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應帆:半個紐約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應帆

今年七月初,居家避疫十六個月之後,我又第一次回到曼哈頓的辦公室上班。十六個月帶來的變化,雖然不至於滄海桑田,但完全可以物是人非:紐約似乎不再是紐約,紐約似乎還是紐約。記得自己慢慢重新適應每天往返通勤幾達四個小時的辛苦之後,心底又每每有那麼一絲欣慰慢慢升起來,彷彿有一個小小細細的聲音在對我說:紐約回來了;我這半個紐約客,也回來了。

算起來,自從世紀之交的秋天來紐約上班,前後已經整整廿一年。在疫情之前,除了偶爾回國要休兩三個星期的長假,其餘日子我是幾乎每個工作日都要進紐約城的。自己十八歲離開故鄉淮安到合肥讀書,在合肥讀完五年本科又讀了三年研究生,一共呆了八年。來美後先在紐約上州伊色佳求學兩年,之後就一直寄居於紐約。以前我總愛跟人說自己有三個故鄉,而老家江蘇淮安自然是第一故鄉。現如今如果按照生活的時間長短來算,紐約,已經成為我名副其實的第一故鄉。

居住某地,成為某地人,似乎約定俗成,但也似乎有些微妙的「潛」規則。我回到老家、逢人必得自稱「應莊人」;在江蘇其它地方,向外人介紹自己是淮安人;在合肥,要和江蘇人認老鄉。雖然在合肥呆了八年,但似乎不敢自稱「合肥人」,甚至不敢說自己曾經是合肥人。這固然跟自己對合肥的瞭解不那麼深入有關,但是也大約是中國人的習慣使然,比如我們在美國生活多年,要自稱「美國人」還是有些不習慣,但「美籍華裔」這樣冠冕堂皇的說法倒是可以接受的。

國際慣例也許有所不同,倫敦人、巴黎人和東京人未必就是指出生在那些城市的原住民。美國人性好遷徙,到了哪裡就是哪裡人,連詞彙也方便,多數是加尾綴ian,偶或也是加尾綴er或者ite,如三藩人叫San Franciscan,波士頓人叫Bostonian,芝加哥人叫Chicagoian,連我讀書的康奈爾大學也有自己專門的稱謂康奈爾人(Cornellian),而紐約人是較少以er做尾綴的例外,叫The New Yorker。去外地玩,跟人說自己來自紐約,偶爾也會激發一點漣漪,「你是一個紐約人呀!」

在中文和華人的習慣裡,「紐約人」更有另一層例外:大家更喜歡用「紐約客」而不是「紐約人」。一來因為發音,「客」更加貼近英文尾綴「ker」的發音;更重要的原因卻是言下之意,可解作「紐約為客」「紐約過客」或者「紐約之客」,憑空多出一些無奈、漂泊和包容的精神。大名鼎鼎的The New Yorker雜誌,翻譯成中文的《紐約客》,也是平添了風情無限。

疫情初期,紐約前州長庫莫先生一度成為全美聞名的抗疫明星,當時連特朗普都嫉妒他每天的電視簡報,他的電視簡報還曾經獲得艾美獎(當然最近又因為性醜聞被召回)。這位前州長的作秀能力確實非凡,我也曾一度每天要看看他的電視講話。他一邊苦口告誡「用資料和事實說話」,另一邊婆心呼喚「我們紐約人很堅強」。那一聲「我們紐約人」,讓我這樣當時身處疫情中心的觀眾聽了,也是禁不住心頭發熱、眼眶發紅呢。

但是,前州長的這個「紐約人」卻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因為理論上來講,只有住在紐約市的人才有資格自稱「紐約人」或者「紐約客」。但在現實生活中,居住在大紐約地區的人都喜歡跟美國之外的人乃至美國其它地方的人稱自己住在紐約,這其中甚至可以包括屬於近鄰的新澤西州和康州。如果只接受紐約州的定義,紐約近郊的長島和韋斯特徹斯特大約可以算上。稍微嚴格一些來說,紐約市所屬的五大區的居民,才可以被稱為紐約客。

地理位置之外,還有時間上的要求。曾經看到一種精確量化的說法:要成為紐約客,必須在紐約市的五大區住滿十年以上。風靡全球的電視劇《慾望都市》裡面人物的說法更偏激:只有出生在曼哈頓、並一直居住在曼哈頓城裡的人才有資格自稱「紐約客」,甚至嚴苛到經常開車出城的都不能算。我倒覺得,如果真如此嚴格計較,住在曼哈頓的人應該用自己的專有稱謂:曼哈頓人,英文叫Manhattanite的就是,而不必再和紐約客攪和在一起了。

我是2000年9月從上州搬來紐約的。最早住在曼哈頓公園大道邊上、97街上的一個三居室公寓裡。這三居室是一位訪問學者從他所在的西奈山教學醫院申請到的優惠住房,他們一家三口住得太奢侈,就把另外兩間分租給我和另一位房客。這住處離中央公園只有兩個街區,到我最早上班的地方只要坐四站地鐵,房租四百美刀,對於初到紐約、地鐵都不知道怎麼坐的、我這樣的「小鎮留學生」和「外國人」來說,確實是再理想不過的棲身之所。

然而住了四五個月之後,我實在無法忍受一早上三四個人要輪流上一個洗手間的無奈和尷尬,搬家去了號稱紐約第四個中國城的艾姆赫斯特。

在那裡住了一年多之後,我又搬回了曼哈頓。這次是定居在三大道和94街交口的一處老公寓樓,樓主是一位從廣州到香港再來紐約的司徒先生,簽訂住房合同之前,非要到我上班的地方看看以證明我是一個合格的租客,幾乎叫我哭笑不得。老式公寓樓五層高,沒有電梯,但是對還沒三十而立的我來說,不是個問題。公寓樓一層是一家意大利飯館,隔壁是俄羅斯人開的理髮店;街對面有一個墨西哥男子收銀的小超市,旁邊是韓國人開的洗衣店。此處往西走四個街區是中央公園,往南有林立的高級公寓、郵局、健身館,繁華熱鬧的86街以及更嚴格意義上的上東城,往東可以一直走到哈倫河與東河的交界處,從那裡向南一點就到市長官邸……在這個坐標,紐約把她的繁華雜亂展現在我面前,融進我每天的生活裡。

在曼哈頓住了近五年之後,太太來美與我團聚。稍稍存了點錢的我們尋摸着買房子,最終選擇了皇后區的雷哥公園。雷哥公園曾是俄羅斯來的猶太人聚居之地,新世紀裡也逐漸看到更多亞裔身影。住在雷哥公園的日子裡,我們買了車子,換過工作,最重要的是迎來了三個孩子的出生,而最終也因為孩子的上學問題而搬到紐約長島。人世間最為俗氣的各種變化,卻也總流露最為實在的煙火氣息。

更重要的、更讓人介意的或許是,流年之後留在記憶裡的浮光和掠影,並在這光和影裡對紐約這個如今晉級為「第一故鄉」的城池生發出來的種種情感吧。對於過去二十年生活在紐約的人來說,也有更大更廣更深闊的背景和變遷成為平凡生活裡不平凡的註腳:我們經歷了「911」, 經歷了大停電,經歷了颶風桑迪,經歷了去年開始如今還在繼續的疫情,以及年初因此而起的亞裔歧視等現象。

如今重回曼哈頓上班,每天又走過熟悉的車站和街道,又漸漸在陌生的人群裡尋找到自己的舒適感,又漸漸習慣在火車上看一會兒最愛的《紐約客》雜誌來冒充一個有文化的紐約人。這是一種失而復得的寶貴體驗,如水平淡又如水珍貴。

因為疫情還沒完全過去,我們現時遵行一週在家上班、一週進城上班的「一半一半」模式。疫情之前,我白天在紐約上班,晚上回到郊區的家,也可以算是「一半一半」。而曾經在紐約市住了十五年、包括在曼哈頓住了近五年的經歷,似乎也完全可以量化轉換成廣義或俠義「紐約客」定義所需的年頭限制。如此算來,自稱「半個紐約客」,對我而言,確是可以自圓其說的一種精神安慰和肯定呢。


應帆 本名應愛國,1972年6月出生於江蘇淮安,畢業於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和美國康奈爾大學,目前謀生於紐約。著有長篇小說《有女知秋》,詩歌作品散見於 《詩刊》《僑報》《新大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