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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慶華:明子的溫泉奇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3月號總第447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孟慶華

溫泉裡的水霧很大,隔着霧水,眼前的一切都會隨之變得模糊起來。朦朦朧朧中,總會呈現出一種影影綽綽的美來。明子不懂得美學,可她比較實際,她喜歡這個環境。

明子總是美滋滋地泡在溫泉裡,很少特別留意過他人的舉動。有一天,明子一陣咳嗽過後,情不自禁地流出了鼻涕,她習慣地就着水龍頭沖了沖。當她轉過身去,一雙異樣的眼睛,在她的右後側正死死地盯着她看呢。尷尬的一幕往往會在這個措手不及的時刻出現,在那個人的眼神裡,寫滿了鄙夷和不友好。

明子莫名地感到了一種恐怖的膽怯。日本人是非常不喜歡與陌生人這樣對視的,即使無意之間彼此的目光碰上了,也總是會巧妙地迴避開對方。而這個人……

那一刻,明子沒有主動地認錯,她只是僥倖地想蒙混過去。

接下來,她先是按照日本人洗溫泉的步驟沖洗了一遍全身,然後輕輕地走進了翻着雪白浪花的溫泉中。在迷茫的水霧空隙裡,明子還在暗暗地尋覓着剛才那雙投給她蔑視的眼睛。

很快,明子就看到了那個人。那是一張狐疑厭惡的臉,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我討厭你!

這個人是誰呢?明子心裡立馬思索着有些不快起來,暗暗地嘀咕着:她幹嘛要那樣惡狠狠地看着我?我認識她嗎?在哪兒見過她呢?究竟是在哪兒?……明子越是心裡犯嘀咕,她還越忍不住地要偷偷地往那個人身上窺視起來。

就在這一刻,那個人突然不友好地直接衝着她大聲發問道:「你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

這個問題,在此時此刻,用這樣的口氣突然魯莽地提出來,實在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更是顯得無禮。

明子微笑着,她不想正面回答這個人的問題。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告訴我你來自哪兒?」那個人繼續追問。那是張檸檬色蒼老憔悴的苦瓜臉,眼角鬆弛地耷拉着,給人一種陰沉莫測的感覺。看她一眼,就會讓人心裡有種發堵的感覺。

明子用審視的眼光回盯着她,輕聲淡然答道:「坦白地說,我很介意!」

明子回答完她,就起身走出了白花花的塘子,情緒低落地落座在塑料椅子上。這時,她清晰地聽到身後傳來了陰陽怪氣的聲音。

「現在好多中國和韓國的女人,都是用假結婚的手段來日本的……」

明子心裡知道,她這是在旁敲側擊的暗示自己呢,真是莫名其妙!她憑甚麼把我也認定成了偷渡者?!

明子當年來日本尋親時,日本的厚生省沒有找到她的生身父母,只是根據她提供的寫在照片後面的名字,為她尋到了她的戶籍地。後來,她作為殘留孤兒,帶領着全家回到了她的戶籍地——東京。從此她轉身加入了日本籍,從此便成了名正言順的「日本人」。

反正自己又沒有假結婚,何必自尋這煩惱呢?明子自己勸着自己,只不過她的心裡還是有些不痛快。一個被戰爭毀了一生的人,究竟要付出多少努力,付出甚麼樣的代價,才能融入進去?才能被承認?才能真正的被一視同仁?才會被真正地接受呢?……

那天,明子草草地離開了溫泉,她帶着一顆受傷的心,匆忙地回家了。她覺得,現在最幸福的事就是,在受了委屈之後,奔向那個屬於自己天地的家裡。才會得到心裡的平衡。明子覺得自己的這一輩子已經很累了,自己只想晚年和老伴一起安安靜靜地在這裡過富足輕鬆的日子,哪怕是兩個人待在一起看看書,說說話,回憶一下往事,都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會很美好的。

明子回到家先是訴說了一遍今天遇到的蹊蹺事,接着就是心中的委屈和憤怒。老伴脾氣一向很好,換句話說,他就是一個和事佬。在聽別人講話時,他一向不喜歡插嘴,只喜歡靜靜地聽。

「你光笑幹嘛?你說說,今天是我錯了嗎?她幹嘛要那樣對我?真是個瘋子,真夠莫名其妙的……」

「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不舒服,可我還是要提醒你,沒甚麼好抱怨的,誰也不欠我們的,再說,這世上誰都不容易。她也可能今天有甚麼不痛快的事呢?隨她去吧,反正你們又不認識……」

明子清楚老伴這個人,他總是喜歡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替別人想。跟他再這樣理論下去感覺也是白搭時間,跟他說說,也只是為了消消氣兒。這個男人,經過近半個世紀的陪伴,一路坎坷地跟着她,從中國拚搏到日本,現在終於熬成了她的老伴兒啦。明子對他是熟知的,瞭解的,是對是錯,又無話可評。無論是怨他也好,還是欣賞他也罷,一路走過的歲月都是因為有了他的支撐,才順利地走過來了。這就是說不清的婚姻、道不明的人生。

這是明子第一次與近藤的接觸,她由此也記住了近藤那張苦森森的臉。明子心裡認定近藤這個人,對外國人是很不友善的,之後,每逢再相遇,明子都要盡可能地繞開她。避免與她再發生任何不必要的爭執與麻煩。

第二次與近藤相遇,是在明子已經洗完了溫泉,穿上衣服後,正在鏡子前吹頭髮時,近藤她貓着腰,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見明子正在吹頭髮,近藤乾脆衣服也不脫了,先徑直走到她面前,很反常地拉下臉來,劈頭蓋臉毫不客氣地對明子說:「你吹頭髮時,注意不要把頭髮掉在檯子上面……」

明子聽罷,忙下意識地回頭張望起來,以為她在說別人呢,見自己身後並沒有其他人時,這才敢確定近藤就是在跟她講話呢!

明子有點誠惶誠恐,馬上檢查起檯面來,雪白的大理石檯面上並沒有發現有散落的頭髮呀。她不由地聯想起這個近藤上次對她的發難,心裡隱約升騰起不快來:「她又要找茬了。」

明子意識到了,不過,她還是在那一刻極力控制着自己,想起當時在讀大學的小女兒的話來:「遇到這種情況,媽媽,你就說聲對不起又怎麼啦?咱們中國人怎麼就是不愛說對不起呢……」

那天,她臨出門的時候,老伴還問明子:「你還去洗溫泉嗎?」

明子說:「去呀,怎麼了?你幹嘛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

那個老男人就拍拍她的肩,還意味深長地笑着對她說:「聽着啊,輸不丟人,怕輸的才丟人呢……」 

明子笑笑,心裡明白了老伴兒的用心良苦。

這一刻,明子想起這些,還是強忍了下來,她本意是試圖宣洩心裡惡意的時候,卻總喜歡以非常親切的語調非常不情願地衝她小聲嘟囔了一句:「對不起,好,我以後注意啦。」

近藤開始脫衣服,她以為自己贏了,依舊不饒地斥責着明子:「日本人就不會這樣的……」

這怎麼突然間又跟哪國人扯上了呢?!

猛然間,明子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熱血在胸膛裡衝撞起來,她感到自己的底線受到了挑戰,她似乎又聞到了自己口裡呼出來的熱氣,那是一股戰爭留下的苦難的味道。那是她一生苦難的背景,這個性情陰損的老太婆,看來她就是喜歡欺負人啊,怎麼專愛找茬挑事呢?

無論如何是再不能忍讓了!直覺告訴明子:謙卑過分就會讓人感覺到夾着尾巴做人的低賤,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應該是坦誠相對地理解與尊重。她既然不懂這個道理,就該給她補補這一課!

事情發展到這裡,好多曾經的往事,她好多次無端的挑釁,都迅猛地湧上了明子的心頭。現在只要想一下,就變成了無法克制的憤怒噴射出來,她心中的火山在這一刻終於要爆發了。

「你給我聽好了,你這個日本人是不是很喜歡欺負人?你一連幾次地冒犯我,平白無故地羞辱我……對不起,那今天就請你馬上給我出來吧!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地去理論理論!」

「幹甚麼?你要幹甚麼!?」近藤頭一次見到明子的憤怒,原來她和大多數的日本人一樣,本質是害怕對方反撲的。明子的突然發瘋,讓她感到非常的意外,也非常的恐懼。近藤的聲音瞬間變得膽怯不安起來。她立馬佝僂着身體,雙手打顫地捂住兩個塌陷的乳坑,想急忙轉身回去……

「你給我站住!」明子大聲地喝住她,不能再輕易地放過她了。

人們常說,種下善意,會令人感動。種下煩惱,遲早有一天也會爆發一樣。那一刻,明子就好像瘋了一般,完全忽略了這個人是個癌症患者了:近藤的兩個乳房完全被割掉了……那兩道暗紅色的月牙般的刀痕,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明子,她是個動過手術的乳腺癌患者。

明子腦袋裡一時很亂,愣愣地盯着她的雙手下,那兩個坑看起來……

近藤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開始發慌,她做賊心虛般恐慌地瞪圓了兩眼,用兩隻哆嗦無肉的手,鬆弛地微微彎曲着,死死地扣在了她那明顯凹陷下去的乳坑上。微微顫抖的枯手,死死地捂蓋着她女性的缺欠。

明子不管那些了,她只想到:她故意的帶有歧視的冒犯,不止一次地欺負我這個中國人了,她這就是日本典型的「欺負人」。如果今天再一次原諒了她,她的下一次,還有再下一次,就永遠會繼續下去了……

她今天是咎由自取!

於是,明子開始不依不饒地和她叫起號來:「請你出來,請你穿上衣服,帶上所謂的我的頭髮,我們一起去醫院做DNA鑒定,看看那到底是不是我的頭髮?今天,你必須要給我一個道歉才行!……」

眼見明子今天真的是發怒了,目不斜視地盯着她,那架勢恨不能將這個近藤一口吞下去一樣。近藤到底還是蔫了,她心裡發怵了。

結果,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翻轉:一向厲害的近藤開始裝起孫子來,那天,她真的是被嚇壞了!

近藤完全傻了,她瞬間變成了真正的啞巴,安靜得就像個縮頭烏龜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默默地發着傻,心不在焉地擺弄着自己的兩隻手,完全忘記了是在洗澡……她甚至連頭也不敢回,裝作這件事真的與她無關一樣,靜靜地蜷縮在那裡,任憑明子憤怒地斥責着她。

明子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見識到這種人!其後果也完全令她自己懵圈了。

那天,戰鬥的結果是明子贏了。

她雖然贏了,可她在回家的路上並沒有感到絲毫的快樂,只是,心裡卻像是卸下了重負一樣,莫名地感到輕鬆了許多……

從此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近藤每逢遇到明子,都是蔫兒蔫兒地躲着,能溜則溜,萬一溜不掉的時候,就像黃花魚那樣,耷拉着眼皮裝作沒有看見她一樣,故意溜着牆邊走,真是一副好可憐的樣子。再聯想到她那兩個乾癟的乳坑,田中明子曾懺悔過不該與她打最後那一仗,現在,看她縮頭縮腦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躲着自己,明子就覺得又好笑又好可憐她啦,同時還有一種不安,好像反而是她明子做錯了甚麼一樣。

通過這次交鋒,明子覺得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把對方逼上絕路。反之,弱者也會變成強者的。愛和悲傷,一樣是深沉的,一樣是不可抵抗的。

後來,她們這兩個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一晃,就有幾年再沒有見到過彼此了……

直到新冠病毒在全日本肆虐,明子所在的公司裡有很多介護人員,因為擔心被傳染而紛紛辭退了這份工作。明子經過三思後,也向公司提交了辭呈報告。在那一段時間,明子似乎對一切都感到很迷茫,腦子也經常是不在狀態中一樣。

報告交上去幾天後,便有兩個人先後給明子打來了電話。

先是在這同一個公司的中國人李桑,她是幾年前作為留學生,畢業後來到這裡工作的年輕人。她的年齡比明子的女兒們還要小很多,可是,她比明子早到這個公司一年,蘿蔔不大輩份大,這也是日本職場的習慣和規矩,明子無論是人前人後,始終稱呼李桑為「大先輩」的。

這位先輩今天來電話的意思,主要是懇請她,看看能不能暫時幫自己一個忙?

她很不好意思地說,在她的服務區域範圍裡,有位老人性格很古怪,總是感覺跟她過不去一樣,每次去給她洗澡時,她都會無端地喊着痛。李桑說:「我又沒有招惹她呀,總是小心翼翼地扶持她,她還是不滿意。現在,我是看到她就會發怵起來,真的是變成條件反射了……」

在李桑的傾訴中,感覺她很珍惜自己在日本的這份工作,因為她工作簽證的所有證明都來自這個公司。換句話說,她如果失去了這份工作,就不能在日本待下去了。李桑結巴着說:「我,我的身份還……還不同於大姐你,您知道,我是不能失去這份工作的,求您幫幫忙好嗎?看在我們都是來自中國的情份上……」

放下李桑的電話後,明子坐在夕陽下,心裡就開始糾結起來了。

隨後,公司老闆渡邊的電話也跟着打過來了。渡邊很客氣地把明子約到公司,千恩萬謝地向她鞠躬,還不忘露出一臉愧意的訕笑來,試探着問道:「現在公司人手緊缺,在你辭職前,能否幫忙到表參道附近,給一位孤寡老人再去洗一次澡?算是幫公司一個忙……如果可以的話,真的是很感激,那就拜託您了!」

話,雖然是在試探着問,可是,臨末了,渡邊還不停地衝着明子彎腰,直接就拜託了……

唉,這是啥意思嘛?這就是日本,有時候,還真的不必把話說透說滿,只要鑼鼓聽音便知原委了。

明子回到家,跟老伴解釋說,反正也不在乎這最後一次了,既然是李桑和老闆同時對她的請求,也只好答應下來。

她剛說完,尋思了片刻後,突然感到不安起來,很快就把電話打回到了公司,聽到渡邊老闆的聲音後,明子只提出了一個問題來:「對不起,社長,我想知道,這個人是新冠患者嗎?」

「不是、不是,這個我敢保證!」老闆肯定而又乾脆地回答道:「她是個癌症晚期的患者,這個人拒絕住院,她個性很強。我只好煩勞您了……」

下面的話,不用全說出來了,明子心裡便確信:日本人是不會說得那樣直白的,同時,她也堅信,日本人是不會說謊的,這是做人的誠信問題。這時候,明子的心裡已經暗暗地將李桑事前說的那個人,跟老闆說的這個人,奇怪而又狐疑地連接在了一起。

她暗想,我至今到日本也來了二十多年了,甚麼樣的人沒有遇到過?現在老了的自己,正如這落日的餘暉一樣,會很短暫地逝去的……每當明子在想到自己餘日不多的時刻,也就更加心疼起那些比自己更老的弱者來,也就更不在乎自己了。

老伴兒總是戲弄她:「看看,你這虎勁兒又上來了!」

週三那一天,明子代替了李桑,同時還有兩個年輕的助手隨同,她們三個人去表參道患者家的時候,大家都是全副武裝地戴着口罩,穿着防護服。這是今年初,進入新冠肆虐期以後,公司特別發的防護服。

她們把浴盆從介護車上搬挪出來,然後,乘電梯把浴盆直接搬運到了九樓。

需要服務的這位患者,原來是位乾瘦的老女人,她看上去好像是病得很重,幾乎都坐不起來的樣子。那天,她的一位外甥女在她家幫忙,那位叫純子的女孩見到她們,慌忙地在房間裡騰出來地方,恰好可以在房間中央擺放好浴盆。

明子她們走過去,很快就麻利地各就各位。

明子看一眼服務對象,那個病人始終閉着眼睛,一言不發地躺在護理牀上,兩個顴骨很凸出,眼窩深陷,臉上的肉皮無力地耷拉着,顯得她很厲害也很嚇人的樣子,明子心裡想:「這個人好像是命在旦夕的樣子啊,她怎麼不去住院?還要死守在家裡呢,看來,她已經非常的虛弱了,一副硬撐着,隨時都會離開這世界的模樣……」

明子不敢想像下去了,她只想趕快地為她洗澡,好好地為這位老者盡一次力。

別看她始終不睜眼睛,可是,她的聽力似乎還很好。只要有人剛剛靠近她,她就能預感到疼痛一樣,開始意味不明地「哼哼唧唧」起來。

明子她們三個人彼此互相看看,純子解釋說:「你們不要擔心,她一直就這樣的,可能是哪裡不舒服的緣故……」

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明子只好試探着,一個人輕輕彎下身去,極其小心,又極其溫存的緩緩地將她托抱了起來。

然後,明子穩住她的後背,為她解開了扣子,在為她脫掉外衣的那一刻,明子像觸了電一樣,瞬間就懵了:那裸露在外面的被割去乳房的印痕,似乎是在明確無誤地告訴明子,這個垂死的女人就是那個曾經跟她吵過架的近藤啊。

剛剛幾年不見,她怎麼會一下子就老成了眼前這個樣子了?

明子不由地心疼起她來,她真想喚醒眼前的近藤,讓她睜開眼來看看自己是誰?如若近藤再能和她像昔日那樣,大吵一架該有多好啊,說明她還能繼續活下去……可是,現在的明子是絕不會在意她的無理和攻擊了。

在場的所有人,沒人知道她倆以前的故事,也沒人知道她倆之間曾經發生過甚麼。

明子雖心亂如麻,卻始終是一言不發,她擔心自己發出聲響來,會被近藤識破,認出她是誰來。那樣,勢必會影響到她的情緒,刺激到這位可憐的垂死病人,這位生命中的弱者。

現在,明子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只想默默地為她做好最後一次,也是把最好的一次服務送給她。讓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能清清爽爽地度過這一天。

明子腦袋裡這樣想着,她就默默地工作起來了,近藤那兩個凹進去的乳坑,好像還和以前一樣。這個印記,多年以前就已經列印在了明子的記憶中,她不會弄錯,也始終不能淡忘的。

明子撫摸着瘦骨嶙嶙的近藤,有些心疼起來。她輕輕地撩起溫暖的水花,讓它們盡可能地給近藤一些溫暖舒服的感受……然後,試探着輕輕地高抬起近藤的手臂,想為她徹底清洗一下腋窩。

近藤那一刻似乎也很享受,她好像很配合,沒有不滿的「哼唧」,只是撇了一下嘴巴,本想睜開眼睛看看,可是她似乎沒能成功,本來被舉着停在了空中的手臂,這時無力地向下滑落下去,近藤在那一刻,可能是感覺到了疼痛,她突然變了臉色,皺着眉的她好像想喊甚麼,可是,感覺她的嗓子不聽她的命令,啞了一般根本就發不出聲響來。

明子看着,心裡猜測着,她肯定是哪裡不舒服,還是我弄疼了她?這個曾經很厲害很能欺負人的女人,曾有着刀子一般的利齒,怎麼會說倒就真的倒下了呢?看着她這麼無力的樣子,明子心裡早已經原諒了她的一切過往,心裡對她只有憐憫,無論如何是再也恨不起來了……

明子換了個姿勢,再次挪動了她那兩隻微顫無肉的枯手,它們鬆弛下來後,又會習慣地做出彎曲狀來,重又下意識地扣在了主人的乳坑上,並且死死地捂蓋在那裡……這個動作,彷彿還是和以前在溫泉裡見到的那姿態一模一樣。

這一刻,田中明子的同情心,讓她再一次動容,她深深地同情着這個生命的弱者,也讓明子她無端地聯想起了當年病重中的養母來……

明子很奇怪,自己這一輩子到底是做錯了甚麼?從小日本的生母把自己扔在了大街上……被養母帶回家裡後,她當年雖然聽不懂養母的話,她心裡卻一直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當年沒有養母,就不會有她明子的今天,她從懂事時起,就拚命地幹活,想以這種形式償還養育之恩,直到養父母去世,她才想起來該回日本了……如今總算回來了,生活也跟着變得好起來了,可是,時間一年年過去,年齡在不知不覺中增長起來,明子才驀然感到:自己來到日本已經二十多年啦,眼瞅着就快到三十年了,卻依舊還是沒有在日本找到心靈的慰藉,始終像是無根的浮萍在這裡漂浮着。

到了生命的最後,難道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悲慘嗎?她真的好想幫幫這個虛弱的近藤。明子真的好後悔當初與她生氣,與她爭吵。「她原來只不過是個被病痛折磨,不肯服輸的病人呀……也許她心裡在那個時候,有着很多苦難和委屈呢……」明子想。

「前輩,您看,這樣可以了吧?」

明子身邊的一個年輕的助理在徵求她的意見。

明子木訥地點點頭,可是,她還是沒有停下手來,她想,近藤現在度過的每一天,也許都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天……還是要好好地待她,再仔細些再溫柔地給她洗洗,讓她清清爽爽些吧……

在她們徹底洗完之後,為近藤穿上了一套柔軟的水藍色的睡衣時,近藤依舊緊緊地閉着雙眼,不哼不哈地任明子擺弄着,她的臉上現出了既舒服又享受的神情。只是很快,淚水還是從近藤緊閉着的眼睛裡,意味深長地流淌下來了……

純子俯身看後興奮的悄聲說,「我姨媽今天好乖呀,感覺她現在心裡好像甚麼都明白似的,你們看,她今天有多配合呀,喔,姨媽還感動地哭了,真是要謝謝你們啦……」

 

2021年8月於東京


孟慶華 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員。著有《告別豐島園》《倒爺百態》《遠離北京的地方》《夢難圓》等。現定居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