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步釗：嘆五更

懷人待月，不在南樓。

這世代只有處處的高樓，水泥塗抹的夜空，數碼橫空閃耀，沒有一切古典和情感的想像。

我是二十一世紀的王粲嗎？無法入睡的原因有很多，家國江山兒女私情到前列肝腎膀胱。老去就是老去，精靈出走，垂釣不來，半夜的時候千萬不要有尿意，那種在醒來就失眠到天亮與永遠不敢不能深睡的驚惶，是一場沒有勝負的拔河，一邊是朝陽似火的青春，另一邊是餘霞流散的星霜。綠窗雕欄，東牆花間，樂聲歌聲齊起，生命和愛情都是一闋地水南音，悅耳、動人，呷一口淡淡的清茶，味苦回甘，只是這樣的怨曲，輕迴百轉幽深，誰可以不傷情？每個晚上，是每一次人生的歷程、是江山物色的暗換景深：

初更人寂靜

二更雨霖鈴

三更風月清

四更落東牆

五更聽蟲鳴

……

初更挾一陣陣落葉秋風，躡手躡腳在山後走來，你，遠去天邊千里；我倚遍欄杆，想起了當年買花同過漱珠橋，是桂香飄來甜甜的夢。說了誓死同生，此心不改，誰負情誰人必遭天譴。在我們的時代，四時仍然流轉，愛情還在燒烤，一切的盟誓仍然有人在數說，只是中間插入太多的資訊科技分享轉發，感情和智能都一樣人工起來，電腦打敗了棋王，我們也不要忘記計算和數據並不取代下棋，就像流淚不等於傷心，想吃東西不一定因為飢餓。生活中的錯位與交疊，真耶幻耶何須問，怎樣問？月初上，仍沒有屬於自我的晶瑩與昏暈，我一派天真地等待，用青春的脈動，追尋晚霞散盡後的餘彩，在人生的哪一階段駐足回望，都是一種詩的熱度。天空裂帛，聲音清脆撩人，光影聲音交錯營造立體的藝術撼動。不會為舊事感動，只一味向着時代的前進追趕。

二更月過梢頭，我們看到月亮在遲疑了，最後仍然悄悄爬過樓頭。遠行的遊子啊！知道我在思念嗎？畫屏的金鷓鴣，擺脫一針一線――我是要飛去的。太空人闖入，管他叫航斯朗還是楊利偉，嫦娥沒有理會，依舊碧海青天夜夜心。悔與不悔，就是一闋流水南音，拖曳繾綣在工尺合士的晚涼之中。盪過疊疊綠瓦高牆，飄越蒼蒼鬱鬱的叢梢，由月球再向前飛越，科學家帶着三百九十克的「火星相機」，飛升，用九個月穿過地球和火星間一百五十度的溫差，承受相等於地心吸力六千二百倍的衝擊，有閒情，還可以為嫦娥、吳剛和玉兔拍一張合照。誰知道這一夜，是個失眠的晚上嗎？划雙槳的良辰美景，橋邊紅藥，數不盡，一枝、兩枝、三枝，數不盡……

三更，人開始回想與嘆息。沁涼、微濕的夜風，吹透整個庭園，小樓吹徹玉笙寒，十二重欄杆都倚遍了，瞽叟看不見，只是低頭；還是只因為只顧着低頭才看不見，但無邊秋月有信涼風，從來不會等人；思嬌情緒度日如年又如何！月亮爬呀爬，到了天空的最高點，一夜的烏濃，就這樣蓄滿待發，二胡和夜雨才準備斜下，兩條弦線咿咿呀呀、送送拉拉，音階和意氣在高處徘徊而雁落。靜下來會忽然記起：樓價太高，我的才華怎樣也攀不上。夜吐出四野的靜穆，只有歌聲在蒸月的霧雲中，簾幕深深，是一條飄在閒庭院的柳絲線：

夫志士振衣袂兮

踏蒼綠之無垠

長歌當哭兮劍無鋒

顛車失路兮壯節窮

山河鬱掩乎

信困阨而時危

四更――人無端就老了。相思的厚度愈來愈加疊，落難書生千金小姐後花園贈金的故事，戲曲高台幻化成黎明前的隱隱晨曦，我只餘下急瞪着的雙眼，青鳥殷勤，你是一定要無動於衷嗎，已讀不回的藍，靜靜地守在右下角，在四更月下變得十分魔鬼。為了探看的可能，我真的努力在學在瞭解在明白，IG臉書是一首肉麻的情詩，是遠是近是親暱還是一記狠狠的耳光，全因為我們有多少愛情的厚度。憑欄，在問，時間像情心盡變的愛人，拆掉漱珠橋，狠心遠去，不留戀不掉頭。我要問：怎樣的愛才是真正的愛，就如怎樣的死，才是真正的死？可是，人無端就老了！

校長室內有人坐在我對面：你哋做老師專業嚟㗎雖然人工同地位唔高但你出咗糧就要做嘢落雨做咩唔叫我個仔開遮上星期佢默書仲得零分你哋做老師點教學生佢依家讀中一連綁鞋帶都未識但佢有獨立思考能力㗎你唔信你真係唔信！？我依家投訴你，你等收律師信……校長室內有人坐在我對面：我哋做老師專業嚟㗎雖然我身體唔好一年會請幾十日病假有經驗所以唔使備課工作有效率所以永遠準時放工生性瀟灑不留關係所以永冇校友聯絡我但係我哋老師係專業嚟㗎。你唔信，你真係唔信！？我依家投訴你，你等收律師信……

五更……月在隱隱晨曦中開始消失，月也在隱隱晨曦中問我：風中的那一聲呻吟，是你的嘆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