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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瑋:夢中書香歲月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施瑋

若是說到夢想,我的夢想肯定是書了。只不過,我對書的熱愛並沒有甚麼實際的目的和用處,就像是一個熱衷戀愛,卻不想結婚的人。

直到年過半百,才被這個積極進取、日日更新的世界放棄,歸入百無一用的書生行列。這也要歸功電子網路時代,如今無論是有用的書還是無用的書,統統地歸入了夕陽。不管以書為生的人們還如何心裡糾結、忿忿不平,書們卻是有智慧地,一個個集體呈現出與世無爭的名士風範,淡定地成為有氣質的舊物。

成了舊物,就有了舊物的美和特徵,特徵之一就是無用。於是,我的無用終於名正言順了。這樣,我才有勇氣來寫一寫我的書香夢,寫一寫我與書們的愛戀,我與書的半世情緣。

 

1

我的書香夢緣起於姑蘇老家,奶奶紅木大牀的後面。

認真算起來,我也算是出身書香門第,但到我這一輩,家裡早就沒了滿壁的書架,也沒有書房。鈕家巷三進院的老屋住進了各色人等,有門通向另一條巷子的第三進與前面二進院隔開封死了,我對它完全沒有印象。但就前面這兩進院究竟住了多少人、多少家,我也始終算不清楚,雖然肯定沒有七十二家房客,但其紛雜與熱鬧也是差不多的。

二進院的正屋,在小小的我印象中,是很大的,可用「空曠」二字。前半間算是客廳,擺了八仙桌和兩張不配套的椅子,過年大家一起回來吃飯時,就要動用各種骨排櫈,甚至長條櫈。後面小半的空間裡正中放了一張巨大的紅木牀,那時我感覺上面大得可以睡一家人。牀上架了不透明的帳子,長年地掛着,直披到牀腳。牀並沒有靠緊後牆,形成一個幽黑的長條空間。幽黑只是一種印象,事實上在牆的上方,有一個扇面形的玻璃窗,一半是原先的彩色鑲嵌玻璃,一半是補上去的普通玻璃。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玻璃破了為甚麼不整個換掉?

大約在我剛會爬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我的私人藏書館,就是在大牀後的長條空間裡,估計是在牀上打滾掉了下去。而在我以後的夢裡,就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掉在一個山坡上,有時山坡是書堆成人,有時山坡就是山坡,但上面的花瓣和草葉上都畫着細小的圖案,並寫滿了字。我可以隨意翻滾,隨意摘一朵或揀一冊來閱讀。

那個長條空間裡,一端放着個紅木描金馬桶,另一端就堆着沒被抄走的書,許多從靠牆的書堆上滑下來,丘林般綿延着漫到牀底下。成套的精裝的早就沒了,都是雜書,五花八門,甚麼都有。我孩童最初的記憶當然就是那些小人書,但不是畫的,也不是黑白的,而是一種或幽藍或暗綠的戲劇、電影的照片,下面有文字。

每次我掉到書堆裡不見了,都不會有人來找我,也許是我太頑皮,能夠安靜一段時間,對於靠繡花養活全家的奶奶實在是求之不得。我就在書堆裡隨意翻閱,並不專心一意。因為看不懂字,就按着劇照隨意自己編故事,有時奶奶也會教我認字,並講書中的故事,我卻還是喜歡自己編的故事。實在無聊了,就從牀底下爬兩步,看坐在門邊,就着陽光繡花的奶奶,把她也編進故事裡。

現在想想,那裡就是我的「後宮」了,三千寵愛從來就不在一冊,這也許就決定了我一生對書的態度。

 

2

我對書是熱愛的,卻全無敬虔,也不專心咀嚼,喜歡在隨意翻開的一剎那,遭遇一種在煙紙店遇上美女的心動。認真想來,這種態度是膚淺的,卻也是日常的。因為這份日常,也為着對艷遇本能的追逐,書,終究是一日日將那聞不見的香氣,滲入了我的血液、氣息和夢。

到三四歲時,我開始能讀懂一些文字了,奶奶開始對我的讀書有了要求,除了要背唐詩宋詞三字經百家姓等等孩童都要背的東西,我還需要背一些完全不懂的文言文的美文。這種任務式的讀書讓我很快就厭棄了家中的書們,我開始有了「外宮」。

前院大門邊的一間小屋裡,住着一個擺書攤的老頭,他的屋子非常小,只夠放一張單人木板牀,然後就是一個煤球爐,他沒有桌子,那隻煤爐就是他吃飯的桌子。門邊放着擺書攤的竹架和兩隻小竹櫈,下雨的日子,我就坐了一隻,邊看小人書,邊等爐蓋上烘着的花生熟了好吃。花生是我從家裡偷出來給爺爺換小人書看的,不過,最後大多進了我的肚子。

不下雨的日子,我在巷子裡坐在竹櫈上,書攤有小客人時,就讓一下位置,客人一走,又坐上去。竹櫈舊了,總是在屁股下咯吱咯吱地響,我挺喜歡讓這個聲音來給閱讀伴奏。老爺爺卻很介意,總是心痛地悄悄看着我屁股下的小竹櫈,但他不願教訓我,總要忍上幾天,才說一聲:看書弗好有聲音。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也不記得究竟自己都看了些甚麼書,總之是囫圇吞棗、貪多不貪精。一分錢一本小人書,我一分錢卻常常是看了大半天。但畢竟這也是一分錢啊!並且是長年纍月的一項耗費,是我省下買糖稀、青團的錢來付給書們的,也算是我從小為文學做的貢獻。以至於我後來凡是在不用花錢就可以讀書的地方,例如書店、圖書館等,都能讀得飛快、高效。

六歲時,父母將我帶回了南京,上了一年幼稚園後就開始讀小學了,書香夢卻徹底煙消雲散了。父母都是工程師,家裡只有一本沒頭沒尾的《林海雪原》。小學裡讀的書全都不算書,我和它們擦不出一點火花,它們和我在蘇州的後宮美女比起來,就像是塗了紅臉蛋的可笑的木偶。因為厭煩它們,我總能在課間休息時就做完作業,在一節語文課要結束時就背誦課文。不是為了逞能、炫耀記憶力,其實我的背功很差,當堂背下課文就是為了馬上忘掉它。

 

3

我這生唯一有過的比較靠譜的職業夢想,就是圖書館管理員了。最早有這個夢想是在中學,當時的南化二中中學圖書館只是一個有鐵欄杆的窗子。屋裡有一排排的書架,但除了管理員別人都不讓進,我就只能在鐵窗外,按着探監時間來探望美人們。

當時,好學生是不看閒書的,而我的成績正好勉強被劃入好學生類,卻是一個愛看閒書的人。好在我是語文課代表,就給自己找了個正當的理由,名正言順地去借世界名著來看。因為借的小說太多了,就被對我有所期待的教務主任告到了父母那裡。父母原來是不管我學習的,被這麼一挑唆,完全是為了他們的面子,開始禁止我讀小說的時間。禁讀的結果就是我在課堂上、和被窩裡偷偷讀。這份偷偷摸摸的見面,終於讓那個階段的書最後有了點另類的刻骨銘心,也成就了今天我對寫小說的興趣。

被課堂上抓了幾次後,狀告得多了,父母的面子徹底沒了,他們倒也就想開了。那時我已經高三,他們沒有讓我進文科班,父親認為寫白紙黑字是件危險的事,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教務主任竭力勸說,說我是難得讀文科的好材料,考理工科一定會輸在化學。我是不在乎的,反正文科理科所有要求我學的、有用的書,我都一概愛不起來。

有一次,我聽到母親安慰父親說:壞就壞在瑋瑋小時候書讀雜了,有用的書就讀不進去了。不過女孩子考不上大學,嫁人的選擇範圍倒是大一點,大學生畢竟少的。

之後,父母表面上仍是一直管着我,不准讀閒書,其實也不是太認真。他倆對孩子一直都不是太認真的,好像只在趕緊把女兒嫁出去,對方不要退貨這點上認真過。在我母親心裡,我這個讀閒書、穿褲裝的女孩,在做女人這事上是不靈光的。她卻不知道閒書最是養人,那裡面最多的就是風情,做女人的風情,過日子的風情,看世事的風情。有了風情,一切就都不一樣了,無論是做女人,還是過日子。

閒書就像一道煙霞的紗幔,將世事隔在稍稍遠一點的地方,變幻着夢幻的色彩,卻不能真的戳出柄刺刀來傷着看的人。我因為被閒書護着,記憶中竟然遮罩了許多的「真實」,即便是無法遮罩掉的,我坐在書香夢裡看世事,世事就成了一個夢,一切都成了可以原諒,可以忘記,可以隨它放映着當個聲音背景,自己轉頭幹自己的事。

高中時我也有個私人圖書館,就是我家二樓的唐阿姨家。唐阿姨藏書很多,還有黑膠歌劇唱片,但她從來不允許她女兒、我的同學看這些閒書,卻願意向我開放。我一直相信唐阿姨是很喜歡我的,每次我去,她都會放着唱片,打開她極大的藏書櫃讓我來挑。那時,我就像老鼠栽進米缸裡,巨大的幸福至今想起還是會衝擊到我的小心臟。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唐阿姨的女兒考上了南大物理系。文弱有禮的母親曾悄悄嘀咕:她總讓你看那些書,怎麼不讓她女兒看?我知道她心裡的隱隱的陰謀論,只是她無法直接說,我也就不接話,仍是一心熱愛唐阿姨。後來唐阿姨的女兒成了物理系博士,我從化工轉到文學,又從文學轉到宗教,再到舊約文學,若看我的求學經歷,整個就是個讀閒書的過程。母親對唐阿姨的不滿也就一直掛在心上,直到三十年後,我在美國拿到神學博士學位,回去探親時,母親才像是不經意地提醒說:你要不要去看看唐阿姨?她這句話像是為我一生讀閒書正了名。

 

4

中國人讀書都要正襟危坐,甚至是懸樑刺股,這份嚴重和嚴肅頓時就讓妖嬈的書們都失了顏色,成了畫在黃絹上的正宮娘娘。「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裡的「讀書」都是指正經的八股之書,是馬上可以像一塊塊磚般砌起來,級級高升的書。這句話其實說的不是讀書,而是做官。

到了近代,讀書升學就是為了高考,城市戶口、工作單位,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生老病死,都繫於高考,於是中國人對讀書就更吝嗇起來,但凡一個有志向的正常人,就斷不肯浪費眼力在無用的書上。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全民經商,終於給書們鬆了綁,統統歸為無用。我就在那時,帶着我的閒書們漂洋過海,書們並不值錢,但我用運費為我的三千佳麗增值。窮留學生,第一代移民,在不停的搬遷中並不曾動丟棄書們的心。

有了些書我就有了安全感,好像自己仍是那個紅木牀後,爬在書堆裡的小國王,仍是唐阿姨藏書櫃裡的小老鼠……書們讓我在異國他鄉有一份如在故園的飽足與踏實。

我還是很少把一本書一次從頭看到尾;還是喜歡在陽光下,用咖啡的香氣做書籤;還是同時抽出許多書來,東翻一頁,西讀一章……丈夫有一天看着滿屋的書終於問我,現在都有IPad看書了,我看你也下載了許多書,你還要這些嗎?

事實上,因為常常坐國際航班,加上在美國看病、洗車、吃飯,樣樣都要坐等,而等的地方大多舒適,我常是帶着IPad讀那些必須讀的書和資料。但我心裡並不認為那種算是讀書,在我心裡只有讀毫無用處的閒書才算是讀書,就像是只有毫無目的的戀愛才算是愛情一樣。

我對IT男的丈夫說,這些書必須存在,因為它們沒有用。他無語地等我說下去。我只好又解釋說,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就是有個老屋,老屋要有個閣樓或是地下室,堆放着陳年舊物,堆放着沒甚麼用的記憶,那才是家。

他還是無語。我便氣餒了……只好說,反正我們家的房子越來越大,空着也是空着,為甚麼不放些沒有用的東西呢?

他笑了,點頭說,好的。然後又問我,是不是想換個有閣樓或地下室的房子?這回輪到我無語。我從他的眼睛裡看不到理解,但看到了濃濃的愛。

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城市,一個國家,我們總是以為最好全部由有用的東西構成,而我卻覺得,正是一些沒有用的事物形成了一個人、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國家的香氣。滄海桑田,歲月變遷,這個時代,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快了,甚至你嗅不到昨天的氣息。而我希望有些不變的東西,往大了說有靈魂、真理,往小了說,至少也是這一縷夢中的書香。


施瑋 詩人、作家、畫家。祖籍蘇州。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學習。1996年底移居美國,獲碩士博士學位,主修舊約文學。出版《叛教者》《獻祭者》《紅牆白玉蘭》《以馬內利》《歌中雅歌》等共二十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