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榮輝：前門和後門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整個社會貧窮現象還很普遍，追求高質素享受的中產人士當然不會太多。經營尚算高級玩意的潛水儀器用品，注定是冷門生意。

那一年，剛踏出校門的蕭明生，來到這麼一間經營於旺角的店舖當售貨員。

當時旺角已很興旺，冷門生意當然沒有可能開在通衢大道，只能開在彌敦道後面一條小街的一個角落。

老闆賣的是奢侈品，就作了點補救，把店舖裝修得相當華麗精緻。

蕭明生一返工，覺得生活環境特別，不大好受。倒不一定是環境惡劣，才叫人生了惶惶然，不自在的感覺。相反，正是在一條簡樸的小街上，華麗店舖的「鶴立雞群」，才叫蕭明生油然生出了一種更接近不愉快的感覺。

潛水儀器用品店舖的大櫥窗陳列着潛水衣、潛水氧氣筒、蛙鞋、潛鏡、潛水刀等高級而時髦的用品。更加引人注目的是櫥窗上張貼了一幅很大的圖片，精美而很有氣勢，是個浩瀚的藍色海洋世界，穿着全副潛水裝備的蛙人，在彩色繽紛的游魚和珊瑚之間滑翔，一種無法想像的美麗世界。

蕭明生卻十足像一條死魚，擱淺在死水裡，也許很快就會死去。這樣的對比太強烈了。

有一種情景，是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出來的：來光顧的客人，既是喜歡這種活力十足，又充滿刺激的體育活動，體魄自是相當強健，臉上泛着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們都有高尚的優薪厚職，前途光明美好，在經濟方面，哪裡會有甚麼憂慮？已有「work hard，play hard」的生活信條，休閒時，只追求高質素的健康活動。

蕭明生被困在狹窄的店舖，恍如困獸。有時整天連人影都不見一個，就有坐困愁城的濃烈感覺。年紀輕輕的，臉色蒼白得很不正常，內心只充斥着沮喪、徬徨、前路茫茫的沉鬱感。蕭明生不大肯定這是他的天生性格使然，還是年紀輕輕就遇上的徬徨無助，養成了他的一種一籌莫展的灰暗人生觀。

蕭明生也一直自我懷疑，像他這樣一個性格，做了需要招徠顧客的售貨員，適合嗎？

蕭明生當售貨員的短短幾個月裡，有兩個進入他的生活圈子的人，不能算是他的顧客，卻對他的人生印上了微妙卻是深刻的烙印，這倒是他完全沒有意料到的。

正值盛夏，夏雨霏霏的午後，蕭明生突然聽到幾聲古怪的敲門聲，原來來自他還沒有打開過的一道後門。蕭明生走過去，剛把後門打開一點兒，早有半張和善的、笑嘻嘻的臉露了進來。也沒有半句客套話，只說：「落雨天，我滿腳污泥，不方便進去跟你問聲好。來，試一試這個，還是很新鮮的。」手裡拿着的一個紅蘋果和一個香橙，塞給蕭明生。

生果小販開朗、豪爽，甚至帶着了純真的笑，從他那張風吹雨打日囇的黧黑的臉流露了出來，就像他們早就是老友記。因了這種真誠，蕭明生覺得他的熱情是不容拒絕的。一份誠意就像一份禮物，必須收下。小販送完了禮物，很快就轉身離開。

蕭明生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突然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近。蕭明生對他是熟悉的。至少蕭明生知道他是一個賣生果的。蕭明生至少曾經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不可及。當然也是因為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以這樣主動的方式，跟人家表示友好。

蕭明生在店舖裡，作為服務從業員，至少都得衣衫整潔。而這名小販呢？蕭明生已有好幾次看見這名小販推着裝着蘋果、橙、香蕉、榴槤、西瓜等生菓的木頭車，在店門前經過。時不時，遇上了滂沱大雨，他就推着木頭車飛奔，身影就很狼狽。一個在風雨中奔波勞碌的人。

也許為了謀生方便，夏天永遠的黑短衫黑短褲，冬天則是換了黑色長衫長褲，披了件粗糙外套。他應該永遠都不會購買潛水儀器吧。要不是他對蕭明生的這個友好動作，他們的距離真的很遠很遠。

也許小販覺得他們是名符其實的近鄰，很有必要來打個招呼。他們的距離表面看來很遙遠，其實，只要蕭明生打開店舖的後門，就可以看見小販一家人的尋常生活。真的是很近很近。

打開店舖後門，看見的就是一條陋巷。原來，小販一家人就租住在店舖後面的閣樓仔。也就是說，潛水儀器用品店舖的天花板上面，就是他一家人的住所。閣樓仔下面的那一段陋巷，就是小販一家人吃飯、孩子做功課，生菓箱堆放的地方了。

有後門，就有前門。前門就是店門。

要不是第二個不算是蕭明生顧客的人從前門進來，蕭明生就不會懂得小販的笑，是那麼珍貴。

也是一個夏日午後。

夏日午後通常是難捱時刻。飯後攻心，是一個人最昏昏欲睡的時候，特別是一個人長時間獨守一間店舖。

就在蕭明生昏昏欲睡的時候，他推開店門，進來了。

是一位先生。蕭明生從未見過顧客有這麼燦爛的笑容，他的笑容，簡直是帶着驚喜的。

「終於搵到啦！」他一進店門，像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那樣的輕鬆。

五十來歲，是個很乾瘦的人，歲月已經把他臉上的光澤都沖刷光了，色澤跟街邊小販很像，是風吹雨打日曬留下的污迹，少不免還有不少盤據在臉龐上的皺紋。

蕭明生不知道，要是由一個富有人生經驗的人來看，對這個人會有怎樣的看法呢？這樣的年紀，應該不會是一個喜歡潛水，而來買潛水用品的人，倒是更像一個會到街市買菜的男子。他的生活重擔還沒有放下。

蕭明生還觀察到，縱使他認識不久的生果小販臉色再怎樣黝黑，還是可以看得出那份不由得叫人愉悅的明朗來，坦蕩蕩的。而這名男子卻不論怎樣笑，眉宇間都有份深不可測的深沉。

只不過，大熱天時，他的裝束完全吸引了蕭明生的注意力：一套筆挺的西裝，一個黑色的公文袋，在蕭明生眼中，憑着這樣的衣裝，他整個人就變得斯文和高級起來，他的那份深沉就變成了一位專業人士的內涵。

抺着汗，在客人專用的椅上坐了下來，一副「踏破鐵鞋無覓處」，走了很多寃枉路的疲累樣子。

「你知道有多少間賣潛水器材的公司嗎？」他問蕭明生，還在喘着氣，自問自答：「沒有，一間也沒有。至少我知道的就是這樣。急死我了。我們公司要開拍一部影片，破天荒創舉，潛水題材，一定引起轟動，因此要趕拍，但這一來卻把我們負責道具、服裝的部門害苦了。限時限刻，一時間叫我們到哪裡找這麼多潛水服裝？錢不是問題，我們大老闆不吝惜那幾個錢，聲言要最好的。」中年漢語調急切，但神色卻輕鬆了，有種一切都有了着落的神態。

他往狹窄的店裡掃了一眼，其實也不必再掃一眼，已經把店裡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兄弟，這一下全要靠你了，有甚麼好貨，介紹一下。全都要最好的。」

他對蕭明生擺出一副完全信任的態度。

這下好了，不是一筆數目無法想像的生意嗎？這讓蕭明生亢奮萬分，整個腦子都亂了。

中年漢看見蕭明生整個人都呆了，不知所措，笑着說：「小兄弟，不要急，咱慢慢來。潛水最重要的是甚麼？人長時間在水底，如何呼吸？所以最重要是氧氣筒對不對？氧氣筒是怎樣的？哪一個國家的出品最好？」

他完全把蕭明生當是專家了。蕭明生當然不能把自己當是初哥。蕭明生冒充很熟行的指了指橱窗裡唯一擺着的氧氣筒。

他說：「法國的最好。」

「那就一定要法國的。」中年漢毫無猶豫地回答。「你們是專業的，介紹的一定不會錯。那麼潛水衣呢？」

「潛水衣最好是度身定造。因為下水不同在陸上，潛水衣一定要合身。」

「說得有理，那是說，一定要大明星親自來了？」

「我們以客為尊，如果有需要，也可以約定地方，我們上門度身。」

「我想，做潛水衣，度身時一定要分寸不差，是不是要脫光衣服，只剩內衣內褲？」

蕭明生不知怎地，聽了中年漢這麼一說，竟是臉紅耳赤了起來。

這個男人早把蕭明生這一切看在眼裡。

蕭明生說：「最好能夠貼身些，寸尺就比較準確。」其實，蕭明生哪裡知道甚麼。

「對！對！就是得這樣。這就是專業。嘩！那些身材美妙的性感女星……哈哈哈，不過，規矩就是規矩，應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小師傅，你這一下有福了。開玩笑啦，別這樣怕羞。說回正經事，我們初步起碼也要十幾二十套，給主角和配角，你們趕得來嗎？」

「通宵趕工，也要給你們趕出來。」蕭明生不知怎地，竟老練了起來，說了這一番話出來。他相信，老闆也是會這樣對客人說的。

「謝謝，十分謝謝，就靠你了，像你這樣踏實的年輕人，我信得過。可不可以把氧氣筒拿出來給我看看？」

「當然啦！」蕭明生應着，把橱窗裡的氧氣筒拿了出來。「法國貨的，不重，方便潛水，現在喜歡潛水的，都用這個了。」

中年漢聽了蕭明生這樣說，點了點頭，擺弄着氧氣筒，一面像在沉思。

「我沒有辦法在其他地方找到這些東西了，相信你們的價錢也會公道，不會抬高，對不對。」

「絕對不會，」蕭明生連忙回答：「以後還指望你介紹朋友來哩。」

「那就放心了，這樣吧，先給我落單，潛水衣二十套，氧氣筒二十個，其他潛水需要的器材設備，也給我開列相同數目。以後肯定需要更多，到時我們再商量添加。」

他說着，摸了摸西裝的口袋。

「一定需要定金吧，我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裡找到，帶的現錢有限。這樣吧，先給五千塊，明天一早我就帶備足夠的定金。你們喜歡現金還是支票？好不好？」

「現金或支票都可以。」

男子早已從西裝口袋掏出一紮紙鈔。都是一千大鈔。「你給我開張訂單，以後肯定還要的。」

他數着鈔票，把一紮大鈔交給了蕭明生。

蕭明生不知道在接到這一紮鈔票時，心態是不是就叫做「財迷心竅」，只是蕭明生覺得整顆心都迷糊了。蕭明生一心想着如何向老闆報喜呢？

蕭明生開着訂單。中年漢坐在椅子上，一副怡然神態。他看了蕭明生開出的潛水衣等貨品的價錢，突然說：「兄弟，價錢這樣大，老闆看你只收取定金五千， 一定會怪責你，也不會放心是不是有人真的定了這一大宗貨。以你老闆這樣富有社會經驗，極有可能懷疑這會不會是個騙局。或有個甚麼無聊人來開個玩笑。我不想你為難，當然也是因為我急需這批貨，不想耽誤。定金真的太少了，但我現金又沒有那麼多。這樣吧，我私人寫張支票給你，等你們把支票入了銀行，確定已收到錢，才安排潛水衣度身定造的事，好不好？」

「當然好，太謝謝你了，難得你想得這麼周到，你真是大好人。」

男人說：「應該這樣做，而且不過是舉手之勞。只是我們大公司，做事就是這樣，一板一眼，每做一件事都有個複雜的程序，開張支票需要一段時間，不比小公司，一人話事，說開就開。」

「明白。」蕭明生說。

中年漢打開公文包，拿出一本支票，然後又放進去了。

「小兄弟，等你開好了單，我再寫支票。這樣吧，就預付貨款的四成好不好？如果你同意，剛才的現金定金就退回給我好不好？」

這個中年漢真是客氣得很，辦事合理又井井有條。蕭明生連忙把現金退回給他。

正當蕭明生埋頭寫訂單，不久，中年漢又說：「小兄弟，我剛才到其他商店買東西，但這樣的大鈔，他們找贖不來。如果你不介意，也讓我方便，可不可以換一些百元鈔票給我？」

「當然可以。」

事實上，這一天生意比平日都要好，抽屜裡剛好有好幾千塊的百元鈔票。

「如果有，就換三千或四千。」

蕭明生數了數，共有四千的百元鈔票。

蕭明生拿了給他。

中年漢把鈔票拿在手裡，用拇指掃了掃。

「最好鈔票上印有獅子的那一款。」他說。

蕭明生出於本能的感覺，感到這個要求很古怪。不過，他是個大客戶，就盡量滿足他。

蕭明生再轉身往抽屜裡找，只聽到中年漢說：「不必了，我剛才沒有想到你們做生意，也是需要這些小面額鈔票的，你們真是好客，甚麼都盡量滿足客戶，我不信任你們，怎行呢？我這個人真自私。我自己出去想辦法。你開好了單，一會兒我回來，再寫支票給你。你把我給你的千元鈔票退還給我吧！」他說着，把他手上那一大紮百塊鈔票退還給蕭明生。

中年漢提起公事包，臨出店門時，還回頭向蕭明生揮揮手，說回頭見。

蕭明生一直想着這名男子回頭向他揮揮手時，臉上浮現的笑。

蕭明生就像當時眼睛裝上了照相機，及時拍了下來。但是因為室內光線陰暗的原因，難以聚焦，鏡頭就變得模糊。蕭明生一直想知道，這位男子臨出門時臉上露出的笑容，到底真正要表達的是甚麼呢？會不會是對一個入世未深的年輕人的天真，露出的憐憫的笑，或者是在得手後，露出的嘲諷的笑？或者是含有其他甚麼內容？蕭明生愈想知道，他腦海裡的影像就愈模糊。

蕭明生想，最關鍵的就是在那一剎那，當這位男子要求全部百元鈔票都是印有獅子的時候，蕭明生轉身再找，中年漢已把他手裡的幾十張百元鈔票，抽去了一部分，約十幾張吧。

天呀！在六十年代，對初出社會的蕭明生來說，這十幾張，已是很大數目了。當蕭明生終於知道了騙局後，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可憐！ 最關鍵的是，蕭明生以他全部的人生經驗，都應付不了那一剎那。

蕭明生感到這名騙子的騙局是天衣無縫的。以蕭明生的資質，即使是在很多年後碰上，蕭明生依然沒有揭穿的能力。

騙子的戲，整個過程鋪排得很完美，演出又是如此入木三分，叫蕭明生折服。

也許要在很多很多年後，蕭明生才能明白，中年漢的騙術，都不過是雕蟲小技，充其量一個宵小而已。

人生極可能是由一個又一個的騙局組成的，有的騙局很大很大，大得可以堂而皇之進行，沒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擋，譬如金融大風暴背後的很多駭人聽聞的欺詐。

就蕭明生的性格而言，騙子事件應當會對他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但事實上卻不盡然。

最大原因肯定是，作為蕭明生近鄰的生果小販，確實給他帶來過溫暖的笑容，不要輕視這個笑容，已在蕭明生的心裡，造成了極大的反差的效果。

蕭明生的內心原本就很灰暗，騙子事件為他投下了更多陰影。但生果小販的溫煦笑容，恍如在他心間點燃了一點燭光，蕭明生的內心愈陰暗，這點燭光就愈明亮。對蕭明生來說，這是很新鮮的經驗，也很重要。

蕭明生只做了幾個月的店員，就離開了。

離開前，西柚當造的時候，蕭明生刻意把後門打開，讓一陣陣的西柚香飄進店裡來。

生果小販的妻子曾以為蕭明生嫌棄西柚味，就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其實蕭明生不嫌棄。蕭明生說，哪裡會呢？相反，他很喜歡西柚味。

柚子香飄滿了小巷。蕭明生原以為他只喜歡柚子香，才會把後門打開。其實蕭明生更喜歡的是小巷裡的生活風光：小販夫婦的合作無間；一種平凡的、簡樸的、對生活裡的種種艱苦都無畏無懼的生活態度；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下，都要自力更生的勤奮。

雖是肥胖，卻是壯實無比的生果小販妻子，坐鎮小巷，即使是在雨下，仍會泰然而輕巧地引刀往柚子一割，然後用力把柚子皮掰開，那手勢真是美得不得了。

柚子肉由丈夫裝在木頭車，推出去賣。小販妻子就把柚子皮在巷子裡掛起來風乾。只有在這個巷子裡，才有這樣的場地。柚子皮掛滿了閣樓仔的外牆。小販妻子還從電器舖買來了電線，把電線在小巷拉開，在電線上掛滿柚子皮。

只可惜，小巷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然，柚子皮會更加芳香吧！

小販妻子會喜孜孜地說：「柚子皮的用處很大，柚子皮不但營養價值高，而且還有健胃、潤肺、補血、清腸、利便等功效，可促進傷口癒合，對敗血病等，有良好的輔助療效。」

她的心裡都是美好的事。當然，柚子皮可以賣個好價錢，也是件美好的事。

很多時候，黃昏來臨，蕭明生聽到後門的敲門聲，他去開門時，就會看見小販手裡捧了切成四分之一的西瓜，對他說：「你總是坐着不動，血氣不順，對身體不好，多吃些生果才是道理。在這樣的炎夏，吃西瓜再好不過。」

蕭明生確實是無言感激的。

這些瑣事，都影響着蕭明生，而且很深刻。

離開的那天晚上，他辭別小販夫婦，關上了後門，明顯有份依依不捨。然後，蕭明生關上了店門，結束了一段當店員的日子。蕭明生又要尋找前路了。心裡雖然有惶惶然的感覺，其實心裡也踏實了很多。也許是因為，心裡已懷了份依依不捨。

這份依依不捨叫蕭明生覺得很溫暖，似乎也給他帶來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