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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得:館館相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惟得

現實生活引發劇作家一點感觸,如烹茶般在舞台上提煉成三幕話劇,對白與場面調度都細意推敲,舞台下的觀眾被劇作家溫柔地刺痛心坎,鼓掌高呼Bravo!之餘,不想生動氣韻就這樣在人間流逝,決定籌措經費,把舞台的場景重新搭建於現實生活,回收再造,生生不息,儼如夢的輪迴。正在想老舍的《茶館》,1956年的創作劇,借一間名喚「裕泰」的茶館,讓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的茶客,遊走於戊戌变法、軍閥割據、中國大陸風雲變色的空間,三幕劇代表三個歷史轉捩點。

算不算是《茶館》的外一章?1979年,街道辦事處幹部尹盛喜,為了幫助知青就業,借來一千元人民幣,創辦北京大碗茶青年茶舍,給街坊提供解渴降火的茶,每碗只賣兩分錢,要賣上多少碗才可回本?艱苦經營卻闖出一條路,還有餘錢發揚自己的嗜好,尹盛喜平日熱愛京劇藝術,嚮往沾染北京風味的文化,1988年如願以償,叨一點老舍的光開設茶館,原本六百多平方米的面積,逐漸擴展成五千多平方米,主要提供茶藝茶事服務,附設北京小吃和簡餐,順帶品嚐戲曲表演,京劇名票梅葆玖與相聲名家馬三立,唱腔響徹茶館,台下曾邀得美國已故總統老布殊到來欣賞戲曲,拍照留念,尹盛喜逝世後,後人更開辦四合茶院,穿插江南亭台景致,在古箏彈奏聲中,茶煙繼續裊繞。

堂座與樓下之間的橫樑危危乎裝置神龕,焚香供奉陸羽,廳堂兩邊的對聯是「裕如大雅暢飲甘露,泰然我心神遊六合」,起頭巧妙地嵌有「裕泰」兩字,尹盛喜有意用微縮景觀重現往日北京茶市的盛況,無可厚非,同時他又滿懷野心,想與老舍稱兄道弟,我們難免落足眼力。微縮景觀左邊的櫃檯堆滿茶甒茶壺茶杯,右邊一根橫樑,藍布覆蓋一個雀籠,挑高的天花板下長桌與方桌,長櫈與小櫈果然搭建茶館的格局。第二幕茶館停業後還未正式重開,第三幕假設在抗日戰爭剛結束,人物的服裝已經換了不少季,看微縮景觀的泥塑木雕,長衫馬褂之外,人物都不肯捨棄大鬆辮,似乎依然停留在第一幕的戊戌初秋,我們就憑人物的衣着對號入座。進口剛從人力車下來的應該是常四爺,衣料與圖案是深淺不一的紅,顯示他的「雄赳赳」,右手「提着大而高的畫眉籠」,可說是他的商標,茶房李三見他進來,上前招呼,好友松二爺穿着淺藍的衣衫,仰頭看鳥籠,等着常四爺過去談鳥經,鄰桌衣冠楚楚帶點趾高氣揚的是龐太監,一個小廝捧着「爛肉麵」,從兩人之間的過道上菜,與龐太監談笑風生的,想是特務吳祥子,可能知道龐太監要享齊人之福,特別過來道喜。旁邊一桌,獨自閒坐抽水煙的是闊少秦仲義,有意憑自己的身家,與侍候太后的龐太監分庭抗禮。大堂正中,三個龜縮着頭顱商議的,就算是茶客甲乙丙,低聲品評譚嗣同問斬的事,他們說話可要壓低聲量,一根樑柱張貼着「莫談國事」的字條,已經是警告,躲在角落裡,戴着常禮帽鬼鬼祟祟自斟自酌的,還有為清廷當特務的宋恩子,何況斜對面更有流氓頭子黃胖子,與吃洋教的小惡霸馬五爺蛇鼠一窩,氣氛肅殺。背着三名茶客的藍衣漢可能是唐鐵嘴,以三寸不爛之舌替富泰的茶客看相,不過想博取一元數角抽鴉片。最令人困惑的是宋恩子旁邊的一桌,以及秦仲義對開的檯面,論理穿褐黃色馬褂的應是劉麻子,正在游說康六賣女給龐太監作家眷,然而和他對坐的人衣着光鮮,又不像要販賣骨肉維持家計,反而宋恩子旁邊的茶客衣衫襤褸,更似需要接濟的京郊貧農,可是與他面面相覷的茶客長有白鬍子,又不像三十來歲的劉麻子,微縮景觀裡不見八十二歲的老人拋頭露面到茶館當小買賣,又不見二両銀子驅使鄉婦賣女,二十世紀中國的滄桑也就打了折扣,劉麻子說:「咱們大清國有的是金山銀山,永遠花不完!」我們聽不到,常四爺慨嘆一句:「大清帝國要完。」立刻給宋恩子拘捕,我們看不見,原劇腐朽凝重的氣息,再不能泰山壓頂。掌櫃的王利發在第一幕只不過二十多歲,微縮景觀所見,已經白髮蒼蒼,無緣無故兀自衰老。

北京老舍茶館的微縮景觀不是唯一的風景,四周圍繞六款茶館的模型,館館相偎,仿似縷述喝茶史的博物館。老舍鋪陳的茶館倒有點像二葷館,茶之外兼賣酒,門前掛一塊布簾表明內涵,興之所至,廚師倒會烹調一兩款菜式,顧客若是攜帶鮮肉到來,大可以勞煩廚師即炒即上桌,有點像現時的私房菜,提倡家庭風味,客似雲來,即管解下衫鈕開懷,髒鞋一腳踏在長板上。王利發心想開設的卻是大茶館,基本上是四合院的格式,大堂內設有雅座,招待三教九流,顧客一邊品茗好茶,一邊淺嚐茶館精製的「大小八件」糕餅,滿漢全席指的不是酒菜,而是遠近馳名的餑餑,裕泰茶館吃到的爛肉麵,這裡就有供應,速煮速吃,像當今的漢堡包,顧客提着鳥籠到來,可以觀人下棋,看手工匠為孩子紥風箏,識字的人又可以把茶館的一張桌闢作攤檔,為貧苦大眾代寫書信。清茶館貼一張「莫談國事」的字條,又與裕泰茶館遙相呼應,不談政治,工匠和手藝人到來,依然有生意經做話題,據說清茶館甚至是珠寶鑽翠的大本營,就着天窗漏下來的陽光,商賈精心鑒賞陶器瓷瓶的真偽。若想風涼水冷,不妨到郊外的野茶館,喝一口清茶淡水,交好運的一天,還嚐到質素高的茶葉,野茶館有點像花都的露天咖啡座,一杯在手,用眼睛品評過路人,野茶館又教人想起武俠片的茶寮,路邊招展一支「茶」旗,各方人馬到來憩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最嚮往還是清音茶館,是京劇發燒友的好去處,日夜兩場足夠戲迷流連,儘管是不化妝的清唱,演出的還只是「段活」,卻經常有名伶到來玩票,還有京胡月琴笙笛伴奏,「西皮慢板」、「西皮元板」、「流水」、「散板」、「搖板」不絕於耳,今天剛聽過《鳳還巢》和《四郎探母》,明天還有《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生旦淨丑的臉譜在牆頭相伴,真是天上人間。退而求其次,倒有書茶館,一把扇帶動評書,也是日夜兩場,因為說的是長篇,竟像電台的廣播劇,可以說上兩三個月,熟客到來,或是閒聊或是打瞌睡,說書人在左方的桌邊自講自話,各得風流。

茶館的榮耀屬於老舍,大碗琴卻是尹盛喜的心血結晶,從以前盛茶的碗攫取靈感,三十二個大小不一的白地藍紋瓷碗排列成六行,用竹枝撩撥,發出來的樂音清脆,鏗鏘有力,茶館的韻事就這樣傳揚。


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亦從事翻譯,旅居溫哥華。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散文集《字的華爾滋》、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