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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秀莉:仿古陋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4月號總第448期

子欄目:東南亞華文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秀莉

1

爺爺下葬的那一天,鑿刻師在墓碑上印下「王勇均」。墓碑上,「勇均」尾隨祖輩名字之後,底下空白由後代填去,哪個先死去,哪個便率先印入這裡。遼闊的墓地立着無數墓碑,像一張張長短不一的購物單據。土地購買屍骨,成片成片覆蓋土裡。放眼望去,有的墓碑族譜人名已寫到底,有的墓碑才開了個端,荒涼着寫不下去,不知是香火滅了,還是家族中強壯的基因躲過瘟疫。

前人的屍骨已壓縮得薄如紙片,墓地公司的代表遞來土層掃描儀顯示器。「這片是他父親的,再前一片是母親的,他的屍骨會化在這裡。」工作人員指了指顯示器中的一處角落,像在大洋中隨機點出一個位置,那就是爺爺的新家。

雖薄如紙片,但隱約可見人形,像隔着孕婦的肚皮照超聲波。惟吮吸的手指平放,先人死板地躺平。往下細數十多張紙片,樣式整齊劃一,雙手雙腳放平躺着。

口袋中數張購物收據惹得月大腿發癢,她抖抖雙腿,依舊能隔着輕薄布料感覺紙質邊沿的存在。「等等,這個一起融升吧!」月索性將購物收據拋在遺體上方,收據緩緩落在勇均的胸口上,它們即將被碾壓、合而為一。工作人員俐落收起掃描儀,朝遺體輕按圓鍵,土層內翻天覆地的形式轉化,低沉的機械操作聲彷彿蟲鳴。

「可以了,你幫我在這裡簽個字。」融升儀式結束後,月透過掃描儀檢查爺爺降成二維的平面身軀,爺爺安詳地雙手雙腳放平躺着,胸口的長條形單據像另一口棺木,穩妥地嵌在二維屍骨裡,靠近心臟的位置。

工作人員將一張單據遞給了月,葬禮就這樣結束了。

 

2

根據法律,一個人死後,家屬務必為死者關閉先知系統。

先知系統是伴隨着出生證明發派給每個嬰兒的「智能教師」,嬰兒出生一週後,需要到實驗室裡進行一項初步的基因工程檢測,其結果是先知系統獲取的第一筆資料。第二筆資料來自父母,父母能在這系統內輸入對新生嬰兒的期待,其內容巨細靡遺,包括是否期望孩子喜歡吃菠菜,這條款也能輸入先知系統裡。而第三筆資料則來自國家了,教育部將整合當今國際局勢,一一輸入期望條款,其中包括輸入國家未來十年的職位需求與配額。如此一來,先知系統便能按照該嬰兒的智力、情商等先天條件,考量國家的需求和配額,計算出一條適合該嬰兒的康莊大道。

月想在關閉以前看看爺爺的先知系統,那是一個錯置於肉體之外的大腦,系統有條不紊地顯示爺爺生前的邏輯思維、語言學習、情緒管理、記憶等各方面的能力。肉體已壓縮成紙片,惟大腦折射出的思維活動仍舊鮮明。頁面顯示「輸入」和「輸出」兩大區塊,「輸入」區塊陳列着系統為王勇均量身訂做的海量知識庫,進入他人的知識庫彷彿在窺視一張陌生的大腦皮層皺褶。知識的分佈是不均等的,這也是無從避免的事。因此這世紀掀起的教育革命,主張由先知系統來分配知識。系統精確計算每個個體應吸取的知識分量,聰明地計算知識的深淺多寡,再發配至每個用戶的系統裡。對於知識,人們再也不必駁雜地上下求索。

勇均處在這重大變革的分水嶺上,他尚小的時候經歷過由真人親自授課的原始學習方式。那時的孩子生吞活剝許多未經裁剪過的知識,還得忍受教師沒來由的情緒波動,那是極其野蠻的時代。正因如此,勇均身上多少帶着那時代遺留下來的陋習。事實上,無論是談論哪件事,爺爺總是說得駁雜至極毫無順序。在月聽來,爺爺所描述的事件就如同是「桌子方塊平淡驚」那般毫無章法,對於任何一位接受過先知系統訓練的文明人,聆聽爺爺的說話如同聞一股來自上世紀的嗝。駁雜的知識系統造就消化不良的胃,爺爺一張嘴,便將上世紀的糟粕嗝給你聞。

先知系統問世以前,人們有個最致命的陋習――談話中總愛夾雜對事物的觀點。爺爺活脫脫像本古書,當人們談論「古」的時候,意指這種傲慢的談話方式。總將「我認為」、「那不對」掛在嘴邊,為何古人如此冥頑不靈,竟對錯誤百出的腦袋全盤相信。現代人偶爾也刻意仿古,為取其精髓,擷取關鍵字套入空洞的句子中,輕易讓對話古色古香了起來。但仿古是種潮流、意見是種娛樂,其趣味在於調侃。這些仿古作品並非認真地想表達些甚麼,它還能表達甚麼呢?要知道,甚至於全知全能的先知系統,都不草率地給予評價,它只是沉默地把事實擺在你眼前。而眼前的爺爺何德何能,掌握丁點知識,道理卻異常多。父親說這是他們的陋習,把思考交給機器是本世紀的文明。以此為分水嶺,古人對原生腦袋的信賴程度讓人咋舌。密度小的物件隨物理定律顯露於海面,人們的決定在歷史的海洋中漸漸浮現,古人天真以為那些決定來自於個人的意志,而上世紀末揭示所謂的自由意志僅是先知系統裡的一串符碼。人未曾真有「決定」,而是被「決定」佔盡一身。

家庭的硝煙總因爺爺而起,爭執是古老落後的咒語。月在系統裡尋獲自己十二歲時爺爺寫下的日記,彷彿打撈破敗船體。「她有天賦,怎麼不進修提琴?」月記得,自己選修專業那天,爺爺再次在家中叫囂,若不是爺爺,大家早已遺忘了上個年代如此粗鄙的質問口氣。無論學校或工作場合,人們才不這樣說話,新時代的人謙卑得多。

「先知,月的提琴天賦值是多少?」

「1.75」

「先知,職業前景值呢?」

「0.87」

父親將熒幕轉向爺爺,畫面中虛擬的月哭喪着臉、垂下雙臂,手中的琴弦在一片漸層血紅背景中微晃。月瞟了一眼系統裡的自己,逼真度百分之九十九,與照鏡子無異。青少年的月總是竭盡所能跟系統作對,若系統選香草口味冰淇淋,月則刻意選巧克力口味。在雞毛蒜皮的事情上窮盡一切地反骨,僅僅讓月看見系統內置一張更為龐大細密的網,預設了她的反骨。這大大消耗了月的反叛力量,在大事上反而變得乖順忍讓。

勇均的日記裡充斥着對系統的否定,讀起來像是一篇風格強烈的仿古作品。現代文明人難以忍受的說辭,月讀着倒是相當喜歡。其實在系統顯示的資料中早有隱喻,縱觀所有家庭成員,月與爺爺的個性最為相似。儘管爺爺的「我覺得」總是讓人不舒服,但月隱隱覺得這沒有不妥。這也許是她鍾情音樂的原因,音樂的意見可多了,藍調的萎靡、小圓舞曲的俏皮,好在音符能安逸地躲藏在意義的模糊性裡。系統悉心裁剪腦皮質皺褶,感覺卻無法同步,比如連串音符所觸動到的幽深情思,那些隨機流動的情感,能夠大量流過統計數字的篩。

而父親向來是家中的貓,安靜平和,太陽若溫暖,父親便翻開肚子枕在窗邊。他的威嚴需要外求,是額外下載的配件,來自系統的字句能扶正父親的軟弱,一字一句用以填充父親的威嚴。

「月的音樂天分只比平均值高了一些,選擇音樂道路的結果是只能成為一個普通玩家,編出驚人樂章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父親說話時高舉手中熒幕,好讓自己抬高下巴的時候也能看清熒幕上的字,方能一字不漏地唸出來。

 

3

月在勇均的系統裡發現大量的文字、影視創作。

幸好未曾發表,沒想過爺爺如此不自量力。

與這國家內的所有人一樣,月從小到大毫無保留地接納系統所發放的知識。定期考試後,系統如同藥劑師根據個人體質重調知識劑量,人人的專屬藥劑師早已篩選及配對出最合情合理的真實,省卻無數用以偵錯、反駁的力氣。言語的戰爭傷神,觀念的碰撞摩擦出更多戰火的光,而非思想的光。爺爺曾處在如此混亂時代,人將自己的主張大量排放至網絡,言語流向同質的一方,不同屬性的說辭逐漸分化,乃至斷裂,於網絡上架起形形色色的堤防。句子於圍堵的高牆裡來回晃盪,釀成易燃,成為有心者釣垂動機的池塘。

人患上排放語言的陋習,觀念矛盾日益激化,直至先知系統面世,才真正進入了桃花源聖地。複述是和平的基石。人們無需再花心思構造自己的語言,重複是種美德,人們想說話的時候,能到先知系統裡尋找句子。話語像一件件款式單一的衣服套在文明人身上,父親是芸芸眾生的一人,芸芸眾生濃縮成一個父親。沒有工作的假日,父親窩在沙發晾曬肚子,光陰緩慢,歲月安穩。日子是重複的句子,「今天吃甚麼?」「遊戲開始。」

城市裡,芸芸眾生用娛樂約簡自己,頭上一劃、腳下一劃,將思想清空,遂能成為乾淨俐落的自己。集體自我約簡,整齊劃一地割上割下,動作利索頓挫有致。用遊戲的刀光劍影化約自己,分母要化成一,就能形成獨立的自己。風格的極簡主義,來自思想的整齊劃一。冬天蕭索,城市全然是數字與數字的碰撞,五寂寞走在街上,總會碰見另一個五,三四六七擦肩而過,五向五借火點煙。熾熱的知識光火被先知偷去,人在求生的微光中閃爍。

父親習慣在飯後套上虛擬現實眼鏡,窩在沙發晾曬肚皮。調節眼鏡,收攏緩慢光陰,閒情散漫,鳥語隨意。「佈穀」聽厭,轉輪,換作「嗚啊」鳥鳴,眼鏡能自由切換場景與音頻。父親罩着眼鏡宛若一隻雙目凸起的瘦弱蒼蠅。月打開勇均的先知系統,在閱讀勇均的文字影像間歇,看見父親在餘光中陶醉地晃動身軀,一隻聞歌起舞的矮胖蒼蠅。

月回溯至勇均的第一頁日記,寫在五十多年前。父親出生,新生嬰兒給家庭帶來的喜悅可想而知。像月這一代年輕人,對新生嬰兒的喜悅亦是有的,人總是樂見自己的複製。但「教育」這一神聖的工作從不落在長者身上,自有先知系統代之完成。觀念的相異終將演變成社會的分化,先知的介入在最根本上去除了這一隱患。五十多年前先知系統尚未普及,因此月像在閱讀艱澀難懂的仿古文體,眼前迸出的字字句句盡是新鮮的句子搭配,挑戰月對現有秩序的認知。

勇均曾想帶着年幼的父親逃出國?

讀到這裡,月越發不明白自己的爺爺是怎樣的一個怪異生物。在這個國家以外已是一片荒原,人類稀疏,像貧瘠土地中一兩根將死未死的野菜。國內的人從窺視器中看見國外同源同種的人族,輕易勾起人性憐憫,卻也輕易稀釋淡漠。畢竟血液一脈相承,人一向有祈禱習性,於是熱心國人虔誠祈求野蠻人族信奉先知系統。「忘掉那無用的上帝,將自己交給全知全能的先知系統吧!」善良的國人日夜禱告着。

父親如蒼蠅般的身影在月的餘光中晃動,以身體的律動看來,耳機正播放圓舞曲。此時她多想摘下父親那凸起的眼鏡,告訴他他本不在這裡,在外頭的荒漠,那被毫無節制的人性啃食殆盡的自然裡。但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父親是第一批被先知系統豢養出來的人類,他無時無刻都在歡樂着。從前佛陀的三千、五千,還是大千世界大概都搬進了虛擬現實眼鏡裡,一個晃動一個象。輪迴的道口合一,以按鈕開啟。身體不過是體驗歡樂的場域,傳說的仙境下凡住進了浮華的光影中,做人重要的是醉生夢死,一生爛醉如泥,夢倒是永不死去。

不死便難有生,父親和這一代人都難以想像自己還有身世。若月想問明白出走的事,父親這條線索大概是斷了。一是因為當時年幼,二是因為父親本不記事、或無法記。那些生活中確切發生的事,早已被虛擬現實打斷任督二脈,氣數已盡。事實經先知之手在雲端複製修改,投入人的眸子,像精蟲游入子宮,總有一顆假想將孵成現實。思想是苦痛的起源,神仙拋棄沉思才得輕盈,太上老君不會追問自己的身世。

爺爺是前個世代遺留下來的人,文字作風大抵都沾染了欠缺縝密計算的粗獷古風。以先知系統作為分水嶺往前推,人的狂妄自大在歷史的倒敘中就此推演堆積下去。往後推,人交付給先知系統,終止相信自己,亦終止了無數荒謬和無稽的闡解。那之後的世界,並沒有積纍和堆疊,終止就只是終止而已。而光復古典時代者亦有之,爺爺湊數算是當中一人。他們懷念自由、人之氣味……有人噗嗤,其實那不過是無迹可尋的善惡膻腥。

日記仔細記錄了勇均一個瘋狂念頭的湧現,但一如古人作風,行事衝動而隨機,念頭最後又告靜卻。如勇均之名,將逆轉的勇氣均攤於生活雜碎事物,點滴分配就能將勇氣散盡。先知亦先勇均而知,這是環境變化的適應不良症,於是餵以日日夜夜的娛樂,輔以大大小小的競爭,日子過到底就會痊癒。

月從日記中確切感受到勇均深沉的苦痛,儘管她不懂得,卻能夠理解。畢竟爺爺的世界曾經遼闊(他們津津樂道的古典時代),需要將視線摺疊收攏起來,收至一個熒幕的大小。「然而每一次的收攏都將割傷自己的靈魂。」日記中如是記載道。

月輕嘆,爺爺又再妄言,人哪有靈魂。

 

4

爺爺的葬禮結束後,月返回職場,套上耳機,將一段段系統編製的旋律嵌合於遊戲中。遊戲是系統制的,音樂亦是系統制的,世界是由一連串數碼字搭建起來的大廈高樓,再沒有甚麼事物需要仰賴人類完成。幸運的人握着僥倖覓得的丁點自由,在間中隨機吐絲穿行。月將一段中提琴獨奏嵌入遊戲片段,遊戲中這角色神秘而哀傷。這類性格設定在遊戲裡是罕見的,一般上人物設定為大喜大怒大悲,先知不允許人們隱藏幽微的情思。

為此,月私下詢問內容企劃部,部門回應由於此季度與仿古藝術委員會協作,因此破例允許人物偶爾表現出憂傷,以期給民眾帶來迥然不同的體驗,「淡淡的哀思」企劃將在下季重磅推出。月鑲了一段哀沉婉約的旋律給劇中主角,點擊重播,中提琴的旋律在荒原中迴盪,一反先前的大喜大悲風格,確實讓人耳目一新。

也許是葬禮剛結束的關係,月下意識地將遊戲主角與爺爺聯繫在一起。勇均已成薄紙,薄屏裡的人卻鮮活着,光明正大地哀傷。仿古的憂傷成了廣告噱頭,若能將爺爺的靈魂安置於遊戲中,那勇均就能快活地再活一遍。合上日記,隔屏忽聞覺氣息。她厭倦了現實中的平面人類,她的父親、同事、觸目所及的每一個人,她想窺看他們的日記。但現代人是沒有日記的,日記是多餘的載體。身體和思想已經分工,身體負責享樂,思想負責呆滯。

部門會議快要結束時,月感覺勇均在她左右,慫恿她開口提意見,爺爺向來有這種開口說話的陋習。自從看了勇均的日記後,不知為何這陋習現在竟過渡到月身上。月清楚知道,先知系統早為個人安排好一切知識真理,說話時必須俯低身子,複述真理。當然日常的交流是被允許的,我們能隨機蹦出自己的想法,比如「菠菜一份」、「今天不散步了」。但為避免混亂,人是不主動提出意見的。

但此時一種強烈的開口慾望朝月迎面撲來,當主管起身,椅子推拉開來的時候,月唐突地說了一句:「不如我們設計出走的遊戲。」

會議室一片寂靜,一張底輪故障的椅子在透亮瓷磚上靜靜滑行。

「出走是一張單程的車票,當時勇均買了車票,只是未曾啟程。」辦公室裡,月向主管坦承自己為何有如此突兀的想法。「所以你想完成他的遺願嗎?遊戲設計不是你的工作。」主管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她。「而且閱讀先知系統以外的資料是違法的。」月沉默。

生平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一個想法忽地在月的腦袋冒出,才說出了關於出走遊戲的事。月反覆思索,爺爺的日記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在她腦袋植入錯誤的想法。也許先知系統一直以來保護着人類純良的頭腦,這是正確而必要的。愚蠢的她已向主管全盤托出事情的經過,這次月不可避免地需要接受改造課程了。只是回憶起昨天在會議室裡說的話,讓月不寒而慄。

設計出走的遊戲。

「憲法規定,慫恿人民出走有害國家安全,最高刑罰監禁十年。」精明的主管唸出月心中的恐懼。

月眼神飄忽,整副精神彷彿被融升壓縮成一張薄紙片,降成二維的她輕輕覆蓋在勇均的屍骨上。哀沉婉約的中提琴旋律在心中奏起,她為自己配的樂。點擊回播,月坐在底輪故障的椅子上淺淺滑行,整個人看起來像鬆鬆垮垮的水草。

「關於出走的遊戲,創意部其實早設計好了,只是在等國家審核。我奉勸你履行一個公民的責任,安心地接受系統給你的正確知識。自己搜索知識,是極其危險的事。」月看着正言厲色的主管,猜想她的日記裡會寫着甚麼。「你的思想受到沾染了,公司暫時不會冒險讓你接觸其他人。」

月的先知系統驟響,劃開頁面,是一份來自主管的降級通知書。

 

5

月攜帶着先知系統一起住進了改造所裡,熒幕裡虛擬的月哭喪着臉,將時間軸往後拉,虛擬月哭喪的臉漸漸浮出笑意。熒幕像一面文不對題的鏡子,突然一個念頭閃現,月心中冒起疑問:會否我的肉身僅是一副贗品,虛擬月才擁有真實人生。

從出世起,先知系統裡的虛擬月與肉身月同步成長。系統掌握月的基因數據、一切客觀的生活條件。由此,人在系統所發配的知識劑量中點滴探索,產生小小的歡喜。在思想的莽林中,系統先闢出數條康莊大道,人用一輩子勤勤懇懇地來回奔走。每一個按圖索驥的靈魂,腳步踏過來奔過去,將路徑打磨光滑,讓光輕鬆照入這裡。勇均的日記是莽林深處的蟲鳴,引月寸寸潛入那史前荊棘叢生的思想莽林,撲面而來的綠意冷不防地割破先知擬制好的完美圖景。

勇均的日記讓月的時間軸一下拉長了,原來在爺爺之前尚有其他爺爺的爺爺。時間往前無止盡疊加,還有一詞喚作「歷史」,滿頁的古人云,古人的天空怎麼如此多雲,起風飄忽不定,像隨意就可捏塑的想法。

凡得以想像的,最終映射的皆是痛苦的像。新人類在思想上截肢,是為了專注於莽林中一段打磨得光滑的路徑,周而復始地來回奔走,由是得出種種快樂的變化。神仙不戴手錶,祂們乃超越時間的存在。於是新人類裁剪時間,截斷歷史和未來,將心思安放虛擬空間,一半的身子踩入熒幕,半邊有形半邊漸次透明。

月住進一間獨立改造房,正是要把那半邊有點成形的筋骨打散。先是為期一週的改造計劃,若通過,下週將送入小組改造所,最後才重返社會。改造房呈半圓形,月插入先知系統後躺下,排山倒海的娛樂撲面而來,虛擬實境演唱會、強勁的音樂節拍、千迴百轉的戲劇、遊戲……

當先知系統宣佈一切回到正常值時,月如常返回公司。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主管熱情地擁抱了她,像久別重逢的愛侶。將所有客套話說完一遍後,月回到自己的座位。左右同事機械地伸出一隻手指在熒幕上拖曳。

「再拖曳多十五分鐘就能套上眼鏡了。」

對面的同事難掩興奮的神情。月點開自己的熒幕,此次回歸,月不再感覺到沉悶。沉悶往往出於期待,期望能幹些別的更有意義的甚麼,才會有回望時的黯然。但如今意義只是捕風,工作時如機器般重複相同步驟,盡可能減少差錯,準點下班後進入虛擬實境,這就是自由。

「淡淡的哀思」企劃就快推出,裡頭藏着小段出走情節,矇昧不清的主角當時深陷憂鬱之苦,萌起逃跑之念,在遊戲玩家的拯救下最終重返正道。月將歡快的小提琴協奏曲與情節人物相互搭配,她眉頭一蹙,時針趨近五,「淡淡的哀思」有整整一個終結章還未拖曳,怎麼準點下班。隨手翻閱,遊戲主角有父子二人,從大城出走荒野,荒野設無數埋伏,考驗玩家野外求生能力。如此繁複場景,不知要拖曳多少音樂。月念想着下班後能套上眼鏡,不想因這出走遊戲佔據了自己的娛樂時間。眉頭再蹙。算了,月將紙張疊好,平放躺入長型抽屜裡。下班去了,關燈。


陳秀莉 1986年生。柔佛新山人。畢業自新山寬柔中學、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曾獲海鷗青年文學獎、台中文學獎、方修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