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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星空,仍非常希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胡燕青

十二月到了,余光中老師離開我們快四年了。假如他還在世,今年九十三了。2021年也是〈重上大度山〉一詩寫成的六十週年。

 

〈重上大度山〉余光中

 

姑且步黑暗的龍脊而下

用觸覺透視

也可以走完這一列中世紀

小葉和聰聰

撥開你長睫上重重的夜

就發現神話很守時

星空,非常希臘

 

小葉在左,聰聰在右

想此行多不寂寞

燦亮的古典在上,張着洪荒

類此的森嚴不屬於詩人,屬於先知

看諾,何以星隕如此,夜尚未央

何以星殞如此

 

明日太陽照例要升起

以六十哩時速我照例要貫穿

要貫穿縱貫線,那些隧道

那些成串的絕望

而哪一塊隕石上你們將並坐

向攤開的奧德賽,嗅愛琴海

十月的貿易風中,有海藻醒來

風自左至,讓我行你右

看天狼出沒

在誰的髮波

 

「星空,非常希臘」這個詩行一度引來不少讚譽和批評,如今,還有誰敢挑戰?重讀此詩,感觸更深。其實這話在說甚麼呢?不少人只知抽空這一句來看,大大地動氣,抨擊其文法「錯誤」,自然難以看出詩人的情操和作品的內容,更會覺得余教授不過在文法上耍小玩意,例如說他正用「轉品」,或責難他愛說「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其實,這首詩並沒有得到應得的正視。在六十年代初(1961),這樣的作品真是不可多得,我認為這是非常優秀的新詩,它標誌着一個全新的文學時代。這是視野開闊的明志作品,充滿了個人的雄心壯志和對年輕朋友的真誠祝福。

那一年,余教授才三十三歲,在東海大學外文系教書。他班上有兩個正在談戀愛的學生,都很有才華。一位筆名葉珊,就是詩中的「小葉」(原名王靖獻,後期的筆名是楊牧),另一位是陳少聰、詩中的「聰聰」,是個女孩子。那一次,他們沿大度山的山脊往下走。我自己也是三十出頭進大學教書的,雖然沒有余教授的能力和才情,不敢和他比較,畢竟明白他對天才橫溢的學生有多大期望。

這首詩寫成於1961年10月12日,那時正值初秋,天色應該很晴朗。大度山在哪兒?原來台灣沒有大度山,卻有大肚山,在台灣偏西之處,山脊和台灣的縱貫線平行。這個詩名,即是這個「度」字,顯出當時只有三十三歲的余教授對於文學的執著。他覺得,文學可以令他永恆,故用「度」代替同音的「肚」。憑着傳世的文學佳作從人世「過度」到永恆,是余教授的人生意義。這也是他不斷在詩作重複表達的心願。這首詩要抒發的,正是這種情懷。部分讀者只注目於「星空,非常希臘」一行,強行解釋或謾罵,是沒看明白余光中教授這首詩。

其實,余教授雖然是英國文學專家,他的中文和國學好得不得了。他要成為閃亮亮的中國詩人,在光線不多的中國文學隊伍中發亮。作品的首句,說的正是這種華麗而浪漫的崇高心境。「龍脊」點出自己中國人的身份,黑暗既指當時的地理環境,也暗示中國新文學以來沒有很多的亮光。「中世紀」又叫做「黑暗世紀」。他所說的,正是那文學上比較缺乏明星的時期。詩人囑咐身邊的兩個年輕人要看得遠、要看得高,鼓勵他們成為明亮的星星。後來的葉珊,亦即更多人認識的楊牧,就是一顆非常明亮的星星。

來到「星空,非常希臘」一行了。這一句話的意義很豐富。天空的星座,目前最多人採用的是以希臘神話的神祗命名的體系。星星,也可以指已經永恆的人。而希臘,是西方文化的搖籃和核心,所有的歐洲文學都充滿了希臘神話和文化。余教授所熟識的英國文學,也散發着希臘的文化光芒。也許,他們(歷代西方大作家)正在他的視野裡閃耀,一個又一個名字掛在天空上。「非常希臘」的天空中,可有一角留給當今的中國詩人?余教授也許在想,天空其實也可以「非常中國」。

小葉和聰聰是當時二十出頭的出色年輕人,極富才情,也大有機會成為偉大的作家。故「風自左至,讓我行你右」,這有並行之意。他們將來是要在文壇上當家的,而余教授願意全力作他們的後盾。這裡顯出余光中教授對後輩的支持和他為人的謙卑。他指出有人同行的喜樂(小葉在左,聰聰在右/想此行多不寂寞),同時,這也是一種呼喚,一種叮囑,他要建立他們的信心,讓他們在文壇繼續努力前行。

「燦亮的古典在上,張着洪荒/類此的森嚴不屬於詩人,屬於先知/看諾,何以星隕如此,夜尚未央/何以星殞如此/」此處寫的是很多人參與文學創作,卻大多無法成為恆星。這一切,似乎只有上帝可以賜予。文學人要有先知的眼界,才看得透。 可惜的是,大部分人一開始寫得不錯,似乎很有前途,但後來都隕落了,他們只是些流星,不是恆星,光芒無法持續。這些人使人深深惋惜。讀到這裡,我自然不無警惕。但誰能永恆?這又豈是努力能求取的呢?若以為天道必然酬勤,失望的人肯定不少。

「明日太陽照例要升起/以六十哩時速我照例要貫穿/要貫穿縱貫線,那些隧道/那些成串的絕望」――時速六十英里是日常開車的高速。天天都有太陽升起,詩人自覺也要努力。為甚麼說他要打橫切過縱貫線呢?這也是余教授的文學密碼之一。大肚山在台灣西部,東海大學在東面。這指車子的行程,也是寫實的。同時,「穿」過「隧道」橫越縱貫線這cutting line,也是「越過死亡」的意思――越過了而仍在的人,就走得到永恆的境地。此時,他尚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闖過去,只知道很多盡力地跑、嘗試以文學留名的人都失敗了。星隕的事實,就是那些「絕望」的緣由。余教授喚陳少聰為聰聰,也暗示人生「匆匆」。這「匆匆」的對照,就是余教授筆下經常出現的「永恆」。

這首詩的結筆寫得極好。「天狼」是很亮的星星。他所指的是不知三個人裡面,誰會成為這顆明亮的星,此句呼應星空意象,突出焦點,可見他那時以葉、陳二人為摯友(在文學路上同行)。「哪一塊隕石上你們將並坐」是他對兩個學生的祝福。隕石是墮下的星星,而他倆坐在其上,亦即是勝過了那些墜落的流星。

重讀此詩,是美麗的經驗。作品寫成之年,我七歲。葉珊是正在讀本科的大哥哥,余老師則和我爸爸的年紀差不多。對他們來說,文學生命正在開展,而我則只是個小一女孩,正為學習一個個難寫的中文字而苦惱。後來,余教授和楊牧都分別在香港教學。余教授在中大,王教授(葉珊、楊牧)在科大。我們也有過見面的時間,閃亮的文學明星就在眼前,於是我這小一女孩到了四五十歲還只敢躲在小學的門牆裡,好像要偷看陳寶珠。到後來,余教授的另一愛徒鍾玲教授也來港在浸大當文學院院長,成了我的上司。偉大的作家很多都在香港生活過。如今鍾教授回到高雄定居,筆耕不輟。原來在大度山的龍脊上還跟着一大隊人呢。

星空非常希臘,卻不是絕對希臘的。余老師,我想念您。


胡燕青 本港寫作人,前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副教授,目前已經退休,專注於翻譯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