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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野桑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在城市中成長,我一直不清楚「桑」是何物,連桑葉也沒見過。唯一知道的(是從書本上讀到的),是蠶必須吃桑葉,然後會吐絲,再織成布。很多小孩養過蠶,但我沒有這個經驗。在百貨公司看見漂亮的絲織品,我固然不會追溯到「桑」這個源頭,即使在水果店發現包裝精緻的桑葚(後來才懂得那是桑葚),只覺形狀顏色都古怪,也沒興趣買來一試。中學時代讀過《詩經》裡的「氓」,絲和桑變成一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男女之間迂迴多變,一時泣涕漣漣一時載笑載言,愛恨怨悔糾纏不清。因為詩句描述得太生動,令我深覺情海的兇險,對「桑」這種東西更沒有甚麼好印象。

爬過這麼多山,其實我不時遇上這種植物,只是自己懵然不知。有一年,我去探望朋友,她端出一盤紫黑色的水果,大小像葡萄但表面滿佈顆粒,閃閃爍爍的瞪着人,有如蒼蠅的複眼。見我滿臉狐疑,她抓起一把放進口中:「你沒吃過嗎?快嚐嚐,剛摘下來的,很新鮮。」我勉強拿起一顆,不敢馬上吞,只是輕輕放在舌頭和上顎之間。果子很快被壓扁,滲出果汁,竟然極之甜美,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我再拿起一顆細看,沾在指尖的果汁濃稠如血,忍不住問:「這是甚麼水果?」朋友亦是一知半解,只說是野生的,後園的小道旁長了一大片,果子從八月份開始冒出來,十月過後就沒有了,附近不少鄰居去摘,說用來做果醬,她也跟着摘了一點。「放心吃吧,有機食品店也有賣這個的,還挺貴呢!」那時的手機沒有今天的先進,沒法拍下實物放到網上搜證,我們也不是很認真,跟着聊上別的話題,水果的事就不了了之。後來她帶我去看那樹叢,枝繁葉荗長得比人稍高,結滿圓滾滾的果子,從紅到紫到黑星星點點的綴滿一路,看着令人心花怒放。我忍不住伸手去摘,朋友說:「枝幹上很多刺的,小心別紥到手。」纍纍的果子唾手可得,樹上熟的更富滋味,有點奇怪怎麼不用耕耘就能長出這麼好吃的東西?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第二天我又去摘了一袋,但熟透的果子非常脆弱,比葡萄更不受壓,上層的重量已把低層的逼出果汁,沒可能這樣帶回家。我不大吃果醬,朋友出了一個主意,把果子放在烈酒裡保存,泡出來的酒雖然香甜,但勁道太猛,不能多喝。

我對這種植物的認識就僅止於此,後來碰上的,都不夠理想。偶然在郊區路旁見到差不多的果子,滿佈塵土,既酸且澀還帶點淡淡的汽油味;有時在某個房子的籬笆冒出幾顆紅的紫的,零星散落,教人懶得去摘;有些長在樹影裡的,瘦小蒼白兼結滿蜘蛛網,奄奄一息的連鳥也嫌棄。為何差別這麼大?我沒有深究,以為它只適合長在朋友家附近。骨子裡,我就是個城市人,全心關注那些展覽、電影、新聞之類的事物;被各種各樣的人間俗務佔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整天在城裡打轉,習慣了城市的規律:出門找地鐵站、到商場購物、在餐廳吃吃喝喝……至於水果,都在超市裡,在大自然中碰上的還不敢肯定能不能吃。

但這兩年,城市發生史無前例的變化。疫情,是突如其來的,情況令人措手不及。以為現代醫學能抵擋一切,誰知道城市比農村更糟糕,越是人口密集的地點越危險。隨着送院救治的人數不斷增加,忽然間有了很多限制:外出要戴上口罩、不停洗手、消毒所有接觸面、大家必須保持距離互相閃避……於我來說都有點超現實,是從沒經歷過的,每天醒來都以為自己仍在做夢。接着,飛機停航,電影院博物館關門,店舖不再正常營業,人們在家上班甚至連班都不用上了,街上空蕩蕩的沒個人影。有天我想去買點吃的,超市門口竟排着長長的人龍,地上劃了線,每人相隔差不多一米,出幾個才能進幾個。好不容易進去了,貨架上疏疏落落的沒多少選擇,我連糖都買不到。問收銀員,她隔着口罩面罩還有一塊膠板以遙遠的聲音回答是運輸問題,彷彿我有毒似的。朋友家人不敢相約,即使碰見了,戴着口罩,看來疑疑惑惑的,有些甚麼不敢肯定,變得很奇怪、很陌生。

無人的城市,再不是我熟悉的城市;問題既然出在人身上,唯有盡量去些沒有人的地方。以前熱衷搜索旅遊資料,如今改為尋找徒步路線,越偏僻的地點越好。幸而,自然還是那個自然,只要不下雨,我就往山裡跑。時間長了,我學會拍下山裡的花草樹木到網絡上印證,原來真實的環境裡它們是長這個樣子的,才曉得不少植物都可以吃:春天有蒲公英和蕁蔴,初夏有野草莓野菜,夏末初秋時有榛子和板栗,還有這個我一點都不瞭解的果子。它幾乎無處不在,甚麼土壤都能長,生存能力非常之強,但以高溫和陽光充沛的地點長的最好,成熟時比葡萄更甜美。它究竟叫甚麼名字?我逐一對照手機裡的圖片,是blackberry?mûre sauvage?帶刺的薔薇屬植物?黑莓?野桑……桑?它會是桑嗎?真的有點像,姑且叫它野桑吧。野桑能吃嗎?網上提供野桑的好處有如仙丹――富含維生素、抗氧化、抗發炎、抗壞膽固醇、增強血液循環……這不是疫症橫行期間我們最需要的嗎?我像貪吃的鳥那樣邊走邊摘,深感地上能長出這樣的果實,真是上天的好生之德,可是為甚麼上天又同時送給我們如此可怕的肺炎?這個,再先進的手機也找不到答案。我吃夠了,把剩下的果子帶回家,不想做果醬也不想泡酒,於是把它當茶煮了,加上檸檬薑片和蜂蜜,呷一口,甘醇順滑如油,甜絲絲的從咽喉一直滋潤到胃,喝了馬上沉沉睡去。這樣的飲品實在不可多得,於是第二天我又去摘。野桑長得不算高,卻非常荗盛,張牙舞爪的一大片,層層疊疊的全結滿了果。我伸手進深處,那些樹杈拉拉扯扯的跟人糾纏不休,不禁想起《詩經》裡那個言笑晏晏又二三其德的「氓」。我在枝枝枒枒之間掙扎,有時被刺到跳起,但面對色澤誘人的野桑,想起那茶湯的美味,又不能不食。那些刺能透過衣服針人,一針二針……都是痛,痛多了漸漸有點麻木。晚上洗澡,看見自己的手腳被劃得花花斑斑,傷得就像詩中那個女子。

我倒沒有怨,因為野桑茶的好處實在太多,總得付出點代價,再去我就學乖了,戴上厚厚的手套和及膝的長襪。疫情不知甚麼時候結束,但野桑的季節卻快完了,眼看果子一天比一天少,我就像秋收的農民那麼勤快。網上教人把蔬果放進盒子裡速凍,我依法處理,存了好幾公斤野桑,可以隨時拿來煮茶,算是百業蕭條的日子裡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穫。


黎翠華 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