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陳毓:漂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總第446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毓

這個女人真嘮叨。她腹誹她,身體卻是聽的姿勢,面帶微笑,興味盎然。

同為女人,她自感和面前這個女人在心理上涇渭分明。

訴說者訴說着自己的過往,她的丈夫。她於是知道他們結婚二十五年了,有個女兒,在西班牙求學,她新近從效力了三十年的單位退休。她說「效力」的時候臉上像一片荒地吹過一陣更為荒寒的風。大概因為是「大學畢業就分配到這個單位,最後從這個單位退休,倒是這期間單位的名字改了三回。」至於她的丈夫呢,她說有天她發現丈夫在哭,她的突然出現把他從哭的悲傷中驚醒過來,他吃驚地看着她,淚水掛在下巴上都忘了擦,他的表情是她和他結婚二十五年從不曾看見過的,「那麼哀傷,就是他最敬愛的母親去世,就是他養了十年的寵物狗死了,也沒見他那麼哀傷。」

哭泣的丈夫讓她驚恐卻無從安慰。丈夫顯然更不指望得到她的安慰,拒絕她知情。他在她面前倉促收起眼淚,頗難為情,但他臉上掩飾不住的哀傷叫她震驚又茫然,她僵在那裡,不知所措。對峙到最後,她敗下來,把驚恐變作無視,假裝沒看見他哭、不以他的哭泣為意,她甚至問他,晚飯想要吃點甚麼她好去做。

她得到他平心靜氣的回答,隨便。於是,她做了兩個人的晚餐,不比這個夜晚之前的任何一個夜晚豐富,也不見得比往常的夜晚不豐富。幾十年過去,誰有心力天天算着過,記着過呢,慢慢地,日子就顯出舊了的感覺。

太舊了。你說,我能翻出新意嗎?

她聽見她這句問話,趕緊把遊離的魂召回,重新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她都能想像自己坐在她對面、雙手並放膝頭聽她講述的樣子了。

那你後來知道丈夫為甚麼哭泣了嗎?聽見自己在提問她吃了一驚,且立即就後悔了,這不會使她講述得更囉嗦嗎,而她自己坐着聽,不更費精神嗎?

但問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顯然她的提問她早有答案,她說,我覺得他愛上別的女人了,愛上了,同時覺得悲哀。

愛與悲哀,這兩種情感在他那裡混合着。她聽見她說,第一次被她這種近似於哲學的人生思考嚇了一跳。

她看見自己在她的對面挺直脊背,做一個全心全意的傾聽者。

——他發現他不愛他的妻子了。早都不愛了。

——他想起妻子從前是他最愛的女人。

——他確定從前的愛,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愛妻子了。

——他甚至厭倦她,恨她。

——厭倦和恨,是他從愛上別的女人之後發現的、確認的。他覺得悲哀,不是為單純的某個女人、妻子或者妻子之外的女人,甚至為他自己。

——他把過往的日子否定了,他發現過去的日子如自己多年來吃掉的米和麵,喝掉的水,呼吸過的空氣一樣。

——他發現這些東西維持了他的生命,也使得他的生命衰朽,難堪。

——他陷入虛無。一片從未有過的虛無。

——怎麼辦?怎麼辦?

一連串的追問像巴掌,像一道閃耀光芒的水滴飛濺臉上,使她驚醒。她真的驚醒了。

她這時發現面前並沒有一個女人,那向她傾訴的女人為她夢中塑造,現實中沒有人,只有醒來時眼前的一片虛境和昏黑。

她聽見窗外雨聲滴答,沒完沒了,這就是夢中那個女人的絮叨和她丈夫的哭泣?

雨聲叫她徹底清醒,她發現不是睡在自己的牀上,因為二十五年來,睡在自己牀上她不會聽見滴答的雨聲,自己臥室的窗外是一片灌木林,雨密集了,是擦擦的聲音,雨弱了,是簌簌的聲音,都不會像現在,如此響亮的滴答。她想起來,下午她給母親陽台外面的花澆水,水滴下去打在藍色遮雨板上發出的,就是這滴答。

她正是睡在母親這裡,母親去世半年了,房子一直空着,她偶爾來,通風、打掃以及澆花,每次澆花的時候她都想,為啥把花養在無人居住的房子呢,索性讓花枯死算了。但這次,她在母親這裡住了三天——從自己家裡出來之後她就不知道再如何回去了。

她發現丈夫婚姻之外的一段戀情。

「下雪了吧?屋子裡一定很冷。你不要總捨不得用電,錢永遠是為人服務的。」

「如果不喜歡空調的聲音,就用那個電暖器」。

「我一直都在,溫暖你身體的每個地方。」

她先是吃驚,眼睛睜得很大,腦袋嗡嗡響。

後來心情恍惚,像是看見極爛劇情,覺得不可思議。

之後覆蓋在這一切情緒之上的就是難過。深深的難過。之後她攤牌了,他當然極力否認。她朗誦她的發現,之後沉默。萬劫不復。

她為既成的事實找理由,但她無解。

她想起自己離家三天了。她困在母親的空室裡。

現在夢無遮攔的把她攤開、剖開。

她聽見一個女人,一個自己向另一個自己追究。

但她甚麼也看不清,意識裡反覆的,是沒意思,無意義。

給無人居住的母親的房子開窗通風、掃除、澆花這件以前她總是當成必要工作做的事情,現在在她看來也全然沒意思、無意義。

你看,現在下着雨,下午澆花的舉動還有意義嗎?即便澆花又下雨,但這些花往後不澆水仍會枯萎,甚至死去。

她在枕上思前想後,一邊聽着雨滴落下打在遮雨板上的聲音,想要睡去,卻很清醒。她索性起來,把那些草花搬回來,一一搬進廚房,裝進一個巨大的黑色塑膠袋內。

天快明時,雨還在下,她再次走進廚房,把那些草花從塑膠袋中取出來,又一盆盆搬到窗台上去。


陳毓 現居西安,著有《長安花》《夜的黑》《去原始森林的那個下午》《嘿,我要敲你門了》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