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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輝洪:從「梅傲霜」到「陶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馬輝洪

涂乃賢(1943~2019)是香港著名作家及編輯,曾用多個筆名寫作,「陶然」無疑是最為人熟悉的筆名,寫下《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歲月如歌》等多部重要作品。他用第一個筆名「梅傲霜」開始寫作的往事,知之者應該不少,至於他為何將筆名由「梅傲霜」改為「陶然」,知情者也許不多。五年前,我因着編《舒巷城書信集》的關係,有機會細閱他與舒巷城往來的信件,期間讀到他談到用「梅傲霜」發表作品的舊事,以及後來將筆名由「梅傲霜」改為「陶然」的經過。這段軼事要從他由內地移居香港時說起。

涂乃賢是印尼華僑,十六歲離開萬隆,回國求學。1964年9月入讀北京師範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期間遇上文革,度過八年漫長的大學生活。1973年9月21日從北京飛往廣州,23日從廣州經深圳移居香港。他來港時剛巧遇上1973年香港股災,1974年更發生中東石油危機,香港市面一片蕭條,工作難求。涂乃賢為了生活不得不奔波忙碌,寫作的理想只好暫擱一旁。來港八個月後,他出於蔡其矯的囑託,在1974年5月26日寫了第一封信給舒巷城,信中說:「當我在半年前動身來港之際,國內的詩人蔡其矯先生正在北京探親。我與他相識頗久,由於我讀的是中國語言文學系,對於文學有些偏愛,蔡先生也時有指教。他在我臨走前囑我到港後代他向您致意,他覺得你為人非常熱情、非常誠懇,他從你的部分詩作和側面瞭解得到這樣的看法。他特別希望我到這裡以後依舊不放棄文學愛好,並建議我從您那裡得到幫助。他說他以為您必會樂於指導。」由此可知,蔡其矯建議涂乃賢抵港後聯絡舒巷城,希望在文學上得到他的指導。舒巷城在6月12日的回信中,除了謝過蔡其矯的致意,並請他代為向蔡其矯表達敬意,又在結尾處寫下一段意味深長的說話:「這裡(在某方面說)是一個商業世界,文學氣氛其實是不濃厚的。生活於香港的人,為生活奔波,為謀生傷腦筋是很普遍的事,大概搞文學或接近文學,也只能作為業餘工作或業餘愛好吧。」此後,涂乃賢與舒巷城開始書信往來,經常談文論藝。

8月4日,涂乃賢在發給舒巷城的信中附上他首篇在香港發表的作品,即刊登在《週末報》(1974年8月3日)署名「梅傲霜」的〈大明星的小賬〉(小說原題為〈冬夜〉,發表時給編者改為現題),並在信中說:「我知道這對我僅是一種鼓勵,我自問在習作上是一個不成器的小學生,因此我將這篇東西附去,懇切地希望能夠得到您在技巧上的指正。」舒巷城收到涂乃賢的來信時剛巧忙於應付稿約,於是在8月11日回函時對〈大明星的小賬〉只簡略說:「你那篇『試寫』的小說,大體上說,相當不錯;而較具體的意見,則將於下一封信說出。」收筆時仍不忘鼓勵他:「以你的〈大明星的小賬〉為例,我想,若有好題材,你是可以放心寫下去的!」舒巷城信守承諾,兩星期後再回信給他。在8月26日的信件中,舒巷城「就不客氣談一下」〈大明星的小賬〉的寫作技巧,談優點,也談「敗筆」,洋洋灑灑寫了約一千字。涂乃賢收到信後,隨即在9月2日覆信說:「透過那字裡行間,我看到了您的一顆熱誠的心。特別使我感動的是您並不嫌棄我的幼稚,不辭勞苦地給我的習作以詳盡的指導,並且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我想再也沒有甚麼比這種深情厚誼更加珍貴的了。或許我可以把這看成是您對愛好文學的青年們的引導,由此而看到您寄託的一種熱切的期望吧。」

涂乃賢得到舒巷城的鼓勵後,更積極地把作品寄給他,希望得到他的指導,無論是未發表的〈騙局〉(附於1974年11月23日信)、〈邂逅〉(即〈騙局〉的修改版,附於1975年4月5日信)等,還是已發表的〈同病相憐〉(附於1975年3月9日信)、〈晦氣〉(附於1975年3月16日信)等。舒巷城留意到涂乃賢善於撰寫本地題材,在1975年3月13日的覆信中特別提到這點:「你來港還不算很久(不算生活於此很久),但卻能以此日常(香港常常發生的)事件為題寫,且賦以相當的意義,這點是難能可貴的了。」舒巷城短短幾句,就指出了涂乃賢在寫作上與其他南來作家之別。

涂乃賢與舒巷城魚雁往返,既談閱讀心得,亦談寫作體會。涂乃賢在7月16日致舒巷城的信件中說:「隨信附去一篇發表在18期週末報上的〈高處不勝寒〉,希望你在抽得出時間的情況下,費心給我一點批評指教。」〈高處不勝寒〉發表於《週末報》1975年5月3日,仍然署名「梅傲霜」。舒巷城在7月20日的回信中提及〈高處不勝寒〉時,認為「題目很好,與內容配合,顯得有韻味。」而小說「寫得不落俗套,那反面人物有意迴避春節派『利是』(紅包)那個小節很好、很真實。」舒巷城頗為欣賞〈高處不勝寒〉,評價相當正面。他談過〈高處不勝寒〉後,忽然話題一轉,談到「梅傲霜」這個筆名,因為他對這個筆名「倒有點意見」。由於舒巷城這段文字對涂乃賢棄用「梅傲霜」有決定性影響,不妨全錄如下:

 

梅傲霜這三個字合起來意思不錯(拆開來,梅字、霜字很容易使人想到是「女」的,而「傲」字又……),偶然用用,或在某種小品隨筆用用,或暫時用之倒沒問題。若長用則欠妥。個人覺得它太「老」太「文縐縐」,太像舊文人那些筆名(如周瘦鵑、張恨水之類)。若可能的話,最好現在就另起一個筆名。(不然,將來寫得多,用得多時,你更難「忍心」捨棄了。)而這個筆名(若能做到的話)最好寫小說、散文等等都合用,而以之作為一個較固定的筆名。

 

涂乃賢在7月25日接到舒巷城的信,當晚隨即回信給他,談到「梅傲霜」這個筆名時說:

 

關於我的筆名,感謝你提供了寶貴的意見,我自己也覺得並不理想。其矯先生也早就在來信中建議我改用一個更含蓄的筆名。但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取甚麼名才好。曾經試想過用「龍潭湖」,這是北京城內的一個湖名,上大學時,每逢夏日的夜晚,我常常與幾個同學到那裡去乘涼、聊天,直至深夜。它是值得紀念的一個地方,但作為筆名是否合適,我也不清楚。今天接到信後,我怱怱地想了一個,「金石聲」,多半是得到你的筆名「石流金」的啟示。但我又擔心這筆名是否太露鋒芒,或者會給人以不適合於「習作者」的我的身份的感覺?我所最希望的,還是你有空時代我取個筆名,那就萬無一失了。

 

涂乃賢寄出信件後,一直沒有收到舒巷城的回音,於是在9月15日給舒巷城的信中再次提起筆名一事:

 

上次的信中,關於筆名的問題,我的設想實在是很不成熟,我想你大約也覺得不妥。這幾天來我不免又在考慮這件事,但是絞盡腦汁,也得不到一個滿意的結果。有一個是「方草勁」,暫時還算好一點,但私下又以為或許有些鋒芒,不夠平穩,所以仍在猶豫。我十分希望你能夠提供一點意見,你知道你的看法一向都是我所珍惜的。

 

涂乃賢在信中一再提出要求,希望舒巷城為他的筆名「提供一點意見」。舒巷城在10月2日的回信中說:「你說的方草勁是可用的,不過略嫌『勁』一點。用一個較平穩、樸素的,不是更好嗎?」涂乃賢在10月7日回信中談及筆名時說:「筆名我又想了一個『方步行』,望你提提意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名字來,唯有擲筆長嘆罷了。」涂乃賢寫畢此信後,忽然想到另外兩個筆名,在上面這段文字之下補上一句:「或者『林蔭涼』、『溫知新』又怎樣呢?」儘管涂乃賢誠懇萬分,舒巷城沒有再提出意見,筆名一事涂乃賢仍然猶豫未決。

1976年初,涂乃賢進入《體育週報》工作,與古劍成為同事。古劍後來在《書緣人間──作家題贈本紀事》一書中提到陶然時說:「陶然這個筆名是一位小姐給他取的」,事緣他與涂乃賢出席一次網球會招待酒會時,招待小姐聽不清楚「涂乃賢」的名字,反問他是否「陶然」?事後,古劍還對涂乃賢說:「你來自北京,北京有個陶然亭,陶然自得,用陶然做筆名好。」未知是否這個緣故,涂乃賢在6月20日給舒巷城的信中說:「我想把筆名改為『陶然』,它與『涂』『賢』的廣東音近似。不知可好?」同年8月,《海洋文藝》第3卷第8期刊登了涂乃賢的小說〈在街邊擺棋的少年人〉,署名「陶然」。涂乃賢在11月9日給舒巷城的信中提及《海洋文藝》上的〈在街邊擺棋的少年人〉時說:「我的筆名,以後就想定為『陶然』,不知是否合適?」在舒巷城致涂乃賢的書信中,未見1976年的信件,舒巷城對「陶然」這個筆名有甚麼意見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自此以後,「陶然」漸漸成為大家熟識的香港作家及編輯。

 


馬輝洪 現職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主任,編著有《遺忘與記憶──丁平及其時代訪談集》《舒巷城書信集》《回憶舒巷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