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政欣：瑰麗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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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57年8月31日馬來亞聯合邦獨立前，在馬來半島這塊土地的西北端，檳榔嶼對岸所謂的威利斯省北部的北海鎮北郊的平原上，就駐紥着一大隊的英國皇家空軍隊伍、一個壯觀寬敞的空軍基地和整天都有呼嘯騰空起飛或降落的，當時自詡是遠東區域最前端和最尖端的武裝戰鬥

機群。

這英國皇家空軍基地在馬來亞聯合邦獨立後還駐紥着，說是保障這新生國家的制空安全，說是基於獨立時的允諾，暫時負擔起這個國家的國防任務。

幾年後的1963年，包括新加坡、砂勞越和沙巴（當時的北婆羅洲）組成的嶄新馬來西亞聯合邦宣告成立時，卻引來當時印尼的反對與挑釁，並引燃起兩國間的軍事對抗和所謂的對新殖民主義的解放戰爭。究其根源，當時印尼的蘇卡諾總統叫囂着說這是明目張膽的新型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另類的新殖民主義的變異，是赤裸裸的反民主反種族的侵略和人權的踩踏。

經過多番的折衷協調與輾轉的撮合，象徵英國皇權的皇家陸海空軍都在名目上撤退回到英倫的老家，但這新興國家的國防安全還是要有第三第四國家來協防的，所以當年就有澳洲皇家空軍和新西蘭的皇家空軍的到來，並填補這英國遺留下來的空缺。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在威利斯省北海鎮的北郊，就有了那個時代整個東南亞除了新加坡外最前端最先進的空軍基地：北海澳洲皇家空軍基地。

連帶地，這澳洲皇家空軍基地也就造就了檳城、北海和武吉鎮那年代的一些稍帶洋氣與浪漫色彩的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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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出生於武吉鎮，1960年寄居到檳榔嶼三姨家，並順利進入檳城大英義中學（Penang Free School）讀書的王安然，中學畢業後，在表哥林俊傑的引介下，成功地在北海澳洲皇家空軍基地的民事辦公室上班，成為當年家庭親友們口中那個吃上外國官糧的人物，也成了家庭裡第一個在講潮州話和福建話外，更喜歡用英語發表意見的人。他老爸有時在聽着他咕哩呱啦地張揚着的英語談話，還一臉笑意但不無謔嘲地說：這吃「紅毛糞」的，還是可以期待的。

表哥對他說：「你得要有個洋名，才方便在澳洲皇家空軍機場基地的工作。」

那年1967年，王安然取名彼得王。

早在一年前，表哥約翰林就在澳洲皇家空軍基地的民事辦公室的通訊組當抄寫員，彼得王是受聘於雜務組當雜役（office boy)。

雜役的工作就是甚麼雜務都要做，尤其是奔走於十幾間高級軍官的辦公室間，有遞送不完的文件、書信和雜誌，還稍帶為高級軍官處理涉及個人事務的各類工作。

彼得王喜歡這份工作。除了讓他用得上英語，除了看、寫、聽外，他還能在基地裡近距離觀賞各類戰鬥機、直升機，甚至高射炮和各式各樣的戰鬥機械，更重要的是，除了星期六、日和工假外，他是完全生活在外國人的生活圈裡。

還有，軍官參謀們的辦公室裡，有來自澳洲的女文書職員，都是些金髮碧眼白皮膚的澳洲女人。胖墩墩的老姨是有好幾個，細瘦苗條姿色姣好的姑娘也有不少。近距離內，彼得王還不敢肆無忌憚地盯梢或瞪視這些洋女人，遠距離外時，卻完美地滿足了他青澀年華時代對洋女人那種瑪麗蓮夢露式的綺思遐想。

二十歲的彼得王在表哥約翰林的指引下，學會了第一首英文歌曲「Wooden Heart」，那是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當年最紅的流行曲。

第一個月的洋薪水，就購買了一台藍色的袖珍收音機，調撥到澳洲皇家機場的私營電台，從此就沉溺在西方流行歌曲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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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彼得王能把克里夫．李察（Cliff Richard）的成名曲「The Young Ones」朗朗上口並敢於呼嘯狂喊時，他已被調到機場基地的車輛保養組的辦公室上班，並且在老爸的資助下，購置了一輛小型50cc的Honda摩托車，領了摩托車駕駛證，可以自由自在來往於武吉鎮、北海空軍基地與檳榔嶼的區域間。

他的主要任務，是協助洋軍官處理一批可以在市區內行走的基地私用汽車與巴士的保養，並且處理與安排基地內種種沒有涉及到軍事機密的運輸機械，讓本地承包商承包保養的工作。

漸漸地，他因流利的英語而成為空軍基地的承包招攬人，向本地華人和印度人的機械修理承包商介紹與說明項目的細節與規則。幾次跟華人的承包商交往後，他還能替這些承包商草擬英文工程承包報價單。在滿足自己的應用英語成就感之餘，他時不時還會收到承包商們硬塞進他褲袋裡的紅包。

但讓他感到亢奮的是，由於紙件的報單需要詳細解釋，他就有了進入以澳洲人為主的辦公大廳的榮幸。在大廳辦公室的一角，有個處理會計的審核室，而彼得王常被召喚到那裡，去接收或傳遞一些文件。

這會計部裡就有四位金髮美婦的辦公人員，都是讓他傾慕目眩，青春正盛的亮麗澳洲美女。雖然看她們每天都是忙碌着在打字機上敲敲打打，但在舉手投眸間，那純淨明清的笑聲與姿色，總是讓彼得王在夜深人靜時，興奮而又綺思綿綿而輾轉難眠。

很快地，彼得王發覺這四個妙齡美人都是人家的婦女，丈夫要不是空軍駕駛員，就是地勤操控員、保養工程師、基地軍官或是雷達操作員那一類的高級職員。這並不讓彼得王對她們的仰慕熱情有所減緩。反正，她們就是那種大咧咧的，說是大方卻也是謹慎，說是豪爽卻也是有所避諱的，來自西方社交禮儀的，絕不是東方的那種扭扭捏捏女孩，而是那類還能說笑也不介意揶揄還當幽默的陽光女人。這時彼得王竇初開，開始注意起女人，總覺得武吉鎮甚至檳榔嶼喬治市的少女們就沒有這種「性感」（sexy）與魅力（temptation）。站在這種角度，他觀察與欣賞着澳洲女人。

這都沒有讓他失去了在空軍基地工作的快樂愉悅。煩躁沉悶的日常工作裡，能夠讓他時不時捧着一些繁瑣的文件到會計辦公室裡向金髮美女們傳遞或請教或指點，這種暢快舒適，如魚在水的感覺，讓這時期的彼得王，總是期盼星期一的降臨，好讓他秘密地重複着感受裡隱藏着的點點絲毫甜蜜卻也附帶粉紅色的感覺。

但更美妙的還是在會計室內的一間較小的私人工作室裡。

會計部的主管，瑪莎小姐管轄着外面的四個女人的工作，統攬着這軍營基地裡一切民事部的開支與運籌。彼得王是機械保養部主任的副手，所有發票開支、賬單等主任不願意去解釋的繁瑣事，就成了彼得王幾乎每天都要上瑪莎小姐那裡向她細說從頭的工作。

瑪莎小姐比外頭的四位女人在年齡上還要大上十幾歲，但她堅持彼得王要稱呼她為小姐，因為她已離了婚，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可以開放。她稍胖，但彼得王曾私下估計，她這身胸圍的軀體，正恰恰適宜他雙手的攏抱，並且絕對綽綽有餘，抱得結實，更能盡顯韻味。不是彼得王唐突或不遜，而是她身體凹凸有致，面顏和藹亮麗，眼角的魚紋線更是風韻猶存，更是少婦才能擁有的冗實長綿但又深邃的性魅力（sex appeal），讓彼得王沉醉癡迷。彼得王是尊敬和仰慕瑪莎小姐的，但也因為瑪莎的一些微妙肢體語言，讓他在幾次相處磋商研究公事之後，不由自主也控制不了地，就有了一些在職業道德應該避諱的綺思遐想或玄思亂想。

但這時，彼得王還能自控自制，像是站在遠處隱秘的角落，賞心悅目地細緻檢視賞玩，然後就稍稍有了覬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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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彼得王又迷上了披頭四（The Beatles）的歌曲，只要是四下無人，就會哼起「我要牽你的手」（I Want To Hold Your Hand）。雖說是四下無人，這歌聲還是被辦公室內的女人逮聽到。一日他走進會計室，突然四個女人同時伸出手，同時向他喊叫「I Want To Hold Your Hand」後，一陣嬉笑歡呼喧鬧，瑪莎小姐還打開房門，跟他們同聲歡叫。

過後，私下無人時，瑪莎小姐悄悄在彼得王身邊繞了一圈，軟軟地呢喃着說：「彼得王的歌聲好聽。甚麼時候到我宿舍來，唱歌給我聽。」

澳洲皇家空軍基地在北海市北端，基地的文官職員與高官將領的家眷卻住在檳榔嶼喬治市北部海灘的旅遊景點丹容武雅附近，整座樓高八層的豪華公寓裡。每天凌晨，四輛軍方的大巴從公寓出發，將百餘澳洲軍人文官載到北海基地上班辦事，每天傍晚四輛大巴浩浩蕩蕩經陸路，上橫渡檳威海峽的渡輪，把這批養尊處優的軍事人員載回華燈已亮的海灘公寓。當然，附近周圍還有一班操弄承包公寓裡伙食的本地人餐廳與酒吧，都侍候着這些人的瑣碎凡事細節，討生活。

空軍基地也為瑪莎小姐配置了個單位，兩房一廳，讓她舒適也近乎清寡地生活着。一些繁瑣的事她也懶得處理，清潔亮麗的家住環境，卻也讓她過得踏實愉悅無愁。

居住在這當地人稱為「紅毛樓」公寓裡的澳洲人，每年都要舉辦好幾次的沙灘舞會。在聖誕節與陽曆新年間，或澳洲國慶日與一些基督教的節日，基地總會安排上幾晚啤酒與燒烤的聯歡會，樂隊歌唱舞會，是「紅毛樓」的節日慶典。一些在基地內工作的本地職員，只要能獲得澳洲主管與同事的邀請，也是被允許出席參與的。

那年，彼得王才跟約翰林在庇能路（Penang Road）的國泰戲院看完電影「畢業生」（The Gradute），生理內的衝擊波還在盪漾湧流不息，腦子裡還翻轉着電影海報（男主角Dustin Hoffman站在閉着的房門前，雙手插在褲袋，雙眼瞪盯着女主角翹成三角形穿着絲襪的美女腿腳，覬覦着）的影像，口裡還試着吟唱主題曲「Mrs Robinson」（Simon and Garfunkel原唱）的旋律的時間段裡，瑪莎小姐悄悄地遞了張邀請卡。彼得王被瑪莎小姐正式邀請出席週日在「紅毛樓」公寓大廳的聖誕舞會。

瑪莎小姐是基地裡主任級的職位，又是會計部的主管，彼得王的上司佐尼布朗在各方面都是盡可能配合和遷就瑪莎小姐的要求或指使。連帶地，瑪莎小姐的一些私人購物和繁瑣的跑腿服務，通過佐尼布朗的吩咐，彼得王在私下的時間裡給瑪莎小姐辦理了。幾次下來，也在佐尼布朗的默許下，私人指示的任務直接從瑪莎小姐下達。彼得王也樂意，瑪莎小姐的生活用品雜事的處理，成了彼得王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彼得王有輛摩托車，自己又住宿在渡輪碼頭附近。星期六或星期天的假日裡，彼得王會照着瑪莎小姐給他的購物清單，大包小包生活物品，騎着摩托車，十多英里外把貨物無償地送到瑪莎小姐的公寓去。彼得王願意。能在英語上跟人溝通，還獲得金髮美女的青睞，所以在綺思遐想外，彼得王也是有不願告人的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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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聖誕舞會後，彼得王第一次在夜晚的黑暗裡，在瑪莎小姐的牽引下，進入她的寓室。

在這之前，好幾次在瑪莎小姐的辦公室內，彼得王低頭解釋事項時，總是不經意地將眼光投注到瑪莎小姐的衣領下的胸脯上。紐扣是如常地低胸扣着。瑪莎小姐也不在意他的窺視，只是微笑着說：「彼得王，你還真的很年輕。」

每次週六週日，彼得王大包小包送貨時，瑪莎小姐都會穿戴寬鬆清涼的T恤和短褲，笑吟吟地迎接。在走動轉身，仰笑暢談與揮手漫步間，波濤湧動。瑪莎小姐是沒戴胸罩的。

但那晚聖誕舞會後，彼得王就跟約翰林炫耀：除了嬌嫩粉紅色的葡萄，還有手腕上黃金色的毛絲，任我舔舐。

不要張揚，不要張揚，不要張揚。瑪莎小姐再三告誡。

彼得王哪敢張揚。低着頭，還遮掩得無縫無隙，除了辦公室內四個女人詭異的笑意，佐尼布朗還是理所應當地指使彼得王抽空將瑪莎小姐的私人信件或瑣碎事項都要處理妥當，說：這女人要侍候好。

這事件延續了整三個月。彼得王這期間獲得全慾望的解放。瑪莎小姐有時也會在辦公桌前，突然走神，癡呆地嘴角泛浮起詭秘的笑意，像是蠻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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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地，一天下午放工前，彼得王被召到瑪莎小姐辦公室。

瑪莎小姐說：「我被緊急召回澳洲的柏斯空軍基地了。那裡的會計部缺少人手，而且很緊急。下星期一我就回柏斯了。」她說着時，還匆忙地收拾桌面上的文件，身子已往門外傾斜。她是要趕着上回宿舍的巴士，在門邊處，還愉悅興奮地嬌笑着說：「回澳洲了。真高興。噢，這星期六，來我家過夜。」

那晚，北海的奧迪安戲院正好上映着德斯汀荷夫曼主演的電影《畢業生》。彼得王連續看了七點和九點半兩場，就是喜歡被誘惑的迷惘感覺。這是他第三次觀看這套電影。

星期六晚，淋灕盡致的激情過後，彼得王沉默地翻過身子，望向窗外的黑暗。

瑪莎小姐把他的臉扳向她：「彼得，你真是年輕。好吧，來柏斯找我。」

彼得王無言地凝視着她，眼水盈眶。

瑪莎小姐擁抱彼得的頭：「好，別哭。來柏斯上大學。我養你。」

彼得王說：「我只考過劍橋文憑（School Certificate SC）。」

「那你考高級劍橋文憑（Higher School Certificate HSC）呵。考進大學。我在柏斯等你。我養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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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彼得王卻被他媽緊急召回武吉鎮。

被拉進房間，他媽就說：「火車頭路的阿嬌的媽派八嬸來說，阿嬌都有兩個月了。」

站在房外大廳的他爸罵道：「這死讀『紅毛冊』（英文書）的，一口哇啦咕嚕能講英語能賺『紅毛』錢的大種仔（潮語：智障），像豬公。浪費了。」

約翰林知曉這事後，第一句話就罵：「你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避孕套這東西嗎？」

說實在的，彼得王還真沒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