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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燕青:幸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月號總第44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吳燕青

半夜的時候,原本是空牀的12號牀,轉來一個新病人,病人年紀很大,頭髮稀白,雙眼緊閉,唇色灰紫,口中插着吸痰管,鼻腔插着氧氣管,已經處於昏迷狀態。

我的13號牀和12號牀大概相隔80CM,中間有一塊粉紅色的窗簾,在非檢查和治療時段,窗簾通常不會拉上。12號牀的一舉一動,我微微側頭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12號牀「咕嚕咕嚕,咔咔,呼呼……」的痰鳴音十分鐘左右就會由細轉粗,護士不停地幫她吸痰。她邊上的血壓測量器和血氧飽和度機也是相隔十分鐘左右就發出「嘟嘟嘟……」的警報音。抽痰的護士、調節氧氣吸入量的護士、注射的護士、量血壓的護士、觀察大小便的護士……在12號牀來來回回的。旁邊還站着一兩個輪值護士,緊密地注視着12號牀的病人。

我從模糊的睡意中完全清醒過來,感到害怕,第一次與年老病危的人靠得如此近。那灰土色的臉,被病痛折磨過的整副軀體,衰老的氣息……都讓我害怕。慢慢地,擔心和難過替代了原本的害怕。我忍不住像護士那樣也注意起她的血氧飽和度機的數值和血壓數值,不時地看着她的臉。

一條垂危的生命距我不到一米遠。她的痰鳴音、微弱的呼吸音、血氧飽和度機的警報音……與我是如此的近。我對她的一生毫無所知,名字、出生地、職業、婚姻情況、生育情況……卻在她某個病重的夜晚,親眼目睹她無聲的與死掙扎。

10號病房是我見過容納病牀最多的病房,整個病房有四十九張牀,分為兩排,中間有一約寬兩米的過道,病牀與病牀之間距離不到一米。我從只有六張病牀的6號房轉進10病房來的時候,心裡充斥着一種抗拒感,病房太大了,牀位幾近住滿了人。各種醫療器械發出不同的聲音,有的病人痛得大喊大叫,有的病人小聲呻吟,有的病人在和護工閒聊,有的病人處於昏迷中,毫無聲息,有的病人躺在牀上睡着。我彷佛踏入了一個人間煉獄場,兩排長長的病牀看不到盡頭,我不小心成了其中一個。

對面17號牀是一個約二十歲的長髮的女孩,幾個護士和一個男醫生正在她的病牀前,粉色的窗簾被拉緊。我聽到:「啊唔,唔唔,嗚嗚……」隱忍的呻吟聲,伴着醫護柔和的:「快好,快好了,很快了啊!」的安慰聲。

白天的時候,女孩每次與我相視都會很友善的笑,年輕的臉龐不見青春女孩的朝氣,滿臉憔悴的病容,卻笑得友善燦爛。她和我隔離15號牀像是很熟悉,15號牀也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長得很胖,有特殊的病容。

剛開始,我並不知道兩個女孩是生甚麽病。只聽見她們樂觀快樂的笑聲和交談聲,在她們交談的時候,我是個安靜的旁聽者。在她們的交談中,我知道17號牀女孩得的是天心病,心臟已做過兩次手術,這次住院是第二次手術。15號牀的女孩有先天性的免疫疾病,也是個換了腎臟的病人,這一次進來是腎臟透析。兩個約二十的女孩,都有先天疾病,住院對她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她們似乎都沒有正常地上過學,也沒有甚麽朋友。她們談到她們養的狗,興致很高,狗糧狗玩具狗公園,狗已成為她們親密的家人。她們還害羞地談起彼此短暫的戀情。可她們又都說:「像我們這樣的女孩子,有誰會長久地愛我們呢?擁有過已經很滿足了。」

醫生查房時,我身上戴着廿四小時動態心電圖,入院前摔傷的地方有大量的皮下出血,整個手掌是烏黑的,腳部的傷口同樣有大量的皮下積血,幾個不同的傷口同時痛起來時,我只能弓着腰跪在牀上。醫生問:「感覺如何?」時,我伸出手腳,醫生很淡然地說:「吃薄血藥的正常反應,平常注意不要大幅度運動,避免受傷。」「不過,你現在最大的問題,還是要找出昏迷的原因。」醫生又補充說。

是的,我是在街上暈倒,被救護車緊急送院的。暈倒原因是甚麽呢?很多檢查還在做,醫生也沒有明確說我是甚麽原因,我只有等待着各種各樣的檢查和經受各種各樣的檢查。同時也在等待着命運的宣判。

醫生走後,17號牀和15號牀的兩個女孩同時和我說:「吃薄血藥就是這麽麻煩的呀,一點碰撞都會有可怕的皮下出血和傷口出血,習慣了就好。」我這才又知道,兩個女孩都是要終生服用薄血藥的。17號牀說:「我的心臟已經有兩個不同的支架了,我不吃薄血藥,隨時死得。」清淡的口氣,說出平常人難以接受的病痛。天生帶來的疾病讓她早已接受了病,生病,吃藥,住院,手術,各種治療成為生命的常態。15號牀說:「我不每個星期做腎臟透析,洗腎,也是隨時會死的,這樣死了就很對不起捐腎給我的人,所以,無論如何,我每天能怎麽快樂就怎麽快樂,能大笑就大笑。」爽朗的語氣,說的卻是生死邊緣的掙扎。我不敢在心裡覺得自己身上的幾處摔傷是痛的了。

兩個女孩子的話,讓人感到,生命並不都是幸福快樂的,有些人天生就不能過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

半個月前,我躺在法國醫院的手術檯上接受了人生第一次微創手術,醫生在我的右側股動脈介入細小的導管,把兩個小型線圈送到腦部右側動脈,紥緊一個小動脈瘤。我也不明白為甚麽被命運選中,在千分之一的機率中中了獎,腦裡有個隨時有機會破裂也可能一輩子不會破裂的動脈瘤。這命運的饋贈曾讓我萬分沮喪。

醫生查房臨走的最後一句話是:「腦部掃描沒有看見明顯出血,暫時排除腦部出血問題,這也是幸運啊!」我記得幫我做手術的醫生也說過:「手術過程中沒有出血,沒有血管破裂,就是幸運!」被命運選中一種不幸,又被命運告知很多種不幸中的幸運。這大概就是起伏不定的人生吧。

上廁所時,看見躺在過道第一位的患者插着喉管、吸痰管,手臂上還有各種管子。臉色蠟黃的她,在昏迷中,沒有自主呼吸,維持她生命的是插在她喉部的氧氣管。她可能還算是個活人,也有可能是個腦死亡患者。過道第一個患者,通常都是重症病危患者,以方便醫護監察和搶救。

邊上25號牀,來了幾個家屬。疫情期間,很多醫院和多數病房沒有開放探病。站在25號牀的家屬,大概是基於恩恤安排,見患者最後一面。這最後的告別是悲傷的,我聽到壓抑的哭聲。看不着25號牀的患者。她的牀被屏風擋住,醫護緊張地進進出出,各種機器的警報聲一陣陣響過後,歸於一種沉鬱的平靜。家屬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進耳膜。

不久之後,25號牀就被推走了。她走向了一個新的世界了吧。一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在一個放了四十九張病牀的病房離開了這個世界。家屬壓抑的哭聲送她離去,是呀,連哭別都是隱忍的。

對面16號牀是一個超過九十的老人,戴着花帽,在病服上套了花毛衣,脖子繫上花圍巾。大家都說她是個時尚的靚女。17號牀的女孩還說:「阿嫲,你去走秀,一定拿大獎。」大家又都笑了。苦中作樂的病房。那時髦老人是水上人,一輩子捕魚為生,實在不能出海了,就在離島上賣一些魚乾蝦乾之類的海產品。發病的前三天都還在擺檔,精精神神的。她是因為半夜離家掉進海裡被直升機送院的。她的意識有時清醒,有時模糊。醫生在給她做很多檢查,幸運的話很快可以回家,不幸的話,病況可有千萬種可能。

護工和護士們推着治療車巡房了,有的牀粉紅色的窗簾被拉上,換藥的、洗傷口的、換紙尿褲的、換洗腎病人的洗腎液的,一片忙碌。

23號牀的中年女子拿着行旅袋和我們說再見,她的血糖被控制在安全範圍內,她要回家了。她高興地和我們說再見。

「再見啊!再也不要在醫院見啦!」17號牀說。

再也不要在醫院再見啊!這是一句多麽期盼的話。近五十位患者的病房,有多少是回家後再也不再去醫院的呢?有多少是回去了又住進去的呢?還有多少是以離世作為再也不見的呢?

在10號病房裡,年老的患者,年輕的患者,病重的病危的,輕症的,來來回回地住滿四十九張牀。一批批一輪輪,輪轉着多少人呢?

兩天後,醫生告訴我所有的檢查都看不出問題,我暈倒的原因有可能是低血糖性休克,這是一種沒有甚麽傷害性的休克。這也是一種幸運吧。

 我回家了,和大家說着拜拜,我不說再見,因為大家都說一定不要再在病房再見。


吳燕青 祖籍廣東,生於1984年,中西醫臨牀醫學學士、中國語文戲劇教育碩士,國際漢語高級註冊教師,做過醫生,現從事教育工作。著有詩集《吳燕青短詩選》等。