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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草:樓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蓬草

仍是那個女人,居住在樓上嗎?

昨天一整天,從樓上傳來各種雜聲,是做家務的聲音,但不是一般沉悶的,無可奈何,不情不願的聲響。這一回,做家務的人是很堅決的態度,用盡氣力,甚至是近乎暴力的去打掃,砰砰澎澎,拖拖拉拉,桌子、椅子全給移動了,暖氣管子更要清理得乾淨,敲打一番,使塵埃落地,發出碰撞金屬的鏗鏘,樓下的人,突然聽着,難免一下子心驚肉跳,惶然地想:這大概便是「迎頭一擊」的意思吧。

如此用盡全力的去做家務,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女人能夠做到、或願意去做的事情,只是,我能夠說我「認識」她嗎?有一次,她進來我們的寓所,是帶着保險單來,身後還有一個男子。她介紹男子,說是她的「室友」,很明顯的她不願意用「男友」或「同居」這些名詞。她家的浴室漏水了,點點滴滴,從她家的地板透過我家的天花板,流下來了。當夜,丈夫上樓告訴她,開門的是一個男人,赤着身子,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大概便是這個室友吧。他們二人在我家的浴室內驗看一番後,承認了漏水這一回事,但女人說先要打電話通知在遠方的父親,要我們知道,業主不是她,而是她的父親。我納悶地想:這不應是由住客負責的嗎?再說她的年紀已不小了,這等事情,仍得要麻煩住在外省的父親嗎?

看她,二十來、三十歲的一個法國女子,不算美,不算醜,那該是詩人王維筆下說的「才可顏容」吧。準是嬌寵慣了,家庭環境富裕,父親(她從不提起母親)有錢,在這一區買了一間公寓讓她居住。她不像是上學的,也不像是有工作的,因為她會在深夜兩三點鐘之後回家,不定是一人,有時二人或是更多的人一同回來,嘻笑聲、腳步聲,他們餘興未盡,樓下的人,本是睡着的,給弄醒了。日間,女子多是睡覺的,如聽到她捲起護窗板的聲音,總是中午之後,隨着是嘩喇嘩喇的水聲,想是她盥洗和妝扮的時候了。至於她的室友,不定時的出現或消失,教人想不出他的底子。他在的時候,常做的是拿了手機到露台上打電話,大聲大氣,他是否知道鄰居是被逼着去「竊」聽的呢?也沒有甚麽值得留意的內容,不外是俱樂部音樂會電子遊戲等等,夾着雜亂的男女關係話題。除了打電話他還抽煙,煙香四散,煙灰飄揚……,我只得關上窗子。

那一天,雙方簽了保險單後(幸好她的父親替她買了房屋保險),他們要走了,我看她和她的室友均像是沒事人兒,不痛不癢的態度,有點擔心,想着自己的年齡足夠做她的母親,便持着老人家的身份,把她當作孩子,提醒她:在把浴室修理好之前,得要小心用水,如是浴缸漏水,那便暫時不要淋浴、更不能泡浴了。她聽了,聳聳肩,說:「沒關係!」

漏水的事情,一年內發生了兩次,幸好至今無事。可能是樓上的女子終於明白,要認真處理這個問題,也可能是她的父親不堪煩擾,老遠趕來監督,終於把浴室維修好了?

如是又過了一段日子。流光容易把人拋,人拋不掉的,想是已成了型的生活習慣,各種固執的對待人際關係的態度吧。就如我們一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與世無爭,沉默得很的過日子,平凡的生活,也有平安的意思。樓上的人,依舊是出入無定,晝夜不分,衣食無憂,青春富貴,只因上一代有的是錢。一個樓板,隔着的是兩代人,不相仿年齡的住客,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想着至少也可以互相容忍的。

有一天我從外回家,看見丈夫的神色有點不安。

「有甚麼事呢?」我問他。

「是樓上的女子,她剛才上門告訴我,說她的生日快到了,她預備在那天邀請許多朋友,在家中開舞會,她說舞會是開通宵的,提議我們在那一夜如想安睡,可以搬去旅館下榻,並說她願意付旅館房間的錢!」說到最後的一句,丈夫已是哭笑不得的神態。

我愕然了。樓上的女子,一向,不時會在晚上邀請朋友回家,談笑吵嚷,更要播放流行音樂,轟隆轟隆。太難受了,鄰居也曾經在深夜披了外衣,走往她的寓所,請她安靜一點。她開了門,聽着,毫無表情,應酬式的說着:「好的,好的!」關上門後,卻吵鬧如故。後來,她索性不開門了,就讓門外的人知難而退吧。這一回,她肯主動的跑來告知,相信是她知道這個生日舞會,一定是熱鬧非常,不同凡響,她要作特別的安排,避免鄰居在那一夜叩門騷擾。

只是她的「安排」,實在是太過分了。我問丈夫,「你怎樣回答她?」

丈夫說:「一下子太突然了,我不知要怎樣回應,便說要想想。」

「你是太有禮貌了,還要想嗎?不理她便是了。」我是有點生氣了。

不理她,卻是不可能的。她大概在等着我們的答覆,並相信我們會接受她的提議,她要做的只是和我們討價還價,看要給我們多少的錢罷了。她等待了一星期,等不到我們的答覆,熬不住,她再次上門,這一回,是我和她周旋了。

「怎樣呢?」站在門外的她,仍是滿有自信的神態。

「我們是不會搬去旅館的,妳的生日派對,不可以在日間舉行嗎?」日間,我們可以外出,晚上才回,希望能夠避過煩擾。

她搖搖頭。

「如果一定要在晚上舉行,可以在午夜前結束嗎?」我再嘗試向她提議,卻是不存希望的。

她不高興了,說:「這是不可能的,我有些朋友,要在晚上九時過後才能到達。」

我也不高興了,「你們可以上舞廳,去夜總會,或租一個招待場所,從沒聽說因自己生日,便要鄰居搬去旅館過夜的。」

她愕然了,臉色大變,像不相信我們竟然不領情,拒絕她的一番好意。

看來她這一生,是不習慣聽到別人對她說「不」這一個字的。

數日後,大廈電梯的壁板上,出現了一張紙條。電梯裡貼紙條,本是常見的事,大多是說某一層樓某一公寓要在某個時日大動工程,又或許是誰家的孩子要在那天開生日派對,難免會發出許多聲音來,希望鄰居們能夠體諒。看到此等通告的鄰居,總會倒抽一口氣,知道又得要忍受各種難受的聲響了。只是這一回,紙條的內容,雖然是同類的性質,卻有着另一番風格。

樓上的女子這樣寫道:「我三十歲了,沒有丈夫,沒有兒女,沒有工作,幸好我有的是朋友。這個週末,是我的生日,我要開舞會慶祝,已邀請了許多朋友來,你們如有空,也可以前來和我喝一杯!」

有人看了,取笑說:「要丈夫嗎?我可以把我的丈夫讓給她,要兒女嗎?我也可以把我的兒女讓給她,只是我的工作不能讓給她,因為相信她一定做不來!」

也有人嘆息:「三十歲了,不是小孩呢,怎麽竟會如此?學可以不上,工可以不做,舞卻是一定要跳!」

她的舞會,如期舉行了,通宵達旦。她一共邀請了多少人來?難道真的是三十個,以慶祝她三十歲的生辰?她的客人,有些在深夜才抵達,也有些在凌晨才離開,電梯,走廊,整夜人聲不絕。喝醉了的,更持酒胡鬧,狂喊,尖叫……。女子選擇的音樂,當然是最適合年輕人的口味、最喧嘩吵閙的那一種。他們在響徹雲霄的定音鼓聲中載歌載舞,跳舞的人,樂極忘形,用力踩踏,差點要把地板踏破了。

三日後,大廈管理處貼了一張通告,措詞嚴厲,要禁止「某些」住客在深夜吵鬧的行為。

樓上的女人,便「失蹤」了一段日子。

如今,聽着樓上的不同尋常的打掃聲,我心生疑問,是否已換了住客?如真的是這樣,那個年輕女子,現在哪兒?她是否仍舊倚賴父親,恣意地吃喝玩樂,繼續扮演一個被溺愛的小孩的角色?還是終於作出決定,要過另一種不同的生活?


蓬草 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著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