴,皺着眉頭就把我往回趕,邊趕邊說,大早上的,說甚麼夢話。

我向教室緩慢地走着,每一級台階都顯得十分的吃力,上課鈴響了,我打了個激靈,腳麻了一下,我知道我其實就在等這個命令,我轉身飛奔下樓往校門口跑。從轉身的那一刻起,我就篤信我的未來將無數次奔跑,但現在我只想把勁用在腳尖上,仰起頭,大口呼吸,感受某些東西從腳底傳遍全身,消散在空中,陷入一片澄明。


殷琬琦 2001年生,和光讀書會成員,大連理工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2019級本科生,曾任大連理工大學太陽帆詩社社長,有詩歌收於《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