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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之:去冰島看極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黃宗之

20219月,我與妻子雪梅隨團到冰島旅遊。原定到達冰島的第二天觀看極光,據天氣預報,那是我們在冰島十天裡唯一的晴天。晚上十一點驅車奔赴到海邊,很可惜,晚上的極光十分微弱,天上漂浮着一層薄雲,我們未能看到極光。就在我們失望準備乘車返回賓館之際,有人在我們身後叫了起來:你們看啊,那一塊兒天空發紅,有火光,會不會是火山岩漿噴發?旅遊團的二十幾個人不約而同反轉過身,朝極光出現的反方向望去。是的,一定是的。有人大聲肯定說道。與我們同行的盧群很快證實說,她上了網查看,火山熔漿現在正在噴發。她舉着手機,把網路上火山岩漿噴出的視頻即時報道展示給我們看。我們都因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興奮起來,太好了,冰島的火山是今年爆發的,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動靜了,能看到活火山噴發,我們這次來冰島旅遊,即便沒有看到極光,那也值了。有人急不可待,催促道:我們現在趕快開車去吧!千萬別錯過了這一輩子也許僅有的一次機會。

導遊不同意。他的理由很充分,太晚了,到達火山附近的停車場,走路到火山口容許遊人到達的山頭有六公里山路。晚上山高路陡,夜黑風高,不僅不安全,大家穿的衣服也不夠。那天晚上,我們僅拍了幾張遠景,儘管深感遺憾,但當我把這幾張遠景照片發到微信朋友圈,仍舊獲得一陣驚嘆和點讚。接下來,連日天氣不佳,時常一會陰一會雨,一會狂風大作,一會暴雨如注,沒有一日有好天氣,我們不時上網查看火山岩漿噴發的即時報道,火山口似乎沒見動靜。看來,這次冰島之行,我們既錯過了看到極光,也失掉了近距離觀看火山噴發的壯麗景象了。

三天後,從鑽石冰海灘與傑古沙龍冰湖旅遊回程,晚上下榻米湖旁邊的Ser Hotel Myvatn 賓館,我們在賓館吃晚餐時已經接近晚上九點。白天我們去鑽石冰海灘與傑古沙龍冰湖途中,經歷了車輪落下路肩的小事故,在等待拖車公司派車趕來救助期間,我與兩位同車友人陪導遊守在出事現場時,又遭遇了一陣暴風驟雨的洗禮,我期待霉運能夠過去,給我們這一天的旅程稍微帶來一點驚喜。車子在回賓館的路上,天氣轉晴,透過車窗,我們看見陰雲漸散的天空露出一片蔚藍。車內有人在問:今晚會有極光嗎?晚上的天氣看來不錯呀!我開玩笑煽動說,那就向上帝禱告吧。與我們從洛杉磯一同來的朋友盧群附和我也開起了玩笑,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向上帝祈禱。隨後,她查了極光預報,說是晚間九點有可能會出現二級極光。

用完晚餐,我們帶上手電筒,穿上羽絨衣走出賓館,希望有可能看到極光閃現。賓館門內的過道上站着一群肩扛大炮筒相機、手拿三腳架的遊人,看似他們是專程趕來拍攝極光的。好傢伙,說不定我們這天晚上真能看到極光!我暗自慶倖,於是在他們這一群「專業」隊伍離開賓館時,我們一幫人跟在他們後面走出賓館。賓館外是二千三百年前玄武岩火山大爆發而形成的米湖,我們隨着前面遊人亮起的手電筒光在黑暗中前行,大約走了不到十分鐘便到了米湖邊一處火山口旁的山坡上。坡頂平整,有幾條長方形木櫈立在那兒。這地方好似一個觀景平台,地勢高,朝四周望去,天空和遼闊的米湖與遠處的山野盡在眼中,我們周圍的世界全沉寂在一片漆黑的暗夜裡。

拍攝極光的遊人在平台上架起大炮筒相機,把鏡頭對準有一點雲彩的星空,我隨着他們的鏡頭聚焦的方向望去,看到天邊似乎有一點微弱的灰白亮光。那會是極光嗎?我默默思忖。我曾看見過有人發在微信裡的極光照片,天空中的極光應該是綠色的。守候在觀景平台上拍北極光的人中,有人開始拍攝。說來奇怪,極光太微弱,我們用肉眼並看不見,他們的照相機經過十幾秒曝光後,相機的熒幕上居然呈現出綠色的光影。這時,我才明白了,極光很弱時,人的肉眼是難以看到它的綠色,除非極光很強烈,否則,它在天空中出現的是灰白亮光,只有用攝像工具,才能捕捉到它的絢爛色彩,並隨着它的強度不同,與地球的距離遠近,呈現出綠黃或深紅等色澤。

也就在晚上十點後,極光並沒有像預報上所說的,在當天晚上為二級,九點以後衰弱。過了十點,極光反而越變越強,我們用肉眼看到了在一片烏雲頂上出現強烈的光亮,那絕對是從天穹照耀下來的光,即便在手機上設置十秒曝光時間,熒幕上也能呈現出非常強的鮮綠,綠得如寶石般晶瑩剔透,相機熒幕上綠得一片燦爛。那天晚上,與我們同車從西雅圖來的羅亞瓊可謂興奮不已,晚上十二點多鐘在微信群裡發了好幾張手機拍到的極光照,第二天早上五點多,她又應朋友之邀跑到賓館門外火山口,去拍日出時的壯麗景色。清晨大伙還在夢鄉,她已經把一組日出照發進了微信群裡,附在極光照片之後。次日我們坐在車裡,羅亞瓊仍舊忍不住興奮之情,衝着我們大叫:我是不是發瘋了?整個晚上只睡了四五個小時,拍了極光又去拍日出!她嚷嚷道,我真不願意錯失抓拍冰島的美景呀。我們真是太幸運了,冰島之行不僅看到了活火山爆發的遠景,又看到了極光,這一生,我可以不用再來冰島了。

隨着旅遊行程接近尾聲,次日大批人馬將乘飛機離開冰島回美國,導遊原定最後一天旅遊的日程是去火山口。為了不留遺憾,我們決意無論天氣如何,火山是否有岩漿噴發,我們都去,因為這是今年才爆發的活火山,此生難得一遇。我們做好了晚上去火山口的萬全準備,白天僅在冰島首都轉轉,參觀總統府、音樂廳,隨後下榻機場附近的賓館,定在下午六點二十分出發去火山口。

這一天,天公真作美,原本天氣預報有雨,可從早上我們出門就見放晴,陰雲之間露出碧藍的天空。有人上網查看了火山即時報道,有點可惜,並沒有出現火山噴發。不過,從上傳的攝像圖上可以看到,早幾日火山噴出流下的岩漿仍在山峽石頭壁上留着幾條鮮紅痕迹。所以,不管如何,我們還是決意去那兒碰碰運氣。天有不測風雲,也許碰上了噴發呢!再說啦,即使看不到火山當時噴發的壯觀景象,親眼目睹流出來的岩漿,跑這一趟也值。

匆匆吃了晚餐,我換上厚厚的羽絨服、登山鞋,帶上爬山枴杖、手電筒,揹上裝有瓶裝水、充電寶、雨衣的背包,來到賓館大廳。等我們這部車所有人到齊時,盧群發微信給同遊的另兩部車,催促大家集合出發。沒想到,那兩部車早已經離開了賓館,到達了火山附近的停車場。我們這才急不可待地趕緊上車,朝火山奔去。我坐在車左邊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兩眼注視着窗外的天空,望眼欲穿盯住火山口方向的群山,期待會有奇蹟出現。天高雲淡,在火山口那塊地方,有一條長長的白雲升向天空,拖着越來越寬的大尾巴,尾部瀰散在空中的一片陰雲裡。那會不會就是火山岩漿噴發產生的濃煙造成的?我默默猜想着。或許是因為幻覺,也可能是我太過寄予厚望,受太想一睹火山噴發奇景的意念所驅使,我似乎看出那股升向天空的雲,在接近山巒的地方隱隱約約有點發紅。我半信半疑地對大家說道:你們看看,那雲的最下面好像有火光。是,好像是有,羅亞瓊在我前面一排座位上證實道。她興致一下高昂起來,樂呵呵地說,說不定今天會碰上好運,因為我們這一車都是人品好的人,真的能夠看到火山岩漿噴發。不到半小時,我們到達了火山口附近。車停好了,我們走下車,沿着崎嶇不平的山路朝火山口處前行。跨過一座山坡,山風呼呼,泥土早已被風吹乾的地面,仍舊有一些積水的路段。這時,天還亮,前面的路清清楚楚地朝前延伸,我看見遠處的群山,一座比一座高,山路上有一行一行遊人沿着山脊樑朝上行走,越往上看,人越多。人影憧憧,近處還能看得出人形,遠處就已經越變越小,人如螞蟻般了。

哇,這宏偉的高山呀,在這浩大的世界裡,我們這些人居然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微不足道。我頓時有了感懷:我們活在世上,平常總是會為一點生活小事斤斤計較、爭爭吵吵,心有一點不快,就會勞神傷心,倍感苦痛。在這大千世界面前,我們這些渺小的個體又有何奈?有甚麼放不下,丟不開?值得為生活的一點波折而難受煎熬嗎?活得那麼在意!那麼辛苦!那麼計較!站在這高山之間,身處大山這恢弘的自然界懷抱裡,我似乎油然而生一些釋然、一些豁朗、一些通達。

翻過一座小山,我們來到一片沙石路上,滿地的沙土上全是一顆顆凸起的亂石塊,我們在凸起的石塊間尋找可以插足的沙地,稍不留神,踩到石頭上,腳底一斜,人的身體重心就偏了,我好幾次差點摔倒。走過了沙土地,前面是一個很陡的山坡,四十五度斜角,腳下全是細岩沙和亂石,踩在地上,身子不住往下滑。我看到不遠處有一根粗繩子順坡而下,固定在一根一根鐵柱上。有人抓住繩子,正一步一步緩緩地向下移動。於是我招呼大家朝那繩子處靠近。大伙依次兩手抓住繩子,靠着繩子的幫助,朝山坡上艱難地攀援。好不容易上了山坡,來自紐約的克雷斯汀喘着氣,蹲了下來說,她實在走不動了。疫情以來,她被困在公寓大樓裡一年多時間,每天有人送來食物,她守在家裡,不再活動,身體弱了,體力不行,心臟受不了。她對我們說,你們走吧,別管我。正在繩索附近關照大家安全的李東輝馬上插言進來說,不可以,怎麼能丟下你呢?他與我們一樣,與妻子羅亞瓊跟團來冰島旅遊的。他馬上要羅亞瓊隨其他人先走,他留下來照顧克莉絲汀,陪同她在後面慢慢走。我與這位剛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相處才幾天,他給了我不少照顧,遇到狂風暴雨天,他在我前面打傘擋雨;到達賓館,他第一個下車給大家卸行李。連日大雨,他在冰島買了一條防雨褲,擔心我從洛杉磯炎熱地區過來,容易受寒感冒,要脫下雨褲給我穿。別看他戴着一副近視眼鏡,卻並非一介書生的懦弱。他性格開朗,為人豪爽,敏捷機智,熱情大方,細心主動,樂於助人,他和同在微軟工作的熱心、充滿活力與激情的妻子,給我們大家留下很好的印象。這讓我不由想到了微軟,想到在那個全世界最好的公司裡工作的人們。是微軟造就了他們還是他們成就了微軟呢?

在李東輝的影響下,我與雪梅也決定留下來,陪他們一同走。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前面的路還遠着,如果遇上困難,需要有人幫忙的時候,能多一雙手相助也好呀。其他人朝前走了,克莉絲汀走一會歇一會,在我們前呼後擁的保護下,艱難地朝一座山往另一座山坡走。我們也隨着她站一會走一會,一步一步朝前行。到達另一個山頭,看到不遠處有火山岩漿從山頂流下山谷的景象,我們同車的其他人也正好全在這一塊。我停下腳步,站在山坡上,朝對面山看過去。有兩條寬闊的紅色岩漿從山頂流下,在冷卻的黑色焦岩中間劃出鮮紅夾着橙黃的粗線,像剛出爐的鐵水,朝山谷流淌,直到靠近半山腰。那兩條紅裡帶橙的岩漿匯入黑色的熔岩裡,鮮艷的顏色消失得一乾二淨。可以看到早前從山頂瀉下的岩漿一直流到山谷,冷卻後的火山熔岩,黝黑得如同鋪馬路的瀝青,堆滿了整個谷底。我們站在山坡上拍照,記錄下這宏偉壯觀的大自然景象。雪梅不無感慨地驚嘆道:太好了,即使今天看不到火山噴發,能近距離看到岩漿也值得經歷這一路艱辛了。她如此地心滿意足,擺出不同姿勢,以熔岩處為背景,讓我不停地給她拍照。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在距離熔岩不遠的山頂左側有一股白色濃煙冒出。我聽到李東輝在叫喊,你們快看,火山馬上要噴發。我一怔,拿起手機,對準了火山口。是的,一點不假,就在一股濃煙之後,一團火球朝上沖起,把火山口上空的雲層照得通紅。我們幾個人歡呼雀躍,呼喊道,今天終於可以看到火山噴發了。

我們所站的位置是在火山口平面的下方,並看不到火山口岩漿噴出的奇觀。與我們同在這座山坡的人源源不斷朝更高的山峰上挺進。我看到遠處的山峰上有不少人,那兒高聳着一架有天線的裝置,應該就是每天即時報道火山動態的攝像點。我目測了大致的距離,我們所在的山頂距離觀看火山的最高峰才一半路程。我恐高,克莉絲汀也不可能繼續再爬更高的山路。從山頂上下來一群人,他們正是我們旅遊團先一步抵達火山口的另一車人。有人對我們說,下山路更難走,他們已經在山峰上看過四次火山噴岩了,趁着天還亮,看得清下山的路,他們回去了。克莉絲汀不打算繼續前行,我也因為恐高,打退堂鼓,想與克莉絲汀隨他們下山。此時,盧群衝着我叫了起來,你幹嘛呀,這一輩子才有一次機會,怎麼樣也得克服,咬着牙爬上去,不然,你會後悔的。克莉絲汀與離開的幾個人一同下山去了,雪梅陪着我走到盡可能遠離懸崖的山脊樑上,李東輝緊隨着我,寸步不離,與我平行,走在靠近懸崖的一側。我有一種從未經過的死亡恐懼,兩眼不敢朝山下看,腿打着抖,提心吊膽,咬緊牙關,在他倆的護送下,硬撐着走過了兩側是深淵的險惡路段。

我們終於在天全黑下來的時候到達了有即時觀測火山爆發錄影設備的山峰。在那兒,山高群嶺矮,火山口與它所在的山頂歷歷在目。站在山峰上,天高夜寒,疾風凜冽,手端着相機,凍得指頭發木,按不下攝像鍵。我從背包裡拿出所有可能保暖的衣服,口罩、帽子、圍巾全裹上,仍舊抵擋不住全身冰涼。也就在我正摟緊衣服,拉上衣領口,不讓大風從脖子倒灌進身軀時,火山噴發了。一陣轟鳴聲響起,隨之而來的一團火球從敞開的血盆大口裡吐出,它紅色的舌頭升向高空上的白色雲層,接二連三地不斷舔着那潔白如玉的雲絮,直把天空中原本潔淨無瑕的白雲,舔得鮮血般殷紅。它肆無忌憚地把自己胸膛裡的熱血吐向蒼穹,岩漿似血液四濺,映紅了天,照亮了地,燃紅了我們周遭的世界。它驅開黑暗,掃蕩夜風,讓我們的周圍沉浸在一片紅彤彤的光影裡。我們一邊攝影,一邊歡呼。我們克盡困苦,衝破艱險,所有的努力沒有白白付出,老天終於給了我們此生最為豐厚的回報,讓我們目睹了千載難逢的大自然最美妙、最令人感動、最壯麗、最神奇的火山爆發。我看到那岩漿滾滾洪流像剛出爐的鐵水,朝山頂的平地滔滔流去,像一條不可阻擋的江河朝山下傾瀉,帶着熱,帶着能,帶着摧枯拉朽的氣勢,奔湧向前,給黑暗帶來光明,給寒夜帶來溫暖。

雪梅禁不住大聲高叫,太棒了,我們實在是太走運了,來冰島旅遊,既看到了極光也看到了火山噴發。李東輝趕緊給我和雪梅倆拍照留影,他突然一陣驚喜,把照片展示給我們倆。快看,快看,在你們倆頭頂的那塊天空,火燄的上方有綠色的極光。我一看,萬分驚奇,頓時高聲大喊,看到了,看到了!我和雪梅激動不已,緊緊地摟在了一起。

站在這高高的山頂上,我倍覺有一種死而復生的驚喜,難以言喻的愉悅和衝破險阻後的幸福感。我突然在想,幸好我沒有放棄,聽從了盧群的鼓舞和勸導,終於爬了上來。我們一路追尋,不就是想看到最後的美景嗎?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又何嘗不是同一道理呢?我們的前面橫着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人生漫長,在最艱難的關頭,我們不畏困苦,艱辛跋涉,不輕言放棄,我們才有可能攀上最高的山峰,看到最美麗、最壯觀的景象。


黃宗之 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長,《洛城文苑》《洛城詩刊》文學專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