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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志輝:古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鍾志輝

晴朗的午後,我和平日一樣,尋常地老去。然而尋常的蒼老並非如掛在牆上的時鐘般平淡、均勻地褪下,有些走得急不可待,有些走得慢條斯理。在三百一十五億三千六百萬秒前,人類被遺棄於地球上,注定在這片不快樂的土地上老死。

這個城市的人總是帶着飄泊的心態生存,像秋天吃雪糕那樣。我不喜歡在這個季節吃冰冷的食物,秋季並不是重要的問題。重要的是,那是秋高氣肅的黃昏吃着蒼涼無味的冰菓。

據說在這個城市的某座山的山巔上有一口古老的井,井口大小約莫剛好能垂直放入一個中年男子。我稱呼那口古井作「男子黑洞」,除此之外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叫它才最合適,我與「黑洞」的連繫發生在三個月前的上午。我不喜歡假日早上這種時刻,這是因為,每逢接近甦醒過來那瞬間,我定會感到頭痛,那程度因時而異,不論吃多少的止痛藥,也徒勞無功。

那天我如常頂着疼痛的頭顱,刷牙,漱口,洗臉,剃鬚,眼前的一堆白色泡沫彷彿承載着過去二十多年的垃圾,就這樣化進洗手盆,流到那個永遠到達不了的洞穴,而我就留在綿綿不盡的這頭。驀然背後傳來「呼嚕呼嚕」的聲音,那像是舊石器時代原始洞穴深處所發出的深渺迴環的吶喊,心裡的某種東西如扳開涼透的汽水罐,莫名其妙冒起一種疏通的感覺。

「呼嚕呼嚕」聲音發自於家裡的白色馬桶,在那潭靜寂無異的死水裡頭悄悄震動着。當怪異聲音停息後,它像酩酊大醉的老漢嘔吐出千奇百趣的東西――甚麼釘書機、報紙、電視機、棉花棒、背包……最後蹦出了跟前臂若長的枯枝。那枯枝以乾癟的形態躺在白色的瓷磚,沒有一點水沾在它皺褶的身軀,它與周遭散落一地的東西格格不入,在這濕漉封閉的空間,散發着伶仃的氣息。

我弄不清楚家裡的馬桶遭遇了怎樣的事情,弄得如斯狼狽不堪,但我深切知道離家不遠的「水喉佬」不能解決馬桶、我、樹枝所衍生的窘態,因為他跟這座城市的人一樣總是用清澈而空洞的眼掃視一切。

這不長不短的枯枝透過某個洞穴飄泊到我家的馬桶,這讓我想起多年前收到的一封信,無聲無息地從某地方寄到我家的信箱,沒有署名、回信地址,甚至沒有郵票。棕色的信封裹着薄弱的信紙,信紙應該是粗糙的再造紙,仔細看能夠找出灰黑色的顆點,上面寫了秀麗的字和動人的詩句……到現在我也搞不清寫信者是誰,她植根的城市在宇宙的哪個坐標,但我確信這信捎來的不是簡單的文字,而是某種不能言語書寫的東西。

匆忙收拾廁所的狼藉後,我把枯枝塞到常用的背包,帶上簡單的行裝,我離開了家門。信裡的詩寫道:「離別沒說再見/不甘的甘願/也許下個冬天/也許還十年」,或許,每種物件有它的歸宿和來源,就跟有機生命體般,我們可以隨時找到牠的卵殼又或臍帶,若干年後在某處稀爛的泥土中呈現僅剩的基因。我大概對枯枝身世之緣產生了一絲的興趣;或是想找到白色馬桶那頭的舊石器時代原始洞穴;或是想找個管用的方法根治假日的痛症,反正在堵塞的軀體當中冒起了裊裊的白煙,想找個偌大空曠的「孔」、「洞」、「穴」排解出去。

那是個讓熱血沸騰的秋天的下午,是十月的秋天。十月的這座城市好像還差半條腿才正式踏入秋天。街道上沒有落葉,兩旁不是灰黑色的禿樹枝椏,帶點晴朗的天空中,還有一兩隻雀鳥浮動,是這裡僅有的一絲生氣和訝異。我聽到嘯嘯風聲,仰頭便能看見舊報紙在閒暇中徜徉。墨綠色的字句與枝條上的綠葉相映成趣,但又顯露出伶仃的憔悴模樣。一路上,我問自己「我現在身處哪裡呢?」四面是肅殺的氛圍,而睽違已久的斑斕,多半凋零褪去。忽爾想起小時候在公園蒐集枯葉的行徑,那是發生在神無月的時刻,在堆疊的敗葉當中,我拾起了夕陽。

隨意跟着前方的路人,依着紅石磚,「石屎地」,人造梯級,來到某條人迹稀少的山徑,一路依隨的陌生人在某個蒼蒼的路口驀然消失了。從混沌的記憶當中,找不到半點熟悉的痕迹跟眼前的地方能配對起來。抬頭是高高鬱鬱的木棉樹,十月不是它的花期,但在灰褐色的枝幹上,彷彿看到朵朵紅彤彤的大花,五片亮紅的花瓣,裹着一束緊密暖黃花蕊,從樹上飄落下來,在空中保持原狀,一路旋轉而下,然後「啪」的一聲落到地上,路上瀰漫着淡淡的芳香,也浮起了白色的木棉絮。背包中的枯枝會是從這蕭瑟的英雄樹而來嗎……

和煦的陽光逐漸從頭頂走到身前牽引着我繼續往山徑高深處走去,花了大概一百二十三分鐘遠離――那懸在灰濛濛天空下,無垠而擁擠並排的幢幢大廈和住宅。我以水平視線凝望那雲霄斷層,熔岩似的霞光從纏綿的雲層漫了開來,岩漿從裂縫撒落在眼前的城市,城市像是冒起了火光,一片原始和蒼老的華麗,我霎時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據說每個城市的山巔也有一口古井,古井的位置沒有一位行山者能夠精準指出,從以前蒐集回來的信息來看,惟一確實的是古井在山巔的某處:在野草中,大石旁遊人腳下。直至我發現了這口古井,也搞不清楚它的真實位置,沒有辦法用邏輯的語句說出枯井身在何方。大概是怕登山者墜入井裡,井口覆蓋了啡紅色的鐵絲網,這古井已經失去了它的功用,不但看不見丁點水,反而讓藤蔓蕨草之類的植物肆意攀附在井身。沒有人知道這井會通向何處,又廢棄了多久,又為何在山上會有一口井,這可能是某人的惡作劇。

我把枯枝從背包拿了出來,安放在古井的鐵絲網上。我在等一個訊息,等它回答我某些的問題,就像那封信的寄件者般等待着。我等得比以往心焦,在古井前方來回踱步,眼前所有東西――野草、背包、紅霞、電纜、古井、城市,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毫無生氣,孤寂,呆板,猶如一個荒蕪的星體,仿是人類三百一十五億三千六百萬秒來未曾涉足的洪荒。

我向着鐵絲網中的格子喊了一聲,把左耳貼到冰冷的金屬,一刻,兩刻,井底沒有報回任何的單字、詞彙、句子、段落、文章。我盯着被種種綑綁的古井,我徒手掰開殘破不堪的鐵絲網和藤蔓,把家裡帶來的那根枯枝狠狠丟了下去,再次呼喊兩聲,古井……依舊靜謐無聲。世界越來越喧鬧,我的日子越來越闃寂,這種寧靜趨近靜止,是封閉的熱水爐,人類的每一隻靈魂都被釘在牆壁上的「插蘇」。日子仿似流動的水銀,更像一口井。也許我不會停留在這個大燜鍋中,但是,一個人永遠不能活得像馬桶一樣。

我把上半身伸到井中,裡頭漆黑一片。我維持這個動作數分鐘,頭顱開始變得沉重、腫脹、心臟怦然……此刻,我能確實感受到古井的位置,生命的躍動和流逝,假日早上的頭痛也驟然消失了。我慢條斯理地放鬆雙手,古井卻急不可待地呼喊我。

我在秋色溢滿的黃昏下,吃了一口雪糕。


鍾志輝 嶺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