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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雷:藍湖之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曉雷

湖是風景中最美麗、最富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觀看着它的人也可衡量自身天性的深度。

——梭羅《瓦爾登湖》

 

1

9月24日上午,天空澄淨,難得的好天氣。我們從伊寧出發,去看博爾塔拉州境內的賽里木湖。

車窗外,草地一片秋黃,進果子溝後,景色大變,眼前群山跳躍,杉樹松樹深綠濃郁,與蔚藍碧空、青褐山岩融為一幅畫卷,瞬間山野妖嬈。

車過著名的果子溝大橋,漸下山巔入平川,又迎來漫長的黃褐色,大家視覺疲勞了,這場觀景盛筵才告尾聲。導遊小劉說,朋友們先休息一會兒,再過四十分鐘就到賽里木湖了。

車上再無說話聲,多數人閉上眼睛。

我無睡意。二十年前,第一次見到賽里木湖的情景,在腦海裡浮現。2000年的9月,我所在中直部委新聞單位在烏魯木齊開會,乘着西部大開發的號角,會後我們三位記者,組成新聞採訪組,開始了過伊犁河、上巴音布魯克、過天山大阪、直抵喀什葛爾的專題採訪報道工作。

那年初秋的午後,我們終於見到了著名的賽里木湖。我的日記,記述其當時的「裸湖」狀態:

賽里木湖,即「賽里木淖爾」,是蒙古語,漢意為「山脊樑上的湖」。這座高原湖泊,海拔高度為二千零七十三米,面積為四百五十八平方公里。

我們追秋而來,賽里木湖畔難得的清靜,遊人已散,氈房多撤了,纍纍痕迹仍在。湖岸猶如一幅彩畫,湖水如藍玉項鍊,掛於金草地胸前,兩側蜿蜒的黛青色天山,像姑娘胸前的兩條粗辮子,嬌柔、嫵媚、優美,清純羞澀,似乎世人尚未發現她的超異之美、迷人魅力。

四五匹馬兒立於湖邊,像在小憩、幽思。追着湖水,追着馬兒,手中的相機咔咔地響着。湖畔馬兒休閒,忽闖來三壯漢,圍着自己兜圈子,馬兒心境被擾亂了,瞪眼怒視着我們離開湖岸,「跟拍」卻沒有停止,直到牠們與湖不再「同框」。

湖水輕輕拍岸,湖是活的湖,湖是激情的水。在這裡,水草、森林、山崗、飛鳥是血脈相通的,是鮮活的機體,是慾望的生命。

這時,南面坡上走來一隊駱駝。我們靜靜等着抓拍,待駝隊融入湖光山色,讓靜態的湖有生命的動感。卻未知牧人何動機,趕着駝隊匆匆向戈壁跑去,動作極快的記者們也只拍到駱駝與湖的側影兒……

這時,有位牧人牽頭牛來湖邊飲水。陽光下,牧人與牛與湖成了風景——這人畜與自然交融的「佳構」,讓我們的相機再次歡快歌唱、快慰滿盈。

天漸漸暗下來,湖慢慢亮起來。

我在高處回頭望湖,眼前儼然一幅湖畔牧歸圖:羊群斑斑點點,如玉珠落彩盤,湖水幽幽靜靜,似藍光仙女飄然下凡。幾峰駱駝立於羊群中,如平疇大地忽遇山峰,格外突兀。駱駝為人類無言的朋友,其所受苦累,超過任何畜類。駝峰堅挺,身材健碩的牠們,像幾尊移動的雕塑,守望着賽里木湖……

湖邊牧人的氈房,炊煙嫋嫋升起。着紅衣服的哈薩克婦女走出來,被攝影記者小龍碰上,女人前行幾步,便彎腰揮着錘子砸地上的鋼釺,記者與她無意識間形成「巧合」。背景為戴着雪帽的天山,翻着浪花的湖水,羊駝牧放草地上。牧人氈房外,堆放的行李、奶桶、馬鞍子……我忙搶拍這幅生活圖景。

我返回公路的途中,遇到四十歲上下的哈薩克牧人,他戴頂前進帽,面頰黑紅,很健康的樣子。他說,秋天是哈薩克的牧忙季,自己家剛搬來,還未安置好。問他羊群和駱駝,他說是三家合牧,自家有四百隻羊、三峰駱駝。我讚道,再幹幾年,你就是大老闆啦!牧人無言,表情未變。

天暗下來,湖水亮起來。我不得不離開了,上車再看賽里木湖,她變成了亮晶晶的大鏡面,白雲、雪山、晚霞,湖中浮動,光影共舞。我腦際閃出一絲離別的眷戀,突然想為她寫篇散文,讓更多人知道這座高原之湖——藍色的賽里木。

啊,賽里木湖,牧人的湖,迷人的湖,暖心的湖,聖潔的湖,留戀高原的湖,懷揣大海的湖……

 

2

九月底回到長春,圍繞新疆,我整整讀了兩個月的書。

我讀外國的《蒙古帝國史》《茵夢湖》《瓦爾登湖》《中亞的沙漠和山地》,還讀《白輪船》《貝加爾湖啊,貝加爾湖》。

我讀王蒙的《半生多事》,張承志的《心靈史》《大陸情感》,紅柯的《敬畏蒼天》。又想到寫新疆,不讀新疆本土人寫的書絕對不行,就找來周濤的《兀立荒原》《山河判斷》《高榻》《蘸雪為墨》,找來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再次重讀,要點品讀。

讀作家周濤的散文,其個性化描述,及哲思激揚的表達風格令我欣悅。在《伊犁秋天的劄記》中,賽里木湖是這樣的:

 

……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輕率地去游泳,僅只挽起褲腿在岸邊淺涉一番,就足以使人領略到它的內涵,它強大而令人畏懼的吸力;而它的清澈透明,則讓人一望見底卻倒吸一口涼氣,那見底的明澈裡,反射着無數層游動的光彩、光環、光斑,造成無法分辨的幻象,使真實與虛幻渾然一體,因而更加捉摸不清。這是那種比渾濁更深奧百倍的明澈!

 

周濤對賽里木湖,不做過多客觀「記述」或「描寫」,認定賽湖存在樣態的同時,即深悟湖之「內理」:天道、規律、哲思。這發掘和提升,是作家詩化的文學創造。

其稱賽湖,是天山下躺着的豐盈女性,是「老翁之守處女」,是「海洋留給伊犁河谷的淚珠」,是牧人最忠誠的朋友……賽湖的存在,即大自然留給人類的萬福恩澤——這種認知超出自然描摹,其借自然之外形,引申上升至人類的精神層面,在作家看來,賽里木湖就是一部護祐自然與人類共存的哲學大典。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迎着強勁的秋風,再一次與賽里木湖相逢。眼前的這片湖水沒有變,湖畔也不再是「裸湖」,現在已有高速公路可直達湖東岸旅遊區,除管理部門外,這片坡地上建起一片樓堂館所,多家賓館酒店打着「高白鮭」賣點吃魚的廣告。今非昔比,賽湖已經有了完備的旅遊景區,從園區停車場到湖邊遊艇碼頭大約三百米。

早年的記憶裡,高原蒼穹,幽靜湛藍,賽里木湖深情溫潤,像位羞澀恬靜的姑娘。今天卻變得太突然,賽里木湖陡然變成了笑聲朗朗、風情萬種的美少婦,我足足懵然了十分鐘,才確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

賽里木湖在我看來,無疑於蒼穹賜予大地的藍寶石眼睛。我心中的、夢中的賽里木湖,你知道我飛越萬水千山再次來看你嗎?

——久違啦,我的賽里木湖!

昔日的「靜僻幽湖、荒蕪孤路、羊駝獨牧」的舊貌已不在。現在其周遭至少有四五處觀賞景點,東岸遊艇碼頭觀賞點,北岸「西域淨海——賽里木湖」石柱標誌景點,西北哈薩克蒙古風情海西草原景點,西南觀賞最藍湖水的「天鵝樂水」等景點,賽湖不再裸體,有了現代「服飾」……賽湖淡化了野生氣味兒和孤僻幽靜樣態,與當代生活做了非自願融合,這的確方便了各方遊人,環湖遊成了常態,當地經濟也長足發展了,但就賽里木湖而言,這樣的現代化是利還是弊,是尚待論證的新課題。

 

3

今天早上,為看賽里木湖,我自伊寧出發前特意加件厚外衣,但還被湖上颳來的強風給弄個「透心涼」,忍不住瑟瑟抖然。

在北岸「西域淨海」處,我感受了金秋賽湖的靜與動,涼與風,水與浪的韻律,此前我無緣領略這類自然奇觀。

站在湖北岸,向東眺望,遠處黛青的天山餘脈阿拉套山,像滿面滄桑的慈父,悄無聲息地望着藍幽幽的湖面,被風舞動的湖水微笑着、凝視着,一副滿懷期待的樣子。東南遠山之巔浮着幾朵白雲,像城裡女孩的嫵媚雨傘,護祐山體,遮擋輻射。

看似晴好的天氣,卻被湖裡湧來的風「凍結」於半空。我顫慄着俯瞰湖面,闊大的賽里木湖,近水澄淨,遠水碧藍,汪洋層疊,波濤奔湧,砰然拍岸,電閃雷鳴,捲起千堆雪,天山歡呼,峽谷轟鳴……好一派大湖氣象。

賽湖給秋風權力,卻不給賞湖者面子,像掃秋草殘葉般趕跑遊人,我抵禦湖畔的強風,就為好好感受湖上的波濤。

湖水透明想擁攬陽光取暖,卻被浪頭擊碎,摔在岸灘上……如海嘯吶喊,水光四濺,藍影遮天,白浪轟然,魂飛沫散。

賽里木湖的浪,手挽手肩並肩,豪氣沖天,歌聲滾滾,蔑視曠野露笑顏,無懼世人何望眼。一片碧浪滔天。

賽里木湖的浪,澎湃激越,狂放奔突,無限奇峰存志遠,胸襟盡展融碧天。大美滄桑神無限。

賽里木湖的浪,上與雲杉相望,下與松濤相融,春綠夏英,秋金冬白,日日皆麗彩,年復一年翻捲複來。高湖天外競豪邁。

賽里木湖的浪,遠與山巒相望,近與草原為伍,剛柔相濟,學山硬朗,比草情長,日月呈新異,銀山金山雙托舉,歲複一歲誰堪比?高原淨水映湖藍,西域神秘頌海天。

賽里木湖的浪,從幽藍天際走來,濤聲盪漾於山谷,像博爾塔拉草原的搖籃曲悠久、綿長、美妙……

嘩——砰——,嘩——砰——。

高原風與賽湖浪同聲唱和,湖之幽藍與山之蒼藍的凝望對視,成了循環往復的恆久律動。

 

4

在描寫湖或以湖為背景的外國文學作品中,我除喜歡梭羅的依湖而居、自由生活的《瓦爾登湖》外,還喜歡史篤姆的詩意朦朧的《茵夢湖》,那對湖畔青梅竹馬、分合無相忘、中老緣相隨的知心愛旅,令我擊節稱嘆!

我還喜歡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那個因父母離異、被棄外公家的七歲小男孩,每天在山上用望遠鏡看遠處的伊塞克湖,期盼爸爸當水手的白輪船出現,思念日久,渴望越切,小男孩便幻想自己變成一條魚,沿着山中的河流游到遠方大湖去,登上白輪船,與爸爸相聚。這段描寫催人淚下:

 

伊塞克湖像大海一樣遼闊。他在伊塞克湖的波浪裡游着,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過了一浪又是一浪,終於來到白輪船跟前。「你好,白輪船,我來了!」他對白輪船說,「天天拿望遠鏡望你的就是我。」船上的人都感到十分吃驚,一齊跑上來看這件稀奇事兒。這時他對當水手的爸爸說:「爸爸,你好,我是你兒子。我是來找你的。」「你算甚麼兒子?你是半人半魚!」「你快把我拉上船,我就變成人形了。」「妙極了!好吧,咱們就來試試看。」爸爸撒下漁網,從水裡將他撈上去,放在甲板上。他一下子就恢復了原形。然後……然後……然後白輪船繼續往前開。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講給爸爸聽。講講他那裡的山,講講那些石頭,講講那條河和山林,講講爺爺修的水池,他就是在那裡學游水的,學着像魚一樣睜着眼睛游……

 

當作家把原生狀態的伊塞克湖注入情感、融入小說,講述七歲棄兒變成魚兒,游向深湖去找父親的故事,隨着情節的推進,那片冰冷的湖水有了溫度,有了孩子的情感,有了父子命運的牽掛,於是藍瀅瀅的湖水,就變成了翻騰不息的思念,綿長無期的渴盼……今天,我在賽里木湖畔,感悟艾氏筆下的小男孩與伊塞克湖的美妙情愫,感嘆文學與湖的神奇藝術創造。

那麼,現實中的賽里木湖,在詩人作家心中會賦存怎樣的情感呢?1995年秋天,當時的青年教師楊宏科,寫到自己去伊犁州辦畢回內地的調轉手續時,情緒大慟——這意味着他將告別自己生活十年的新疆了,歸途中乘車路過草原,他正好與車窗外一位哈薩克牧馬人同行,當他們到達賽里木湖時,車內的青年教師、即後來的著名作家紅柯寫道:

 

騎手與馬伴隨我一直到果子溝,到三台海子,湖水和馬融為一體。那是個神話世界,在群山與沙漠之間,必須有一片清純的湖水洗滌我們,沒有這個過渡,無論人還是畜類,都無法進入伊犁,也無法離開那裡,騎手和他的馬群沿湖岸遠去,我覺察到一種冰涼的玩藝兒在臉上恣意縱橫,我伸手去摸,抓在手裡的是淚……

 

這裡寫到的「三台海子」,即賽里木湖,當年紅柯的湖畔「淚崩」,是賽里木湖賜他的「福祉」,從此他的文學創作猶如神助,其描寫西部生活的小說連連炸響,讓人感受到「躺在金色草地上,與大地有一種切膚之感,你會翻個身把臉埋在草叢中,你的淚會流下來跟清泉一樣扣響大地……」,這類細膩深情的摯愛表達,沒有長居西域的生活沉澱,沒有悟化星辰的切身感受,任憑你是神也寫不出如此綺麗的文字。

紅柯早年的「賽湖淚崩」,是他將成為西域浪漫歌者的先兆。其小說如賽湖奔湧,迅速衝出中亞腹地,崛起於當代文壇,如《美麗奴羊》《金色的阿勒泰》等中短篇,《西去的騎手》《太陽深處的火燄》等多部長篇,成了西域文學史詩般的藝術長河……他是當代中國作家佔據天山阿爾泰山的唯一旗幟,獵獵迎風,高揚不倒。

 

5

24日下午,我們的大巴車沿賽里木湖北岸行進,湖水如魔鏡般變幻,每隔七八分鐘,就變換一次色彩。此刻,陽光變成湖面的芭蕾王子,一會踏出一串清晰的足印,一會像清晨點點星辰,再一會水中天山變城池,湖上宮燈熒熒……湖光萬變看呆了我們,再沒人說話,唯聽湖水輕吟。

三點半,到達海西草原景點。金草地牽着墨綠森林,湖岸彎曲挽着青黛天山。東望萬頃碧湖,北望空曠清幽、滿目蒼茫……一段八百年前與賽里木湖關聯的傳奇往事湧上我的心頭。

據法國歷史學家雷納.格魯塞的《蒙古帝國史》記載,公元1221年,一代天驕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時,想到長壽問題,聞知世有「長生不老藥」的人,即道教首領長春真人。儘管處於戰事中,大汗仍誠邀丘道長,來為自己傳授長壽秘笈。這年丘真人已七十有二,赴命當年即自山東登州棲霞取道北京,仍「不堪白髮垂垂老,又踏黃沙遠遠行」,丘的團隊3月啟程,一路西行,穿越大興安嶺西麓,過捕魚湖、克魯倫河、蒙古草原,過肯特山、杭愛山、土拉河,越阿爾泰山。

苦旅半年的9月,到達新疆別失八里城,後又沿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西進,一路沙塵瀰漫、不見絲縷綠色,人為乾渴所累,荒涼孤寂幾乎摧毀其前行意志。當道長人馬絕望難行,攀上一座健碩青山時,突兀神奇的一幕出現了:一汪被金草地環圍的天賜大藍湖――即賽里木湖,靜靜酣眠於天山懷裡。史載:「他們抵達美麗的賽喇木(藍湖)湖,天山的山峰倒映在湖水中,松樺成林,陰森環繞」。眾旅抵達湖邊,歡呼雀躍,道長亦感嘆天助矣!佈令湖畔休整三日,再振精神,繼續西進。

《長春真人西遊記》,記述了丘處機「下榻」賽里木湖畔的真容:

 

西南行三十里,忽忽有大池,方圓幾二百里,雪峰環之,倒映池中,師名之曰天池。沿池正南下,左右峰巒峭拔,松樺陰森,高逾百尺,自巔及麓,何啻萬株。眾流入峽,奔騰洶湧,曲折彎環,可六七十里。二太子扈從西征,始鑿石理道,刊木為四十八橋,橋可並車。

 

這裡除描述湖畔的生態環境豐美外,還記載另則史實:即成吉思汗的兒子察合台,開闢了賽里木湖至伊犁河谷、過果子溝的路。原來我們乘大巴的路為皇子初開。

根據雷氏史料,與丘處機伴行的除其弟子李志常、宋道安外,還有蒙古隨行官員劉仲祿,親王帖木格贈送的馬牛各百匹,8月相公大臣鎮海亦加入長春真人的西行隊伍……由此估算,丘的團隊由自己隨行人員,蒙古伴行官員及牲畜車隊混編組成,規模在二三百人之間。

那時,丘處機偌大的西行隊伍,過草原越眾山,跋涉沙漠,疾行半年,在人困馬乏極緻時,忽見水草豐美的賽里木湖,無疑給了其重振精神的自信,無疑給了其堅持西行的力量。想像當時情景,一面是高聳天山,一面是幽靜湖水,一面是金色草原,另一面是忙碌的道人、軍人、馬牛駝、眾車輛,篝火點點,炊煙嫋嫋,湖風吟哦,這等停靠賽里木湖畔的「旅歇」情景,何等迷人,何等壯觀!

我讀雷氏兩部史學著作,皆記載了丘處機萬里西行,面見成吉思汗三次途經賽里木湖的過程,時間依次為:首次1221年9月,上文描述過;第二次1221年11月丘原本趕至興都庫什干山見大汗,當時汗率兵追剿扎蘭丁已入印度,丘只得後撤撒麻耳干營地過冬,返程再經賽里木湖,史書僅記一句話,再未找到相關依據;而第三次是真真切切的1223年四五月間,道長與大汗完成傳經授道後,返回中原途中再過賽里木湖。

史載「丘成晤談」長達年餘成果何為?首見大汗時,丘即直告:「世多有延年益壽之方,斷無長生不老之藥」,此語一出,汗左右皆為丘駭然,而汗並未因其直陳治罪,反待其日日上賓,道長和皇上竟成了諍友。

1222年10月丘與汗三次論道,不管汗兵何處,丘相伴整年,論道即成常事。成吉思汗在這位道學哲人那裡,學得了更多恭敬自然、處世人生、治國方略。1223年春天,七十五歲的丘處機辭別大漠,返歸中原。自此這場萬里送道,歷時三載的壯舉落下帷幕,故成歷史佳話,百代傳頌。

 

6

午後四點,我站在賽里木湖西端 「天鵝樂水」處的湖岸上。據導遊說,這兒的湖水最藍,是最佳賞水「藍點」,還可能遇到白天鵝。

不知何時,賽湖東岸轟鳴的浪濤聲沒了,湖面的洶湧涼風,像淘氣的孩子也躲了起來。從停車場到湖邊,有段不足三百米的下行緩坡路,自高處向低處走,給我一個漸進觀察湖水顏色的機會。

回頭望,海西草原已隱在天山影子裡,白雲已飛下山巔,像乖順的章魚,晃動着柔軟的身姿,欲將碧藍的湖水罩住。

我自高處每下行二三十米,湖面都在變大,湖水顏色都在劇變。

遠望湖面,是一盆濃濃的墨水兒藍,天光映於湖面,微風輕掠處,像無數筆尖點足起舞、翻騰跳躍,激情抒寫着聲情並茂的詩句。

中觀湖面,是一片情意依依的海緞藍,風兒拂來,波光閃閃,浮動着喘息着,像攀附某種親緣,理直氣壯地昭告遠古的海洋,我和天我和你我和高原,都源自相同的那片蔚藍,只要我們的心靈相通,就沒有空間的阻斷,就沒有距離的遙遠。

近看湖面,若蒼天饋贈高原之湖的多盞景泰藍夜光杯,藍光熒熒、烈燄爍爍,秋風掃過,掠不走夜光杯的藍精靈,舞動着思索着沉澱着,像天山呼喚吶喊,林深我靠前山高我相伴,我與山泉牽手,我與雪山共融,飛騰躍山巔,只要我們精神不倒,就是翻下山澗,也能砸出一汪碧藍海天,潤澤溫暖萬千家園。

我在「天鵝樂水」處沒有巧遇白天鵝。卻遇到一對年過半百的中年夫婦,女士披着紅披肩,彎腰撩起一串晶瑩的湖水,她先生手持相機,正抓拍女人和她拋上天空的那串閃亮的湖水……

驀然間,我想起讀俄國作家瓦.拉斯普京的散文《貝加爾湖啊,貝加爾湖》中的一段話:「置身貝加爾湖上,你會體驗到一種鮮見的昂揚、高尚的情懷,就好像看到了永恆的完美,於是你便感到了這些不可思議的玄妙概念的觸動。你突然感到這種強大存在的親切氣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萬物皆有的神秘魔力。」這話暗合了我於賽里木湖畔當下的真切感受。

我從第一次見到賽里木湖,就有個心願為她寫篇散文,卻未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才落筆……

我想起土庫曼人的一句諺語:「結出果實的不是大地,而是水。」

 

2021年11月25日初稿,29日改畢於長春


陳曉雷 (圖特戈) 蒙古族,呼倫貝爾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就讀中央戲劇學院,當礦工五年、做記者編輯二十載。曾在《人民日報》《民族文學》報刊媒體發表文學作品二百餘萬字。出版著作《大地童謠》《缺失蘋果的高原》等七部。散文集《生活的位置》《我的興安 我的草原》分獲第四屆中國煤礦優秀圖書獎、第十一屆吉林省長白山文藝獎,長篇小說《黑眼睛 藍眼睛》獲第五屆吉林(公木)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