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珍今：鹽田梓，香港的後花園

鹽田梓，亦作鹽田仔。這個位於西貢附近的小島，已有近三百年歷史，島民信奉天主教，是一條不一樣的客家村莊。島上的原居民為陳姓客家人，先祖從深圳遷來，在小島上建立了鹽田梓村，早年的島民有二百多人，主要以曬鹽和捕魚為生。

天主教在廣東地區的傳教工作，始於清朝道光年間。1864年，兩位神父來到鹽田梓傳教，兩年後，約有三十位村民領洗，信奉天主教，並主動捐出地方給予教會，興建聖堂和學校。至1875年，全島居民已領洗，奉聖若瑟為主保，故此，鹽田梓村亦被稱為「教友村」。

跟其他的漁村截然不同，島上沒有傳統的祠堂、廟宇、土地神位……反而有天主教聖堂。聖若瑟小堂於1890年落成，取代原有的舊教堂，成為鹽田梓的地標。

「興盛有時，衰落有時」，全盛時期的鹽田梓，曾有超過一千個村民。可是，自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隨着城市的發展和變遷，島上的居民陸續遷離，或搬到市區生活，或移居海外謀生。及至1998年，最後一戶村民遷離後，鹽田梓，漸漸變成一個空無一人的小島，聖若瑟小堂亦日趨破落，可是村民仍於每年五月的首個主日，回來參與主保瞻禮。

由於聖堂樓房日久失修，荒廢多年的鹽田梓面臨湮沒的危機，遂激發起村民萌生復興的念頭。在此關鍵時刻，幸得有心人奔走，加上教會資助，聖堂修復工程於2004年初展開。不久，煥然一新的天主教堂重現人間，而這條村莊的生命亦得以延續下去。

自此，村民得到莫大的鼓舞，重新燃點動力，並掀起尋根運動，除了整理族譜，還計劃建立文物陳列室，又策劃修復村中已停產接近一世紀的鹽田。

至2018年，政府撥款於西貢舉辦為期三年的「鹽田梓藝術節」。策展機構「文化葫蘆」，向日本的「瀨戶內海藝術祭」借鑑，分別以「天、地、人」作為三屆的主題，邀請本地及海外的藝術家，與村民共同創作，將這個蕞爾小島塑造為一開放式的博物館，透過藝術作品呈現村落的宗教、文化和歷史。鹽田梓藝術節已於7月中結束，但不少作品猶在，供訪客參觀欣賞。

11月下旬，我們一行多人，從西貢碼頭乘船出發，不消二十分鐘，目的地已在望。登上鹽田梓的碼頭，迎面而來的，就是作品「歸家」，波浪形的框架懸掛着五種顏色、不同物料的管子，微風過處，樂韻飄來，仿似教堂的鐘聲，歡迎回歸故里的村民，或其他到訪者……

步行至訪客中心，觸目的是「流波．行雲」，作品原是島上三棵老樹，因受颱風「山竹」吹襲而倒塌，藝術家黃卓健以老樹為材料，創作意念來自西晉張協思鄉之作：「流波戀舊浦，行雲思故山」（《雜詩》之八）。作品有若翻滾的海浪、如霧的行雲……如今面對大海，風平浪靜，倒令人遙想當年，島上的居民出海謀生，與風浪搏鬥的故事。

大夥兒向左走，轉上小斜坡，兩件與樟樹息息相關的作品展現眼前，亦出自黃卓健之手，突出了村中老樟樹與村民長年相伴之情。據說，每當村中有女嬰出生，村民就會在村內種植一棵樟樹，伴隨她成長。待她長大出嫁時，父母就會採伐那棵已長高的樟樹木材，為她製造一個樟木櫃，作為嫁妝。藝術家以作品「樟木情」，表達民女與樟樹的情緣，呈現出父母對女兒的愛。

村中的樟樹，自有其獨特含意。「木下有人方為樹」，黃卓健匠心獨運，特意挑選出「人」字形的樟木樹幹，做一方茶桌，並以山水景色為基礎，營造出山水流動的氛圍，創作出「一樟茶聊」。置身其中，可以喝茶、可以聊天……感受如畫的風光。

眾人徐徐而行，從小路返回訪客中心，往右轉上小路，即見「百年樟樹」矗立路旁。從樹幹底部的樹洞中探頭細察，只見老樟樹是空心的，雖然樹幹中心已壞死，但樹冠枝椏仍然茁壯生長，樹葉依舊青綠蒼翠，可見其生命力之頑強。因此，村民將這株百年老樹，視作鹽田梓的精神象徵。

走過古老破舊的村屋，拾級而上，屹立高處的聖若瑟小堂赫然在望。踏過平地上的足印，步上層層石階，腳下展現的是繽紛悅目的作品「善牧」，創作團隊既有神父，亦有建築師，透過牧羊人帶領羊群到牧地散步的比喻，讓大家反思故事背後的寓意，理解牧人的大愛和憐憫……

聖若瑟小堂，屬羅馬式建築，素白的外牆，在陽光下散發着純樸氣息，與附近的客家村落相映成趣。聖堂於2004年復修後，屋頂漆上紅色，即使距離很遠，人們仍然可以看到這座鄉村教堂。教堂設計簡約，前端為祭台，兩旁懸掛着對聯，極富中國色彩。有別於一般天主教堂，在中央正前方的聖像，是抱着耶穌聖嬰的聖若瑟，左方另有一尊聖母像，而右方則放置了聖福若瑟神父的塑像。聖堂呈長型，放置了兩排木製長櫈，兩邊牆身鑲嵌的彩繪玻璃窗，讓陽光輕輕的透進來……坐在長櫈上，可以享受一份難得的靜謐。

聖若瑟主教座堂之側，原是村內唯一的一所小學──澄波學校。學校於1920年建成，不單是此地的居民，附近村莊的人，以及艇戶漁民，亦會送孩子到這裡讀書。學校規模雖小，但師生關係良好，成為許多村民的集體回憶，隨着西貢的發展及村民遷離，已於1997年停辦，但在2006年，校舍搖身一變，成了「文物陳列室」。文物來自村中的舊屋，展區分為生活區、農作區、學校區等，展出村民遷離時遺留下來的種種生產工具、家居器物、教會和學校的一些文本資料……藉着文物說故事，讓參觀者可以感受到昔日客家村民的生活痕迹。

在陳列室外面，右方牆邊的裝置藝術「鹽．光折射」，設計靈感來自鹽的結晶過程和幾何結構，創作者使用鏡鋼摺疊和模切的方法，營造出不同大小和型態的鹽光單元，將光影、色彩和線條折射……在創作過程中，他還邀請村民寫下自己的點滴回憶，並將部分留言蝕刻其上，寓意只要每人願意出一分力，分享一點的經驗和智慧，發出一點點光，透過折射，便可以一同照亮這個小島。

藝術節雖已結束，但仍有不少戶外作品保留在島上，例如「育養之舍」。陳智游以村內荒廢的雞屋作藍本，在炻器上加入村內挖掘提煉出來的陶泥，捏塑出多款陶雞，以擬人方式重現昔日村民的日常生活，帶出古樸的鄉情，亦反映村民對糧食的珍惜。作品延伸至以現代養殖場為題的壁畫，今昔對比，突顯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養雞方式，讓人不禁反思人類與大自然的關係……

接着，我們走到聖福若瑟神父故居，在荒廢的遺址內，頹垣敗壁中，豎立了身穿中式長袍馬褂的神父塑像。這位奧地利神父，1879年來港傳教，在鹽田梓村中學習客家話，以及中國文化，兩年後到山東的魯南教區傳教二十七年。他曾說過：「愛是全人類都懂得的語言」，1908年因照顧傷寒病教友，受感染而離世，後於2003年獲封聖。

離開聖人故居，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就到達「活泉井」。在1960年之前，全村只有一口活泉井，為全島二百多名村民提供飲用和洗滌用水，並曾經陪伴村民渡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大旱……時至今日，這口三百歲的活泉井，泉水仍全年不缺，成為了香港最後的一口供水井。佇立井旁的「淨」，作品中的聖經上裝設一白鴿模型，流動的水緩緩沖過聖經，讓觀者感受「潔淨」的過程，在過去的歲月，村民每天都會在水井取水洗澡、潔淨身體，令創作者聯想到洗禮儀式。

在這個小島上，當地人稱「墳場」為「聖地」，有一個鐵鑄的十字架，豎立在墳場右側較高之處，據說來自愛爾蘭，中間的圖案是太陽神，上端及左右兩旁伸出的部分則是嫰芽，造型相當特別。至於較早期的村民，則葬於滘西洲，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每年，村民會相約前往拜祭先人。

沿着高高低低的山路往前行，不久，便抵雙子亭。如果你是行山的愛好者，雙子亭絕對值得一遊。雙子亭由兩個涼亭組成，以一高一低的方式並排，因而得名。它位於全島的最高點，是個絕佳的休憩處。置身其中，可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飽覽鹽田梓四周的風光，也可以看到滘西洲的高爾夫球場，更能遠眺西貢景色。坐在亭裡，賞景、休息之餘，還可觀賞此地的自然生態，附近有不少植物，如香港的原生植物崗松，村民通常會用它來製作掃帚。

從雙子亭往下行，經過幾段斜坡，就走到「玉帶橋」。玉帶橋建於1953年，是一道由村民親手砌成的堤壩。當年村民的生活較為匱乏，希望往來滘西洲，開拓資源和耕作，故動員全村的人力物力，建造連接兩島的橋樑。客家人主要由婦女負責勞動耕作，此橋不僅是一條便利村民來回往返的通道，亦彰顯了客家婦女刻苦耐勞的形象。由於橋身長年纍月受到海濤的衝擊，三代村民曾修葺此橋，外貌雖然改變了，但它卻連繫着鹽田梓村三代人的回憶。

長長的玉帶橋將大海分成兩邊，站在橋上，放眼望去，盡是大海和紅樹林，海水的鹹味撲面而來……從玉帶橋折返，途中可沿着海岸線欣賞四周的紅樹林。

回到鹽田梓曬鹽場附近，映入眼簾的是大型作品「生之禮頌」。創製者以嫺熟的紥作技巧，展現竹藝作品之美，令人耳目一新。作品蘊含大地孕育萬物之意，走進層層複疊的造型之中，恍如置身母體之內……不少人在作品內「打咭」，擺出多款姿勢，拍照留念。也許，站在一旁靜觀，更能體會箇中的意韻。

早年的客家村民與潮汐海水為伍，以日曬風吹的方式曬鹽賣鹽。可是，到了1920年代，時移勢易，製鹽業式微，鹽田開始停產。直到2011年，村民與一群關心生態保育的人士，成立「鹽光保育中心」。「鹽光」一詞出自聖經──「你們要成為地上的鹽、世界的光」，復修鹽田的初心不言而喻。

鹽田的修復，讓小島成為香港碩果僅存的產鹽地。為了重點保護與傳承文化，保育中心沿用天然傳統的曬鹽法，製造出高素質的海鹽，同時也售賣海鹽，目前鹽場的產量不多，每月大概出產四百至五百瓶，訪客可考慮買一瓶回家，一嚐健康海鹽的滋味。

好山、好水、好地方！在這個充滿人文氣息的小島上，客家習俗及天主教會交融並存，許多動人的故事亦得以流傳下來。

想不到，踏足鹽田梓，可以觀賞到一道道的流動風景……你可會有興趣，到此一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