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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華嵩:衛斯理和大紅乳豬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麥華嵩


 

 

侍應將健怡可樂放在我的眼前。瓶已開了,瓶口冒着汽;瓶上淌着水滴,看來是剛自冰櫃拿出的吧。

侍應另於瓶子的旁邊放下一隻玻璃杯,杯裡有幾塊冰。

侍應徐徐離去。

一切都很平常,是不是?我的飲品到了,要喝的話,我自己隨意斟、隨意酌。

地點是英國某小鎮一家很別緻的酒店餐廳。當天是星期日,我和家人正在裡面午膳。餐廳的設計概念據說源自芬蘭,裝潢很是典雅舒服,天氣很好,初秋晴陽自落地玻璃灑進,教人怡然。餐廳食物以西式豬牛烹飪為主,但也有韓式炸雞泡菜漢堡(可以看出是十分洋化的「韓式」,亦可歸類為融合菜吧)、鯖魚沙律和炸魷魚等海鮮菜式,以及各種素食,能兼顧不同口味的客人。

侍應放下的健怡可樂,倒令我想起菜單上沒有的中菜。

想起的過程,是有點崎嶇的。先是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自己要斟可樂給自己喝。不妨想想,為甚麼侍應不先斟好給我?大概是好讓我自行決定先斟多少。然而,我記起,曾幾何時,我在香港飲宴,總是侍應給我倒飲品進杯中的。十數人圍坐一桌,侍應逐位服侍,無論酒、茶、冷飲。其中,有汽飲料是要比較小心的,因為斟得沒技巧的話,汽泡在杯中會急速上升,溢出杯邊和濡濕桌布――那是一張大得可覆蓋十二人大圓桌的粗布,是被工業式洗熨過很多次的,亦可能有洗極都洗不掉的醬汁和濃茶印漬。

因大疫之故,我已兩年沒有回港,也很久沒有出席過中式飲宴。現在想來,香港的飲宴有很多菜餚,通常十道以上,例如大紅乳豬、雀巢帶子、雙菇燴瑤柱、紅燒雞絲翅(我同意環保組織的看法,這年頭飲宴都婉拒吃魚翅)、海蔘扣鮑魚、脆皮炸子鷄、清蒸海上鮮、臘味炒飯、乾燒伊麵、美點雙輝,等等,再以每人一個橙或幾片西瓜作結。誠然,每道菜都是每人分一兩口而已,但加起來仍是分量不少,在一個大家留意飲食適可而止的年代,會不會有點過火了?但這城市是吃喝的城市,我們無論如何明白適可而止,都會有大吃大喝的興致。香港人看來會繼續開懷地吃下去,畢竟,令我們開懷的事物已愈來愈少,令我們沮喪的事物卻愈來愈多。開懷地吃是我們的文化、是作樂的良方,我們不應放棄。

每當想到飲宴,我也會記起小時和大夥親戚吃飯的光景。尤其是,八十年代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差不多每星期都飲宴一趟。究其原因,是媽媽和她的兩個姊姊――兩位姨母,每星期都聚會見面,見面時,婆婆、姨丈、表兄、表姐等等都會到場,先打麻雀,再吃晚飯,每次吃飯都是大圍飲宴模式。聚會地點,則是某金融從業員聯誼會的會所,其中一位姨丈是聯誼會的會員,預約場地竹戰吃飯容易,會所在灣仔也很方便(我們都住在港島)。

那些年,爸爸早已去世,哥哥在英國唸大學,只有我一個陪伴媽媽。我記得媽媽打麻雀時不怎麼開口。她的人是很多事都收起在心裡的,只當私下跟姊姊談天才比較多話兒。像打麻雀這種公眾娛樂,她玩時總是靦靦覥覥,其他人偶爾笑謔一下她的牌打得不好、手風不順等,她都不會還口。

大人竹戰期間,我待在會所會悶得發慌,因此一般會在其中一位姨母家裡和表兄姐一起玩。表兄是我的偶像――他唸中學時數學和科學成績很好,又很愛天文,以致我也找了很多普及天文書在家裡看,只是我太懶,沒有像他那樣長途跋涉參加郊外觀星團。他後來在一所世界知名大學修畢化工博士,我覺得很厲害!表兄永遠戴着一副近視眼鏡,一身瘦削,很文質彬彬的模樣,說話總是很柔聲很有禮貌,對人總是恭敬。媽媽去世前,無論他在世界何方(我聽聞他在北美不同地方住過),每到農曆正月,都會打電話給媽媽說一句新年快樂。八年前媽媽去世,他和家人回港奔喪,他在靈堂裡特意自一群寒暄中的親友之間走過來,和我及家人一起,將一堆又一堆金銀衣紙倒進火光旺盛的鐵爐裡。煙火嗆鼻,但我們都沒有流淚,只默默給媽媽燒冥鏹。縱使大家都已屆中年,他仍是幾十年前那個很關懷別人、很關懷小表弟的表兄。

表姐是表兄的妹妹。她現在也是居於北美,我們已很久沒聯絡了。那年頭,他們的房子在北角半山,客廳向海,望出去的維港風景美極了:或灰或藍的天空下,混凝土森林宏然開展,其中崢嶸突出的摩天大樓很搶眼,此外當然還有穿插森林中間、有小艇大船點綴的海面。姨母一家移民加拿大之前,我和媽媽每年都往他們家看賀歲煙花,還記得,黑夜裡一圈圈的紅紅綠綠火花在半空中不斷散開、不斷擴大,像是快要攻入姨母的家似的,而我們一夥人站在客廳中,都不住「嘩」「嘩」的大叫!我在姨母家裡玩時,常常和表姐一起聽流行曲,印象中比較深刻的一幕,是不斷重聽一盒譚詠麟新曲的卡式帶錄音,和反覆研究卡式帶封套內的曲詞,卻完全不明白那些談情說愛的句子其實是甚麼意思。但最深刻的回憶,則是看表姐書櫃裡的衛斯理科幻小說。她有很多本的,是否集齊全套就不知道了,總之我看了又看,總是看不完和看不厭。很記得主角衛斯理武功高強、見識廣博,好像甚麼寶石學、昆蟲學都是世界級水平,又總是遇見各式各樣奇人異士以至外星客。一個幾近無敵的人的歷險故事,自是能夠令少年的我讀得不能自拔的。我甚至會將小說帶到會所,當一桌人圍坐飲宴時,完全不顧社交禮儀,自顧看衛斯理。大紅乳豬上菜了,一雙圓瞪的紅色眼睛(實為小番茄)直望着我,我卻只管低頭翻書頁。侍應將脆皮乳豬分派,我的碟上多了兩片乳豬,我拿起筷子吃了一片,然後繼續埋頭於衛斯理,在探索外星怪物或尋覓遠古寶藏的旅途上,跟衛斯理一起邊走邊打了一個回合,接着再吃一片乳豬。席上的姨母姨丈自是看不過眼,但他們的風格比較轉折,於是只說些單打話:「啊,這麼喜歡讀書,飯都不會吃了嗎?」「這孩子是不是不懂得掙飯吃,只管整天讀書?」

我記得,媽媽在類似的場合(對,還有其他同樣尷尬的場合),只會一如平常地靦覥地笑。她從不干涉我這樣子。我長大後成為一個欠缺社交技巧的人,也是一個比較憤世嫉俗的人,但也無悔地、自我地珍存這態度。只是到了今天,我往往將憤世嫉俗都隱藏於內心罷了。

其實,我當年根本不喜歡每週上金融從業員會所飲宴。為甚麼?因為席上都是富足的家庭,他們各有事業、各有成就,會從一間好的房子搬到另一間更好的房子,將一輛不錯的房車賣掉後買進另一輛更不錯的房車,見面時高談闊論股票、地產、旅遊、購物。我和我媽媽呢?就只得我們倆。我們一直幸好有家族眷養;家族有祖傳生意,雖不由我們打理,但我們一宅可分得利益,我們更因為爸爸早逝而被可憐、照顧,得以住在爺爺身後留下的房子。但我們壓根兒是寄人籬下的窮親戚。我媽媽內心十分情緒化、十分容易緊張,當年卻要帶着小兒守寡,只有她的姊姊和她談得攏,能開解她。我得多謝各姨母幫助她活過第一個孤獨的十年。

但我仍然難以投入那些飲宴。我寧願在眾人面前栽進衛斯理的奇幻世界,也不去聽他們談誰的麻雀技術高超,或誰最近在股場漂漂亮亮地贏了一手。我反正年紀太小,不會聽得懂。

幾十年過去了。我已很久沒有讀衛斯理小說,也覺得吃燒烤的小豬殘忍(但既然我還在食肉,也無謂就此多說話,免得愈說愈虛偽),卻仍然是會在派對中靜靜站在一角,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看窗外風景和思前想後的人。我現在在英國某大學做教研職位,以學院事業為生計,當學者其實也是要懂得和同行打交道的,不少成功同行都是八面玲瓏, 我卻不擅搞好關係。奇怪的是,平日上班開會談公事,我卻愛搞氣氛說笑。一個在社交場合太嚴肅內向,工作時卻太嬉皮笑臉的人,怎麼可以到今天而仍有一口飯吃?但是,當年一邊讀衛斯理小說一邊啃大紅乳豬的小孩,不也因為因緣際會的命運,無論是如何不識趣的窮親戚,都仍然有宴可飲?

人生就是這樣的。


麥華嵩 香港出生、長大,刻下在英國工作。著有散文集《觀海存照》《聽濤見浪》《眸中風景》,藝術欣賞隨筆集《極端之間的徘徊》,古典音樂小史及隨筆集《永恆的瞬間》,短篇小說集《浮世蜃影》,長篇小說《回憶幽靈》《繆斯女神》《死亡與阿發》《天方茶餐廳夜譚》《海角.孤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